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鱼抵达北狄王庭那日,草原上的草色都转黄了。
城外到处都是为过冬准备草料的牧民与奴隶,其中有部分奴隶看起来是的大魏人,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过得很不好。
江从鱼本来正在赏玩城郊的风光,见到这般情景后心中微微一沉。
当初两国没少交战,出现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北狄人要是成了战俘,那也是要去当奴隶的命。
如今他们大魏的马奴里头就有不少北狄人,只不过大多已经在大魏安家了。
江从鱼有点郁闷,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只能先把沿途的所见所闻压在心底。
到了北狄这边为他们准备的行馆,便有人给他们呈上热腾腾的黑麦包以及马奶茶,口感都是浓郁至极的。
江从鱼坐下歇了会,才品尝起这些极具特色的食物来。没等他把手里的黑麦包吃完,一声爽朗的笑就从门外传来,那笑声听起来还有点熟悉。
江从鱼抬头看去,只见阿罗多大步迈了进来。他今年也才二十五六岁,一双深绿色的眼睛满含笑意,比他通身佩戴的各色宝石都要绚丽。
江从鱼起身迎了上去,接受了阿罗多热情的拥抱:“好久不见!”
阿罗多也回了句“好久不见”,还问江从鱼自己的中原话学得怎么样了。
自从当初出使过一趟,阿罗多就对中原王朝的繁华印象深刻,回来后挑了几个读过书的中原奴隶在身边,不时跟他们对对话,争取下次与江从鱼会面时不必译官跟着也听得懂。
阿罗多到底不是说中原话长大的,口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不过江从鱼还是夸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阿罗多道:“你莫不是故意为难我?”
江从鱼哈哈一笑:“这都被你发现了。”
见江从鱼并没有因为自己成了北狄国主而改了态度,阿罗多心里高兴得很。他现在这个位置看似风光,实际上险隘重重,许多事务都由他那位母后做主,他说的话根本做不得准。
阿罗多敬爱自己的母亲,不想与自己的生母相争,便只能时常出城游猎去。他看了眼桌上的饭食,说道:“怎么能用这么粗陋的食物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
阿罗多命人把他刚猎回来的猎物拿去料理,口中对江从鱼说道:“你如今酒量如何?能喝我们这边的烈酒吗?”
江从鱼道:“他乡逢故知,当浮一大白!”
阿罗多:“……”
阿罗多满脸无奈地说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我学的中原话很粗浅了,你不用这么反复嘲讽我。”说完他也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觉这些时日的憋闷一扫而空。
柳栖桐等人从旁人嘴里确认了阿罗多的身份,看向江从鱼的眼神都复杂得很。
柳栖桐领着众人起身向阿罗多见礼。
他们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做不出见到别国国主还岿然不动的失礼事。
阿罗多脸上的笑容淡了淡,摆摆手说道:“今日我过来是来见我朋友的,不是以国主的身份来见你们大魏使团。”
众人便都知趣地坐到一边,竖起耳朵听江从鱼和阿罗多叙旧谈笑。
阮遥还掏出纸笔悄悄挪到近处,提起笔刷刷刷地记录着什么。旁人只当是他起居郎当惯了,啥事都想记一记,倒没对他这一举动生出疑心来。
江从鱼也毫不知情,他与阿罗多吃了顿别具草原特色的烤肉,便接受阿罗多的邀请出去玩耍。
阿罗多说道:“正好,下午斗兽场开了,我带你去长长见识。我们这边好玩的东西虽不如你们那儿多,但也有许多你们那儿没有的乐趣。”
江从鱼欣然应邀,还问柳栖桐他们有没有想跟着一起去的。
当初阿罗多也带着不少人,自然不在意多招待几个江从鱼的同伴。
阮遥第一个跟上。
戴洋这个爱凑热闹的紧接其后。
柳栖桐和邹迎因为舟车劳顿不想再外出,便打算留在行馆整理文书。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骑马前往阿罗多所说的斗兽场。
今天兴许是有什么好戏要上演,斗兽场内外都热闹得很,有些没资格入内观赛的平民都想办法趴到高处往里看。
阿罗多要了个最好的看台,领着江从鱼过去占据最好的视野观赛。
没一会,场下的比赛就开始了。场中被铁栏分为两半,一半是在兽兽相斗,一半则是奴隶角斗。
猛兽自不必说,几声兽吼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战栗;那些奴隶看起来就无害多,全都光裸着上身,无论身上还是手上都没有可以防身的东西,只能靠血肉之躯拼出条活路来。
随着阵阵鼓声响起,场中的人和兽都动了起来,每一下都往对方的致命处招呼。
在生与死面前,人和兽类似乎并没有任何区别。
场中的观众显然都非常享受这种令人血脉喷张的刺激角斗,看得一个个都激昂不已,纷纷喊着自己支持的奴隶或者猛兽的名字。
江从鱼认出其中一个奴隶是中原人,只觉心里闷闷的。他问阿罗多:“为什么是两边一起角斗?”
阿罗多笑着给他解释:“等一会决出胜负来了,输的奴隶会被拖下去当做猛兽的食物,赢了的话……中间的铁栏会撤除,只要他能胜过那只老虎,那他就可以活下来。”
江从鱼道:“如果他胜不过呢?”
阿罗多道:“那当然是在角斗场中被活活撕碎,成为那只老虎的腹中餐。你看那只老虎多威风、多可爱,难道它不值得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吗?”
在阿罗多眼里,奴隶从来都不是人,他们要是胆敢犯错本来就会被拉下去杀了。
相比之下,老虎还要更金贵些,毕竟要饲养这些猛兽可是顿顿都不能少了肉的!
世上有几个奴隶吃得上肉?
江从鱼看着阿罗多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与北狄人终归不是一路人。哪怕披上了友善的外皮,阿罗多本质上也是残忍至极的猛兽,该咬断你咽喉时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阿罗多注意到江从鱼的静默,转头望了过去,关心地问道:“你不喜欢看这个吗?”
江从鱼道:“我想要那个奴隶。”他指着场中那个长着中原人面孔的年轻奴隶说道。
阿罗多道:“来看这次角斗的人这么多,我也不好在时候喊停。这样吧,等他们决出胜负来了,我再让人把他带来给你。”
江从鱼道:“你是国主说话都不管用吗?”
阿罗多指着对面那群黑压压的观众说道:“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下了重注,全都是赌红了眼的赌徒,你不让他们分出胜负来绝对会被他们活活撕碎。”
江从鱼背脊微凉,只觉自己被一大群野蛮人包围着。
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以人命来取乐和牟利,仿佛对这种惨无人道的赛事早已习以为常!
周围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
戴洋他们也齐齐色变。
阿罗多还是在笑,声音噙着几分戏谑:“看不出你们胆子这么小。别怕,你都说了我好歹也是他们的国主,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
“早知你见不得这样的血腥场面,我便不带你来了。”
江从鱼忍不住瞪了阿罗多一眼。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阿罗多大笑不已,信守诺言地命人去把江从鱼指名要的奴隶带过来。
这奴隶约莫二十四五岁,刚才与对方殊死一拼赢了这场惨烈的生死决斗,光裸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汗水与血水从他身上不断滑落,叫他那古铜色的胸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阿罗多命人把他脸掰起来瞧了瞧,转头和江从鱼点评道:“你眼光不错,这奴隶长得还能入眼。”
江从鱼本来没心思和阿罗多周旋了,听了阿罗多的话后不由望了过去。
这奴隶果然长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常。美中不足的是刚才打斗时脸上擦伤了一片,上面的伤口正渗着血。
再细看的话,他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疤痕,足见他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江从鱼心里更憋闷了。
阿罗多看出江从鱼有些生气,好言说道:“好了,你别气了,我下次绝不带你看这些。”
江从鱼问他:“我不看,便没有这样的事了吗?”
阿罗多笑道:“当然有,只是你们大魏不是有句古话叫‘眼不见为净’吗?”
江从鱼觉得他的笑刺眼极了,问道:“那我能把他带走了吗?”
阿罗多拦着不让他走。
江从鱼看他。
阿罗多道:“为了这么个低贱的奴隶,你不想认我这个朋友了?”阿罗多气恼不已,“你说要他,我就帮你把人要了过来,结果人来了,你却不愿意理我了!我要杀了他!”
他猛地抽出随行侍卫的刀搁到那奴隶脖子上,刀刃陷入那奴隶的血肉之中,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住手!”江从鱼边喝出声边夺走了阿罗多手里的刀,生气地说道,“我又不是为了他!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杀人,受不了你们拿人命来取乐不是很正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