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卿博轻声道:“我这药药力有限,万将军只喝了一口,毒性有限,估计能解……”
铁慈明白他的意思。
这药给万纪有用,但给萧雪崖大概只能缓解。
自然该给万纪,却不能给萧雪崖所部知道,不然刚刚缓和一点的关系,又要濒临破裂。
所以池卿博让妻子守门,到私下场合才拿出这药。
这个情,铁慈承了,道了声谢,伸手去拿药。
却在此时朱副将端着水过来,看见阿丽腾守在门口脸色微微一变,阿丽腾是个不擅伪装的人,看他脸色变了,她脸色也变了,朱副将顿觉不好,干脆不通报了,猛地探头进来,正看见铁慈要把药喂给万纪。
朱副将把水一扔便冲了进来,“殿下,您这是找到解药了吗!”
他看看那药只有一颗,旁边没有药瓶,他又看池卿博,池卿博避开他的目光,他再看看萧雪崖,面色灰白,没有吃过药转好的迹象。
他有点明白过来,轻声道:“药只有一颗?”
池卿博张嘴要说话,铁慈伸手阻止了他,收回手坐直了身体,道:“是。”
“唯一一颗解药,你给万纪吃不给我们大帅?”朱副将脸上怒色越来越甚,“殿下,我替我们大帅不值!你知道他为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很高,立即引来了本来就没走远的水军将属,水军将属拥了来,铁慈的护卫立即也警惕也跟了过来,眨眼间便又形成了对峙之势。
水军将士三言两语问清楚了情况,顿时大怒,纷纷喝骂。
“如果我们不及时赶到,她能私下弄死我们大帅吧!”
“果然皇家无情!”
太女护卫们大多是太女九卫出身,是万纪的下属,顿时反唇相讥,“人有亲疏,事有轻重,给万统领解药怎么了?不就应该给他吗?自己的忠心下属不救救谁?换成你你给谁?”
“我当然给我们大帅!”
“那不就结了,我们也给我们统领啊!凭什么你能我不能?”
铁慈叹口气。
这道理没错。
自己的下属都不护着,以后谁给你卖命。
但问题是不适合她。
她是皇储,这天下所有军队都是她的属下,都是她该爱护的对象,君主仁爱万方,天下一同。
是分不得亲疏远近的。
这话一出,水军将士眼神更冷。
池卿博起身道:“各位,不是这样的,只是这药是在下摸索配制,只能解少量的万相草的毒性,给万统领用才更有效……”
铁慈又叹一口气。
这样说也是不行的。
会让水军将士觉得自己等人在找理由,且对于救命生机,是不分效果大还是小的,他只会想既然有用为什么不给他用。
果然,立即就有人暴躁地骂:“不过是你要讨好皇太女罢了,不然怎么有解药先前不说私下授受?既然有效我们大帅为什么不能用!”
铁慈站起身,刚要说话,忽然有人笑吟吟地道:“怎么了怎么了,又出什么幺蛾子了?哎呀让让,让让,让个道我要看热闹。”
铁慈便笑了,又坐回去了。
这么张扬的自然是慕容翊,他一路走来,身后跟着好几个黑衣人,那几个人风格和他截然相反,面容平板,毫无表情,一张脸黑瓷白瓷一样生硬,看着叫人不大舒服。
更让人不舒服的是随着这些人的走动,隐隐散开一些奇怪的气味,有点腥有点焦似乎还有点内脏的荤味儿,很多复杂且不好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叫人闻见了,心底便生出许多不安和不适来,几乎下意识要避开。
于是慕容翊走到哪里,哪里便分海一般让开道路。
慕容翊在门边探探头,看了两眼就明白发生什么了,笑嘻嘻道:“哎呀殿下,这就是你不对了。”
铁慈的护卫们愕然,不明白这位太女门下走狗怎么忽然和太女唱反调了。
铁慈:“哦?”
“一腔好心该和大家先说清楚才是。免得有些人脑子不好心也歪总往黑里想。”慕容翊转向池卿博,“这什么药,谈公子自己配的?药效如何?药性如何?有无禁忌,是否冲突,都知晓并且试用验证过吗?”
池卿博怔了怔,惭愧地道:“是我自己摸索研制出来的,没机会试过……”
众人安静了些。
“西南的毒很复杂大家不知道吗?都没试过,有没有用都不知道,说不定吃了药性冲突还会生出新毒来,这么个危险玩意,你们怎么就抢吵起来了?”
这回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也有人道:“话不是这么说,天下毒病不知凡几,哪能都试一试,情况紧急死马也能当活马医……”
“你说你们大帅是死马?”
说话的人哑口。
“殿下不过是慎重,因为万统领中毒浅,拿他试试药应该不至于出问题而已。”慕容翊笑,伸手一指,“谁觉得无妨,那就谁去给你们大帅喂药吧,治好了算我的,治死了算你的。”
“……”
慕容翊伸手乱指,“来啊,请,请。”
他对着水军将士随手指,人人被他指到都仿若被刀戳到,下意识往后退。
倒是一直站在最前方的朱副将,看着那药,咬咬牙正要上前,慕容翊却已经飞快地收回手,笑道:“所以你们都是不敢的嘛,那就让万统领试药吧,万统领作此牺牲,你们回头记得谢他。”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手指一弹,将药丸弹入了万纪口中。
众人猝不及防,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要骂却觉得师出无名,不骂又觉得堵心,一个个涨得脸色通红。
铁慈目光和慕容翊碰了碰,起身道:“大帅的毒,孤一定会解了。孤保证。”
朱副将嗤地一声,接收到铁慈目光,怔了怔,挥手示意众人散了,只留了水军守备以上的将领。
等士兵走了,铁慈才道:“孤会带大帅下船,亲自赴山中寻药,直至解毒为止。”
众人怔住。
好一会儿朱副将才找到声音,道:“……这,这怎么行……”
这不是把大帅当做她的随身人质吗?
池卿博咳嗽一声,轻声道:“是这样,万相草之毒所需要的解药,好几种草药是要一天之内入药的,否则就会失去药性,所以派人去找药再送回来不可行,必须自己即寻即用……”
“那我们护送你们一起去!”
池卿博看铁慈,铁慈淡淡道:“你们不放心,可以推选两人跟着,也好照顾你们大帅。”
“派两人有什么用,这万一……”
话没说完,意思大家都懂,万一太女要下手,没人扛得住。
铁慈笑了起来。
慕容翊嗤笑道:“你们大帅离开军队,是好吃还是好玩?太女费劲巴拉地把他带出去杀了做甚?还想不想要南粤水军了?”
“只带两个人……”
“带全部水军好吗?兴师动众,告诉燕南你们大帅中毒了,南粤水军群龙无首了,好吗?”慕容翊温柔地问,问得对方面皮紫涨,呐呐不言。
铁慈眼看南粤水军的将士们给慕容翊逼得步步后退,舒服地向后一仰。
慕容翊笑道:“你们不就是不放心大帅和太女走嘛,觉得他好像成了人质是不是?那我们也留下人质就是,哪,我,我留下陪着你们,还有那群衙内们。”
他伸手一指,刚被放出来的衙内们正在门口探头探脑,闻言如遭雷击。
不过看个热闹,怎么忽然又成了人质了?
常千磨脸上神情千变万化,当初被逼跟着太女出京,后来想想觉得倒也不是坏事,跟着走这么一遭也就算立了功,回来就能寻个好差事。都是少年人,之前听说了容溥戚元思等人跟着太女走西戎,便立了收服西戎的大功,难免想着自己也能光宗耀祖一回。
谁知道一路苦行军,熬大通铺,人家西戎纵横捭阖参与大计,自己等人奉旨嫖娼,如今干脆就沦为人质了……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太女,一声哀求还没出口,就见铁慈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衙内们牙齿咬得咯咯响,阴森森转头齐齐盯着慕容翊。
妖妃祸国!
……
燕南首府昆州,素来有“一池三楼满城色”之称,池是号称西南明珠的镜池,三楼是昆州赏景名楼挹江明月楼、藏书万卷名闻天下的述古楼,所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和美食独具特色的玉馔楼,以专宰外地人的虫子宴和菌菇宴闻名。满城色是指昆州城四季如春,花开满城,且因为一年到头晴好居多,比起别处花盘大花色鲜艳,葳蕤夺目,丽色满昆州。
三楼呈品字形居于昆州城中心,而镜池就如飘带般绕三楼迤逦,围住了景致最好的这一带,品字形的正中,便是燕南中心的南平王府。
此刻燕南王府花团锦簇,披红挂彩,满城花色,此处更增三分。
只是花开得热闹,气氛却不热闹。
宫女们手捧各色托盘器物行走于重重长廊和宫室之间,走动时裙裾不扬,沉默引导着一群被婢女簇拥的锦衣华服的女子,跨入庆云殿花厅之内。
殿内女官微笑着迎上前来,熟稔地称呼着各位夫人小姐。
便有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小姐笑着道:“我们今日来给郡主添箱。”
添箱是女子即将出嫁前,家中宴请亲朋好友,亲朋则会赠送各色礼物,添进新嫁娘的陪嫁箱子里,以作祝福。
她一开口,女官的笑容便显得更加柔和恭敬,“县主这边请。”
南平王的侄女,现任燕南都司都指挥使游筠的女儿游卫晴便走上前来。
她凝视着前方妆台前坐着的女子,这么多人进来了,妆台前的女子一动不动。
几个司妆和司发的女官围着她梳妆,铜镜里模糊映出一张巴掌大的雪白的脸,按品大妆粉很厚,依旧掩不住的青春娇美。
一个女官捡起一枚簪子,簪头尖锐,寒光闪烁。
旁边一个女官忽然看了过来。
拿簪子的女官反应过来,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放下了簪子,重新在妆盒里取了一朵莲子米大珍珠镶嵌的珠花,柔声笑道:“珍珠才最配郡主的冰肌雪肤。”
另一个女官立即将簪子收回盒子拿了下去。
先前说话的女子便笑着走上前去,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头一套指头大的红宝石头面熠熠生辉,她取出其中的红宝琉璃璎珞圈,姗姗走上前去,将那璎珞圈套在了梳妆女子的脖子上,手也并不拿开,轻轻拢着梳妆女子的颈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笑道:“红宝石也很配郡主妹妹呢,花容月貌,雍容华贵。和常家三公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镜子中一坐一站,两人相对。
红宝石璎珞圈似一层环套在雪白的脖子上,而她的柔软的手套上了第二层。十指尖尖,戴了金镶玉的精工镂刻的护甲,尖端轻巧地搁在颈项微微隆起的青色经脉上,一弹,又一弹。
看着有些叫人不能呼吸。
铜镜朦胧地映出游卫瑄的脸,宛如戴了面具一般毫无表情。
游卫晴笑了笑,她神情平静,姿态端庄,连笑容的弧度也柔和优雅。
她俯下身,在游卫瑄耳边轻轻道:“可惜了的,郡主。你嫁的常远,原本倒也算是青年俊杰,配得上你,不过自从他去盛都参加春闱被黜落后,回来后就成了失心疯。这可有点不妙,你家已经有个傻子了,你再嫁个疯子,叔叔这一脉,以后还能有个正常人吗?”
游卫瑄依旧沉默,连头上珠花都不曾颤动一丝。
游卫晴笑容弧度不变,脸颊亲昵地挨着游卫瑄的脸颊,看上去就是一对极其亲密的好姐妹,以至于她身后那些燕南王府亲族小姐们,都不禁凝视着两人的背影,神情艳羡。
“你放心地走吧,”游卫晴声音细若游丝,只有游卫瑄能听见,“你走后,你的宫殿,我来住,你的弟弟,我来照顾。”
……
从庆云殿往北走,穿过三重垂花门,一层又一层的院落后,有一个偏僻的,原本用来放些器具杂物的小院子。
往日这个小院子从无人走动,现在倒是多了很多人,精悍的护卫看守整个院子,巡夜的兵丁时不时列队走过,还有侍女穿梭而来,按时送饭。
此时正是午时,院子里出来人接着了侍女送来的午饭,那托盘上倒是三盘六碗,颇为丰盛。
负责拿饭的小厮垂眼看了看饭菜,眼底露出喜色,拿了饭菜回去,并没有进入正屋,而是进了西侧的耳房。
经过正屋时,他对屋子里看了一眼,门缝虚掩着,他下意识掩了鼻子,又赶紧将菜盘盖子盖上。
耳房里有人接着,笑道:“今日什么好菜。”
小厮将托盘一搁,伸手拎起一只浓油赤酱的肘子,笑道:“当初还以为是个苦差事,如今倒让咱们沾了光。最近我都吃胖了一圈。”
另一个小厮就道:“阿七,今儿给大少爷留什么?”
小厮在盘子里拨了拨,道:“他从来不吃绿叶菜的,也不吃鱼肉虾蟹,他只吃清汤炖菜,这肘子里不是还炖着芋头块儿么,等会咱们吃完了把芋头倒出来,加点白水端进去就得。”
问话的小厮看了他一眼,藏下了眼中的鄙薄。
说起来还是大少爷多年的伴当呢,大少爷一朝落难,他偷吃扒拿比谁都欢快。真是难看。
心里骂着难看,手上却不慢,他拎起一只鸭腿,笑眯眯地啃。
吃完了阿七摸着肚子往后一躺,道:“宝昌,你去给少爷送饭。”
小厮宝昌便站了起来,端了白水芋头去了正房,那屋子去年蒙的窗纱还没换也没擦洗,灰蒙蒙地遮蔽光线,他开了锁,把门推开一条缝,将碗往地上一搁,看了一眼屋子角落。
果然还在那里,西北角,屁股朝外,脸贴墙,神神叨叨地不知道在嘀咕什么,隐约听着什么八啊八的。
白天还好,夜里这傻子也是这样,声音悠悠荡荡的,有一次他撞见,差点吓死。
宝昌不想多呆,飞快地关上门。
他不敢说话,上头说了,不许和大少爷说话,大少爷也说不了什么完整的话。
但他记得有段日子不是这样的。
去年大少爷随着郡主出去了一趟,回来之后竟然大变了样,能看人了,会说话了,举止也清楚明白了许多,不仔细瞧,和寻常人也差不离。
这让之前反对郡主带大少爷出门寻医的游氏家族的人都闭了嘴,甚至有人开始说,如果大少爷真的好了,是不是可以继承王位。
但是好景不长……或者说,出现了好景,有些事就不长了。
宝昌叹了口气,手下却丝毫不慢地将门锁好。
可怜归可怜,却也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这世上可怜人多了是,一个傻子生在王侯家,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也算不亏了。
他哼着小曲走开去。
屋子里,角落里蹲的人,看着是个瘦弱的少年,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污痕遍布,一双眼睛很亮,目光却很直,像不会转弯似的。
他蹲在那里,盯着墙皮斑驳的墙角,那里有一窝蚂蚁,汲汲营营也不知道在为甚忙。
地上扔着些沾了汤汁的蔓菁萝卜,那人拿着萝卜凑向蚂蚁,但显然蚂蚁对这样的吃食并不感兴趣,忙忙碌碌地走开了。
那少年眼底便掠过困惑之色,目光直直地像盯着蚂蚁,又像盯住了这虚空,喃喃地道:
“姐姐,姐姐,姐姐。”
“十八、十八、十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