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荣禄如甲午以前的李鸿章,掌握了精锐所萃的北洋兵权,那么载漪就象当年的醇王,保有指挥禁军的全权。他的“武胜新队”改了名字,叫做“虎神营”,猛虎扑羊,而羊洋同音,等于挂起了“扶清灭洋”的幌子。
荣禄的部队也换了番号,总名“武胜军”,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设前后中左右五军:前军聂士成、后军董福祥、左军宋庆——“霆军”鲍超手下的大将、右军袁世凯。另外召募一万,人为中军,由荣禄亲自兼领。
既为军机,又握兵权,荣禄成为清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权臣。然而慈禧太后并不感受到威胁,她自有驾驭荣禄的手段,更有荣禄绝不会不忠的自信。
尽管如此,荣禄仍有烦恼,因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刚毅为尤甚。他自觉谋国的才具、济危的功劳,都在荣禄之上,而偏偏官位、权力与所受的宠信,处处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针对着荣禄的一切发牢骚。荣禄是极深沉的人,心里不免生气,而表面上总是犯而不校。不过,日子久了,也有无法容忍的时候。
一天,军机会食,刚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蓦地里拍着桌子说:“嗳!我那一天才得出头?”
突如其来的这个动作,这句话,使得他的同僚都一惊,荣禄便问:“子良!你要怎么出头?”
“你压在我上面,我怎么出得了头?”
刚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学士李鸿章、昆冈、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两年间的事。自己这个协办大学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荣禄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循次渐进,前面三位大学士一死,荣禄顺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当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荣禄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觉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寿终之后,你索性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掉,不就当上了文华殿大学士?”
这个钉子碰得刚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窘且恼。只是荣禄面带笑容,仿佛在开玩笑,认不得真,而且畏惧荣禄也不敢发作,只得干笑一阵,聊掩窘态。
事后越想越恼,这口气怎么也忍不下去。于是刚毅便在公事上找机会跟荣禄为难,每天入对时,只要荣禄所奏有一点点漏洞,他便抓住了张大其词地反对攻击。这样个把月下来,荣禄深以为苦,亦深以为恨,与门下谋士秘密商议,想了条一石二鸟的妙计。
原来慈禧太后三度听政,尽革新法,觉得能破亦须能立,所以三令五申,严限各省督抚认真整顿政务,尤其着重在练兵、筹饷、保甲、团练、积谷五事,认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与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咸丰末年以来的积耻。可是封疆大吏,特别是素称富饶的省分的总督,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谭钟麟,资高望重,根深蒂固,对朝命不免漠视。荣禄知道,毛病出在军机大臣的资望太浅,非立威不足以扭转颓势,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势,所谓“立威”谈何容易?
这一石二鸟的妙计,就是让刚毅出头,操刀去割那条掉不转的大尾巴。当然,他在独对时,决不会透露借刀杀刚毅的本意,只盛赞刚毅人如其名,刚强有毅力,能够破除情面,彻底清除各省的积弊。慈禧太后深以为然,随即指示,先发一道“寄信上谕”,指责各省对饬办各事,“未能确收实效”,特再申谕,“速即认真举办”,倘有“不肖州县,玩视民瘼,阳奉阴违,该督抚即当严行参劾,从重治罪。”过了两天,又发一道“明发上谕”,命刚毅“前往江南一带,查办事件”。
所谓“查办事件”,通常是指查办参劾案件。而特派军机大臣出京查办,则被参的可知必是督抚,因而便有种种流言,揣测两江总督刘坤一遇到麻烦了。
其实刚毅是去查办朝廷饬各省举行的五事。荣禄借慈禧太后的口告诉刚毅:厘金更要切实整顿。江南厘金的积弊甚深,若得刚毅雷厉风行地梳理一番,武卫军的饷项便有了着落。而刚毅本人,必然大为招怨,有对他不满的言词,传到京里,那时就可以相机利用了。能去则去,不能去就找个总督的缺,将他留在外面,岂不从此耳根清净?
这公私两得的一计,刚毅亦约略可以猜想得到。不过,他有他的打算。从来钦差大臣往往专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军,或者如李鸿章这半年来的钦命差使,治理山东一带的河道。象这样国家五大要政,尽在查办的范围之中,并无先例。他自觉他的这个钦差,是特等钦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抚都要仰望颜色,这个官瘾可过得足了。
当然,他对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够平白找出几百万两银子来,慈禧太后会刮目相看。那时找个机会,教荣禄带着他的武卫五军,回任直隶,去看守京师的大门,一任外官,岂可再兼枢臣?那时军机处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因为各有妙算,所以相顾欣然。刚毅到了江宁,果然震动了地方。四个月的工夫,参倒了不少官儿,少不得也作威作福,搞得百姓怨声载道。这样到了七月底,诸事都可告一段落,回京复命。刚到上海,奉到一道电旨:“广东地大物博,叠经臣工陈奏,各项积弊较江南为尤甚。如能认真整顿,必可剔除中饱,筹出巨款。刚毅曾任广东巡抚,熟悉地方情形;着即督同随派司员,克日启程前往该省,会同督抚将一切出入款项,悉心厘剔,应如何妥定章程,以裕库款之处?随时奏明办理。”
刚毅心知道这是荣禄不愿他回京所出的花样,不过,他也不在乎。坐海轮到了广州,亦如在江宁的模样,深居简出。而查询的公文,一道接一道送到总督、巡抚两衙门。两广总督谭钟麟,是翁同龢的同年,久任封疆,行辈甚尊,看不惯刚毅那种目空一切的派头。而且高龄七十有八,难胜繁剧,早就奏请放归田里,此时决定重申前请,辞意甚坚,所以慈禧太后决定准他辞官。
这本来是荣禄将刚毅留在外省的好机会,只是慈禧太后认为两广的涉外事务很多,需要深通洋务而勋名素著的重臣去坐镇。于是,李鸿章被内定为谭钟麟的继任人选。
朝旨未下,已有所闻,李鸿章决定去看荣禄,打算探一探口气,如果不能象在直隶总督任内,遇事可以作一半主,他还不愿作此南天之行。
一见之下,李鸿章不觉惊讶,“仲华,”他说,“你的气色很不好!何忧之深也?”
荣禄叹口气说:“中堂真是福气人,‘日啖荔枝三百颗’,跳出是非圈了!我受恩最重,上头对我的责备亦最严。这几天,真正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鸿章瞿然动容,“何出此言?”他问,“仲华,你可以跟我谈谈吗?”
“当然!我亦正想去看中堂,倘或计无所出,说不得也要拿中堂拉出来,一起力争。”说到这里,荣禄起身,亲手去关上房门,然后隔着炕几,向李鸿章低声说道:“非常之变,迫在眉睫!”
原来废立快成为事实了!本是迁延不决的局面,自从刚毅在十月初从广州回京,情势急转直下,因为徐桐与崇绮虽极力鼓吹废立,但大政出自军机,仅有为徐、崇两人说服了的启秀一个人起劲,自是孤掌难鸣。及至刚毅回京,与启秀联成一气,加以逐去廖寿恒,保荐刑部尚书赵舒翘入值军机,于是,除了早就退出军机的钱应溥,毫无主张的礼王世铎以外,剩下的四个人,三对一,变成荣禄孤掌难鸣了!
可是,这个非常的举动,慈禧太后拿定主意,非荣禄亦赞成不能办!因此,他便成了众矢之的。刚毅、启秀、赵舒翘每天拿话挤他,要他松口,以一敌三,几有无法招架之势。而慈禧太后单独召见时,谈及此事,口风亦一次比一次紧,先是劝导,继而期望,最近则颇有责备的话。看起来再拂“慈圣”之意,怕会惹起盛怒,几十年辛苦培养的“帘眷”,毁于一旦。政柄兵权,一齐被夺,纵不致为翁同龢、张荫桓之续,而闲废恐不能免!
“我是尽力想法子在搪塞。前一阵子刘岘庄的一个电报,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了搪塞,荣禄曾建议密电重要疆臣,询问废立的意见。刘坤一的回电,表示反对,说是“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难防”,这两句话极有力量,将慈禧太后的兴头很挡了一挡。
“可是今天十一月二十五了!慈圣的意思,非在年内办妥这件大事不可!快要图穷而匕首见的时候。中堂,我怕力不从心了!”
不等他说完,李鸿章凛然相答:“此何等事?岂可行之于列强环伺的今天?仲华,试问你有几个脑袋,敢尝试此事!上头如果一意孤行,危险万状,如果驻京使臣首先抗议,各省疆臣,亦可以仗义声讨!无端动天下之兵,仲华,春秋责备贤者,你一定难逃史笔之诛。”说到这里,他自觉太激动了,喘息了一下,放缓了声音又说:“本朝处大事极有分寸,一时之惑,终须觉悟,母子天伦,岂无转圜之望?只是除了足下以外,更无人够资格调停。仲华,你受的慈恩最重,如今又是帘眷优隆,你如不言,别无人言。造膝之际,不妨将成败利钝的关系,委屈密陈,一定可以挽回大局!”
荣禄原亦有这样的意思,只是不敢自信有此力量。如今让旁观者清的李鸿章为他痛切剖析,大受鼓舞,毅然决然地说:“是,是!我的宗旨定了。”
“但盼宫闱静肃,朝局平稳,跟洋人打交道,话也好说些。”
提到洋人,荣禄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件事。虽然洋文报纸对维新失败及废立诸事,多所讥评,究不知各国公使是何说法?早想托李鸿章打听一下。不过,打听的目的变过了,以前是想明了各国公使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最后态度,此刻他说:“为了搪塞上头,想请中堂探探各国公使的口气,我对上头好有话说。”
李鸿章沉吟了一会答说:“此事我不便先开口问人家,这几天各国公使要替我饯行,如果提起来,我可以顺便问一问。
否则,就无以报命了。”
到了第三天,李鸿章有了答复。他写信给荣禄说:各国公使表示,若有废立之事,各国虽不能干预中国的内政,但在外交上必将采取不承认新皇帝的政策。
这样的机密大事,本不宜形诸笔墨,而李鸿章居然以书面答复,正表示他对他所说的话,完全负责。领会到这一点,荣禄的主意更坚定了。
※ ※ ※
十一月二十八,大雪纷飞,徐桐与崇绮一大早冲寒冒雪,直趋宫门,“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为的是两人拟好了一道内外大臣联名吁请废立的奏稿,要请懿旨定夺。
“稿子很好!”可是慈禧太后还是那句话:“你们得先跟荣禄商量好!”
两人退回朝房密议,决定只传懿旨,不作商量。倘或荣禄不听,找个人出来参他,拿顶“违抗懿旨”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看他受得了受不了?
商议停当,随即出宫,坐轿直奔东厂胡同荣府。帖子一递进去,荣禄便知来意不善。但绝不能挡驾,且先请了进来再说。
荣禄的起居豪奢是出了名的,那间会客的花厅极大,悬着双重门帘,烧起两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所以温暖如春。徐桐和崇绮腰脚虽健,毕竟上了年纪,冷热相激,顿觉喉头发痒,咳个不住,主人家的听差替他们又灌茶、又捶背,闹了好一会才得安静下来,跟荣禄寒暄。
三五句闲白过后,徐桐向崇绮使个眼色,双双站起,崇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折子,“奉太后旨意,有个稿子让你看一看!”他一面说,一面将奏稿递了过去。
荣禄不能不接,接过来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请废立,当时大叫一声:“哎呀!我这个肚子,到底不饶我啊!”说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将折稿递还,等崇绮上当接回,荣禄又说:“昨儿晚上闹肚子。方才我正在茅房里,还没有完事,听说两公驾到,匆匆忙忙提了裤子就出来了。这会儿痛不可当,哟、哟、哟!这个倒霉的肚子!”
话还未完,人已转身,伛偻着腰,一溜歪斜地往里走了去。崇绮叹口气说:“来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么大毛病。”徐桐答说:“咱们且烤烤火,等一会儿。”
这一等等了将近一个钟头,还不见荣禄复出。只是荣家款客甚厚,点心水果接连不断地送上来,盖碗茶换了一道又一道。因此,两老虽然满心不悦,却发不出脾气。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问荣家下人:“何以还不能出来?”
“累中堂久等!”荣家下人哈着腰答说:“在等大夫来诊脉。”
荣禄何尝有病?借故脱身,正与武卫军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筹划对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终没有善策,到这时却非定策不可了!反复衡量利害得失,总觉得无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力求保全大局。
于是,装得神情委顿地,再度会客,一进门便拱拱手,连声“对不起!”然后一面在火盆旁边坐下来,一面说道:“刚才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啊?”
“你请细看!”崇绮将奏稿递了给他,“仲华,这是伊霍盛业,不世之功!”
荣禄装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废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铜管拨炭。将炭拨得愈加炽旺,火苗融融之后,很快地将奏稿捏成一团,投入火盆,口中还说了句:
“我不敢看呐!”
两老大惊失色,想伸手抢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烧断了载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梦。
徐桐气得身子发抖,颤巍巍站起来,手指着荣禄,厉声斥责:“这个稿子是太后看过的,奉懿旨命你阅看,你何敢如此!”
“荫老,”荣禄平静地说:“我马上进宫。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个人认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争无益,唯有赶紧去向端王告变,便说一声:“有帐慢慢算!”拉着崇绮,掉头就走。
荣禄不敢丝毫耽搁,立即换了公服,坐车直投宁寿宫北面的贞顺门,请李莲英出来说话。
“这么大的雪,你老还进宫!”李莲英问道:“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莲英,烦你上去回一声,我有话非立刻跟老佛爷回奏不可!”
“那就来吧!”
李莲英领着荣禄,一直来到养心殿后的乐寿堂,做个手势让他在门外待命,自己便进西暖阁去见慈禧太后,将荣禄的话,据实陈奏。
“他有什么事呢?”
“荣中堂没有跟奴才说,奴才也不敢问。不过,这么大的雪,又是下午,特为进宫‘请起’,想来必是非老佛爷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慈禧太后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荣禄,在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风雪,尽力想些凄凉悲惨之事,从祖父培思哈在平张格尔之役中殉难想起,接下来想咸丰初年,伯父天津总兵长瑞、父亲凉州总兵长寿,并从崇绮的父亲赛尚阿进兵广西平洪杨,在龙寮岭中伏,双双阵亡,一门孤寡,茕茕无依的苦况,以及早年在工部当司官,误触肃顺之怒,以致因赃罪被捕下狱,所遭受的种种非人生活。再一转念,记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阁后,贞顺门旁,与宫女住所相邻的小屋中,每日饮食从门槛底下递进去,污秽沾染,真个是尘羹土饭!象这样的天气,既无火炉,又不见得能够换一换窗纸,不知道冻成什么样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这样的苦楚,言之可惨!
就这塞腹悲怆酿成盈眶热泪,一进门在冰凉的青砖地,“冬冬”碰了两个响头,叫一声:“老佛爷!”随即就痛哭失声了!
慈禧太后大惊,失去了平日那种任何情况之下,说话都保持着威严从容的神态,张皇失措地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儿来过了。”荣禄哽咽着说,“各国都帮皇上,就有那么的怪事,连分辩都分辩不清楚。果真要干这件事,老佛爷的官司输了!老佛爷辛苦几十年,多好的名誉,那一个不敬仰?如今冒这么大一个险,万万不值!倘或招来一场大祸,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圣明皇太后!”说到这里,触动这几个月所受的软逼硬挤、冷嘲热讽、诸般委屈,假哭变成真泪,泉涌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镇慑住了!既慑于洋人态度之不测,亦慑于荣禄哭谏的声势,不自觉地用一种畏缩让步的声音说:“你别哭,你别哭!咱们好好商量。”
“是!”荣禄慢慢收泪,但喉头抽搐,还无法说得出一整句的话。
“莲英!”慈禧太后吩咐,“给荣大人茶。”
李莲英见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预备好了。不但有茶,还有热手巾把子。荣禄磕了头谢过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泪,喝两口茶,缓过气来,方始将与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计划,说了出来。
“皇上身子不好,也没有几年了!”他说,“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没有皇子,拿侄子抚养在宫里,后来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来了,《治平宝鉴》上就有这个故事,“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这个法子。如果立溥儁为阿哥,他今年十五岁,再费老佛爷十年辛苦的教导,那时候就什么都拿得起来了!”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这个办法使得!就有一层,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话不好说。”
“依奴才看,总比废立的话好说些!”
这话近乎顶撞了,但慈禧太后并不在意,只问:“该怎么说才冠冕堂皇?”
“当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说生有皇子,承继给同治爷,现在没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继。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就照这么说也可以。你找人拟个稿子来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颜色叮嘱:“这件事就咱们两个,你先别说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于是荣禄跪安退出。李莲英送他出贞顺门,两人骈肩并行,小声交谈。荣禄将与慈禧太后商定的办法,告诉了李莲英,同时托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机进言,坚定成议,无论如何不能使这个计划发生变化。
“你老放心!老佛爷答应了的事,不会改的。再说,老佛爷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这个办法很好,决不会变卦。”
听得这话,荣禄越发心定。多日以来的忧思愁烦,一旦烟消云散,胸怀大畅。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饮酒赏雪,大开笑口。
而在东交民巷的徐桐,却懊恼得一夜不能安枕。在荣禄那里受了气不算,回来又受洋人的气。这天是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国使馆岁暮酬酢,排日宴会,轮到比利时公使贾尔牒的晚宴,特为邀了美国海军乐队来演奏助兴。比国使馆紧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号,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闻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静,但心中烦躁,依然不能入梦。到得四更时分,有些倦意上来,却以与崇绮前一天有约,要进宫去见太后,不能不挣扎着起床。
※ ※ ※
递了“牌子”,第一起就“叫”,进了殿亦颇蒙慈禧太后礼遇,行过礼让徐桐与崇绮站着讲话,又命太监端奶茶给他们喝,说是可以挡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壮徐桐之气,心里在想:那怕荣禄是太后面前第一号红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后问道:“你们俩要见我,什么事,说吧!”
“奴才两个,昨儿奉了懿旨,到荣禄那里去了。”徐桐愤愤地说,“谁知道荣禄先装肚子疼,不肯看奏稿,进去好半天才出来,真想不到的,又装傻卖呆,拿皇太后钦定的奏稿,扔在火盆里烧掉了!”
“有这样的事?”慈禧太后大为诧异。
“皇太后不信,问崇绮!”
“是!”崇绮接口,“如此巩固国本的大事,荣禄出以儿戏,奴才面劾荣禄大不敬!”
慈禧太后并不重视他所说的“大不敬”那个很严重的罪名,只问:“怎样出以儿戏?”
于是崇绮将当时令人啼笑皆非的遭遇,细说了一遍,慈禧太后想象荣禄玩弄这两个糟老头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差点笑了出来。
忍住笑已经很不容易,若说慈禧太后会如徐桐和崇绮所希望的,对荣禄大发雷霆,自是势所不能之事。可是,为了抚慰老臣,她亦不得不有所解释与透露。
“荣禄这么做法,是有点儿荒唐。不
起了好大的劲,只落得这么几句话听!徐桐心知斗不过荣禄,心里十分不快。崇绮比较有自知之明,进宫之前,对于告荣禄的状,本未抱着多大的期望,他所关心的,只是溥儁能不能入承大统?此刻听慈禧太后的口风,大事仍旧要办,当然兴奋,所以连连应声:“是,是!”
徐桐还想再问,所谓“变个法子”,是怎么变法?莫非由皇帝颁罪己诏逊位?只是话还不曾出口,站在前面的崇绮已经“跪安”,只能跟着行礼,相偕退出。
第二天就是十二月初一,军机承旨,咨会内阁,颁了两道明发上谕。第一道是:“现在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年内暨明年正月应行升殿及一切筵宴,均着停止。”第二道是:“近因朕躬尚未痊愈,所有坛庙大祀,均经遣员恭代。明年元旦应恭诣皇太后前朝贺,荷蒙圣慈,以天气严寒,曲加体恤,自应仰体慈怀,明年正月初一日,朕恭诣宁寿宫,在皇太后前行礼。王公百宫,均着于皇极门外行礼。至一切筵宴,业已降旨停止。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
第一道上谕不足为奇,第二道上谕却惹得人人议论,都说其中大有文章。但谁也看不透!不赞成废立的,自感欣慰,指出最后一句:“是日朕仍御乾清宫受贺”,是明告臣民,皇帝仍旧是皇帝,身分并无变化。赞成废立的,却另有一种说法:皇帝只朝宁寿宫,是以子拜母,不得在皇极门外率领王公百官行礼,就表示他己失却统御群臣的资格。至于最后这句话,就眼前来说,既未废立,不得不然。一旦废立成为事实,取消这句话,不过多颁一道上谕而已。
尽管议论纷纷,而且很有人在钻头觅缝,想探听到一个确实消息,以便趋炎附势,无奈连军机大臣都不明究竟。大家猜想,宫内一个李莲英,宫外一个荣禄,一定知道“宝盒子”里是一张什么牌。可是,谁也别想从他们口中套出一言半语来。
其中最焦急的自然是载漪。不过急也只能急在心里,表面上不敢跟人谈这件大事,怕的是不但招人笑话,而且热中过分,传到天威不测的慈禧太后耳中,会把一只可能已煮熟的鸭子给弄得飞掉。
这样到了家家送灶的那天,忽然传宣一道懿旨:“着传恭亲王溥伟、贝勒载濂、载滢、载澜、大学士、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内务府大臣、南书房、上书房、部院满汉尚书等,于明日伺候。”
这就很明显了!近支亲贵,独独不传端郡王载漪,当然是特意让他回避,以便迎立溥儁继位。
于是平时就很热闹的端王府,益发其门庭如市,不过贺客见了载漪,只能说一声:“大喜、大喜!”却无法明言,喜从何来?也有些工于应酬的官儿,竟向载漪“递如意”。这是满洲贵族中,有特大的喜事,申致敬贺的一种仪式。贺客心照不宣,载漪受之不疑,俨然太上皇帝了。
到得傍晚,才有确实消息,是李莲英来通知的:溥儁立为“大阿哥”。皇子称“阿哥”,“大阿哥”便是皇长子之意。
原来不是废立而是建储。李莲英又解释事先秘而不宣的缘故:清朝的家法,不立太子,如果事先宣布,必有言官根据成宪,表示反对。纵或反对不掉,一桩喜事搞出枝节来,不免煞风景。因此慈禧太后决定,临事颁诏,生米煮成熟饭,言官就无奈其何了!
话是如此说,“大阿哥”到底不是皇帝。夜长梦多,将来是何结果,实在难说。因此,内心的失望忧郁,非言可喻,想来想去,洋人可恶,挡住了他这场大富贵,可真是势不两立的深仇大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