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明四年九月。
一次大朝议上,太师当殿上《改制之十二疏》,提出了“土地全部收归国家所有、释放奴婢、改革币制、改革税制、改革军制、改革官制、调整行政区划,设立市场监督官、盐铁酒等完全官营”等大小十二项新政。
此疏一上,朝野震动。
反对的折子几乎淹没了铁慈的书案。
但是太师的这份奏疏,竟然集合了大乾学院所有的学生署名,以及从学院毕业的已经进入各级官府的学生,还有三大学院和部分国子监生,人数竟然达到了近万之众,是实实在在的万民书,甚至其影响力和威慑力还远远超过万民书,毕竟读书人地位可比平头百姓高多了。
在地方各州府县,也有地方官员上书附和,还有地方官趁着劝课农桑的机会,四处下乡走访宣讲的,百姓们乍一听这些全新的朝政,兴奋有之,赞成有之,反对有之,老成持重者有之,更多人都说这是太师的建议,太师是这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亲自培养教导出了陛下,也教导出了如今朝中最有朝气的一批年轻臣子,太师还是天下第一大富人,麾下的瑰奇斋年年逢难赈灾,修路造桥,扶持造桥,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太师的建议,那自然没有不好的。
听着,以后没有了佃农,土地都由国家收回去,再分给每个人,耕种了除了交的秋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多好的事!
以后那些达官贵人,可再没有了欺压咱们的机会!
而且以后不论种田还是经商,都还有银子拿,这好事简直叫人不敢想!
至于改革税制,改革军制官制,盐铁酒官营等等,离寻常百姓生活太远,倒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但是对于官僚地主阶层,后者的影响简直便如地震,一时不仅盛都震动,连天下州府官员们都开始惶惶不安。
对于新政十二疏,内阁和高官们的态度出现了很大的分歧,其中贺梓一直态度鲜明地反对,因此最先被攻讦,但贺梓和云不慈一样,在朝野内外和天下人心目中都拥有极高地位,他的被弹劾立即引起了一批文臣的激烈反弹,双方在承乾殿吵得不可开交,学院派固然指责贺梓固步自封揽权媚上,贺梓派同样反攻学院派心怀叵测欺君罔上。一连数日,朝政几乎全部停滞,每日承乾殿都陷于暴风雨一般的争吵中。
铁慈对此一直一言不发,所有的对双方的攻讦也全部留中,大臣们都觉得,陛下此刻一定十分为难,两个都是恩师,都对自己有恩情,现在到了这种不能共存的境地,于她手心手背,实难选择。
朝臣们闹得虽然厉害,却也不敢怎么逼迫皇帝,当年重明事变后,经历一年,皇帝才算痊愈,但似乎留下了病根,后来几年里,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休养一阵不上朝,政事上了轨道之后,晚上也从不议事。
因此都是对喷。
如此争吵数日后,今日朝上,太师抛出了杀手锏。
她当殿求告老,愿领一切罪责,只求陛下好生对待十二疏。“不惧改革之阵痛,方能展望更为光明之未来。”
铁慈当殿不置可否,退朝后,按惯例留太师面谈。
这一日是霜降,盛都去年是暖冬,今年寒意却来得早,铁慈从前廷离开,经过宫内甬道的时候,看见前阵子还开得很繁盛的金桂树已经谢了大半,满地落金。倒是重明宫前殿的菊圃里菊花经霜犹艳,重紫鹅黄,清丽逼人。都种在统一定制的花盆中,按照颜色搭配,精心地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祥”字。
这些花由简奚亲自照管,她养得一手好花,这四年里,每日她都有最新鲜最美的花朵,插在花瓶里,放在铁慈床头,铁慈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不同的,搭配精巧的花束。
铁慈听师父说过插花,但没见识过,只是她总是想,简奚插的花,一定是最艺术的那一种。
疏落有致,搭配巧妙,素色的孔雀草一定是配紫晶瓶,百合一定配喇叭瓶,青花瓷瓶里插几朵丁香飞燕草,郁金香配上同样简洁的长方形挂耳瓷瓶,阔身肚圆的点金瓶则插几朵粉簇簇的绣球。
听见她的脚步声,简奚自花海中回头,笑容明媚,“陛下,今日的春水碧波开得极好,给您插上几朵好吗?”
她虽然是铁慈随身笔墨女官,但从不在御书房外主动和铁慈提起政事,倒是会谈些花草吃食闲杂人事。
铁慈点了点头,简奚便站起身,拍拍手中泥土,行了礼,飞快地顺着回廊跑了。
她平常工作时力持稳重,闲暇时却显得轻快活泼,最起码铁慈现在看着她一溜烟跑走的背影,也忍不住眉目微霁。
忽然一块瓦片落在脚下,铁慈看着这块皇宫专用琉璃瓦,嘴角一抽,慢慢看向殿顶。
一双不大的靴子在头顶晃荡,看不见人。
铁慈顺手从庑檐下拿起一把大扫帚,腿一抬就上了殿顶,二话不说抽了下去,“给我下来!在外面浪荡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上房揭瓦!”
殿顶上一声尖叫,萍踪如一团火云般从殿顶蹿了下来,捂着屁股怒道:“一回来你就打我!”
铁慈拄着扫帚站在殿顶,道:“打的就是你!”
萍踪揉了揉屁股,嗤笑一声道:“不是我让着,你哪里能打得到我?”
铁慈上下看了她一眼,倒也没否认,道:“武功是进益了。”
萍踪露出洋洋得意神色。
“但我的侄女婿呢?侄孙呢?”
萍踪:“……?”
“出去浪荡几年,没拐个男人回来,也没生个娃回来给我抱?”铁慈不可思议地道,“萍踪郡主,萍踪小霸王,你的绝世武功和绝世容貌和你君临天下的小姨,都没给你拐男人的勇气吗?”
“外面都是歪瓜裂枣!”萍踪一挥手,随即嗤笑,“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呢?哭着喊着涨辈分,那你一个做小姨的还没姨父给我,我为什么要生娃给你抱?”
“这不是给你姨父怕被你撬墙角嘛。”铁慈从屋顶下来,顺手将扫帚交回给负责打扫的宫人。
重明宫的宫人都是当初瑞祥殿调过来的,训练有素,听见这么出格对话都毫无反应,接过扫帚,顺便帮铁慈拍掉上房沾到的灰,就笑着去小厨房吩咐加菜了。
铁慈和萍踪在花园中坐下,铁慈问起萍踪这几年行踪,萍踪道不过是天南海北走了走,并强调自己并没有去大奉,她可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撬墙角什么的,她可不会做宣琼那样的绿茶。
萍踪道:“为什么忽然这么……”
铁慈抬起手,与此同时萍踪住口,两人回头。
就看见院门口,立着太师云不慈。
云不慈看着萍踪,笑道:“我说怎么大家都十分欢喜模样,原来萍踪郡主回来了。”
铁慈起身道:“太师来得正好,晚上一起用接风宴。”
萍踪看看两人,道:“你们又要谈朝政了吧?我听见这些就头痛,我先逛逛去。”说着也不等铁慈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她是个孤拐性子,当初待铁慈也不假辞色,先帝捂了她一年多,才把她捂热。到现在也就对铁慈和气些,除此之外看见谁都鼻孔长在天上。
云不慈凝视着她的背影,笑笑,随手拖过凳子,坐在花园石桌前,桌上有酒有杯,她随手就斟了,招呼铁慈过来,“坐,咱娘俩今天喝点酒。”
她一贯脱略不拘形迹,而且喝酒就是喝酒,不喜欢配菜,宫人们都很习惯她的习惯,没人送菜,反而都退了下去。
瑞祥殿的宫人,好几个也是当初云不慈先救下来,后来放到铁慈身边的,也有送过来之后,年幼生病,得云不慈给药救活的,因此她在铁慈这里,也一直都如自己家中一样自在。
铁慈在她对面坐下,接过云不慈递过来的酒,杯子拿在手中,轻巧地转了两转。
对面,云不慈毫不在意一饮而尽。
秋日金风脉脉,吹动亭角金铃和花囊,暗香浮动,碎声不绝。
天光将暗,霞光在彤云边缘收束成一层玫瑰色的边,有宫人行到角落,悄然挑亮了檐下的宫灯。
喝干的瓷杯落在石桌上清脆一声。
铁慈凝视着云不慈的眼眸,缓缓道:“师父,不担心我这酒是毒酒么?”
云不慈把玩着酒杯,抬头对她一笑:“怎么,被逼急了,想杀了师父?”
“很意外吗?”
“不意外。”云不慈摇摇头,“说真的,你耐性够好了,我原以为去年你就应该下手的,甚至当初,我在大乾学院给你提出十二疏的雏形时,你就该下手了。”
“阿慈,你什么都好,就是人如其名,太慈了。”
铁慈也把玩着自己的酒杯,喟道:“是啊,这些年里,学院派处处抢权,步步紧逼。师父你从把持大乾经济,转向耕耘朝堂,耕耘天下,短短几年,天下商人只知瑰奇斋,天下士子只知大乾学院,天下官员,只知太师。”
“那倒也不至于。”云不慈,“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虽然他们确实以瑰奇斋、大乾学院、云太师为首,但这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也都是陛下您的,所以他们毫无顾忌地跟随并鼓吹。并一腔热血地认为,陛下您和太师,一直是一体的。”
“朕从未首肯过十二疏,这一点从一开始您就知道。朕这么久以来的态度,朝中重臣心知肚明。可师父您还是一力推行,煽动蛊惑,暗示那些中层官员和热血学生,朕其实是同意的。甚至您还把学子们的命运都捆上您的战车,朕要想公平,要想人才,就不能把他们都黜落……太师,您无时无刻都在逼朕,为什么?”
云不慈挑了挑眉,竟然先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才道:“逼你?不不不,我觉得我一直在帮你。”
“就拿这些不切实际,目前根本无法真正触摸到的所谓进步和发展,来帮我?”
“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关于十二疏,我其实是承认你的看法的。”
铁慈微微睁大眼睛。
“我甚至因此佩服你,真心的。”云不慈道,“我的徒儿,你拥有常人难及的思想和眼光,超越了这个时代也超越了我对你的教授,你是真正具有帝王气魄和格局的女子,你并不固步自封,你只是一直保持着非常的清醒和冷静,从来不为眼前浮华或者颓败所欺骗而已。”
铁慈缓缓捏紧了酒杯,冷静了一下,不可思议地道:“您的意思是……您是赞同朕的看法的,您一直都知道十二疏根本不适合现在的大乾,贸然推行一定会引起强力反弹和天下大乱……您明知这样,却还一直在坚定不移地向学生们洗脑它,推行它?”
云不慈笑而不语。
铁慈闭了闭眼,半晌才开口,声音暗哑:“师父,朕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