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黎明升殿,皇帝及王公百官,早就在“伺候”了。
宝座不象平时后帝同御,东西并坐。只设一座,皇帝是站在慈禧太后身旁。御案前面跪的是溥儁,他身后方是王公百官,照例,由庆亲王奕劻领头。
“诏书呢?”慈禧太后问皇帝。
皇帝一无表情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黄纸来,“庆亲王,”他说:“你来念!”
于是奕劻跪接了上谕,起身宣读:“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值兹时事艰难,仰见深宫宵旰忧劳,不遑暇逸,抚躬循省,寝食难安。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等奕劻念完,皇帝已取下头上所戴的红绒结顶貂帽,亲手戴在溥儁头上。
于是嘴唇撅得老高的大阿哥溥儁,向皇帝一跪三叩首谢恩,接着又向慈禧太后也行了同样的大礼。
显然的,慈禧太后因为做了祖母而大为高兴,满脸慈祥,笑容不断,带着那种象任何人家老奶奶对孙儿逗笑取乐的欢畅神情说:“怎么不先谢我?”
见她是如此欣悦,庆王便带头贺喜:“皇太后无孙有孙,毅皇帝无子有子了,大统有归,皇上了掉多年来的一桩心事。
奴才等叩贺大喜!”
说完碰头,大家亦都跟着他行了礼。慈禧太后笑道:“这是家事,可也是国事。大家同喜!明天你们给皇帝递如意!”
听得这话,侧立在旁的皇帝,摇摇晃晃地一转身,斜着朝上哈腰,是俯首听命的样子。那转身的动作,与弯腰的姿态,就仿佛“大劈棺”那出戏中的“二百五”。
“大阿哥的书房,可是顶要紧的一件事。”慈禧太后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当初选师傅是选错了!到底讲道学的靠得住些。崇绮现在没有什么紧要差使,看他精神也很好,派他给大阿哥上书。”
崇绮不在召见的班次之列,便由军机领班的礼王答说:
“是!奴才一下去就传旨给崇绮!”
“书房得有人照料。”慈禧太后说:“派徐桐去!”
“是!”徐桐响亮地应声,“奴才年力衰迈,不过不敢辞这个差使。大阿哥的书房,奴才请旨,不妨开弘德殿,这是穆宗毅皇帝当年典学之地,正好子承父业。”
“可以。西苑就在南殿好了。”慈禧太后又说,“你也不必每天到书房,想到了就进来看一看。顶要紧的是清静,决不许不相干的人进进出出。不拘是谁,不该到书房的,胡闯了进来,你指名严参,我一定重办。”
“是!”
慈禧太后略停一下,看一看皇帝说:“明年是皇帝三十岁整生日,应该热闹热闹。礼部查一查成例看,该怎么办!”
礼部尚书是启秀。他的学问不怎么样,朝章典故却很熟。在记忆中就没有一位皇帝行过“三旬寿辰”的庆典。当时便想以军机大臣的身分发言。在他身旁的赵舒翘,扯一扯他的衣服,启秀便不作声了。
看看无话,庆王领头跪安。等退出殿外,王公大臣,立即分成几堆,一堆是载濂、载澜,他们是向着载漪的,自然起劲,商量着要到端王府怎么去“贺一贺、乐一乐”;一堆全是汉人,六部尚书与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等等,对于立储一事,认为是满洲人的家务,与己无干,不必多管;另一堆是军机大臣及庆王、徐桐这班参与大计的人,一起回到军机处,还有许多大事要商量。
“皇太后今天这个举动,我不佩服!”刚毅一进军机直庐就大声发话,“事情做得不干脆,将来免不了有麻烦!”
“是啊!”赵舒翘附和着说,“看今天的情形,皇太后若能当机立断,大事亦就定矣!”
“哼,”荣禄冷笑道:“两公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平常人家办这样的事,也得一次一次请至亲好友来商量,象今天这样,能够平平安安过去,就算祖宗有灵!”
“怎么?”刚毅张大了眼睛,还要再说什么,不料荣禄比他说得快。
“子良!你别说了。皇太后的见识,总不能不如你吧?”
这是一张无大不大的膏药,一下子将刚毅的嘴封得严严地,喘不过气来。于是庆王便抓住这个空隙发话了。
“你们看,明天的报上,又不知会登些什么?事不宜迟,咱们得赶紧跟各国公使去照会。”他问荣禄,“仲华,你看就在这里拟稿子呢,还是回衙门后再说?”
他所说的“衙门”是指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荣禄讨厌刚毅,在这里拟照会,怕他会胡乱参预,便即答说:“还是回衙门!王爷先请,我随后就到。”
荣禄要留在军机处,是因为刚毅和赵舒翘在拟旨时,可能会动手脚,将废立的意思隐藏立储之中,所以要监视在那里。
等“达拉密”写了上谕来,荣禄一看,共是五道,除立储、递如意、开弘德殿以外,另外有两道:一道是明年正月初一,大高殿、奉先殿行礼,着大阿哥恭代。一道是皇帝明年三旬寿辰,应如何举行庆典,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
“这一道,”荣禄指着大阿哥恭代行礼的稿子说,“皇太后没有交代啊!”
“礼当如此!”启秀答说:“备好了回头请旨。”
这也未尝不可。“这一道,”荣禄手指另一个稿子,“我看不必亟亟!”
“为皇上做生日,是皇太后当面交代,为什么不述旨?”刚毅振振有词地问。
“这会引起很多猜疑。从来就没有皇上三旬寿辰的庆典。拿康熙爷来说好了,八岁即位,康熙二十二年可有庆典?”他看着启秀问:“颖之,你是礼部堂官,掌故又熟。你说!”
“照成例,都是五旬寿辰……。”
“可不是!”荣禄抢着说道:“我看还得请旨,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天都搁不得。”
“好吧!咱们请旨。”刚毅无可奈何地答说。
请旨的结果,暂时压了下来。其余的四道上谕,立即交内阁明发。同时通知上海电报局,转电各省督抚。
※ ※ ※
上海电报局的总办叫经元善,接到电报,大惊失色,立刻带着译出来的电文去看盛宣怀,请示处置办法。
盛宣怀的官衔是大理寺少卿,差使是“督办电报轮船两商局”,恰为经元善的顶头上司。当时看完电文,心中亦不以朝廷此举为然,但既为上谕,当然遵办,便即说道:“这事耽搁不得,先发两江、湖广,其余通报各省,一律转知。”
“原电照转,自不在话下。”经元善面色凝重地说:“名为立嗣,实为废立,只怕马上还有皇上退位的上谕。果然不幸而有此,各国一定调兵干预,以积弱之国,而当数国雄兵,危亡立见。元善的意思,想联络上海绅商各界,联名致电总署,请为代奏谏阻。不知道杏公的意思如何?”
盛宣怀听得这话,大吃一惊。不过他深知上海的民气,反对慈禧太后及旧党的,大有人在。而且自己以洋务起家,天生就站在新党这一边,如果表示反对,无异自居于旧党之列,有失立场。而最要紧的是,李鸿章与刘坤一都不主张废立,倘或违逆了这两人的意思,“督办两局”的差使,立即不保。因此,决不能阻挠经元善。
然而他亦不敢公然赞成,否则,经元善进一步请他领衔发电,可就无以推辞了。这样声色不动的想了一遍,决定学一学王文韶,装聋作哑。
“莲珊,”他从容自如地叫着经元善的别号说,“转眼就是三十了,应该要发的,贺年的电报,请你检点一下,不要漏了那一处。”
经元善一愣,细想一想方始会意,这是默许的表示。于是不再多说,辞回局里,立刻拟了一个电报,去找他的好朋友汪康年商量。
汪康年字穰卿,先世是徽州人。乾隆年间迁居杭州,经营盐、典两业而成首富。汪氏与海宁查氏一样,亦商亦官,子弟风雅,性好藏书,四世聚积,名声虽不及“宁波范氏天一阁”,但提起杭州“汪氏振绮堂藏书”,士林中亦无不知名。
汪氏后辈中最有名的是汪远孙,字小米,官不过内阁中书,而归田的尚待督抚,无不礼重,振绮堂藏书亦至汪小米而极盛,所居之地在东城,就称为“小米巷”。他的侄子,亦是名闻天下的人物,二十年前与无锡薛福辰会治慈禧太后的沉疴而大蒙宠遇。
汪康年就是汪小米的胞侄。光绪十八年壬辰科的进士,亦是翁同龢的得意门生之一,光绪二十二年在上海创设《时务报》,鼓吹变法维新。《时务报》是旬刊,专以议论为主,为了报导时政,上年春天又创办《时报日报》,不久改名为《中外日报》,销路极畅。有此为民喉舌的利器在手里,经元善的提议,便很容易地激起了波澜壮阔的声势,由于汪康年的支持,第二天到上海电报局自愿列名电请总署代奏的士绅名流,计有一千二百余人之多。
电报到京,总理衙门的章京不敢怠慢,立即先将正文送到庆子府,只见电文是:“总署王爷中堂大人钧鉴:昨日卑局奉到二十四日电旨,沪上人心沸腾,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务求王爷中堂大人,公忠体国,奏请圣上力疾临御,勿求退位之思,上以慰太后之忧勤,下以弭中外之反侧,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卑局经元善暨寓沪各省绅商士民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合词电奏。”
这使得庆王大感意外,他原以为可能有不怕死的言官,会步吴可读的后尘,上折奏谏,不想小小一个并无言责的候补知府,会有此举动!他心里在想,这经元善的脑袋或许不会丢,纱帽是丢定了。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真不小。应不应代奏,庆王一时拿不定主意,姑且将电文抄录一份,先派专差送了给荣禄再作道理。
不久,荣禄亲自登门,同时,一千二百三十一人的名单亦已译完送到。列名的人,有汪康年同榜,现任翰林院编修的蔡元培、名重一时的章炳麟等等。此外,所谓“海内四公子”倒也有一半在里头: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与吴长庆的儿子吴彦复。
“仲华,你看怎么办?快过年了,莫非还惹皇太后生一场闲气?”
“生气是免不了的,可不是闲气!”荣禄指着电文说:“凭‘探闻各国有调兵干预之说”这一句,就不能不代奏。”
“‘探闻’之说,不一定靠得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这么说,就准定代奏。可是,咱们得有话啊?”
“当然。”荣禄沉吟了一会说,“这件事当然不宜宣扬,也不便批复。不过光是留中也不行,那些人还会闹。现在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让洋人知道,皇上还是照旧当皇上。人心一定,自然就没有什么可以闹的!”
“说得是!我倒想到一个题目,皇上明年三旬寿辰,本来不宜举动,现在倒似乎以有所举动为宜了。”
“题目是好题目,文章很难做。轻了,不足以发生作用,重了,太后未必乐意,端王也会跟咱们结怨家。这得好好商量。”
于是置酒消寒,秘密斟酌停当,第二天一早上朝,荣禄特意不到军机处,也不邀其他总理大臣,由庆王递牌子,抢头一起见着了慈禧太后。
两宫同御,平时不大容易说话,而这天的话却正要当着后帝在一起的时候说。庆王将电文抄件呈上御案以后,不等慈禧太后开口,抢先说道:“上海的绅商士民,全是误会。宫中上慈下孝,立大阿哥的本意,在上谕中亦已经说得很明白。南边路远,难免有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过这个电报的本意是怕洋人调兵干预,并没有其他情节。奴才两个觉得不理他们最好。”
“不理,”慈禧太后问道:“不闹得更厉害了吗?”
“只要皇上照常侍奉皇太后视朝,大家知道误听了谣言,当然不会再闹。要再闹,就是别有用心,莫非朝廷真的拿他们没奈何了?”
这话说得很中肯,慈禧太后对民气的“沸腾”,不足为虑,可是,“洋人呢?”她问:“不说要调兵来吗?”
听得这一说,庆王和荣禄都格外加了几分小心。他们俩昨天反复推敲的结果,便是决定引慈禧太后发此一问,然后抓住这个题目,一步一步去发挥。
“他们也不过听闻而已。道听途说,也信不了那么多!”
庆王越是不在乎,慈禧太后越关心,因为过去几次外患,都因为起初掉以轻心,方始酿成巨祸,“‘微风起于蘋末’,”她说了一句成语作引子,接下来用告诫的语气说:“若说洋人从他们国内调兵来,那是胡说,包里归堆才两三天的工夫,要调兵也没有那么快,那班人更不能那么快就有消息。也许是南边的洋兵往北调,这可是万万不能大意的事!”
“这……,”庆王答说:“得问荣禄,奴才对军务不在行,不敢妄奏。”
“那么,荣禄你看呢?”
“奴才正留意着呢!”荣禄答说:“上海倒是有几条外国兵船往北开。不过,游弋操练,也是常有的事。奴才只看它船多不多,是不是几国合齐了来?如果不是,就不要紧!”
“到底是不是呢?先不弄清楚,等看明白情势不妙,那时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是!”荣禄故意沉吟了一下,“不过,回老佛爷的话,预先想法子也很难。洋人拿立大阿哥就是皇上要退位作借口,咱们又不能给人画把刀,说皇上一定不会退位。若是有个法子,让洋人知道,深宫上慈下孝,谁也挑拨离间不了,也许倒死了心了。可是,这也不能明说,一落痕迹,反为不妙!”
“不落痕迹呢?可有什么法子?”
“是!”
在这荣禄有意沉默之际,庆王突然开口:“奴才倒有个法子!皇太后慈恩,那天交代,皇上明年三旬万寿,应举庆典。听说军机处怕事无前例,容易引起误会,奏请暂缓颁旨。如今正不妨仍旧颁懿旨,想来皇上孝顺,一定谦辞。这么一道懿旨,一道上谕,先后明发,不就看出来上慈下孝了吗?”
“是吗?”慈禧不以为然,“这么做法,一望而知想遮人耳目。”
“那,那就真个举行庆典。”
“不!”一直不曾开口的皇帝,似乎忍不住了,“皇太后有这个恩典,我也不敢当,不必举行一切典礼,连升殿的礼仪也可以免。”
“典礼可免,开恩科似不宜免。”荣禄急转直下地说:“奴才斗胆请旨,明年皇上三旬万寿,特开庆榜。庆典虽不举行,‘花衣’仍旧要穿。”
对于荣禄所提出来的这个结论,慈禧太后入耳便知道其中的作用。皇帝的整生日,如果要举行庆典,当然就少不了开恩科,尤其此时而行此举,名为“嘉惠士林”,实在是收买民心,安抚清议的上策。
不过,新君登基,照例亦须加开恩科。如果皇帝三旬寿辰,其他庆典皆废,独开庆榜,亦容易为人误会,是一种明为祝嘏,暗实贺新的移花接木手法。若有一道庆寿穿花衣的上谕,便可消除了这一层可能会发生的误会。
所谓“花衣”是蟒袍补服,国有大庆,前三后四穿七大蟒袍,名为“花衣期”。在此期内,照例不准奏报凶闻,如大员病故、请旨正法之类。慈禧太后心想,这一庆贺的举动,惠而不费,而有此一诏,至少可以让天下臣民知道,在明年六月二十六皇帝生日之前,决不会被废。这一来起码有半年的耳根清静,到下半年看情形再说,是可进可退很稳当的做法。因而欣然同意,决定在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交代军机照办。
二十八那天,是钦奉懿旨:“皇帝三旬万寿,应行典礼,着各该衙门查例具奏。”到了二十九那天,皇帝亲口指示:“明年三旬寿辰,一切典礼都不必举行。”当然也就不必查例了。刚毅心想,话是两个人说,意思是慈禧太后一个人的,既有前一天的懿旨,何以又假皇帝之口,出尔反尔?正在琢磨之时,慈禧太后开口了。
“皇帝明年三十岁整生日,不愿铺张。不过恩科仍旧要开。庚子本来有正科乡试,改到后年举行。辛丑正科会试,改到壬寅年举行。”
“是!”领枢的礼王世铎答应着。
“还有!皇帝明年生日前后,仍旧穿花衣七天。”
“是!”
“还有,各省督抚、将军,明年不准奏请进京祝寿。”慈禧太后又说:“这四道旨意,都算是皇帝的上谕。”
等退了下来,刚毅将倚为心腹的赵舒翘邀到僻处,悄悄说道:“事情好奇怪啊!太后一桩一桩交代,连正科改恩科、恩科往后推,都想得周周全全,这是胸有成竹啊!谁给出的主意呢?”
“是的,必是先有人替太后筹划妥当了。我还听说,上海电报局总办有个电报给庆王,请为代奏,皇上千万不可退位。
此事千真万确!”
“那,怎么不拿电报出来大家看呢?你去问,”刚毅推一推赵舒翘,“你兼着总署的差使,这样的大事,老庆怎么可以不告诉同官?”
“好!我去请教庆王。”
一去扑个空,庆王到端王府商量紧要公事去了。
※ ※ ※
这天端王宴客。陪客都比主客煊赫,而且早都到了,在书房中闲聊。话题集中在主客——卸任山东巡抚毓贤与他在山东的作为上面。
毓贤字佐臣,是个汉军旗人,籍隶内务府正黄旗。监生出身,捐了个知府到山东候补,署理过曹州府。曹州民风强悍,一向多盗,而毓贤即以“会捉强盗”出名。府衙照墙下十二架“站笼”,几乎没有空的时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笼中奄奄一息的“强盗”,十之八九是安分良民。无奈上宪都以为毓贤是清官,也是能员,象这样的官儿,平时总不免狠些。所以尽管怨声载道,而毓贤却是由署理而实授、升臬台、署藩司,官符如火,十年之间,做到署理江宁将军。
甲午战争以后,民教相仇,愈演愈烈,尤其是山东,“教案”闹得最凶。事实上杀“教民”的亦可以说是教民,正邪不同而已。河北、山东一带,白莲教亘千余年而不绝,大致治世则隐,乱世则显。乾隆三十九年,山东寿张教民王伦,以治病练拳号召徒党起事,由此演变为“三省教匪之役”,自嘉庆元年大举会剿,至九年九月班师,而余党仍在,到嘉庆十八年复有喋血宫门的“林清之变”,山东、河南都有响应,虽然只两个月的工夫,就已平压下去,可是邪教始终在贪官酷吏横行之处,暗暗传布,俟机而发。凡是信“西教”的,因为门户之见,权利之争,更如水火不相容,所以白莲教余党最多的地方,亦就是“教案”迭起,最难调停的地方。
白莲教的支派极多,有一小股名为“大刀会”,光绪二十三年十月里,在山东杀了两个德国传教士。德国提出交涉,要求将山东巡抚李秉衡革职。继任的就是毓贤。谁知毓贤的袒护,更甚于李秉衡,于是而有山东平原朱红灯之举。
朱红灯这一派称为“义和会”,起源于白莲教所衍化的八卦教。八卦教分为八派,其中势力最大的两派是“乾字拳”与“坎字拳”,林清即属于坎字拳。乾字拳为离卦教的余党,离为火,所以衣饰尚红。朱红灯这个名字,一望而知属于离卦教,为了遮官府的耳目,改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字:“义和会”,又称“义和拳”。
当朱红灯在光绪二十五年秋天闹事时,廷议分为两派:一派主抚,一派主剿。主抚的认为仇教即是义民,理当慰抚;主剿则认为此辈是乾嘉年间,屡见于上谕的“教匪”,聚众作乱,扰害地方,应该切实剿治。荣禄与袁世凯都是如此看法,兵权在握,不理载漪、徐桐、刚毅之流的主张,由袁世凯派总兵姜桂题,带领武卫右军一万一千人,进驻山东与河北交界的德州。不久,由袁世凯的堂兄候补知府袁世敦进兵平原,将朱红灯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无奈义和拳中颇有高人,见此光景,赶紧打出一面旗子,四个大字:“扶清灭洋”。于是毓贤庇护义和拳更觉师出有名。为义和拳改名“义和团”,准许使用“毓”字黄旗,俨然是他的嫡系部队了。
这一来办理教案的平原知县蒋楷与进兵有功的袁世敦,必然要倒霉,朝廷听信了毓贤的片面之词,下了一道上谕:“蒋楷办事谬妄,几酿大祸,即行革职,永不叙用。营官袁世敦,行为孟浪,纵勇扰民,一并革职。”了解真相的,都为蒋楷、袁世敦不平,但没有人敢出头替他们伸冤。
反是旁观的洋人,觉得有说话的必要。当然,民教相仇,烧教堂、杀教民,在华传教的洋人,惴惴自危,亦不能不请他们的公使保护。于是,由美国驻华公使康格为头,约集各国公使到总理衙门,面递照会,要求中国政府制止山东义和拳作乱。
一个多月的工夫,康格提出了五件照会,最后一件照会提出之时,正在蒋楷革职,及朱红灯打出“毓”字旗以后,康格认为事态严重,所以在提出照会的同时,要求与总理大臣面谈。
奉庆王之命接见康格的这位总理大臣,名叫袁昶。他是浙江桐庐人,字爽秋,光绪二年的进士,不但博学多才,而且久任总理衙门的章京,熟谙洋务,是很得各国公使尊敬的一位对手。
透过译员的传达,康格询问四次照会的结果,袁昶答道:“中国政府并无意与洋人为难。一再告诫地方官,务须秉公办理,这有上谕可资查考的。至于民教相仇,由来已久。地方莠民,固有假借名义,与教民冲突的情事。可是,所谓教民,亦难保没有倚仗洋人的势力,横行不法的。朝廷只问是否良民,不问是否教民,如果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当然在保护之列,否则,虽是教民亦不能姑息。”
“中国政府如果持这样的态度,我们当然很满意,可是各省的地方官,并非如此。他们的行为与中国政府完全相反。请问,中国政府如何处置?”
“当然依照法令,加以处罚。”
“然则,象山东巡抚毓贤,公然袒护义和拳,又怎么说?”
“不会的!”袁昶明知他所言不虚,但决不能承认,所以断然答说:“决无此事!”
康格不答,从皮包中取出两张照片来给袁昶看。一张上面是个义和拳的头目,头戴风帽,手执大刀,两旁两个喽罗,各持一面大旗,旗上有字,约略可辨,一面是“天龙”二字,一面只有一个“毓”字。
“这个人就是朱红灯!”康格看着英文说明,告诉袁昶:“这面旗帜,上有山东巡抚的姓氏。请再看这一张照片。”
另一张照片更是确证,所拍摄的是“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山东巡抚部堂毓”,奖许义和拳为义民,并改拳为团的告示。
看了这两张照片,袁昶大感困窘,只能这样答说:“这件事,得要调查了再说,或许是一种误会。”
“证据在这里,决非误会。不过,希望中国政府详细调查。”
康格问道:“如果调查属实,中国政府准备作何处置?”
“这不在本人的权责范围之内,也可以说,任何人都无法答复,必须请命于敝国皇上。”
“我们希望贵大臣能够建议,象山东毓巡抚的这种行为,是严重的失职,应该撤换。”
“不!”袁昶一口拒绝,“贵公使不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这是干涉内政,为万国公法所不许。”
康格面有窘色,“我希望贵大臣了解。”他说:“这是出于敦睦两国邦交,安定贵国社会秩序的善意建议。”
“是的!多谢你的善意建议。”袁昶问道:“请问这两帧照片,能否见赠?”
“当然、当然!”康格又说:“关于山东义和拳的作乱,我必须提出一项忠告,倘或中国政府没有明快有力的处置,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我希望中国政府知道,我国麦金莱总统及约翰·海国务卿所提出的对华门户开放政策,与英国为了维持既得利益所作的同样主张,有所不同。美国的本意是希望中国免于被瓜分之祸,得能维持主权的独立及领土的完整。因此,中国政府不能自己制造祸乱,侵害到各国在华的利益,否则就会给予对中国有领土野心国家的一个武力干涉的借口。美国政府亦就无法帮助中国政府对抗外来的压力。因为是这样深切的关系,所以我们所作的建议,不可避免地会超越国际交涉所许可的范围。这一点,请贵大臣谅解。”
这一大篇话一口气说下来,经过传译之后,原意打了一个折扣,不过大致可以听得出来,康格的劝告,出于善意。袁昶很感动地说:“美国是中国的诤友,贵公使的话,我一定会转达给当道。”
话虽如此,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连袁昶自己都不太了解,可与言者,就更少了。不过康格所交来的那两张照片,却发生了很大的作用,荣禄密奏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初下了一道上谕:“山东巡抚毓贤,着来京陛见,以工部右侍郎袁世凯,署理山东巡抚。”
※ ※ ※
毓贤到京一个多月了。由于徐桐等人的支持与揄扬,成了很出风头的人物。提起不怕洋人的“英雄”,群相推许,毓贤第一。
因此,这天载漪宴客,等毓贤一到,宝石顶子的王公贝勒,无不起身相迎,奉为上宾。载漪更为亲热,“佐臣、佐臣”叫个不停。
到入席之时,载漪尊毓贤入首座,而毓贤说什么也不肯,口口声声:“朝廷体制攸关,决不可越礼。”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载漪只好依他。于是依照爵位序次:庄亲王载勋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伟的生父、郡王衔的贝勒载滢;再次是载漪的胞弟,辅国公载澜;然后方是毓贤;还有个陪客也是内务府的汉军,户部右侍郎英年。连主位的载漪,六个人团团坐定吃生片火锅。
行过一巡酒,话题转入义和拳,谈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贤大喝口酒,摇摇头将杯子放下,不胜感慨地说:“当今国势日堕,由于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样样佩服,就是办天津教案,杀好些义民替法国领事丰大业一个人抵罪,地方官还遭严谴,辱国太甚,民气不舒,这件事做得错尽错绝。如今还要再杀拳民,助长洋人的骄嚣之气,无异自剪羽翼,开门揖盗,万万不可!”
这番话在载漪听来,觉得义正辞严,大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说:“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爷知道你忠心耿耿。山东且让袁慰庭去胡闹,包在我身上,不出三个月还你一个巡抚。”
毓贤心中一喜。不过他为人向来喜欢摆出一面孔“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神情,所以不便当筵道谢,只说:“国事蜩螗,只想多做点事,报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计。王爷看得起,那怕在虎神营派我当个管带,亦所乐从。”
“笑话,笑话!”载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说:“我自有道理。”接着又问:“佐臣,你看大刀会、义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当然管用!”
“佐翁,”英年问道:“说义和拳有神技,洋枪洋炮打不死,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
“可是,”英年迟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我听说,袁慰庭手下有人试验过,似乎不如所传那样神奇。”
“喔,菊侪!”毓贤喊着英年的别号,很认真地问:“你听人怎么说?”
不但毓贤,在座的人亦无不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盯着英年看,这使得他大感威胁,但亦不能不说。
他所闻的传说是如此:有人带着徒众,直闯武卫右军翼长姜桂题的大营,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姜桂题问他可敢试验?此人大言相许。于是传来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枪响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乱蹦乱跳了一阵,倒地不语。细细检查,身上有十四个窟窟。姜桂题因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写了一张字据,说是“试术不验”,送命与官兵无干。
听他说完,毓贤轻蔑地笑了,然后正色说道:“菊侪,我不说你是误信谣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练术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这么说,”载滢插嘴问说,“是可以练成那样的本事的罗!”
“诚然!”毓贤略停一下说,“滢贝勒,你见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只说一件事,你老也许不信,可是我可以当场试验。”
“喔,请说,是怎么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鱼头。滢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阖座动容,载滢使劲摇着头:“不但不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毓贤微笑不答,转脸向听差说道:“管家,请你到厨房里要两个生鱼头来!”
“是!”听差答应着,身子不动,只望着主人。
年轻的载澜,那里舍得不开这个眼界,大声吩咐:“去,去!多拿几个鱼头来。”
鱼头来了,王府的下人也来了,都在窗外偷偷窥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鱼头”。毓贤不慌不忙地望着大冰盘中带血的四个生鱼头说:“这是松花江的白鱼,骨头很硬,可是敌不过牙齿。”
说完,用手抓起一个鱼头,蘸一蘸作料,放到嘴里去咬。叽里嘎啦,象狗咬骨头似的,一会儿就面不改色将生鱼头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载漪赶紧执壶替他斟了一杯热酒,一面挥手,让听差把那盘生鱼头端走。
“真是,耳闻不如目见。”载滢大为倾服,“若非亲眼得见,说什么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这话罗!”毓贤说道,“义和团的神技,如果我不是亲眼得见,也不能相信。”
“那,”载澜的好奇心更炽,“能不能把那些义和拳找来,咱们跟他学学本事?”
“也快来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么?”
英年深悔失言,踌躇了一会不肯说,也不敢说,陪着笑答道:“没有什么!”
越是这样越使人怀疑,毓贤颇为不悦,硬逼着他说:“菊侪,你有话该老实说出来,这样吞吞吐吐,算是怎么回事呢?”
看样子如果不说,毓贤误会更深,英年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许是故意造出来糟蹋袁慰庭的!大家当笑话听吧。”
据说,从姜桂题那次试验以后,袁世凯益发看穿了义和拳的底蕴,毫不容情加以搜捕。义和拳恨极了他,编出两句儿谣:“杀了袁鳖蛋,大家好吃饭。”又在山东巡抚衙门的照墙上,画一个洋人,后面是一只头戴红顶花翎的大乌龟,背上写“袁世凯”三字,正伸长了脖子,凑向洋人的臀部。
听英年讲完,阖座大笑。义和拳为袁世凯所抑,在山东存身不住,渐向北侵,进入河北边境这段话,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开始,席间的气氛便轻松了,毓贤的谈锋极健,讲他在山东捕盗及惩办教民的“政绩”,就象听说书一样,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载澜,听而不闻,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际,悄悄起身离席,出了王府,带着两名跟班,跨马直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