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宫灯在风雪之中飘摇,明灭之间,如巨龙开阖的眸。
队伍很快到了瑞祥殿宫门前,守门的护卫认出这是陛下的暖轿,赶紧跪下迎接,又要进去通报。
轿子里传来铁俨的声音:“不必传报了,这大冷天的,何必让慈儿迎出来。直接抬进去吧。”
轿子也便抬了进去,直入中庭,主殿殿门开启,赤雪带人匆匆迎出来,行礼道:“陛下。”
丹霜跟在后面,脸皮微微绷紧,心中佩服赤雪是历练出来了,这种情形,以往多少要慌张一下,现在她一边行礼,一边对后面阿狸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赶紧去通知殿下。
铁俨却没有进殿,左右看看,问:“太女不在?”
铁慈没迎出来,就一定不在主殿。
赤雪只得道:“回陛下,殿下在洗浴。”
铁俨望望天色,诧道:“这个时辰洗澡?”又道:“朕听说慕容翊被宣进宫,后来太女又宣了整个太医院看诊,朕不放心,来看看怎么回事……阿狸,你偷偷摸摸往哪去?”
阿狸站定,以赤雪为偶像的她面不改色地道:“回陛下,奴婢去通知太女啊。”
“她要洗澡就让她洗,泡热了再上来,免得匆匆洗了着凉。”铁俨示意她不必去,又看四周,“慕容翊呢?让他先来见朕。”
赤雪心中暗暗叫苦。对阿狸使了个眼色。
阿狸会意,便往侧殿去,笑道:“慕容世子生病,喝了药刚睡着了,奴婢这就去唤他。”
铁俨忽然道:“侧殿没有人,你在糊弄朕么?”
赤雪一侧头,看见侧殿有一扇窗户被风吹开了。
铁俨站在廊下,沉默了一会,忽然抬脚,往后头澡房去了。
呼啦啦一大群人跟了上去。
瑞祥殿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丹霜想大声呼唤提醒殿下,被赤雪拉住。
她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爱女如命,对铁慈的一切可以说了解得巨细靡遗,现在这种情形,说明陛下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了,丹霜再不知死活地提醒,只会激起陛下的怒气。
铁俨步子很快,直入澡房所在的后进院子,一眼看见院子四周都没人,想着一贯服侍太女洗澡的赤雪丹霜都在前殿,面色一沉,站定了脚步。
然后他回头看了跟随的人一眼。
众人立即会意退下。
刚退出中庭,哗啦一声水响,澡房的窗子被水泼湿了半边。
一声低笑同时传入铁俨耳中。
铁俨:“……”
铁俨的脸黑了。
这世上就没一个老父亲,能看着有人登堂入室,公然撬了他女儿房门的。
他站在中庭,咳嗽一声。
声音不高。
澡房里铁慈却猛然一僵,随即嘶地一声。
抽筋了。
慕容翊急忙握住她小腿,给她按摩,铁慈呆若木鸡,伸手推他,道:“快!快穿!”
慕容翊转头对外看去,也发现了不对劲。
老丈人这皇帝当得不合格啊。
大雪天不好好干活,跑来女儿房里捉奸是要闹哪样?
铁俨眼见居然还没什么动静,忍无可忍,怒道:“滚出来!”
铁慈急得一掌把慕容翊推出水。
澡房里地下有地龙,倒是不冷,慕容翊笑一声,不急不忙走到屏风后穿衣服。
丝质透明屏风映出他身形,每根线条都流畅难描。
铁慈却根本没有心情欣赏,随便匆匆一擦,套上衣裳,一手攥着还湿淋淋的发,就要往外走。
却被慕容翊拉住,他一手握住她的发,一手拿着干布,给她擦着头发,道:“急什么,这种天气,湿着头发出去,你想得伤寒?”
他声音不低,对面廊下铁俨听见了,微微哼了一声。
铁慈把头塞进他手中干布中,猛力搅了两下,道:“好了!”却又拿了梳子飞快梳理整齐,就要出去。
又被慕容翊拉住,随即披风当头罩下,慕容翊依旧声音带笑,“这该我先出去,挨骂的也肯定是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铁慈低声笑道:“急着出去给你顶锅啊。”把他往回一推,道,“衣服穿好,头发擦干再出去,你烧还没退呢。”
屋外,等了半天的铁俨已经没脾气了。
还真一点都不心虚啊!
当场逮人这种事,如果对方不心虚,那逮方滔天的怒气似乎也就失了凭依,变得虚浮而无聊起来。
但是当铁俨一眼看见果然是铁慈先出来的时候,那股为了全铁慈颜面已经压下的怒气嘭地便爆了起来。
连同身体隐秘的不适一起,化为他难得的冷脸。
慕容翊何德何能!
让他家阿慈这么护着!
铁慈自幼便作储君培养,虽然心地良善,但储君该有的杀伐决断,大局为重一样也不少,他从没想过铁慈会如此儿女情长,会在这种情形下就将自己交付慕容翊,会不顾物议将他昭告天下,乃至在无媒无聘情形下接至宫中。
简直让他迷惑。
这还是他的铁慈吗?还是两年内彻底翻身,靠自己让如今整个朝野交口称赞心悦诚服的大乾皇太女吗?
但是刚刚倒下的庞然大物,又很鲜明地告诉他,铁慈并没有色令智昏,她依旧清醒明辩,思虑周全,反手之间,就将萧氏狠狠掼倒尘埃,烟尘四起,而又四方不乱。
那……只能说是冤孽了。
铁俨看着铁慈在他面前站定,展颜一笑,将手中披风,罩在了他肩上,“父皇,可不能在这雪地里站着,要骂要打,回殿里再办。”
只这一句,铁俨的心便又酸又软,他反手将披风扔回铁慈肩上,道:“你头发还没干,自己披好。”
门吱呀一响,慕容翊缓缓推门而出。
他倒显得更加从容整齐,连发髻都已经束好,发上深红相思木簪子熠熠闪光,衬着乌木般的发和初雪般的肌肤,长眉若柳,下压着一双宝光湛然的眸。发还微微湿着,散了一丝在额前,眼神便显得越发波光荡漾,既有仙气,又生艳色。
连身的黑色大氅直垂到地,如巍巍黑色的玉山,清冽尊贵。
确实是足可惑君倾国的品相。
他对着铁俨施礼,笑称伯父。神态该死的坦然。
铁俨沉着脸看他一会儿,转身进殿,两人跟上。
赤雪早已将所有的人都屏退,备好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桌上,自己也退了下去。
铁慈轻声道:“父皇,慕容抱恙,我怕他在宫外疏于调养,接进来让太医院照顾。这次对付萧家,他居功甚伟……”
铁俨摆摆手,没好气地道:“行了!”
坐下来道:“朕来,是两件事和你说。一是朕已经下旨,着令锁拿萧立衡,戚凌领五军都督府军查看家产。萧府上下,并无反抗,现在已经进了刑部。”
铁慈点了点头,道:“我已经和狄一苇说过,她这次带来了三万精锐,负责萧府和城外的控制。她会盯着的。”
“另外,今天容首辅上了告老书。明日大朝会会公开提起,你心里有数就成。”
铁慈沉默了一会,转头对简奚道:“传令戚凌和狄一苇,注意容府的动向。”
“你是说……”铁俨脸色一变。
“首辅告老,是父皇的意思吧。”
铁俨顿了顿,道:“他惯常小动作很多,一开始是朕动不得他,后来是朕不想到处树敌,先解决萧家再说,本想等你处置,前些日子他又不安分了。朕想着萧氏败局已定,而你和容溥之间最好不要出现裂痕,这事,就还是父皇来替你解决吧。”
铁慈心中温暖,却又生出歉意,这事本该是她自己处理的,却让父皇给她顶了。
“你是担心容麓川不甘心吗?”铁俨思索道,“朕瞧着,应该不会。”
“您忘记了首辅夫人。”
“她不是已经家庙修行了吗?麾下老兵大多归顺狄指挥使了。”
“不过防着一些罢了。”铁慈一笑,“不敢有疏漏,怕一疏漏便是承担不起的后果。”
铁俨怜惜地看她一眼。
阿慈最近也瘦了许多,脸色并不好。
心情不豫,他又瞪了慕容翊一眼。
然后才发现,他原本没给慕容翊赐座,有心晾着他,但不知何时,铁慈已经拉着他坐下来了。
看铁俨瞪过来,慕容翊再次起身,含笑一礼。
铁俨上下看了他一阵。
慕容翊微笑如故,姿态谦恭,神情却不卑不亢。
铁俨便是此时看他一万个不顺眼,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货别的不说,这气度心性,确实配得上他家阿慈。
他心中叹一口气,起身道:“你随我来。”
慕容翊二话不说跟上。
铁慈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眉头微皱。
现在这个天气太恶劣,天也黑了,慕容翊脸色不好明显状况不佳,不该再折腾了。
但是此时阻止,父皇只会更生气。毕竟现在这情形,她看得出,父皇已经是万般成全和忍耐了。
她只好命人捧厚大氅来,给慕容翊换上,亲手给他系带的时候,在他耳边轻声道:“忍着,哄着,待他气消了,随你怎么着。”
慕容翊微微俯首,唇在她耳畔擦过,微微热气和淡淡紫檀广霍香气在她耳边氤氲,他压低声音说话时音色越发荡漾如醇酒,“放心。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受得。”
铁慈转首,在他颊边轻轻一吻。眼看父皇已经不耐回身,赶紧将他一推。
阶下,内侍高高举着伞,铁俨回身,看着殿中的女儿,灯光在她身后晕开深深浅浅的黄,她置身于光晕之中,只能隐约看见秀致轮廓,和转侧间颊边一点微红。
那片如桃李色的酡红,让他心中一软,想着她今年也才不过二九芳华的少女。
然而她还不知道,很快禅位诏书便会明发天下,大乾万里江山就要担在她并不宽阔的肩。
这让他生出微微歉意。
从此后,她看天地是金殿舆图,她看江山是画师摹笔,她看烟火也隔了人间。
铁俨在阶下对着女儿微笑,指指她身后巨大的千里江山壁雕,轻声道:“以后,便要托付给你了。”
风雪忽然漫漶,一瞬间刮走了他的声音,铁慈只看见父皇似乎说了一句话,但却没听清。
她只觉这一刻雪大得天地模糊,将父皇的身影都遮没,像天地忽生巨笔,蘸雪色颜料,将那高高的身影抹去。
等这一阵风过,铁俨和慕容翊已经一前一后坐上了暖轿,出了院子。
铁慈忽然觉得心中一空,下意识追了两步,眼看那长长队伍出了瑞祥殿门,犹豫片刻,下了决心,准备也追上去。
却在此时,丹霜匆匆奔进门,附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铁慈面色忽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