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深深拜了下去。
正如那日在芳林苑,在苇塘,徐雁行也并未再言说任何,她向萧疏略一点头,才羊皮包袱中取出数个青瓷瓶,斟酌倒出几粒,思索一下,又倒回去一些。
“这丸药性情太烈,恐董娘娘受不住。”
徐雁行向他解释。
对于现在的董美人来说,喂药是件难事。萧疏将阿娘扶在自己肩头,轻轻唤:“阿娘,吃药。”但并没回音,只得拿了一个木箸过来,微微撬开她牙关,将丸药往里放。
可董美人如今咽药极为困难,含着半晌,任凭萧疏想法抬她下颌,也咽不下去。萧疏只得搁下董美人起身另去倒一盏石蜜梨水,照往常一样喂下一些,棋盘董美人借此能把药吞服下去。
一点蜜水入喉,不过瞬息,董美人便立刻呛咳起来,怕呛入肺管,萧疏忙将她侧向一边,刚刚进口的药便尽数吐出来,她已经羸弱许久,这样的折磨对她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消耗。
萧疏止不住泪,但现在远不是该哭的时候,眼泪还未出眶,便让他迅速抹去,他用最轻柔的声音哄道:“阿娘,徐中使送药过来,吃了便能好。”
董美人咳声渐止,仍只是合眼静卧,若不是一点细微的喘息,几乎察觉不到她还活着。
若不是现在亲眼看见,徐雁行万万想不到董美人已近如此境地,她攒眉轻问:“董娘娘像这般不进饮食医药已有多久了?”
萧疏又抬手猛地一擦眼,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发闷的声音让他露了痕迹。
他低低道:“阿娘上次进水还是前两日,喂过几勺豆粥,后来,便只能灌些石蜜水了。”
“数年前,先陛下有位宫人,也是一样病到喂不进药,倒是看过些法子,只是需要几人合力,若殿下愿意一试,奴便也不再说冒犯得罪这些无用的话。”
在徐雁行说话的时候,枯蝶般止于破宫雨庐腐草堆中的董美人,忽然有了些动静。
她有些不安地转头,嘴唇微动,外面雨声太大,遮蔽她极轻的呢喃。
但萧疏还是辨认出来了,他呆了数秒,眼泪忽然大滴大滴掉落下来,握拳欲击身侧木柱,却又在将落的时候停住,顿在那里,攥出了青筋。
他将嘶吼压抑在喉咙口,含混成一片泥泞:“阿娘,那位陛下,早就死了!是同他最宠爱的娇妾爱子一起下的黄泉!”
隔着不远的距离,徐雁行终于可以辨认出董美人呢喃不绝的那句话:“陛下,陛下,你看看我,看看董娘。”
徐雁行一时沉默。
她口中的陛下自然不可能是才十几岁的小皇帝萧慧因,厉帝已随离宫大火逝去近十年,只是这宫廷皇位上匆匆轮转八位皇帝中的一个,名声也不大好。
但于董美人来说,是她持续十数年的幻梦,是最醇厚的蔗浆荔枝酿,是最丰艳鲜妍的时光,是她生机将绝,奄奄一息时候仍能牵动生魂的爱人。
“阿娘,他不记得你,也早忘了我!你便想去找他,他稀罕吗?在意吗?”他说话声慢慢清晰,与之一同清晰的还有其中难掩的恨意:“他根本不会,我偷去找过他,就在太极殿前,他唤我贱婢子。”
他急切地去握董美人的手:“阿娘,若你想看他后悔,让他记得你,便不要糟践自己,你吃药,活得健健康康,活到寿终正寝,活到老死,慢慢走到他跟前,让他看见,我们活得很好,活得比没有他还好!”
“殿下,殿下!”有人在唤他,把他的神志唤回。
徐雁行将药丸化开成一碗苦汤,微微倾身道:“还请殿下将娘娘扶起侧躺,喂药时奴用木箸压住董娘娘舌间,一气灌进去,殿下便按住娘娘,莫让让她乱动,以免药汤呛住。”
萧疏沉默点头,依言将董美人锢住,不想徐雁行勺子才将将放入,董美人竟又疯狂挣扎起来。萧疏能按住她手脚,却挡不住她拼命晃动的头,她竭力歪头撇去汤勺,逃离桎梏,几乎无声地嘶喊着。
“陛下,莫要赐死董娘,咱们还有阿疏,阿疏才五岁!”
徐雁行不禁缩回手。
她,似乎触及到了又一个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的秘辛。
萧疏别过头,从这个角度,徐雁行能看到有泪夺眶而出,他隐忍哽咽道:“阿娘...被贬时,曾被人按住要灌鸩酒,好在,到底还生了我...”
徐雁行默然。
萧疏温存安抚着董美人:“阿娘,这是药,不是酒,酒是辣的,药有点苦,但可以加石蜜,你尝一口可好?”
枯蝶羽翼几乎静止,经过刚才几番折耗,董美人气息更淡。
“殿下,娘娘如今不宜再折腾,让奴再试试。”
徐雁行接过萧疏手中的木盏,她屈膝半跪在董美人身侧,离她耳边很近,声音淡淡的,却不乏谦卑:“丽娘娘,陛下方才遣唐常侍来宣旨,令太医令为娘娘诊脉开药,红珠姐姐亲掌了火去熬的,娘娘且吃了再睡。”
在她吐出第一个名字的时候,萧疏倏然侧目看她。
“陛下...陛下...”
“红珠...”
董美人蹙起眉,指尖微微蜷动,徐雁行换了声线,听起来声音脆亮许多——像个女子。
“娘娘,且先吃了再睡,六殿下不愿温习功课,还在外头站着,”
手指又是一动,徐雁行续道:“殿下固执,必要看娘娘吃了药方愿意歇息。”
她顺势将董美人揽起,见她不曾挣扎,才继续动作。
她一手端盏,一手将羊皮包袱充作丝绵枕头垫在她后面,一面低声安慰,一面将盏斜起,药汤顺利流入董美人喉间,直到饮尽整整一碗,还哄得她又喝了一碗石蜜梨水,这才把董美人放平,拉褥子过来盖好。
“陛下...陛下...”董美人不安地皱眉,勾住她衣袖:“传召...”
徐雁行将声音提亮,像宫娥在笑嘻嘻回话:“陛下今日在太极殿独寝,娘娘病了,陛下哪有心情传召旁人,孙美人都气得不行,娘娘可要好好吃药,快些好起来。”
萧疏将自己连影子都安置到屋子一角,生怕惊扰了董美人陷落在暂时安宁的梦境。
他从未听过徐雁行用这样的声色说话,便在此时,她的面孔静得清冽,同声音太不相称。
但就在这泠泠而过的话语中,周边破败残毁的破庐,似乎化为金阙玉阶,碧树银台,明明赫赫之间,董美人仍安睡在绣满合欢花的锦帷中。
“阿疏...”
“殿下听得娘娘已吃了药,已回偏殿歇下了,明日还要随陛下去西园打猎,猎着狍子,给娘娘做裘衣。”
董美人并未再作声,她呼吸渐渐平稳,头侧向一边,手也放松下来,慢慢地,唇角竟抿出一点点的笑意。
不敢惊扰她,室内一时陷入了暂时的宁谧。
直到董美人已经睡沉了,也不再咳嗽,萧疏才起身。
这屋子原是废弃宫室的一个偏殿,原本便未能建成,又年久失修,木柱横斜,松松垮垮支撑梁柱,上面铺苫着的薄薄一层夹泥草棚不堪重雨,早塌了一半,雨便灌注进来,满地都是泥水,东西半漂。
只有董美人所在的那片草褥上头,让萧疏认真得修整过,盖了好几层,勉强在维持这屋内一角高地唯一不曾浸雨的地方。
萧疏动作很轻,走进屋子正中的时候,仍不可避免带起徐徐而起的淌水声,他浑身衣裳尽皆湿透,在已经寒意侵体的秋夜显得异常单薄,体温过低使得他不自觉地颤栗。
但当他站在徐雁行面前时,脊背仍然挺得笔直,一丝不苟地捧起衣裳,而后——
他郑重跪倒在水中,上身完全伏倒在水中,两手交叠,头至地。
跪拜礼有许多,而这拜,是稽首,是面向最为尊崇之人才可行的礼节。
徐雁行大惊,忙欲站起,却被萧疏所止。
他诚恳道:“正如萧疏今日所说,徐中使授我学射之术在先,救我阿娘在后,于萧疏无异于再造之恩。萧疏处位卑贱,因为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一条命,自此若中使有令,但凭驱使,虽死不顾。”
他目光炯炯,直向徐雁行而望去,而后又是两叩。
待到他再次要以头触地时,徐雁行摇头微笑。
“徐某不过是內宦之身,担不起殿下如此大礼,来日若折福折寿,奴有能向谁说理?”
萧疏一时滞住,大窘。
立刻,刚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氛围就此消散。
徐雁行却又笑起来,就着火釜的一点残光,萧疏能看到她眉又扬起来:“殿下若是要谢我,便等董娘娘好些了,将箭重新练起来。殿下曾道,芳林苑的靶子,离百步也能射中,我便等着殿下练到此步。”
雨势渐歇,檐下倒挂的河慢成滴答涓流,于是他们的轻声交谈就在这幽冷夜色中清晰起来。
在他们未觉察到的时候,外面一只本欲叩门的手听声又缩回来,楞在空中半晌。
片刻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而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