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虽然是前一百名先选,但老师不止一个,所以都是以三十人为一批放进去。

约莫一刻钟就能结束一轮。

也就是说江从鱼只需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就成了。

只不过选斋这事儿,学生挑了老师,老师也会挑学生,他们手里也是握着决定权的,老师说不收,学生就得去选别的斋。

江从鱼进去的时候,甲榜的人都选完了。

本来周直讲几人都琢磨着江从鱼选他们,他们是要拒绝的,结果江从鱼入内后就飞快掠过他们几人,瞧着生怕自己入了“张门”似的。

周直讲等人:“……”

你就一学生,有你这么嫌弃人的吗?

江从鱼倒不是对周直讲他们有意见,客观而言周直讲他们讲课还是很有水平的,只不过他们这些人大多是专心搞学问的,也就是传统的经义派。他对于埋首经典着实没什么兴趣,所以赶紧把这些家伙给掠过了。

经义什么的,上大课时听听得了,上小课深入钻研就免啦!

对于要选哪一斋,江从鱼心里早就有数。

江从鱼直奔最末一席。

那里坐着个用书盖着脸在打瞌睡的文士,他一身儒袍穿得皱巴巴的,儒冠也耷拉着,瞧着没点精神气。再看他面前的名册,空空如也,一个选报他的人都没有。

看起来像被拉来凑数的。

其他老师不想要的学生,总要有人接收的对吧?

这位直讲最叫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额角的刺青,上面赫然写着个“罪”字,一看便知他是曾被刺配的罪人。

这侮辱性的惩罚源远流长,行刑者甚至还煞费苦心地调配出一辈子都洗不去的深青色,好叫这个印记能够永永远远烙在犯人身上。若是受刑者当真有罪便罢了,可谁不知道先皇在位时曾铸就无数的冤案?

光看这么个“罪”字,就知道这位直讲没人选也正常。

江从鱼跑过去喊了声“郗直讲”。

头顶罪字的郗直讲没有醒,倒是隔壁的学官被江从鱼这一声叫唤吸引了。这位学官显然也是凑数的,前头一百人没一个选他的,见江从鱼居然要选郗禹,心里还有点儿惊讶。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学官私底下是知道的,其实江从鱼才是这次分斋考试的第一,那卷子答得比秦溯只好不差,且他的骑射要比秦溯更为出色。

只是沈祭酒考虑到江从鱼这性子需要打磨打磨,且又怕他刚到京师就风头太盛,才找了个由头把他压到乙榜去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好苗子,居然是自幼在乡下长大的。

只能说不愧是江清泓的儿子。

据传江清泓当初也是被扔在老家自生自灭,自幼遭了许多磨难,连母亲病了都没钱医治,其母死后更是只能遵循其遗志将她的骨灰撒入江河之中。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可怜孩子,后来竟成了杨门第一人,还一举考了状元!

回头一看,江清泓的生平每一个阶段,兴许都称得上是“奇迹”。

江从鱼呢?

江从鱼不知道隔壁学官的想法,他见郗直讲没反应,径直坐下说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收下我了!”

这么说着,江从鱼就伸手要去拿郗直讲面前的空白册子,准备直接把自个儿的名字写上去。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不想他才刚伸手,案上的名册就被人按住了。郗直讲分明眼睛都没挣,却还是准确无误地把名册按在原处不让江从鱼抽走。

江从鱼看了眼那只瘦削到骨节分明的手。

郗直讲道:“我不收你,你找别人去吧。”

江从鱼不服气:“为什么不收我?”

郗直讲拿走脸上的书,大喇喇地露出自己刺着个“罪”字的脸。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着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江从鱼几眼,说道:“不收就不收,哪有为什么,别打扰我睡觉。”

江从鱼道:“不行,你总得说出个理由来。”

郗直讲胡说八道:“我起来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我今天凡事宜双不宜单,你的名字是三个字的,所以我不收。”

江从鱼凑过去跟郗直讲耳语了两句。

郗直讲脸色变得有点不好看。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是郗直讲臭着一张脸把名册扔他面前,没好气地道:“写吧写吧,写了可就改不了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江从鱼笑眯眯:“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

郗直讲冷哼一声,继续把书扣回自己脸上,把那过分灿烂的春日艳阳挡得严严实实。

旁边的学官离得这么近都没听清江从鱼到底和郗直讲说了啥,见江从鱼填完自己的名字起身要走了,忍不住喊住江从鱼问他是怎么让郗直讲回心转意的。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要是肯收下我,我日后就把他当我亲爹侍奉!”

那学官听了没觉得不对,毕竟大家普遍都认可这种事师如事父的说法。

没想到郗直讲平时看起来独来独往的,居然也会吃这一套!

难道郗直讲心里头其实很渴望跟旁人打交道?

说得也是,郗直讲平时再孤僻,那也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当独行侠?正巧,他在国子监也是没什么朋友的边缘人物……

眼看一时半会没其他学生过来他们这边,那学官便热络地转头招呼郗直讲:“尧淳啊,等会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郗直讲:“……”

这书挡得住阳光挡不住你们是吧?

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

江从鱼出去时,就有不少人来问他去了哪一斋,何子言几人也竖起耳朵在旁边听着。

等得知江从鱼选的是郗直讲那一斋,不少人都愣住了,追问道:“怎么去了郗直讲那边?不是都打听到他上课经常不来,教人也不尽心吗?”

江从鱼乐滋滋地道:“我就是图他经常不来,功课还少。”

不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面对若有所思的同窗们他都是劝他们按自己的心意去选,别跟着他来。

他既有他父亲的余荫在,又有他老师长达十年的单独教导,与其他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江从鱼用心给一些犹豫不定的同窗提了不少建议,希望他们能尽量选上最适合自己的斋。

没过多久,何子言也选完斋出来了。

江从鱼好奇地凑过去问道:“你选了谁?”

何子言哼了一声,把刚到手的新号牌拿给江从鱼看。

上头赫然写着“致知斋”,底下还标着个“二”,意思是他是第二个选这一斋的。

江从鱼:?

他掏出自己从郗直讲那拿来的竹牌,上头也写着“致知斋”三个字。

江从鱼道:“你怎么也选郗直讲?”

何子言道:“你能选,我为什么不能选?”

江从鱼倒没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何子言这性格应该选个更靠谱点的夫子,郗直讲根本就不适合他。只是见何子言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愿意听劝的他才劝几句,不愿意听劝他为啥要枉费唇舌?

等到韩恕和袁骞陆续进去选斋,出来后江从鱼让他们亮出号牌一看……

得嘞,全都是致知斋的了!

早知道他们全跟着自己选,江从鱼可能会考虑考虑选别的夫子。现在大伙都已经选好了,他也不好跑去跟郗直讲说自己要反悔。

其实江从鱼预料到韩恕会跟他一块的,只是没想到何子言和袁骞也会跟来而已。

看来有的人瞧着很讨厌自己,实际上却还想继续跟自己同斋!

江从鱼频频瞟向何子言。

何子言面皮薄,很快就被他看恼了。他怒道:“你老看我做什么?”

江从鱼笑吟吟地说:“当然是你好看才老看你。”

何子言哽住。

他们家到底是皇帝的舅家,也不是没有人愿意带他玩,但是那些人他瞧不上眼。偏偏他瞧得上眼的又大多不想带他玩,所以他这几年就只跟袁骞玩耍了。

江从鱼虽然说话很气人,真有什么事却也不会落下他。

更何况袁骞显然是想跟江从鱼一起的。

何子言暗自说服自己:我只是不想和袁骞分开而已,才不是想跟整天油嘴滑舌、没个正形的江从鱼一个斋!

事已至此,江从鱼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与他们一起去搬东西。

既然已经正式分斋了,他们自然要搬到致知斋去。

就郗直讲那个冷冷清清的选报情况,致知斋人能凑满二十个吗?

事实上江从鱼还是多虑了,前头的斋一报满,剩下的监生就算不想报郗直讲也只能过去登记名字了。除非他们不想留在国子监!

江从鱼几人把东西搬到致知斋,刚选好自己的铺位,其他人也陆续开始搬东西过来。

见他们这边还有两个铺位,几个和江从鱼相熟的新生就齐齐挤了进来,都想抢空铺。

眼看冲进来的几个朋友闹得脸红脖子粗了,江从鱼赶紧出面调解:“都是一个斋的,走两步就见到了,住哪间斋舍有什么要紧的?”

江从鱼拉着几人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劝了几句,竟把他们都劝了出去,齐齐去剩下的空斋舍挑铺位。

何子言忍不住问:“你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不住进来了?”

江从鱼道:“我说接下来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人住进来,到时候要是别的斋舍没有自己人,许多活动恐怕都组织不起来。”

一听江从鱼勾着他们肩膀地喊自己人,那几个同窗立刻就上头了,纷纷表示包在他们身上。

何子言:“……”

到了傍晚,国子监这边热热闹闹的分斋才告一段落。

眼看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在国子监蛰伏了一整天的暗卫这才回宫去向楼远钧禀报今天的事。

由于江从鱼和那位郗直讲说悄悄话时挨得太近,连暗卫也不清楚江从鱼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对方回心转意的话。

楼远钧听在耳里,关注点却不在对话的内容上。他双手交叉在身前,挑眉问:“离得多近?”

暗卫:。

楼远钧问起了,暗卫也只能如实禀报并补充说明:其实江从鱼后面和其他同窗说话时也是这个距离,应该也算不得……算不得多特别吧。

楼远钧神色淡淡地说道:“下去吧。”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江从鱼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他看谁都觉得对方不是好人,跟谁都亲近不起来;江从鱼则看谁都觉得对方人不坏,跟谁都热络得不得了。

他们才见了几面,江从鱼便能大大咧咧地跟他共浴同眠,是因为江从鱼对旁人也是这样的。

上回江从鱼与袁骞之所以一起迟到,不就是他们一起夜宿城外回来晚了吗?

什么哥哥弟弟,什么一见就喜欢,根本当不得真。

同样的话江从鱼早就不知对旁人说过多少回了。

傻子才会信。

楼远钧默不作声地将指间温润的玉戒转了个圈,这玉戒是他登基那年命人给自己打磨出来的,取的是警戒之意。

每当自己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来,他便摩挲玉戒把那些想法压下去。倘若还不能尽数压下,那就再把它转上一周,告诫自己不能让任何人瞧出自己的心思。

很快地,楼远钧轻笑起来。

他可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