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穿越之前,徐雁行从没见过这样的宫廷。
电视剧里面,皇帝不管贤愚,总是想在青史上留下个好名声的,剧里的天下,往往承平日久,背地里的重重危机尚能用大棉被一掩整个盖过去,于是镜头得以有闲暇去关注后妃和皇帝怎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那时候,徐雁行对宫廷最深刻的认识,也不过是后妃如何用一生,然天真零落委顿成沧桑,一边看一边吃饭,吃完把外卖盒子一扔,就打开电脑切换页面,扑到床上继续改自己的简历。
直到她一觉醒来,成了这不知名的朝代里难民洪流里的小女娃。
从此,一切翻天覆地,像走马灯一样,她被无措地裹挟着,跌跌撞撞在满地荆棘中。
这算不得一个正常的宫廷,宫变时刻发生,在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前五年,大齐换了八个皇帝,每一次宫变后,便有数脉几被杀绝。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们并非将帝位视为一份责任,或者事业,更像是在抢夺一个玩具,以及这玩具背后所有的尊荣和特权,却一丁点不想承担以此而来的束缚和义务。
宫廷是为服务皇帝而存在,宫规严苛,没有半点可讲的情理,但一旦事涉皇帝,那么突然所有的善意、殊遇都倾斜过来,法理被置于无物,皇权是其中的天。于是,为了争夺站到顶端才能获取的利益,这里踩高捧低,反复无常,背后捅刀,拿别人的命垫自己的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徐雁行还不想死,就算死,也得回到她那个新买的床上去死。
但如果,系统判定任务失败,她会一直生活在这个令人嫌恶的地方,直到死,就地消散。
太不值,太恶心了!
徐雁行咬着牙,她跪着爬,带着一层层的伤,在棘刺上爬,爬过了十几年,最近的一次,她用几乎丧命的风险换得百分之十的距离,但现在,才几个月——
系统的僵硬的声音回响着:“满意度已下降!已下降!”
徐雁行看着那道红柱,闭上眼睛。
太不甘心!
只怪她近日一心扑在龙虎营,便将满意度的下降只归于皇帝不满意她办事不利,只要能熬过这段时间,等到时机,将营内整好,满意度自然会回升,
却不想,是有人在背后作梗,使出这样阴损的招数。
小詹又送了羊肉汤饼来,徐雁行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在案上,低声嘱咐:“阿詹,你今日不必去芳林苑,去着人查探一番,近日陛下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越细越好。”
小詹悚然一惊,面上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收敛,手里木箸一抖掉了一个,忐忑道:“阿兄...”
他想稳住心神,声音还是在抖:“要探几日的?”
“自七月以来,越细越好。”
“这...官家他...”
徐雁行松了劲往后一靠,声音疲倦:“ 陛下待我不似往常。”
当啷一声,小詹险些砸了碗。
他有些惊恐,低声道:“是陛下说了什么?”
徐雁行淡淡摇头:“只是觉得不同。”
小詹轻舒口气:“许是阿兄太过忧心,多想了。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阿兄嘱咐的,我立时就去。”
小詹还没慌了分寸,只因他们这些宦官命贱,若是哪里惹怒了君王,早就直接动气了,轻的拉出去仗刑,重的早就丢了命,还哪轮得着你去猜。
宦官好用,便是因为他们不是臣,不是官,只是个奴仆。
一身荣宠,皆系于君王一身。
所以好用。
宦官多半无后无亲眷,可对亲情的渴望是什么规矩都压不倒的,因此宫里盛行结干亲,认义子,或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就自行连宗,做干兄弟,小詹、徐雁行同清闲坊的以重任便是如此,他们自然而然便同枝连气,互相守望。
小詹心思只在徐雁行这里:“陛下今日还赐下鱼脍,想必还是关怀的,阿兄不必如此思虑。”
关怀?徐雁行笑得有些讽刺。
小詹到这御前的日子还浅,又一直跟她走得近,只见着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没怎么见过朝起簪花上马,暮时血溅东市的情形。
“你可知太后娘娘身边的第一得意的是谁?”
“自然是大长秋了。”
徐雁行目光幽远,看向这在阳光下泛着辉煌色彩的宫銮殿。
“你说的是现在这一任,李内监,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陈内监,受着太后的宠信,连陛下年幼时也尊称一声陈阿爷,只因惹了太后疑心,一句话便打死了。”
徐雁行问小詹:“你知道太后娘娘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慢慢地,叙述着那时的噩梦:“你年纪这么大了,看着这么康健,不知能受得住几棒子。”
她那时就跪坐在皇帝身边侍候,含露台很高,有风,她只能用余光瞟见,在高台之下,那个曾经得意过的声音痛苦的嘶喊,又被人狠狠堵了回去。大片殷红的血洇开,让他那件朱红的袍子渐渐暗了下去,变得浓黑。
太后娘娘兴致勃勃同人打赌陈太监能撑得多少下,有人说二十下,有人说五十下,太后说总得有四十上下。
最后是太后赢了,身边的人纷纷解下臂钏、珠络、步摇,算作赌资,太后眉眼舒展,笑得轻松:“阿陈也体贴,到去了还让本宫开心一回。”
怎么可能不赢呢,从太后说出四十这个数字的时候,执宫刑的人便不可能让他活过这个数了。
徐雁行手使劲攥住扇子竭力控制这它以匀速地送出风去,脸上依旧维持着谦卑而又让人舒适的笑。
可那只是躯壳,她知道,有一些她妄想能够在这个时代留存的东西——死去了。
徐雁行告诫小詹:“永远也不要自作聪明,觉得已经拿捏住了主上的心思,只有多想一步,才能多活一步。”
小詹顿了一下,却又压抑不住渴求:“可要想活得好呢?”
她转身看向这张年轻的脸,在那上面还有这对权力掩饰不住的渴望和希冀,徐雁行道:“那便只能看运气了。”
她时常想,她也是算幸运的吧,系统的满意度对她而言,已经从任务变成了示警的方式,这让她绕过了许多危险,哪怕赌命,也能赌赢。
就像当日太后认定是他挑唆萧慧因出宫,要将她杖毙那次。
她读出了小皇帝对母亲强烈的不满,她奉上所有身家,央当时的大长秋帮她递上一句话:若让官家出这一次宫,她可保萧慧因再也懒得去下一次。
果然,小皇帝在上元夜高高兴兴溜出去,回来却沉着一张脸。
满城寂然,人多在家中祭桑神,熬煮白粥,上面多少要盖点肉末,摆上桌,再搁点酒果,祈求紫姑能降临好卜问今年农桑。
萧慧因之走了几个街坊,都未见哪一家着意悬挂灯,半点也没有徐雁行排出的俳优戏热闹。
太扫兴!
他恼怒地砸了整个殿里的东西,真的不再提要出去,只是在清平坊的时间越发长了。
他曾问徐雁行:“你哪里来的这么多想头?”
徐雁行笑答:“想是梦姑知道奴侍奉陛下,才夜夜遣人送此巧思至奴梦中。”
萧慧因大乐,指着她说妙人。
徐雁行没撒谎,这样的场景不属于这里的大齐,属于她曾经的家乡,家乡所给予的记忆,让她得以在这个世界走出一条回家的路。
可这日子,真的是难熬啊。
小詹尚有盛气,笑道:“我从入宫来,能认了干爹,又跟了阿兄,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阿兄还年轻,说不得有多少际遇。”
徐雁行拈起一片鱼脍,轻轻抖了抖,它被切得太薄,莹润素白的肉能透过炽烈的日头,有着易碎的瑰丽。
像埋葬在这宫中的每一个悄无声息的生命。
徐雁行将它放了回去。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其中的那一个。
她想回家。
徐雁行拂了拂袍角,起身。小詹问她:“阿兄要去哪?”
“去面见圣上。”
小詹能打听的消息有限,时间跨度那么大,不一定会有消息,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找萧慧因,拿话试探。
她目前没有把握小皇帝会见她,于是请人传话时,故意将龙虎营搬出来,果然,在刘安的白眼当中,萧慧因宣她入了殿。
徐雁行跪在烛台旁的台阶下,这里地势稍高,萧慧因并未坐在正中,而是歪在左室的榻前,玩着木棋。
若她稍微抬一抬眼皮,正好可以看清他的体态动作。
“如今营中李家与钟家都有子弟在内,但李家那位是在新安的旁支,可见...”
萧慧因手虽还在挪动棋子,但身体前侧,微微侧首,说明此事,他是在意的。
徐雁行搜肠刮肚将能说的都尽说了,仍然找不出症结。
心不住往下沉,最终,她下了决定,抛出一剂猛药。
“说来,奴要谢过陛下。”
“哦?”
徐雁行重复着对李典御说过的话:“当日陛下令李典御为奴疗箭伤,幸得典御医技高明,奴这胳臂虽伤得狠了,可经典御妙手,竟一点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如今行动无碍,这才没误了陛下交代的事。”
“那便好。”
尾音微微上扬,含着些别的意味。
顺着这句话而落的,还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转了转,又收了回去。
有点冰冷,并没多少亲近的意思。
这宫里头的伺候的,都是靠揣摩上位的人肚里肠子过日子,小皇帝更是所有人巴望能多瞅一眼的存在,竞争力这么大的情况下,徐雁行能把满意度刷这么高,无疑花了太多心思。
萧慧因放于棋盘上的手顿住了,五指看似无聊地轮敲,但徐雁行知道。
他在品读,在审视,带着刻薄的质疑。
当你对着一个人呆上七八年,钻研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什么意思,揣摩他最隐秘细腻的心思,你会轻易察觉出每一点微妙的变化。
而现在,这点直觉救了徐雁行。
宫闱倾轧,向来惨烈,得意时被下面使绊子上眼药的时候更是多见,可她是萧慧因身边有资历的内侍了,前几个月又在围猎中救了主上,一般的谗言决计是动不了她的。
只是这箭伤,是同她救驾的功劳连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正月十五风俗参考中国风俗通史.魏晋南北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