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年腊月中回南以后,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吴守备又到了京城。吴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开年又有馈赠,但都是些“土仪”,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样,只是没有问候的私函。吴守备是去过安德海家的,亲自把礼物送交他的家人,还留下一张吴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给军机章京方鼎锐。礼没有送给安德海的那份厚,却有厚甸甸的一封信。这封信中附着安德海交给吴守备的,关于赵开榜的“节略”,信上叙了始末经过,最后道出他的本意,说赵开榜在江苏候补、奉委税差,因为劣迹昭彰,由他奏报革职查办。如今悬案尚无归宿,忽又报请开复,出尔反尔,甚难措词,字里行间又隐约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办的案件,更觉为难,特意向方鼎锐请教,如何处置?同时一再叮嘱,无论如何,请守秘密。
方鼎锐看了信,大为诧异。在江南的大员,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吴棠的困扰,不能替他解决难题,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烦,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吴守备请了来,一问经过,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戏,但此事对吴棠关系重大,半点都错不得,对安德海是不是假传懿旨这一点,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来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吴棠的信摊开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看不到几行,曹毓瑛的脸色,马上换了一换样子,显得极为重视的神气。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说:“这非办不可!”
看到是这样的结果,方鼎锐相当失悔,赶紧问道:“办谁啊?”
“都要办!第一小安子,第二赵开榜。”
方鼎锐大吃一惊!要照这样子做,大非吴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负了别人的重托,所以呆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
“你把信交给我。”曹毓瑛站起身来,是准备出门的神情。
“琢公!”方鼎锐一把拉住他问,“去那里?”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赐成全。”
“咦!”曹毓瑛惊疑地问:“这是怎么说?”
“信中的意思,瞒不过法眼。吴仲宣只求公私两全,原想办得圆到些才托了我,结果比不托还要坏。琢公,你留一个将来让我跟吴仲宣见面的余地,行不行?”
这一说,让曹毓瑛叹了口气,废然坐下,把吴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说:“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说了。”
于是,方鼎锐回了吴棠一封信,告诉他决无此事,不必理睬。同时又告诉他一个消息,说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已成定局,吴棠由漕督调署粤督,大致亦已内定,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禄,却不知这事已经搁浅,先找着吴守备去问。他是曾受了吴棠嘱咐的,如果安德海来问,只这样告诉他:太后交下来的,采办“苏绣新样衣料”的单子,正在赶办,赵开榜开复一案,已经另外委托妥当的人代为办理。德禄听得吴守备这样说,还不觉得什么。转到安德海那里,他比德禄在行,听出话风不妙,更不明白他是托了什么人“代为办理”,难道是在京找个人,就近替他办一个奏折?没有这个规矩啊!
不多几天,倒是德禄打听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约了出来,告报他说,吴棠是托的方鼎锐,方鼎锐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么回了吴棠一封信。“安二爷!”最后他说,“我看,八成儿吹了!”
照这情形看,安德海心里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紧,第一,已知他假传懿旨;第二,赵开榜的行迹已露,这两件事要追究起来,可是个绝大麻烦。所以当时的神色就显得异样,青红不定地好一会,也没有听清德禄再说些什么。
直到德禄大声喊了句:“安二爷!”他才能勉强定定神去听他的话。德禄愁眉苦脸地说道:“这下子,我跟赵四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你不是说,年下收的银子不算定钱,既不是定钱,就不欠他什么,有什么不好交代。”
“不是这个。我是说,吴棠那儿,还有军机处,都知道赵四露面儿了,一查问,着落在我身上要赵开榜那么个人,我可跟人家怎么交代?”
“这个……,”安德海嘴还硬:“不要紧,有我!”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帖。别的事都不要紧,总可以想办法鼓动“主子”出来做挡箭牌,偏偏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点风声。想到慈禧太后翻脸不认人的威严,安德海蓦地里打个寒噤,这一夜就没有能睡着。
苦思焦虑,总觉得先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那就只有去问方鼎锐了。于是抽个空,想好一个借口去看方鼎锐。门上一报到里面,方鼎锐便知他的来意,吩咐请在小书房坐。
平时,安德海见了军机章京就仿佛熟不拘礼的朋友似的,态度极其随便,这天有求于人,便谨守规矩,一见方鼎锐揭帘进门,立即请了个安,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方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等听差献茶奉烟,两个人寒暄过一阵,安德海提到来意:“我接到漕运总督吴大人的信,说让我来看方老爷,有话跟我说。”
这小子!方鼎锐在心里骂,当面撒谎!外官结交太监,大干禁例,吴棠怎么会有信给他?但转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词,又如何启齿?不过谅解是谅解了,却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装作讶然地问:“啊!我倒还想不起来有这回事。”
不说“不知道”,说“想不起来”,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难,只得红着脸说:“就为赵开榜那一案。方老爷想必知道?”
“喔,这一案。对了,”方鼎锐慢条斯理地说,“吴大人托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儿办。不过,有一层难处,这里面的情节,似乎不大相符。”
说着,方鼎锐很冷静地盯着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心里在想那“情节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点?是赵开榜的节略中所叙的情节,还是指自己假传懿旨?
看到他这副神情,方鼎锐越发了然于真相,他主要的是帮吴棠的忙。事情没有替安德海办成,却也犯不着得罪他,所以话锋一转,用很恳切的声音说:“你也知道,大家办事,总有个规矩,赵开榜这件案子,实在帮不上忙。这么样吧,你把他的那个节略拿了回去,咱们只当根本没有这么回事儿。赵开榜人在那儿,干些什么,咱们不闻不问,吴大人那儿,当然也不会再追。你看这个样子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方鼎锐有此一番话,安德海可以安然无事,已是喜出望外,赶紧答应一声:“是!听方老爷的吩咐!”
说着,又离座请了个安。
等把那份节略拿到,就象收回了一样贼赃那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坐在车上定神细想,发觉不仅安然无事,而且还有收获,顿时又大感欣慰,一回宫先到内务府来找德禄。
“怎么样?安二爷,挺得意似地。”
德禄一说,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说,索性摆出极高兴的样子,一把拉着德禄就走。
“赵四的事儿,办成了一半。”
“喔!”德禄惊喜地问:“怎么?莫非……。”
“你听我说!”安德海抢着说道:“赵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吗?这一个,我替他办到了,岂不是办成一半。”
“那好极了。安二爷,你把详细情形告诉我,我马上跟他去说。”
“我刚才去看了军机章京方老爷了,他亲口跟我说,包赵开榜没有事,吴大人那儿也不会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胆露面儿好了。”
“是!我这就去。”
“慢着!”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他原来答应的那个数得给啊!”
这一下德禄为难了,空口说白话,要人上万的银子捧出来,怕不容易。考虑了一会,觉得从中传话,办不圆满会遭怪,不如把赵四约了来,一起谈的好。
于是,他提议找赵四出来吃小馆子,当面说明经过,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德禄便送了个帖子来,由赵开榜出面,请安德海在福兴居小酌。依时赴约,寒暄了一会,入席饮酒,敬过两巡酒,德禄便把主人拉到一边,悄悄耳语。安德海在一旁独酌,却不断借故回头偷窥,先看到赵开榜有迟疑的神气,说到后来,终于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知道事情定局了。虽然有些强人所难的样子,也管不得他那许多。
等散出来时,德禄在车中把跟赵四交涉的结果,细细说了给安德海听。赵四答应过,只要把他“身子洗干净”,他愿酬谢两万银子,不过那得奉了明发上谕,撤销拿问的处分,才能算数,照现在的情形,仍有后患。
还只听到这里,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铁青着脸,愤愤地说,“口说无凭,本来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着瞧好了。”
“安二爷,安二爷!”德禄摇着他的手,着急地说:“你别急嘛!我的话还没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气的人,再说我,替你办事,也不能没有个交代。你总得让我说完了,再发脾气也不晚。”
“好,好,你说,你说!”
于是德禄便丑表功似的,只说自己如何开导赵四,终于把赵四说服了,答应先送一万银子,“那一万也少不了!”他说:“赵四有话,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补那一万银子。”
安德海觉得这话也还在理,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下又问:“那么你呢?”
“我吗?”德禄斜着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爷当差!”
话外有话,安德海心里明白。照规矩说,应该对半匀分,但实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决定:“等拿到了再说吧。他说什么时候给?”
“一万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人家也得去凑,总要四、五天以后才拿得来。”
到了第四天,内务府来了个“苏拉”,到“御茶房”托人进去找安德海。他以为是德禄派了来的,请他去收银子,所以兴匆匆地奔了来,那苏拉跟他哈着腰说:“安二爷,王爷有请,在内务府等着。”
他口中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王爷有请”这四个字听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监,也越发对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脸上飞金,脚步轻捷,跟着来人一起到了内务府。
恭王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还要威严,安德海一看,心里不免嘀咕,走到门口,在帘子外面报名说道:
“安德海给王爷请安!”
“进来。”
掀帘进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头,刚抬起头来,看见恭王把足狠狠一顿,不由得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问你,你干的好事!”
一开口更不妙,安德海心里着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干的“好事”太多了!
“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还想留着脑袋吃饭不要?你胆子好大,啊!”
到底是说的什么呢?安德海硬着头皮问道:“奴才犯了什么错?请王爷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还装糊涂!我问你,有懿旨传给漕运总督吴大人,我怎么不知道?”
坏了!安德海吓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响头。
“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为吗?”
恭王越骂越气,整整痛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严厉告诫:如果以后再发现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严办!
安德海一句话不敢响,等恭王说了声:“滚吧!”才磕头退出。到得门外,只见影绰绰地,好些人探头探脑在看热闹,自觉脸上无光,把个头低到胸前,侧着身子,一溜烟似地回到宫里。
宫里也已经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虽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说:“怎么样?六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安德海强自敷衍着,夺身便走,他身后响起一片笑声。
也正巧,笑声未停,刚刚小皇帝从弘德殿书房里回春耦斋,与两宫太后同进早膳。他这年十岁,颇懂得皇帝的威仪了,一见这样子,便瞪着眼骂道:“没有规矩!”
“是!没有规矩。”张文亮顺着他的意思哄他:“回头叫敬事房责罚他们。”一面向跪着的太监大声地:“还不快滚!”
但是,小皇帝却又好奇心起,“慢着!”他叫得出其中一个的名字:“彭二顺,你们笑什么?”
彭二顺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据实陈奏不妨:“跟万岁爷回话,”他说,“小安子让六爷臭骂了一顿。”
“噢!”小皇帝也笑了,“骂得好!为什么呀?”
“为……”刚说了一个字,彭二顺猛然打个寒噤,这个原因要说了出来,事情就闹大了,追究起来是谁说的?彭二顺!这一牵涉在内,不死也得充军,所以赶紧磕头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斋与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问问书房的功课,小皇帝有时回声,有时不作声,倘是不作声,便不必再问,定是背书背不出来。
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兴,母子俩说的话特别多,谈到后来,小皇帝忽然回头看着,大声问道:“小安子呢?”
“对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问:“小安子怎么不来侍候传膳呐?”
隔着一张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请了假,说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说,“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
“你怎么知道?”
当慈安太后问这句话时,慈禧太后正用金镶牙筷夹了一块春笋在手里,先顾不得吃,转脸看着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语。
“小安子让六叔臭骂了一顿,那还不该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说。
一听这话,慈安太后不由得转过脸去看慈禧,她的脸色很难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这瞬间,让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里失悔,不该转脸去看!应该装得若无其事才对。
为了缓和僵硬的气氛,她便捏着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话!挨了骂非哭不可吗?”
虽是“孩子话”,其实倒说对了,安德海真个躲在他自己屋子里哭了一场,哭得双眼微肿,不能见人。好在已请了假,便索性关起门来想心事,从在热河的情形想起,把肃顺和恭王连在一起想,想他们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旧进寝宫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进去跪安。她看着他问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盘算好了的,听这一问,便跪下来答道:
“奴才不敢骗主子,奴才实在没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静地问:“那么,怎么不进来当差呢?”
“跟主子回话,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脸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气,不敢进来,所以告了一天病。”
这几句话说得很婉转,慈禧太后便有怜惜之意,但是她不愿露在表面上,同时也不愿问他受了什么委屈?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骂,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说恭王不对,也不能说他该骂,不如不问。
看这样子,安德海怕她情绪不好,不敢多说。慈禧太后有个如俗语所说的“被头风”的毛病,倘或头一天晚上,孤灯夜雨,或者明月窥人,忽有凄清之感,以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发“被头风”,不知该谁遭殃?所以太监、宫女一看她起床不爱说话,便都提心吊胆,连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这是他错会了意思,这时慈禧太后不但不会发脾气,而且很体恤他,“小安子!”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恩典:“我给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颇感意外。太监的疑心病都重,虽叩了头谢恩,却还不敢高兴,直待看清了她的脸色,确知是个恩典,别无他意,才算放了心。
于是等伺候过早膳,便到内务府来找德禄。一见面便看出德禄的神色不妙,两人目视会意,相偕走到僻静之处,安德海站住脚问道:“怎么样,‘那玩意’送来了没有?”
“唉!”德禄顿足叹气,“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么?”安德海把双眼睛紧盯在他脸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捣鬼?
“姓赵的那小子变了卦了,真可恶!”德禄哭丧着脸说,“也不知道他那儿打听到的消息,六王爷昨儿跟你发那一顿脾气,赵四已经知道了。他说: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要看一看再说。”
一听这话,安德海勃然变色,但随即想起恭王声色俱厉的神态,顿时气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也有点怕!”德禄又说,“这位王爷,那一个惹得起啊?安二爷,运气不好,咱们大家都小心点儿吧!真的闹出事来,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说’!摆着他的,搁着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谁行谁不行?”
听这口风,怕要逼出事故来,德禄心里有些发慌。赵四是他的好朋友,虽在这件事上变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得要尽力维护他。而且闹出事来,自己一定会牵涉在里头,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声下气地相劝:“安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赏我一个薄面,千万高抬贵手。赵四这小子,不够朋友,等我来想办法,总得要从他身上榨些什么出来。安二爷,你身分贵重,犯不上跟他较劲。”
“谁跟他较劲啊!”安德海脱口答说:“我在说别人,跟赵四什么相干?”
这两句话让德禄又惊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宽宏大量,不象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将信将疑地问道:“安二爷,你不是说的反话吧?”
“什么反话?”安德海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你等着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爷,我也得碰他一碰!”说完,他撇着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禄一个人在那里,越发惊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爷,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手操生杀大权的议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独自发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认定安德海只是一时说说大话,聊以发泄,当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极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话”当作笑话来说。然而也有人不认为是个笑话,尤其是那些对恭王不满的旗营武官,很注意这个消息,认为安德海与恭王的身分,虽谈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后面有慈禧太后。这位太后与恭王不甚和谐,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尝不能与恭王“碰”一下。
于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经常在谈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对恭王究竟持何态度?这一班人中,尤其起劲的是蔡寿祺。他以翰林院编修,新近补上了“日讲起居注官”,照例可以专折言事,想找一个大题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为胜保报仇,要好好参倒几个冤家对头,消一消心中的恶气。
机会来了!一个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灯的那天,河北广平、顺德;河南开封、归德;山东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这些反常的现象,多少年来被认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据御史的奏陈降旨,说是:“总因政事或有缺失,阴阳未和,致滋变异,上天示儆,寅畏实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于用人行政,务得其平;其内外大小臣工,亦当交相策勉,共深只惧,以迓祥和而弭灾沴。”有了这道谕旨,正好作为一个直言政事缺失的缘起。
天象示儆,应在燮理阴阳的宰相,军机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来攻击恭王。但是,蔡寿祺毕竟还有顾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脚步一定要站得稳,可进可退,才不致惹火烧身。盘算了好几天,决定了一个办法,先搭上安德海这条线,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说。
经过辗转的联络,蔡寿祺与安德海搭上了线。但是,他们并没有会面,仅仅取得一种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寿祺要参恭王,而蔡寿祺知道安德海会替他从中调护而已。
奏折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别加了几分小心,当慈禧太后照例在灯下看折时,他寸步不敢离开。这天西安的折差到京,陕西巡抚刘蓉奏陈的事项甚多,看那些枯涩无味的战报,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时,翻开一个折子,触眼“请振纪纲,以尊朝廷”这一句,顿觉倦眼一开,喊了声:“来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着的,一面高声答应,一面指挥宫女打水,绞上一把热毛巾,又换了热茶。他自己从“五更鸡”上的小银锅里,把煨着的燕窝粥,倒在碗里,亲自捧上御案,顺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寿祺的那个折子。
那个洋洋三千言的奏折,分做两大部分,前面历数“纪纲坏”的事实,攻击云贵总督劳崇光、四川总督骆秉章、两江总督曾国藩、陕西巡抚刘蓉、总理衙门通商大臣,前任江苏巡抚薛焕,以及湘军的曾国荃、李元度等等,还有许多军功出身的监司大员,指陈失职之处而以朝廷“不肯罢斥”、“不复追究”、“不加诘责”、“不及审察”、“未正典刑”为纪纲所以而坏的缘由。然后作了这一部分的结论:
“似此名器不贵,是非颠倒,纪纲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诛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会议,择其极恶者立予逮问,置之于法;次则罢斥。其受排挤各员,择其贤而用之,以收遗才之效。抑臣更有请者,嗣后外省督抚及统兵大臣,举劾司道以下大员,悉下六部九卿会议,众以为可,则任而试之;以为否,则立即罢斥,庶乎纪纲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这里,慈禧太后用个水晶镇纸,往蔡寿祺的奏折上一压,刚把茶碗端起来,安德海轻捷地踏上两步,伸手把她的碗盖揭了起来。
她便顺口问道:“你知道有个叫蔡寿祺的翰林吗?”
“奴才听说过,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问:“这个人怎么样?”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么知道?”
这一问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过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从前在多大人多隆阿营里办过文案。跟旗营里的武将很熟,奴才是听那些人说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对胜保的印象极坏,所以把蔡寿祺的经历改了一下,说在多隆阿营里当过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点点头说:“这姓蔡的,说的话倒有点儿见识。不过……。”她停了下来,终于轻轻自语,“我要把他这个折子发了下去,可有人饶不了他。”这当然是指恭王。蔡寿祺的折子里,虽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间指责恭王揽权包庇是很明显的。
看看是时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说的是谁的折子?不过,奴才劝主子,还是把折子发下去的好。”
“这是为什么?”
“奴才怕六爷会来要‘留中’的折子,那就不合适了。”听他这一说,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说,“会有这种事?”
于是安德海装出惶恐的神气说:“奴才太过于胆小了。六爷……,再怎么样,也不敢跟肃顺学啊!”
这吞吐其词的语气,加上肃顺的前车之鉴,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惧,“六爷怎么样呀?”她问。
“奴才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慈禧太后逼视着他,大声叱斥,“没出息的东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辩的神情,踏上一步,躬着腰说:“奴才挨六爷的骂,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说,是怕主子生气。主子一定要奴才说,奴才再不能瞒着主子,实实在在,六爷也不是骂奴才。”
“那,那是骂谁?难道骂我?”
“扑通”一声,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这么说。”他说,“主子请想,六爷是什么身分,奴才是什么身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六爷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烦?俗语说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爷的心思,宁愿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说,一说,那就正好如了六爷的愿。”慈禧太后听了这几句话,气得手足都凉了,“原来这样!”
她说,“我那一点儿亏待了他?他处处跟我作对?”
“主子千万别生气。”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着自己的嘴:“嗳,我不该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么又惹主子生气,我该死,我该死!”
“你起来!”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气硬压了下去,很冷静地问道:“你倒说说,他到底说了我一些什么?”
于是安德海断断续续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话,都改动了语气,架弄在慈禧太后头上,说恭王指责宫里糜费,说慈禧太后,不顾大局,任用私人,又说两宫太后当现成的皇太后还不知足,难怪当年肃顺会表不满。
他一面说,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够了,转到正面来攻击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贿,他府里的“门包”有规定的行市,督抚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记得滚瓜烂熟,就象他曾经手似的。
“这我也听说了。”慈禧太后说,“是桂良从前给他想的花样。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门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说道:“薛焕、刘蓉……。”他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大部分是蔡寿祺的奏折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对恭王的不满,由来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优容恩礼,中外咸知,一时变不得脸,现在有了蔡寿祺这个折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话,触动久已蓄积在心的芥蒂,决定要好好来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说:“你可记着,不管什么话,不准胡乱瞎说!”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来,心里有着无限的报复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这几年也长了些阅历,看得出这件大事,要办起来也很棘手,虽不比跟当年诛肃顺那样危险,可也千万大意不得。蔡寿祺那里最要当心,这交通的形迹一漏了出去,恭王先发制人,要对付一个小小的翰林,不必费多大的劲。那一来功败垂成,再想找第二个敢出头的人,也真还不容易。想到这里,他决定暂时与蔡寿祺停止往来,好在奏折一“留中”,宫里是怎么个意思?对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从这一刻起,他就象一只小耗子样,双目灼灼地只躲在暗处窥伺。而恭王是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内外大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在两宫太后面前,侃侃而谈,毫不逊让。
“陕西巡抚刘蓉,‘甄别府、厅、州、县人员,分别劝惩’一折,臣拟了奖惩的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他把一张横单,呈上御案,一只手还伸着,一只等两宫太后点一点头,随即便要把原单子拿了回来。
因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了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样“虚应故事”。很自然地把横单移到面前,看一看,数一数,陕西的地方官,革职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职的四名,另外佐杂官也有两名被革了职。
垂帘听政三年半,她看过不少督抚考核属官的奏折,一下子处分得这么多,却还罕见,不由得便说了句:“太严厉了吧?”
“不严厉,”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饬吏治?”
“办得严,也还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难说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边,半仰着脸,很随便地答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这种态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见惯的,但这天特别觉得不顺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烦了。
“话不是这么说,也要看办事的人,肯不肯细心考究。象这个,”她指着单子说,“清涧县知县乔晋福,‘操守不洁,物议沸腾’,该当革职;这个候补知县江震,用‘气质乖张,不堪造就’八个字的考语,革了人家的职,就过分了。看样子,姓江的不过脾气不大好,不善于逢迎,大概得罪了刘蓉,便给人家按上‘气质乖张’四个字,现在又摘了他的顶戴,你想想,这能叫人心服吗?”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抚,对他们,凡事也不能太认真,臣的意思,就照刘蓉所请办理吧!”
这话又不对了!刘蓉只是甄别优劣,並未建议如何处分,怎说“照刘蓉所请办理”?慈禧太后这样在想。
如果当面点破他的矛盾,彼此都会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着自己,转脸向慈安太后低声征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边听了半天,觉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处事不必过分严厉,更要公平。但是,她虽对恭王心以为非,口中却说不出什么峻拒的话来,于是毫无表情地答道:“这一次就照六爷的意思办吧!”
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听出这是慈安太后从未有过的语气——这是“姑予照准”的宽容,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当然,慈禧太后对“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罢传膳,饭后就该从养心殿各自回宫,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习惯,便问了声:“困了吧?”
“倒还好。昨儿睡得早,今儿起得也晚,还不困。”
“既这么着,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说着,慈禧太后喊了声:“来!”
把安德海喊了上来,吩咐他回宫去取蔡寿祺那个奏折,同时命令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关防如此严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颗心悬了起来,猜想着必与那个姓蔡的奏折有关。倒是什么机密大事,值得如此郑重?
“姐姐!”慈禧太后忧形于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
我没有想到,老六是那么一个人!”
原来事关恭王,慈安太后心里便是一跳,急忙问道:“怎么啦?”
“咱们俩,全让他给蒙在鼓里了。只以为他年轻,爱耍骠劲儿,人是能干的,又好面子,总不至于做那些贪赃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们全想错了。”
这确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为人可批评之处,不过礼数脱略,说话随便,那无非年纪轻,阅历还不够之故,品德是断断不会受人褒贬的。因此,对于慈禧的话,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皱着眉发愣。
“就拿今天来说吧,”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低沉,别有一种慑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刘蓉所请办理’,就是他把话说漏了,刘蓉想怎么办,谁革职,谁降调,早就私底下写了信给他了。咱们今天看的那个单子,说穿了,就是刘蓉拟上来的。”
“啊!”慈安太后觉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这么帮刘蓉,是,是因为受了刘蓉的好处吗?”
“那还用说么?回头你看一看蔡寿祺的那个折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个奏折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回避,然后半念半讲解地,让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听见过一些关于恭王的闲言闲语,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时搜索记忆,相互印证,似乎那些闲言闲语也不是完全造谣。
“这个折子虽没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寿祺人挺耿直的,咱们得回护他一点儿。姐姐,你说是吗?”
“这当然。”慈安太后踌躇着说,“还得要想办法劝一劝老六才好。”
“谁能劝他,他能听谁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说:“话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谁有这个资格说他?”
“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点头,提到故世的惠亲王绵愉:“有老五太爷在就好了!不管怎么样,就那一位胞叔,话说得重一点儿,也不要紧。”
“能说他的,现在就只有两个人了。”
“谁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脸来,而且我的嘴也笨,心里有点儿意思,就是说不出来。”
慈禧太后微微颔首,表示谅解她的困难,接着踌躇地沉吟着,故意要让慈安太后发现她有话想说而来问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踌躇的是什么,“你倒不妨找个机会劝一劝他。”
“这也不光是劝。”
“还有什么?”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显得异常沉着,“我常看各朝的‘实录’,象雍正爷跟年羹尧,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么好,到头来弄得凄凄惨惨下场,照我说,这是雍正爷的错。”
宫里关于雍正的传说最多,年妃与他哥哥年羹尧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评年羹尧跋扈,没有说雍正不对的。所以此时慈安太后对她的话,很明显地表示出闻所未闻的困惑。
“这都是雍正爷纵容得他那个样子!”慈禧太后说,“倘或刚见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儿教训他一下子,年羹尧当然就会收着一点儿,那不是就不会闹到那样子不能收场了吗?”
一连用了三个“就”字,就这样,就那样,把慈安太后说得心悦诚服:“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
“老六到底年纪还轻。”她又换了一副蔼然长者的声音,“现在掌这么大权,真正是少年得志!让他受点儿磨练,反倒对他有好处。”
“嗯!”慈安太后口中应声,心里在测度她这两句话的意思。
“我倒是为老六好,想说一说他,不过,这件事,咱们俩总得在一起才办得成。”
“那当然。”
有了这句话,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机会慢慢来,唯一的宗旨是,不办则已,办就要办得干净俐落。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意思,对慈安太后,对任何人都是声色不动。
然而这不动声色,在蔡寿祺看,是个绝好的征象。头一个折子是试探,如果两宫太后交了下来,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须另作考虑,此刻留中不发,而且别无动静,一切都如预期,那便要上第二个折子了。
一个人抽毫构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写了下来:“为时政偏私,天象示异,人心惶惑,物议沸腾,请旨饬议政王实力奉公,虚衷省过。”笔锋针对着恭王便扫了过去。
蔡寿祺使了个借刀杀人的手法。上月间原有一个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请恐惧修省”的奏折,内中有请告诫臣工“勿贪墨、勿骄盈、勿揽权、勿徇私”的话,他借题发挥,说这是为议政王而言,接下来便大做文章:
“夫用舍者朝廷之大权,总宜名实相符,勿令是非颠倒,近来竟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资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监司出缺,往往用军营骤进之人,而夙昔谙练军务,通达吏治之员,反皆弃置不用,臣民疑虑,则以为议政王之贪墨。”
“内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焕和陕西巡抚刘蓉。薛焕“挟重资”而对朝中大老有所孝敬,尽人皆知,中伤刘蓉的话,则是蔡寿祺挟嫌报复,但薰莸同器,相提並论,好的也成了坏的,这是蔡寿祺的“得意手笔”。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写:
“自金陵克复后,票拟谕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样,现在各省逆氛尚炽,军务何尝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肃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赏;户兵诸部,胥被褒荣,居功不疑,群相粉饰,臣民猜疑,则以为议政王之骄盈。”
这一段话是“欲加之罪”,但算是为妒羡曾氏兄弟、李鸿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营武将,发了一顿牢骚。以下“揽权”、“徇
费事的是既要参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写了好几遍总觉得辞意隐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于是放开笔锋,率直写道:
“臣愚以为议政王若于此时引为己过,归政朝廷,退居藩邸,请别择懿亲议政,多任老成,参赞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为圣主冲龄,军务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则当虚己省过,实力奉公,于外间物议数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后面这段话是陪衬,主旨是在“归政朝廷”四字。蔡寿祺心里在想,这句话必蒙慈禧太后激赏,只是“别择懿亲议政”,还要说得清楚些,但也应该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折子来做个题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赐采纳,则请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择要施行。”
连改带抄,费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折子递了进去。军机处已经从内奏事处得到消息,蔡寿祺头一个折子上去,留中不发,十天以后又上第二个折子,倒是什么花样?须得留点儿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来,打开折匣首先就找蔡寿祺的折子,而偏偏就少他这一件。
“这事儿好怪啊!”宝鋆接得报告后,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听一下子才好。”
文祥还来不及回答,一名苏拉掀帘进来禀报,说“恭王有请”。两人到了那里,恭王跟他们商议江宁的善后事宜。陵西道监察御史朱镇有个奏折,说“金陵克复已久,善后事宜,亟应认真办理”,指陈“遣散兵勇,清还田宅,抚恤难民,招徕商贾”四事,请旨饬下两江总督曾国藩切实筹办。恭王认为这是件大事,但所需经费,相当可观,要先替曾国藩设身处地想一想,能不能筹措,有没有困难?
这一谈,话题扯得极广。突然间听得自鸣钟打了九下,恭王不觉诧异:“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么回事?”
平常总在八点钟“叫起”,这天晚了一个钟头,难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这正因为两宫太后在谈他的事,尚未得到结论的缘故。
蔡寿祺的第二个折子,连慈安太后都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她认为这个翰林的胆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让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议!那么“别择懿亲议政”,是找谁来接替恭王呢?
听慈禧太后念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问道:
“是让老七来当议政王?”
“他那儿成!”慈禧太后使劲摇着头,“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发惊诧,“你是说不教老六管事?”
听这口风,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时无话可答,便反问一句:“那么你看呢?这个折子总不能不办呀?”
“我看小小给老六一点儿处分吧。”
“这还不如说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