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
“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声,好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
“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着吧,他的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着漕运总督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着衣袖,扬长而去。
吴守备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想上去拉住他问个明白,却又不敢。回过头来一见德禄,不由得哭丧了脸,“我的德大爷,你看这差使怎么办?”他微顿着足说,“也不知道要什么花样,什么颜色,什么料子?还有,到底是要多少呢?不问明白了,我回去跟我们大帅怎么交代?”
“你别急,你别急!”德禄拍着他的背安慰,想了想,作出济人于危的慷慨神情:“你等着,我替你去问一问。”
这一下,吴守备真个从心底生出感激,一揖到地:“德大爷,你算是积了一场阴德。”
德禄谦虚地笑了笑,匆匆离去。这样又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他回来,招一招手,等他走了过去,便一路出宫,一路低语。
“安总管的话也不错,传旨向来就是这个样,上面怎么说,怎么照传,多一句,少一句,将来办事走了样,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不过……。”
德禄是有意顿住,吴守备便急急追问:“不过怎么样?德大爷,你老多开导。”
“太后的意思,安总管当然知道。不过,在御前当差,第一就是要肚子里藏得住话,不然,太后怎么会相信?怎么会言听计从呢?”
“是,是!”吴守备欣然附和。他心里在想,只要安德海能知道太后的意思,事情就好办了,且先听德禄说下去,再作道理。
“安总管说,上头对你们大帅另眼看待,除了多少年以前,雪中送炭的那一档子事儿以外,当然还有别的道理,也有许多话想要叫你们大帅知道,可就是一样,得要见人说话。”
“请问,怎么叫见人说话?”吴守备问道,“难不成是说,非我们大帅到京里来了,安总管才能说吗?”
“这倒也不是。”德禄迟疑了一会才说,“老实告诉你吧,安总管是不知道你老哥的身分,不敢跟你说。”
“那,那……。”吴守备颇有受了侮辱的感觉,却又不知如何辩白以及表示自己的不满?所以讷讷然不能毕其词。
“这不是安总管看不起你老哥。”德禄暗中开导他:“他不知道你在你们大帅面前,到底怎么样?你也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总该知道,有些话是非亲信不能说的!”
吴守备这时才恍然大悟,继以满心的欢悦,因为得到了一个绝好的立功自见的机会。各省的差官为长官办私事,无非跟王公大臣府第的“门上”打交道,只有自己结交上了慈禧太后身边的安总管,为“大帅”与深宫建立了一条直通的桥梁,这是何等关系重大的事!回到清江浦,怕大帅不另眼看待?
福至心灵,他的表现不再是那种未曾见过世面,动辄张皇失措的怯态了,用很平静自然的声音说:“德大爷,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我们大帅的亲信?不过,大帅的上房里我常去,我管大帅夫人叫二婶。”
“呀!”德禄大出意外,“原来你是吴总督的侄子?”
“是。”吴守备说,“五服以内的。”
“五服以内的侄子,又派来当差官,替两宫太后和皇上进贡,自然是亲信。那就好办了。”
德禄说着便站定了脚,大有马上转回去告诉安德海之意,但吴守备这时反倒不亟亟乎了,“德大爷,”他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们大帅另外交了二百两银子给我;有该送炭敬而事先没有想到的,让我酌量补送。我打算着,把这二百两银子送了给安总管,至于德大爷你这儿……。”
“不!不!”德禄摇着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无功不受禄,安总管那儿也不必,你送了他也不肯收,替太后办事,他挺小心的。我看这么样吧,如果你带得有土产,送几样表示表示意思,那倒使得。”
“土产有的是,只怕太菲薄了。”
“就土产好,你听我的话!”德禄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明天安总管要出宫替太后办事,你下午到他家去好了!我先替你约一约,请他把太后要的衣料,开个单子给你,如果太后另外还有什么话交代,也在那个时候说给你。”
“那太好了。承情不尽!不过德大爷,明儿还要劳你的驾,带我到安总管府上。”
“这……,”德禄踌躇着说:“我明儿有要紧公事,怕分不开身。可是安总管家你又不认得,那就只好我匀出工夫来陪你走一趟了。”
如此帮忙,吴守备自然千恩万谢。回到提塘公所,立刻派人到通州,在漕船上取了几样南方的土仪,如绍兴酒、火腿之类,包扎停当。第二天早早吃了午饭,守在公所,约莫两点钟左右,德禄果然应约而至,两个人坐了车,绕东城往北而去。
等一到了安家,德禄托辞有要紧公事,原车走了,这是他有意如此,好避去勾结的形迹。吴守备不知就里,心中却还有些嘀咕,怕安德海的脾气大,或者话会说僵了,少个人转圜。
还好,安德海算是相当客气,看着送来的礼物,不断称谢。然后肃客上坐,一个俊俏小厮,用个福建漆的托盘,端来两碗茶,四碟干果,茶碗是乾隆窑的五彩盖碗,果碟是高脚錾花的银盆。吴守备心想,这比大帅待客还讲究。
“请!”安德海很斯文地招呼。
吴守备为了表示欣赏,端着那盖碗茶不喝,只转来转去看那碗上精工细画的“玉堂富贵”的花样,一面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似乎是想不出适当的话来赞美的神情。
安德海矜持地微笑着,等他快要揭碗盖时,才说了句:
“茶碗倒平常,你喝喝这茶!只怕外面不容易找。”
听到这话,吴守备格外慎重行事了,揭开碗盖,先闻了一下,果然别有一股清香,便脱口赞了一个字:“好!”又笑着说,“在安总管这儿,我真成了乡巴佬了。这茶叶真还没有见过。”
“这叫‘君山茶’,是上用的。”
“上用”就是御用,吴守备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安德海,希望他再说下去。
“前几天,湖南恽巡抚才专差给太后进了来。一共才八罐,太后赏了我两罐。今天是头一回打开来尝。”
“那可真不敢当了。”吴守备受宠若惊地说,接着便喝了一口,做出吮嘴咂舌的姿态,真象是在品尝什么似的。
“这样吧,我算是回礼,分一罐儿这个茶叶,劳你驾带回去,让你们大帅也尝尝。他当然喝过君山茶,不过,不见得有这么好。”
这是给了吴守备一个夸耀表功的机会,自然不必推辞,便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那我就替我们大帅谢谢安总管了。”
于是安德海叫小厮取来一个簇新如银的锡罐,巨腹长颈,红绸子封着口,约莫可容两斤茶叶,盖上和罐腹都錾出“五福捧寿”的图案,另外贴一张鲜红的红纸条,正楷四字:“神品贡茶”。安德海不是胡吹,这罐茶叶,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湖南巡抚恽世临进贡的御用之物。
这一番酬酢,主客双方都感到极度的满意,也就因为这一番酬酢,片刻之间成了交情极厚的老友。安德海说话,尽去棱角,十分恳切,拿出一张单子来交给吴守备说:“最好全照单子上办。如果赶不及,先把春天夏天用得着的进了来,别的随后再说。”
吴守备把单子约略看了一下,品目虽多。好在时间上有伸缩的余地,也就不碍,于是把单子收好,放在小褂子的口袋里,还伸手在衣服外面拍了两下,深怕不曾放妥会得掉了。
“另外还有件事儿。”安德海朝左右看了一下,凑近吴守备,放低了声音说,“是太后娘家的来头,我还不十分清楚,太后交代,让你们大帅给瞧着办。”
“喔!”吴守备睁大了眼,“请吩咐。”
“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叫赵什么来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由德禄转来的那份节略看了又看说,“喔,叫赵开榜。原来在你们大帅那里办税差,出了纰漏要抓他,曾经奏报有案。现在大乱已平,朝廷宽大为怀,好些个有案的,都开复了处分,赵开榜大概也动了心,走了太后娘家的路子,想求个恩典。太后的意思,候补知县的官儿太小了,没有法子交给军机去办,让你们大帅上个折子才好批。”
这一大片话,从头到底,吴守备只有最后一句不明白,“请问安总管,”他说,“我们大帅那个折子上说些什么?”
听得这一问,安德海啼笑皆非!千里来龙,到此结穴,就在这句话上,这句话不明白,前面的都算白说。这原是只可意会的一回事,直说出来便没有意味,也减弱了从窥伺意旨中,自动发生的说服力量,所以安德海特为反问一句:“你看呢?”
这是有意难人!吴守备有些紧张,把他的话从头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原是不难明白的事,吴守备深深自责,这样子不够机敏,如何能办大事?
“是这个样,”他敲敲太阳穴,“让我们大帅给他保一保。
安总管,是这个意思吗?”
安德海平静地点一点头:“我看太后也就是这一个意思。
反正你回去一说,你们大帅一定明白。”
“是,是!我一回去,马上当面禀报上头。”
“好!”他把手里的节略递了过去,“这玩意是太后交下来的,你带回去吧!”
因为是慈禧太后交下来的,吴守备便双手接了过来,折叠整齐,与苏绣衣料的单子放在一起。
“安总管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你请等一等。”
安德海进去了好半天,拿出一个鼓了起来的大信封,封缄严固,但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这是他从内奏事处抄出来的,所有奏劾吴棠的折子的事由及处置经过。递到吴守备手里,又交代了几句话:
“这个信封,请你当面递给你们大帅。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因为你们大帅是太后特别提拔的人,我在太后面前当差,兼承太后的意思,对你们大帅,自然跟对别的督抚不同。”
吴守备猜想其中是极紧要的机密文件,越发慎重,把它紧紧捏在手里,不断称“是”。
送走了吴守备,安德海回想着他那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气,十分得意。他相信经吴守备的一番渲染,吴棠一定信他的话是太后的授意,岂有不立即照办之理?看样子这笔财是发定了。
当然,那是过了年以后的事。等吴守备离京不久,各衙门都封了印,大小官员收起公事,打点过年。这年因为金陵一下,“大功告成”,过年的兴致特别好,同时南北交通,可说完全恢复,苏浙两省有亲戚在京的,纷纷前来投靠。崇文门肩摩彀击,格外热闹。四郊农民,趁着农闲时节,也都手提肩挑,要赶年下来做笔好生意,顺带备办年货。越发烘托出一片升平盛世的景象。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大臣和章京,是连大年初一都要入直的,不过封了印以后,例行公事都压下不办,仅仅处理军报以及突发而必须即时解决的事件,比较清闲而已。
对一年忙到头的军机章京来说,这几天就算最舒服的时候,不特公务清闲,而且所获甚丰。外省的“冰敬”以外,恭王和那些入息优厚的大臣,象户部、工部的堂官,内务府大臣,还有兼领“崇文门监督”的额驸景寿,看关系深浅,都有或多或少的馈赠,作为“卒岁”之资。至于宫中年节对侍从近臣的赏赉,军机章京照例也有一份。特别是简在“后”心的那几个红章京,常有格外的恩典,尤其教那些为要帐、要债的所包围的穷京官羡慕。
京官最穷的是两种人,翰林和御史。翰林有红有黑,不走运的翰林,开门七件事,件件要赊帐,如果一年大大小小的“考差”,一个都捞不到,那到了年下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年三节结帐,端午节和中秋,都还有托词:“得了考差,马上就给”,一交腊月什么考试都过了,那里还有当考官的差使?
于是只好找同年、找同乡告帮。
御史的情形也是一样,但“都老爷”三个字,在京城里很有些用处,起码煤铺、油盐店的掌柜,跟“都老爷”去要帐,不敢象对穷翰林那么不客气。因为逼得他恼羞成了怒,喝一声:“来啊!拿我的片子,把这个混帐东西送到兵马司去严办!”就真要倒霉。京师九城都有兵马司,专管捕治盗贼,送到那里,被打一顿屁股,是司空见惯的事。
当然,御史有正有邪。正派的御史,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不要说穷,死也不怕,那种风骨,就是帝后也不能不敬惮。走邪路的御史就不同了,一种是只要给钱,唯命所从,于是有人便利用此辈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其名称为“买参”。一种是哗众取宠,别有用心——在这“大功告成”的同治三年年底,便正有些人,想找这样的御史,掀起一场政海中的大波澜,来打击恭王和曾国藩。
这些人便是八旗的将领。旗人对于恭王的不满由来已久。肃顺看不起旗人,所以他们支持恭王,清除肃顺,不想恭王执政,依旧走的是肃顺的路子,倚任曾国藩,有过之无不及。加以八旗兵丁的粮饷,一直是打折扣发放,金陵未下,犹有可说,如今,在上者加官晋爵,而旗民的生计,困苦依旧,这就越发使得他们愤愤不平了。
有些人认为湘军的势力太大,已到了“动摇国本”的危险程度,这是一批足迹未出京畿,只向往着他们祖宗进关时的威风的人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在头脑比较清楚的人看,恰好用来作为抑制汉人的一个有力的理由。他们并不以为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人的事功,旗人办不到,他们也不以为官文的封伯爵是傥来的富贵,反觉得只有一个旗人封爵,是不公平而大失面子的事。于是反对恭王和曾国藩的暗流就在这半年之中逐渐形成了。其中有些出于妒嫉,想去之而后快,有些为了实际的利益,更明确地体认到,唯有去掉恭王和曾国藩,他们才有掌握政权和军权的机会。
这股倒恭王的暗流,渐渐又汇合了蒙古人的反对势力。四年前,恭王与肃顺争权,蒙古人的倾向,有举足轻重之势,肃顺既诛,恭王为了稳定朝局,特别拉拢蒙古人,倭仁内召,入阁拜相,对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优礼有加。一向讲道学的倭仁,十分守旧,对于兼领总理通商衙门,经常与洋人打交道的恭王,原有成见,僧王的国戚,本来支持恭王,但最近的态度也改变了。蒙古人中一文一武的两个领袖,至此都站在恭王的对方。
僧格林沁的不满恭王,起于这年十月间的一道上谕,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兵赴安徽、湖北边境上,剿治捻匪。僧格林沁透过在京蒙古籍大臣和他的儿子伯彦讷谟祜的关系,表示反对,他认为剿治捻匪,已有一王一伯——大学士湖广总督果威伯官文,再加上一个侯爵来会办军务,岂不是把捻匪看得太重?这样为匪张目,有害无益。恭王总算“从善如流”,很快地撤消了原来的命令,但是,僧格林沁的自尊心,已经受了很大的损伤。
僧格林沁以他的骠悍的蒙古马队为主力,转战千里,自负骁勇,素来看不起湘军,而且对黄河以南的汉人,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金陵既下,曾国藩勋名盖世,他心里已经很不舒服,而以七、八月间河南光山一战的偶尔失利,朝命曾国藩移师会剿,在他看是恭王有意灭他的威风。于是别有用心的一批人,也就正好利用他的愤懑,从中挑拨。挑拨的花样极多,甚至已死的多隆阿,被诛的胜保,也被利用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