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从鱼踏入东宫,只觉这地方和楼远钧的住处差不多,没有半点活人气,完全不像是住了个小孩。
江从鱼以前认得个朋友也这样,对方是随母亲改嫁带过去,总感觉自己是客居于继父家,所以什么东西都不敢乱动。到年纪稍长,便自发地出去当学徒赚钱回去奉养自己母亲了。
若是始终怀有这样的心态,恐怕连庭院里的花木都长得比他们自在。
江从鱼又想到了楼远钧,当年的楼远钧又是怎么在这个地方活下来的呢?
对楼远钧而言,这富丽堂皇的皇宫是不是也不能算是他心目中的家?又或者对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来说,世上本来就没有“家”这种东西?
江从鱼敛起思绪迈步入内,想去看看那生病的小皇子。
他见不得人生病,因为他才六七岁大的时候便看着母亲一天天病重,无论他怎么悉心照料、怎么哭着挽留,母亲都没能活下来。后来他老师又大病一场,同样差点被老天带走了。
若非认得的那位老神医说他没有学医天赋,以他的性情硬学只会害死人,江从鱼都想学点治病救人的本领了。
东宫众侍从见到江从鱼被李大珰等人簇拥着进来,身边还跟着刚省亲归来的小内侍平安,心登时咯噔一跳。
尤其是为首那老太监与平日里负责伺候小皇子起居的保母,他们虽不认得江从鱼是谁,却不可能不认识李大珰。
他们急急地领着其他人上前向江从鱼与李大珰行礼。
得知江从鱼就是陛下如今最为爱重的永宁侯,他们更是诚惶诚恐地想把人拦在外间:“殿下病得厉害,若是过了病气给侯爷就不好了。”
江从鱼只说道:“我自己要来看的,过了病气也不怪谁。”
此时还没确定是不是这些人照顾得不尽心,他没有立刻追究他们的过错——这本来也不归他管。比起怎么处置这些人,还是先看看小皇子的情况最要紧。
李大珰见东宫的人还想继续欺瞒,忙让跑出东宫找他们报信的平安带江从鱼去看小皇子,自己则命人把一众东宫侍从控制起来仔细盘问。
平安引着江从鱼入内,瞧见榻上面色潮红的小皇子后眼眶又红了。
江从鱼踏入屋中便皱起眉头,入冬后天气转冷,东宫又是宫中难得的有主人住的地方,是以炭火给得很足。
这会儿屋里就烧着两三个炭盆,走进里头浑身热烘烘的,再一看,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
莫说是几岁大的小孩了,便是大人待久了恐怕也受不了。江从鱼问平安:“你们这屋里的炭一直都烧这么旺吗?”
平安答道:“前些时候还没这么冷,没怎么烧炭盆。应该是这两日殿下病情加重,值守在里头的人多了才烧起来的。”
江从鱼二话不说径直把密闭的窗给推开,又让平安别把门带上,先给屋里通通风再说。
他立在窗边吸了口北风吹送来的冰凉空气,感觉呼吸顺畅多了才走到塌前,打量起那可怜巴巴的小孩儿。
才五六岁大的孩子,瞧着还是小小的一团,乖得很,即使病得厉害也躺得端端正正,只露出一张惹人怜惜的小脸。
江从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小孩儿和楼远钧长得像不像。
偏江从鱼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是这个年纪的楼远钧生病了,有人在旁边关心他吗?那时候的楼远钧是不是也这么孤孤零零地躺着,没人在意,没人爱护,甚至还有许多人恨不得他就这么病死。
哪怕知道楼远钧活了下来,江从鱼还是会忍不住感到难过。
他坐下伸手去探小皇子的额头。
小皇子感受到额头上覆上来的温热手掌,只觉有点儿舒服,仿佛连呼吸也顺畅了不少。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露出了那乌葡萄似的眸瞳。
江从鱼的模样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眼前,明明非常陌生,又莫名叫人想要亲近。
小孩子向来是最敏锐的,旁人对他是善意是恶意他都感受得清清楚楚。他病了几遍,喉咙都有点哑了,想说话,偏又说不出来,只能牢牢地盯着江从鱼看,像是想把江从鱼的模样记进心里去。
江从鱼道:“你醒了?饿不饿?先别睡了,吃点东西撑上一会,太医很快就到了,等会喝了药再睡。”他示意平安去取些吃喝过来投喂小皇子。
这病得昏昏沉沉的,怕是都饿坏了。
喝了几口水后,小皇子看起来精神多了。
他终于能说出话来:“你、你是谁?”
江从鱼被问住了。
对啊,他是谁?他有什么立场来管东宫的闲事?
不过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和楼远钧长长久久走下去了,江从鱼也没犹豫太久,坦坦荡荡地答道:“我叫江从鱼,是你皇帝叔父的至交好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楼淮钦。”小皇子边乖乖回答边偷觑着江从鱼,见江从鱼像是在认真记住自己的名字,顿时像受了极大的鼓舞似的,继续咕哝,“小名阿宝。”
听说小名是亲近的人喊的,但从来没有人喊过他。平安说,他爹娘很恩爱,也很期待他的降生,早早给他挑好了名字,还给他起了“阿宝”当小名。
他没见过爹娘,从他记事起身边只有平安,平安会告诉他爹娘是什么样的人、爹娘有多喜欢他这个孩子,但平安从不喊他阿宝,说是尊卑有别。
他还小,听不太懂,但很想听人喊他阿宝。
小孩子藏不住事,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江从鱼对上那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读懂了那里头蕴藏着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阿宝。”
江从鱼笑着喊了一声。
小娃娃眼睛顿时熠熠发亮,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叫他高兴得不得了。
有人喊他阿宝了哦。
他不是没有人喜欢的坏孩子了。
这时太医急匆匆地赶过来为阿宝会诊,几个太医轮流给阿宝诊过脉,重新开了个方子命人去煎药。
平安捧着熬好的粥要喂给阿宝,阿宝却抓住江从鱼的衣角,不舍得就这么让江从鱼离开。
江从鱼见状到底没忍心撇下这么小的孩子不管,只得接过平安手里的粥碗亲自给阿宝喂粥。
平安见自家殿下这么依赖江从鱼,并不觉得自己遭了冷落,反而还很高兴。
他这几日在外头都听说了,现在陛下最偏爱的就是眼前这位永宁侯,要是殿下能与他亲近起来,说不定陛下也会多看重他们殿下几分。
底下的人最是会看人下菜碟,哪怕只是每个月多过问三两次,殿下的处境也会好上许多。
平安并不是宫中出身,而是民间私阉的,当时他父亲战死沙场,母亲被迫改嫁,而他则被他叔阉了、想把他送去伺候达官贵人。
可惜那私阉的手法不行,差点要了他的命,眼看他卖不出去了,还要搭上药钱,他叔气愤地把他扔在乱葬岗任他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他被路过的楼将军夫妻俩碰见了,将他带回去寻医问药,帮他捡回了一条贱命。
如今将军夫妻俩都不在了,只留下阿宝这么一丝血脉,平安比谁都希望阿宝能越过越好。
这也是平安敢直接冲到李大珰面前求救的原因。
他恨极了自己为了出宫去看母亲,竟叫他们殿下遭此厄难!
江从鱼不知平安心里头的后悔,他认真地给阿宝喂了半碗粥,忽听外面的人齐声喊“陛下”。
江从鱼一愣,抬头望去,就见楼远钧已迈步走了进来。
楼远钧的目光落在他和阿宝身上。
阿宝下意识又揪紧了江从鱼的衣角。
楼远钧没错过阿宝的小动作,眼神落到了阿宝脸上。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脸嫩得很,瞧着白白软软的,最是会装乖卖巧。
楼远钧又看了眼江从鱼手里的粥碗,里头已经空了大半。他上前接过剩下的那点儿粥底,口中说道:“饿了那么久不宜一下子吃太多,回头再吃吧。”
江从鱼觉得有理,点着头由着楼远钧把粥碗拿走。
楼远钧见阿宝小心翼翼地望向自己,温声询问:“好点了吗?”
阿宝乖乖点头。
楼远钧取出块令牌递给他:“有什么事就拿着它来见朕,没人敢拦着你。”
阿宝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令牌,认真道谢:“多谢叔父。”
他以前也见过楼远钧几回,只不过都是远远地向楼远钧行礼,从来没有挨得这么近过。
难道是他病糊涂了,现在还在做梦?阿宝又忍不住偷觑江从鱼,江从鱼的手热乎乎的,还又宽又大,轻轻松松就能覆满他整个额头,那感觉舒服极了。
阿宝不由鼓起勇气抓住江从鱼近在咫尺的手,想确定江从鱼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江从鱼察觉有只小小的手抓了上来,低头一看,对上了那满是紧张和期盼的小眼神。
他下意识回握住那只软乎乎的小手,哄道:“你好好喝药,再好吃好睡养上几天,很快就能活蹦乱跳了。”
阿宝问:“你会再来看我吗?”
江从鱼正要应下,就察觉自己另一只手也被人抓住了。
是楼远钧捏着他的手掌不放。
江从鱼转眼一看,对上了楼远钧那仿佛在说“你是不是有了他就不要我了”的谴责眼神。
江从鱼:?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六岁小孩较劲?
江从鱼暗暗给楼远钧回了个“你在小孩子面前注意点儿”的警告眼神,笑眯眯地向阿宝允诺道:“过段时间说不定会下雪,等你病好了我和你叔父带你玩雪。”
这东宫空空荡荡的,不用来打雪仗实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