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雪崖:“……”
谁说皇太女仁慈英明,大度贤德的?
一定是缺德两字错写了。
铁慈端起盘子,笑眯眯地递给右边的侍女,“去,给总管大人送过去。”
那侍女端盘过去。
齐灵源看一眼萧雪崖隐隐有点碎裂的表情,把目光收回来,看向铁慈,铁慈手抚着茶杯,诚恳地道:“齐知州,孤知道在此地做一地父母官不容易,你若有什么难处,趁此机会,可以和孤提出来。”
“多谢殿下体恤。”齐灵源一拱手,“西州民风散漫,多虫灾,气候过热,作物常常欠收,因此年年都需要朝廷赈济,下官甚是惭愧。不过好在下官自任职西州以来,尚算励精图治,各方襄助,抚得一方安定,并无再敢劳烦殿下处。”
“没有自然最好。”铁慈赞道,“知州上承天意,下抚万民,劳苦功高,孤敬你一杯。”
齐灵源脸上绽放光彩,急忙先端起杯,一饮而尽,“殿下谬赞!”
铁慈的茶杯搁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齐灵源放下酒杯,露出舒心的笑容。
铁慈也笑,近乎慈祥地笑看他。
齐灵源再从容,给这么一直慈祥地看着也有点吃不消,不由问:“殿下何故如此看下官?”
铁慈笑道:“看你什么时候倒啊。”
“……”
死一般的沉默后,哗啦一声响,齐灵源猛地掀翻桌案,向后暴退。
他的身后原本有栏杆,再之后就是湖水,但此刻栏杆忽然降下,眼看他就要退入湖中。
然而他的身子刚起来,腿便一软栽倒下去,而举起的手也无力垂落。
他倒在地下,惶然抬头看铁慈,一张囧脸已经成了铁青色,“你……你怎么……”
“加了料的酒好喝吗?”铁慈柔声问。
齐灵源猛然扭头去看自己的酒杯。
他也算聪明人,立即醒悟过来,“你偷梁换柱……”
铁慈笑道:“酒没事,问题在水中。端上那么一盘恶心东西,想诱惑孤喝水,孤就顺便请你也喝了点。”
她拿虫子戏弄萧雪崖,其实也是为了吸引开齐灵源目光,在齐灵源转头看萧雪崖的刹那,她瞬移过去,倒了些茶水在齐灵源的酒里。
她把右边的侍女支走,是怕她万一看见拆穿。
左边的侍女似乎对她有好感,所以她留了下来,果然左边的侍女没有任何反应。
铁慈本也不怕她叫出来,但是既然没叫,对方的立场也便清楚了。
她最后还给齐灵源留了个机会,可惜齐灵源一心作死。
那就只好请他喝酒了。
至于萧雪崖那边,他本就从不喝酒,而铁慈命人送去的虫子,盘子里用竹虫拼了个水字。
萧雪崖不是笨人,自然也不会去动那水。
齐灵源挣扎着挪向水中,忽然砸了手边一个碟子,“动手!”
话音未落,湖水中爆开无数水花,剑气如虹,冲向湖水正中的风亭。
一边石台上,送虫子过去的侍女也面色一变,反手一拔,寒光如雪,倒挂在萧雪崖头顶。
人影一闪,铁慈已经上了亭顶,手里拎着齐灵源。身边站着赤雪丹霜。
那示好的侍女转身跳入湖中。
铁慈脚一跺,亭子轰然倒塌。
正将冲入亭中的几个刺客埋了。
噗通一声响,那行刺萧雪崖的侍女被他一脚踢入湖中,半空中身躯弯折,鲜血狂喷。
铁慈站在亭子废墟顶上,拎着齐灵源对着湖中团团展示。
那些还要冲出来的人在水中僵住。
齐灵源嘶吼:“不要管我,杀了他们,为我儿报仇——”
伴随他的喊声,呼哨连响,院中冲出更多人影来。
但是那些人影还没跨上平台,便有咻咻之声穿越长空,乌黑的箭矢在刺客的后心爆开无数血花,有些箭矢穿过人体之后继续钉入石台,石台上龟裂纵横,灌满鲜血,远远看去像一支碎裂的血箭,延伸向湖心。
铁慈就站在血箭的箭头上,缓缓对神色震惊的齐灵源道:“令郎是谁?”
“你杀了他!”
“孤杀的人多了。”铁慈道,“说吧,做个明白鬼。”
齐灵源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狠狠盯着她,铁慈觉得更囧了。
“那我就猜猜。”铁慈道,“前几天因为试图对我下毒,最后被人所害死在江中的,是你儿子?”
齐灵源嘶声道:“不就是你害的么!”
铁慈摇摇头,“他是被人灭口的,至于是谁灭口的,你该能猜得到。孤就是不明白,你身为齐家分支,如何甘为人所用?你儿子好歹也是个衙内,怎么会亲自冒险去跟踪刺杀孤?”
和谈秀月一起的那个小厮,下毒成功跳水后被杀,当时铁慈派回去查问谈家人的护卫还没回报,铁慈并不知道他是谁,然而此刻结合齐灵源的行为,也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很简单,这小厮是她的大舅母推荐给谈秀月的,也就是说,谈家人在盛都就被诱惑收买,悄悄带了人跟随在她南巡的队伍中,这位钉子是打算路上下手的,结果她脱离大部队,对方计划破灭,所以又利用谈秀月,想办法追上了船。这说明对方在盛都就颇有势力,如今这刺客死了,随即齐灵源忽然对她下手,口口声声为子复仇,那这个儿子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但齐家好歹也是前首辅家族,家族中嫡支分支在朝官员好几位,是怎么搅合到这些事中的?
不过西州官员能做下去,多半和当地势力勾结,齐家可能涉入甚深。
齐灵源惨笑道:“你倒行逆施,坏人前途,我儿义气为重,要为他的好兄弟报仇,才亲身出手,却为你这奸人所害!勿要多说,你且动手,送我去与我儿团聚吧!”
说着眼一闭。
铁慈忽然抓起他的手,往他嘴里一塞。
齐灵源惨叫一声,准备咬舌自尽狠狠关合的牙齿咬得手背鲜血横流。
赶过来萧雪崖看见,神情一言难尽。
见过应对刺杀的,没见过皇太女这么应对刺杀的。
说她散漫吧,她警惕心高得吓人;说她警惕吧,她又毫不紧绷,什么时候都举重若轻,一边戏耍他一边给人下毒,一边杀人一边玩笑,是一种挥手谈笑散风云的真正自如。
也是久经风浪之人才能练就的警觉和从容。
联想到她说的,萧家不做人,习惯了的说法,萧雪崖更觉得心绪复杂。
铁慈不耐烦再和这囧货多说,顺手把齐灵源扔给掠来的护卫,道:“捉几个活口,回船审问。”
齐灵源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
“回船,你们再也回不了船了!你们的船,你们的兵,你们在船上的人,现在都没了!都给我儿陪葬了!”
……
西州渡口在城外二十里,四周群山环绕,一片荒野,因为今日渡口清了场,更是少有人迹。
江面之上一片平静,二十余艘战船首尾相连,几乎将整个宽阔江面占满。
船上现在也一片平静,操练的水军回了舱房入睡。
江面上远远出现了一面帆影。
是艘不小的船,不过只有一艘,看制式也是普通商船,在福船之上瞭望的水军见惯了这样的船,也没有多管。
那船渐渐驶近,看着吃水很深。
福船之上瞭望士兵开始打旗号,发烟花,示意对方不要轻易接近,停在一里外,等己方派小船上去盘查并绕道。
对方却恍若不闻,反而加快了速度。
船上忽然出现了很多人,船帮上啪啪啪打开窗户,有人把一个个黑色的桶状物往外扔。因此船的速度也就更快了。
福船上的瞭望兵还在懵着,对方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完全是不顾一切的冲法。他刚发出哨声,那船已至近前。
此时夜半,哪怕有哨声,短期之内要集合军队也是不可能的,但福船炮兵随时在位,萧雪崖的兵也和萧雪崖一样胆大无忌,炮兵当即就开始装填火药准备来上一炮,轰散算完。
只是火炮装填点燃发射需要时间,炮兵计算着,等发射出去,对方船应该离自己很近了,万一炸开,碎片可能会伤到福船。
不过也无妨,福船不怕区区碎片。
他低头装填火药时,听见半空中传来巨大的呼啸之声,还有仿佛火在燃烧的毕剥之声。
他正要点燃引线,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他抬头,看见的是慕四冷峻的脸。
慕四看着铁慈的船。
那船上也有一个类似炮的装置,却又更像一个巨大的弹弓,就在方才,那船刚开始加速的时候,那发射装置上已经装上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
此刻那火球在空中呼啸,拖着一道巨大的火尾,狠狠砸在了前方船上。
“轰!”
巨响声将炮兵震翻在地,炮膛里装填结实的火药甚至被震了出来,撒了一地。
整个江面都似乎在动荡,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滚滚的黑烟遮蔽视野,再沉沉地压下来,让人担心天是不是被捅破了,砸了下来。
接着便是扑面的焦灼的热风,呛人窒息,有人跌跌撞撞爬起来,看见前方水面,烈火接天,红光漫江,整个浮光江都似乎燃烧了起来。
众人失色。
大家都是接触过火炮火枪的人,都知道要想转眼烧成这样,这船里必须都是猛火油!
这是一艘打算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油船!
它打算直接撞上福船,炸毁福船后还能把连在一起的其余船只毁损。
就算撞不上,一旦福船开炮,近距离炸开,后果是一样的。
多亏皇太女船上,反应比谁都快,第一时间发出了火球,让那死士船在危险距离之外就炸了。
但此刻危机还没全部过去。
燃烧的船里冲出很多小型快船,蝗虫般冲向江面上的战船。
那些船上的人穿着铁甲,手里持着黑色的管子,管子连着固定在船尾部的巨大木柜子,柜子后还有类似唧筒打气的装置。
有人反应过来,道:“猛火油柜!”
那些船很多都有损毁,甚至在燃烧,但双方距离已经很近,在烧完之前撞上来完全没有问题。
那也就来不及逃。
如果铁链真的都锁上了的话。
但现在,对方不过白白寻死而已。
船上将领一声令下,哗啦啦一阵锁链急响,伪装的链接立即解开,船只训练有素地以及其灵活的速度转向,分开,驶离当前区域。
箭一般扎过来的敢死队小船眼前忽然空空,陷入了茫然之中。
下一瞬,无数火球从天而降。
对装载了猛火油柜的敢死队船来说,就是灾难。
不过反正也算求仁得仁了。
江面上再次燃烧了无数的火点,不断有人落水的声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
战船上的人没有任何动容,因为如果不是受到太女提醒,不是听太女的暗中解开铁链,不是太女船上反应迅速,现在在火中挣扎的就是自己。
而除了满船的猛火油,对方甚至在被炸之后还做了二手准备,依旧悍不畏死地来第二拨死士船的对方,会毁掉总管辛辛苦苦建立的整个南粤水军。
水军上下,感激地看向铁慈的船。
然后他们愕然睁大眼睛。
一艘小船,不知怎地逃过了火球攻击,无声无息从一个刁钻的角落,撞上了皇太女的船。
那船上的死士,瞬间喷洒了全部的猛火油,砸出了火折子。
火光腾地蹿起半天高,将本就不算大的皇太女的船包围。
不过好在太女船上的人反应也快,在甲板上的人纷纷跳水逃生。
福船上前两天还和慕容翊手下遇见互相撞肩膀的士兵们,纷纷放下绳索接应。
哗啦一声,水面上乍起一条身影,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水线,飞鲸一般轻轻巧巧落在了福船上,引起士兵们由衷的喝彩。
慕容翊在船上转身,注视起火的船,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慕四对他看了一眼。
他微微摇头。
慕四道:“大家都上来了吗?现在清点一下人数!”
上来的留守护卫和慕容翊的人就各自报数,数来数去都说没事,船上已经没人了。
忽然那船上传来砰砰巨响,和大声呼救之声。
慕容翊仿似忽然想起什么,变色道:“不好,那对夫妻!”
万纪快步上前,道:“他们之前在睡觉,一定是没来得及跳水,然后被火困住了,我去救!”
慕容翊不由分说地道:“我去!”兜头浇了一桶水,顺着搭板奔向已经被大火包围的船。
万纪停住脚步,皱皱眉,他觉得有点奇怪。
既然这边早有防备,抢先出手,连福船都毫无伤损,怎么会在控制住局势之后,却让殿下的船遭受此劫?
再想到船上人一个不少,却忘了那对夫妻……他忽然有些不安。
慕四从他身边走过,拍拍他的肩,“少说,多做。”
万纪凛然受教。
那边船上,慕容翊冲上船,一眼看见舱房尽头有人撞门而出,谈卿博一身狼狈,用布包着头,抱着似乎已经昏过去的阿丽腾,咬牙向外冲,此时桅杆却已经烧断,轰然倒下,正向着谈卿博的方向。
谈卿博隐约察觉什么,骇然抬头,绝望的眼神倒映越来越大的桅杆。
但他始终没有放开怀里的阿丽腾,只低下头,耸起肩,似乎想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肩头,为妻子扛住这突如其来的横祸。
下一刻人影一闪,伴随一声巨大裂响,沉重的风声从头顶掠过,片刻之后重物砸在身后三尺之地,舱房倒塌一半。
谈卿博抬起满是血汗和焦灰的脸,看见漫天火影里,一条人影从容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