这一天,龙虎营收营同以往大不一样,雅雀不闻。
众人三三两两走出芳林苑,徐雁行就站在凉棚之下,等着各处人来回话。
“校尉,矛三百七十一件,戟二百五十件,弓箭等共计一千零五把,都已尽数归库。”
除了回话,便没有更多的交流了。所有人都还在适应徐雁行突如其来的角色变换。
石大柱远远从凉棚处转了一圈,别扭了片刻,找个徐雁行看不见的地方施了一礼,权且全自己心里的那一点想要按捺,又身不由己非要浮现出来的感激。
但徐雁行恰在这时候侧了身。
田大柱起身,正好和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脸腾得一下红了。顶着大红脸的田大柱有点进退两难,好在徐雁行只是向他点点头,就又偏过头认真听武库的人说话。
杨七田一瘸一拐过来,几个被打了十军棍的难兄难弟互相搀扶着,一边一边嘶气,正好碰见云二郎白着一张脸,耷拉着脑袋,软着身子,几乎是让两人拖行着出去。
纵有家仆百千,芳林苑是一步也踏不进来,云二郎只能托庇于其他世交,先把他送到宫门外,才能有软轿子坐。
但他从没受过这样重的伤,同行的也不习惯伺候人,于是拖他一步,云二郎便呼喊道:“轻...轻点...”
来回几次,旁边的累得够呛:“二郎,这里也没软凳,不如你忍一忍,好早点回家治伤,以免耽误时候就了,落下病根。”
云二郎没奈何,只能点头,于是两边人一边一个搀着,也不管他疼不疼,直接往外死拖。
云二郎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下身火烧火燎的,一阵阵剧痛几乎要让他闭过气去,脸上横一条纵一条淌的都是泪。
这狼狈不堪的样子看得杨七田几个分外痛快,特地站在那里看他一步一行泪被拖远了,才道:“那个徐中...校尉也有几分骨气,竟不像其他阉人似的。过去倒是我小看他了。”
今天这一场,田大柱只觉得神清气爽,早先徐雁行说出那番话,他只觉得胸口处汹涛骇浪,激荡不已,但又想起这替他伸张正义的人却是他之前骂过无数次的阉竖,这种极致的反差让他无所适从,只能沉默。
杨方凝望着众人零落背影,眉目萧索,他想对杨七田和田大柱说些什么,喉头滚了滚,又咽下去。
只能回过头看看凉棚前那赤色衣袍笼罩下的人,气势沉凝,就这么突然地,就变成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想起徐雁行当日跟他会面时的情景,把腰间革带上的配饰捏得更紧。
只是因为一次会面,他,成了叛徒。
徐雁行,这个人,他可以明晃晃,轻飘飘得说出威胁两个字,即使杨方羞恼到咬牙,质问他:“你觉得我杨方是出卖兄弟、贪生怕死之人?”
也没有看到属于徐雁行半点羞惭或者闪避。
他拍着手赞叹:“杨郎君果然是有义气的人,宁愿让全家连坐,也不愿与我等人为伍。真汉子,好郎君!那你便走罢。”
他放弃得这么容易,倒让杨方狐疑:“你待要如何?”
徐雁行直接道:“郎君没有问此事的资格。我诚心诚意来求合作,你不应,便代表已经接受了代价。”他取出质库簿子,叠整齐放进袖袋:“我能做的,便是成全郎君这一片忠义。至于这营中,我并不是只有你这一个人选,且你那兄弟,田大柱,出了名的爆仗脾气,不挑拨还能生事,但凡有人一激,只会造出更大的乱子。”
他声音轻柔,欣悦道:“到那时,我岂不是又更好的退路。”
杨方猛地睁大眼,徐雁行此意,是要他阖家性命不算,还会将年轻气盛的田大柱也拉下水。
“可惜,若是你来做那个挑唆的人,还能有点分寸,没了你这个压阵的,你说,要有人拱起他的火气,又无人相劝,以他的脾性——”
徐雁行又淡又冷:“这一员虎将,我注定要割爱了。”
杨方气到打抖,一字一句从齿缝里压出来,囫囵不成句:“你...你...你若真当如此,我死也要将此事...”
“上达天听?报与上官?告诉整个洛京?杨郎君,从我拿到典卖簿子的那一刻,你便没什么能与我交换的筹码了。我等是站在刀尖上,只为陛下私欲的人,名声,用不着,命,办不成差事,也没了。无牵无挂,真让野狗啃了尸,也没什么,不丢人。”
徐雁行往后退了两步,给他留下一些喘息的空间,放轻声音:“杨郎君,义字走了窄路,就成了愚。我奉陛下之命,要振龙虎营,你和你那几位兄弟,背井离乡奔到洛京来,也是想求个前程。你我所求都是一致,并没什么冲突的地方。你担心的,无非是我要将你等做垫脚石,可要重振龙虎营,我这中人,只能靠寒门,靠军户,收拢人心的好机会,谁会放过?”
她看着失魂的杨方,淡淡道:“威胁,是要成本的。我绝不做不赚钱的买卖。”
宦官,不愧是在这深宫中擅于巧言令色,玩弄人心的角色,杨方当时进退无据,鬼迷心窍默应了,先是笼帽,再是玉佩,最终在田大柱奋起反抗的时候,他不仅没有阻拦,还做了添柴加火的那个人。
现在,听着杨七田的话,他知道,徐雁行赢了短暂的一仗,但同时也把这营中一大半的人,逼到了徐雁行这一边。
他们,无形中,变成了徐雁行的筹码和后盾,从几个人,到半营的人,都被他算计过来。
杨七田已经在祈祷:“希望这徐校尉顶得住,可别威风一场,过了几天就...”
他没说后面的话,但其他人都懂。
杨方觉得悲哀,他竟真心实意和不知情的杨七田等人一样,开始企盼,徐雁行真能长长久久把这营掌管下去。
和这几个人一样,小詹也有同样的担忧。
怀昌大大出了一回风头,正得意跟徐雁行叙述众人看她那一箭的瞠目结舌,他很自豪:“个个总吹什么神箭手,什么武艺了得,谁知道阿兄当年在清平坊时,能连射三雁,百步穿杨,便是遮了眼睛盲射,都能...”
“好了好了,你莫要再上蹿下跳的。”小詹让怀昌喊得头疼,喊停他,转顾徐雁行:“哥哥,你这步子迈得,是不是太大了。”
世家不是刘和这样的小内监,他们手里,有兵,有权,在门阀尊贵到能时常与皇家分庭抗礼的时代,小詹难以想象,他们会听从徐雁行这一句两句的胁迫,乖乖听话。
如果他们的势力重回,以徐雁行今天这和他们结成死仇的架势,小詹打了个冷战。
徐雁行点点头,她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从疼痛中醒过神来。
她不能耽搁太久时间,龙虎营这次闹得动静太大,想是还在下午,消息就已经传到了御前。
终于卸下方才强撑出来的气势,一旦坐倒,就控制不住要往后倒,眼前刹那黑下去,好像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个瞬间,万物才又慢慢恢复色彩。
徐雁行以为自己声音很大,其实声气是弱的,连唤了好几声,小詹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忙帮她卷起外面的袖子,徐雁行撑坐起来,脱去右边外袍。
小詹一时头皮发炸,怀昌一声惊呼:“是谁伤了阿兄?”
内衫是浅色的,此刻一边的袖管沉甸甸的,从深浅可以很明显看出,血是如何涌出来,快速浸透了衣裳,又往下缘蜿蜒爬行,而后在板结的布料中凝固,逐渐黯淡,僵硬,呈现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沉。
小詹想起前几日徐雁行的伤,沉沉问:“是那张弓?”
徐雁行已经缓了过来,她呷了一口热水,感觉有了一点力气。重新坐起,穿上外袍,仔细比对了一下血迹的位置,在他二人猝不及防之际,对着伤处,狠劲一按。
有血渗出来,但不够多,她沿着崩裂的那道疤,想必此刻还翻着皮肉,慢慢地犁过去,疼痛以一种尖利的姿态侵袭过来,反而让她更清醒了。
大量的血重又涌出来,怀昌楞在那里,表情僵硬,他看着徐雁行平静的神情,竟头一次,从心里生出一股寒气。
徐雁行唤他好几次,还是小詹反应过来,依言把徐雁行撕下的几缕布料草草将伤处缠了,她直等到血又将这块布都浸染透,才又起身。
“阿兄,这...”小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略过徐雁行的伤处,不去看,也不去想。
徐雁行匆匆道:“我要去面见陛下。”
她去得急,小詹和怀昌对望一眼,说起了别的事。
谁也没有说,刚才徐雁行那一个让他们怵然的举动。
但谁又都否认不了,在那大片残忍的血色绽开的时候,徐雁行,成了他们不敢靠近,又不敢深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