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但是却不。
在足足半年之后,我才又看到了霍景伟的名字,那是一则很短的新闻,刊在不受人注意的地位上,标题是“名医霍景伟因脑病逝世!”
霍景伟死了,我连忙看新闻内容,内容说霍景伟因为脑部患病,在瑞士进行脑科手术,就在手术的进行之中,不幸逝世云云。
霍景伟在脑科手术进行中死去的,那和他在半年之前所预知的,完全吻合!
看到了这消息之后,我呆了半晌,着实替霍景伟难过,他已死了,他可能是世上唯一有预知能力的人,但却明知会死,也希望他的预知能力会消失!
霍景伟已经死了,事情更可以告一段落了。
但是却不,一个月之后,我接到一个律师的通知,说我有一笔遗产,是价值相当高的物业,叫我去办手续转名,领取一切钥匙,成为业主。
当我才接到那样的通知之际,简直莫名其妙!
我还以为是那律师弄错了,一再拒绝,直到那律师说出了赠与人的名字来,我才明白那是怎样一回事,那是霍景伟!
当他在半年多以前,带我到那别墅去的时候,他曾说过要将那极其优美的房子送给我,当时我也不未曾想到他是当真的,而且还记得!对那幢房子,我自然有兴趣,因为那是极之优美的一幢房子,但是对那房子的那根圆柱,我却更有兴趣,是以我连忙赶到了律师事务所。
等到我办好了一切手续,离开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了,我的手中,多了一只牛皮纸袋,袋中放着的是十几柄钥匙。
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告诉我,屋子事实上是不必用锁匙,就可以进去的,因为有人看守着,看屋子的人,是霍景伟生前雇用的,叫做殷伯,他不但看屋子,而且还代替霍景伟养狗,那十几柄钥匙的移交,只不过是象征着屋子己换了主人而已。
那位殷伯,我也是见过的,只不过已没有甚么特别的印象了。
我离开了律师事务所之后,驾车一直来到了那别墅的大铁门之前,上次我来的时候,霍景伟是用无线电控制来开门的,我只得停下车,按了几下喇叭。
这时天色己相当黑了。
我才按了两三下喇叭,门柱上的灯便亮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犬吠声,殷伯已走了出来,拉开了铁门,我驶进去,从车中探出头来:“我姓卫,霍医生将这幢房子送给我了!”
“我知道,”殷伯的声音很沉郁:“霍先生在临走之前,曾对我说过的。”
“殷伯,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和霍先生一样待你的。”
“谢谢你,卫先生。”殷伯弯着腰说。
我让殷伯上了车,和他一起到了屋子前,走进屋子,我道:“殷伯,请你开亮所有的灯,我想好好地看一看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殷伯答应着,走了开去,不一会,连花园中的水银灯也亮了起来,全屋大放光明。
我从客厅中慢慢踱了开去,一间一间房间踱着,想起半年多前、我和霍景伟在这里相会的情形,实在是不胜唏嘘了。
我在最后,才踱到了那间放着那圆柱的房间之前,意外地,我发现门锁着。
在我一间一间房间踱来踱去之时,殷伯一直很有耐心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发现房门锁着,自然立时转过头去望他,殷伯忙道:“这间房间,霍先生说供着神,他一直是锁上门,不让我进去的。”
我没有再说甚么,从牛皮袋中取出了那串钥匙来,一一试着,试到了第六柄,就将门打了开来。
那房间中自然未曾着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一推门进来,发现满屋都是月光,这才想到今天是农历十五,正是月圆之夜。
由于我想到了是月圆之夜,我的心中,立时起了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我已经按到电灯开关了,但是我手却又松了开来。
我向房间中央的那根圆柱看去,圆柱依然放在那里,月光可以照到它。在月光下看来,它的色泽,更是极之柔和。除此之外,也没有甚么异状。
我慢慢向那圆柱走去,殷伯忽然叫道:“卫先生,你别走过去。”
我回过头来:“为甚么?”
殷伯道:“霍先生曾经告诉我,那是‘丛林之神’,每当月圆,它就显灵,千万不能走近,今天是十五,你……还是别走过去的好。”
我笑了一下:“不要紧,你看它不是和平时一样么?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好了!”
殷伯脸上的神情,十分焦急:“卫先生,你别怪我多嘴,这……神……我看十分邪门,霍先生本来好端端的,自从供起了这个神之后,他就失魂落魄,年纪轻轻就死了!”
殷伯当然不会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我当然也不会费精神去和他解释,所以我只是微笑着,仍然向前,走了过去。
我来到那柱旁,伸手去抚摸那柱子。
当我的手一碰到那柱子之际,我整个人,突然震了一震,在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到了极点的,怪异之极的感觉!
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的,好像那柱子是带电的,但实际上却又不是那种触电的感觉,我只感到在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中,有甚么东西,从那柱中,传进了我的身体之内。
但是传进我体内的却比电还要不可捉摸,总而言之,我根本讲不出那究竟是甚么感觉来!
在那极短的时间中,我好像想起了许多事,但是那究竟是一些甚么事,我却又全然说不出来,那可以说是一种极其混乱,极其不能解的许多怪异的念头。
我像是触电一样,立时缩回了我的手来,并且向后连退出了三步。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十分苍白难看,是以站在我身后的殷伯失声问道:“卫先生,你怎么了?霍先生曾说那神像是……不可触犯的!”
殷伯的话,令得我从那极度的怪异之感中,又回到现实中来。
我使劲摇了摇头,想弄清楚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却无法设想,我早已说过,那是混乱之极的一种感觉,就像你做了一个极之怪诞不可思议的梦,在梦醒的时候,或者还可以记得十分清楚,但是到第二天早上,就甚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是我却可以肯定一点,那便是:如果我要再体验一下那种怪异的感觉,那么,我只要再伸手去碰碰那根柱子就可以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殷伯挥了挥手:“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请你出去。”
殷伯虽然听到了我的吩咐,可是他还是迟疑着不肯走出去。
我又道:“你出去,我要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在你出去的时候,请你将门关上。”
殷伯开始向外走去,但是当他来到门口的时候,他还是停了一停:“卫先生,你千万不要去触犯那神像……不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何以会有那么大的脾气,因为我从来不是那么大脾气的人,我突然大声呼喝道:“你出去,别来管我!”
殷伯给我突如其来的呼喝,吓了一跳,连忙退了出去,将门关上,屋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之所以一定要将殷伯赶出去,是因为我已知道了那根圆柱,的确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之故。
我不想殷伯也知道这件事,因为那是超乎人的想像之外的,殷伯如果知道了之后,一定骇异莫名,不知会做出—些甚么事来!
我定定地望着那圆柱,又慢慢地伸出手去。
我那时的情形,就像是将手伸向一个明知有电的物体一样,当我的手指,来到离那圆柱极近的时候,我要鼓起勇气,然后才能碰到那圆柱。
和刚才一样,我突然一震,有了一股极之奇异的感觉!
但由于这一次,我是有了准备的,和第一次那种突如其来之际的情形不同,所以我比较可以体味那种奇异之感。我感到在刹那间,我的思想,突然灵敏了起来,我想到了许多事。
虽然我的手指触摸到那圆柱,仍然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刹间,我所想起的事,却多得连我自己也吃惊。
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我的思想或记忆,在那刹间突然变得灵敏了!
我呆了片刻,决定将我的手完全放上柱去。
我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是由于我心情紧张的缘故,因为我不知道在我将手全放了上去之后,会有甚么样的怪异感觉产生。
等到我的手完全放到了那圆柱上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我感到我的人已不再站在那间房间的中心,而是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是在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境界之中。
我也无法知道自己在那境界中干甚么,我的脑中只是一片混沌,甚么也不能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电话铃声。
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那种失魂落魄的情形之中,拉了回来,我猛地一挣,转过身来,刚才的一切,如同做了一场梦一样。
而当我“醒”了过来之后,我已听不到那阵电话铃声了,我略呆了一呆,连忙拉开了门。
我拉开了门之后,看到殷伯站在门口不远处,我突然听不到电话铃声,以为是殷伯已在接听电话了,可是殷伯却没有,他站在那里未曾动过。
我有点不满:“殷伯,刚才电话响,你为甚么不去接听?”
殷伯睁大了眼望着我,用一种大惑不解的神情道:“没有啊,卫先生!”
我更是不满:“甚么没有,刚才我明明听到的!”
我的确是听到的,因为那阵电话铃声将我从如同被催眠的境界中惊醒过来的,我是实实在在,听到那阵电话声的,所以我才那样责问他。
可是殷伯却仍然坚持着:“没有电话声,真的没有,很少人打电话来的!”
我还想再说甚么,但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
电话铃声,听来全是一样的,但这时,当我听到了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我全身都震了一震!
那电话铃声,我认得出来,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一阵,电话铃一响,殷伯便走了过去接听,那证明他的耳朵,一点也不聋。
那也就是说,他坚持说没有听到电话铃声,是真的没有听到。
而我,在将手按在圆柱上之际,却又的确听到了电话铃声!
唯一的解释便是:当我听到那一阵电话铃声之际,声音是并不存在的,声音直到现在才来,是在四分钟或者五分钟之后。
而我在五分钟之前,便已听到五分钟之后的声音。
我有了预知的能力!当我推断到了这一点之际,我只感到全身都有一股极度的寒意!
我的预知能力是在当我的手扶住了那圆柱之际产生的,现在,当我离开那圆柱之际,我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甚么事,我也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
由此可知,那圆柱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人可以有预知的能力!
我还可以进一步说,当月圆之夜,那圆柱才会有这种神秘的力量产生!
刚才,我只不过是将手放在圆柱上,便有了那样的结果,如果我将头放上去的话,那我一定和霍景伟一样了!
我心头怦怦乱跳着,为了要证明我的论断是不是正确,我连忙走进了房间中,再度将手放在那圆柱之上。而当我的手才一接触到圆柱时,那种茫然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又发生了!
我只觉得在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境界中,听到了殷伯的声音,殷伯在对我说:“卫先生,是你太太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我陡地一怔,是白素打来的电话,我当然立即要去听的,我连忙转身走出。
可是我才走出一步,我就呆住了。
房间中只有我一个人,殷伯并不在房间中!
但是刚才,殷伯的声音,却在我的身前,殷伯决不可能在半秒钟之内,就在我的跟前消失!那么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我才想到这里,房门推开,殷伯向我走来,道:“卫先生。是你太大打来的电话,请你去听。”
那就是我刚才听到的话,现在我又一字不易地听了一遍,而且正是殷伯所讲的,而殷伯在讲这全句话的时候,又恰好是在我身前!
事实上,殷伯只讲了一次,但是我却听到了两次!
在殷伯还未曾推门进来向我讲话之际,我便已听到了他的话,或者说,我便已知道了他要讲甚么。
那是预知能力!
在那刹间,我心绪的烦乱,实在是难以形容的,但是我还是立时走了出去。
我来到电话边,拿起电话:“素,是你么?”
白素道:“是啊,你在甚么地方,在干甚么?”
“你是怎知道这里的电话的?”我问。
“我知道你到律师事务所去,打电话去查问,律师事务所的人说你到一幢花园洋房去了,是他们将电话号码告诉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景伟将他的一幢别墅送了给我,我现在就在他的别墅之中,你有甚么事?”
“有三个人从欧洲来找你,说是霍景伟吩咐他们来见你的,你能立即回来么?”
又是和霍景伟有关,我不知道那几个是甚么人,但是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有相当重要的事!
是以我立时道:“我立即就来。”
我放下了电话,在那一刹间,我的心中,突然起了一股极度的好奇心。
我现在从电话中,知道有三个人来找我,是从欧洲来的,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来找我究竟是为了做甚么?
然而,如果我将手放到那圆柱上去呢?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
这实在是一种十分难以遏制的冲动,好奇心是人的天性,如果我可以未曾见到他们三人之前,就知道他们的身份,和他们来找我的目的,那不是很有趣的事么?
所以我立即向那圆柱走去,当我来到那圆柱旁边的时候,我甚至绝不犹豫,立即将手按上了圆柱,那圆柱的神奇力量,实在是使人吃惊的,我像是被一种极大的旋转力,转出了房间……
我驾车疾驶,我回到了家中,我看到客厅中坐着三个客人,一个人是山羊胡子的老者,另外一个中年人,神情十分严肃,还有一个,从他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看来,他像是法国人。
我向他们走去,那时候,我的心中还是记得,那是我预知的事,是现在还没有发生的。
也不知为甚么缘故,当我一想到这一点时,我的好奇心突然消失了,我像是一个要在噩梦中挣扎醒来的人一样,一面我还听得那山羊胡子在自我介绍道:“我是史都华教授!”另一方面,我的身子已在不断摇动,终于,我猛地退出了一步,我的手已经离开了那圆柱,在感觉上,我“回”到了房间中,虽然我明知我其实是一直在房间中,根本未曾离开过。
我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我匆匆走出了房间,将房门锁上,驾车回家。当我走进我自己家的客厅时,我看到三个客人坐着。
我实在是第一次看到他们,但是他们对我来说,却一点也不陌生。
我想向那山羊胡子直冲过去,先叫出他的名字,他一定会十分惊讶,那么事情和我预见的就有所不同了。但是我还未曾来得及照我想的那样去做,史都华教授已站了起来,正如我所预见的那样,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是史都华教授!”我忙道:“幸会,幸会!”
史都华又介绍其余两位,他指着那神情严肃的那个道:“这位是勒根医生。”我又和勒根医生握手,第三位果然是法国人,他是歇夫教授。
当我们重又坐下之后,史都华教授道:“我们四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们都认识霍景伟。”
我点头道:“是的。”史都华道:“我们也都知道,霍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我又点头道:“是。”
史都华叹了一声道:“那其实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事实:霍有预知能力!”
我第三次点头。史都华道:“那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之间,可以真正地就霍的事而交换意见,相互之间,不必存有甚么隔膜,你同意么?”
我第四次点头,表示同意。
史都华不再说甚么,望向歇夫教授,歇夫教授的话有着浓重的科西嘉岛的口音:“我是一个研究玄学的人,我先得解释一下,所谓玄学,其实一点也不‘玄’,只不过是要弄明白一些还未曾有确切解释的事情的一门科学而已。”
史都华进一步解释道:“是的,例如在两千年以前,人还不知为甚么会打雷闪电,那时如果有人在研究何以会有雷电,那么他就是在研究玄学了!”
我赞赏地道:“说得好,这是对玄学的最好解释!”
歇夫很高兴:“所以,玄学的研究者,几乎要具有各方面的知识,才能有研究的结果,我在开始的时候,研究鬼魂,但后来放弃,转而研究预感,我曾搜集过许多有预感的例子……”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教授,霍景伟的情形,不是预感,简直是预知!”
“是,他的情形很特殊,但是清晰的预知,是从模糊的预感进一步衍化而来,我想你一定不反对我那样的说法?”
我不表示反对,歇夫又道:“在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几乎都有一次或一次以上的预感,预感到某一件事会发生,而大多数是不幸的事。有的预感,还十分强烈,世纪初,芝加哥大地震发生之前,就有好几个人,有同样的预感,当他们有预感的时候,还根本没有发生地震!而一般来说,人在生物之中,还是预感能力最差的生物,有很多生物的预感能力比人更强。”
“你说得对,”我接口道:“但是,霍的预知能力,却不是与生俱来的。”
“是,”史都华说:“但我们先要研究何以人会有预感,才能进一步去推测,是甚么力量,使得霍有了预知能力的。”
我没有再出声。
歇夫再道:“人何以会有预感,这实在是一个不可解释的谜,我们必须将预感和心灵感应分开来,心灵感应固然微妙,但是可以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