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相妃仿若被人抽了一鞭,猛地僵住了。慕容翊手一顿,含笑转头看定安王,“父王说笑了。”定安王看了常公公一眼,常公公便上前,轻声将方才的对话说了。其间宝相妃如坐针毡。慕容翊一直把玩着酒杯,眼角的笑意仿佛画上去一般,美而毫无波澜。常公公一句话不多说,说完就退下。定安王偏头看慕容翊,道:“怎么办呢?后悔吗?”他声音里淡淡的恶意更浓了。慕容翊:“嗯?”“丹心逢霜雪,明月照沟渠,不觉得不甘吗?”慕容翊神色不动,“父王说笑了。”宝相妃茫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这对父子在打什么机锋,然而多年宫廷生涯,早已锻炼了对危机的警觉,她只觉得大王脸上有笑眼中无笑,眉梢眼角透着杀气,这杀气让她浑身透寒,隐约感觉到巨大的危机正缓缓迫近,而她毫无挣扎抵抗之力。“当啷”一声,一柄匕首忽然抛在她面前。宝相妃浑身一颤。定安王下巴一抬,“喏,人来了,手刃吧。”“大王……”宝相妃心口紧缩,眼泪瞬间就流了满脸。“你不是说要为本王报仇吗?”“我……我……”宝相妃盯着那匕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继承人,什么抬举,都是假的,慕容翊确实犯错了,犯了要命的大罪,大王今日是清算来了!可恨她方才还后悔了!大王明明是要看她的心田,看她能不能大义灭亲,好狠狠报复慕容翊!慕容翊杀了他的儿子们,他要慕容翊也被自己最后的亲人背叛。对,就是这样!好端端慕容翊怎么会成为继承人,无论他杀没杀人,他都绝对没机会!如果她不动手……她会堕入地狱……慕容翊一样也逃不掉……还不如……她猛地抓起匕首,握紧,头也不抬,向前刺出,厉喝:“乱臣贼子,势不两立!”隔着一个人刺出这一刀,再有气势也不过是花架子,慕容翊不急不忙一让,衣袖一拂,匕首便当啷一声掉地。但不管怎样,这刀是刺出去了。没有伤,满身伤。暖阁里鸦雀无声,所有人垂眉低眼,大气也不敢出。宝相妃以手拄地,盯着匕首,急促喘息,不肯抬头。慕容翊面无表情,看着宝相妃的头顶,像要在那一头乌发上看出花来。啪啪啪的鼓掌声响起,定安王笑道:“好,好,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慕容翊微微一笑,道:“明明是子肖父,父王就不必谦虚了。”定安王也不和他争辩,指了指宝相妃道:“这样的母亲,你为她喝了毒酒,甘心吗?”宝相妃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慕容翊。慕容翊不答,坐下自己斟酒。“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求所得,不过是这暖阁之上,能俯瞰所有的位置。”定安王道,“本王可以给你,但是只要你有这样的母亲一天,本王便不安心。”他这句话说得清晰,底下人惶然失色,宝相妃如遭雷击。慕容翊还是不答。定安王凝视着他,笃定他会答应。辽东和大乾已经撕破脸皮,自立就在俄顷。此后必定进入漫长的疆域争夺时期,王位继承者因此显得尤为重要。此子枭雄心性,确实为辽东王位最佳人选,若想疆域万年乃至吞吐天下,区区几个人乃至他自己的生死,大可不必理会。但是宝相妃这样的母亲,会是新王的最大拖累和软肋。他相信慕容翊一定明白。今**迫母子相残一幕,固然有几分惩罚报复意味,但更重要的,是他要慕容翊看清楚,这样的母亲,不要也罢。他近日已经调查过这对母子相处情形,他不认为慕容翊会为了母亲放弃苦苦挣扎得来的王位。先前代喝毒酒已经让他意外,但他觉得,那或许是慕容翊在告诉他,他尚有底线。如今看清楚了宝相妃自私冷酷的为人,该割舍得下了罢?宝相妃坐在地上,一开始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直到她看清大王神色,才明白过来原来今日风光荣华,不过是大王给自己最后的祭礼。原来慕容翊真的被作为继承人考虑,但前提是她得死。宝相妃浑身发抖,膝盖跪地蹭蹭前行,几步挪到慕容翊座前,伸手去抓他袍角,“翊儿!你不能——”慕容翊冷淡地拂开了她的手。宝相妃看进他毫无感情的深黑的眸,绝望如潮水没顶,倔强的人终于崩溃大哭。哭声里,远远有人呸了一口,大声道:“该!”众人回头,才看见慕四竟然也跟来了,歪着腿靠在柱子上,狠狠地望着宝相妃。看人看过来,他也不惧,又骂一声:“贱人!”可不是贱人吗!到现在一句道歉的话都无!慕容翊就像没听见,定安王脸皮微微一抽,决定也当没听见。哭声里,慕容翊沉默半晌,放下酒杯,道:“翊自落草,无人相顾。哺育抚养之恩,唯孙氏而已。”哭声戛然而止。宝相妃不可置信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慕容翊没看她。这个孙氏,不是指她。但定安王显然以为是指她,也听出了话里的谴责嫌恶之意,沉默半晌,没有再说这个话题,道:“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之前和大乾皇室的婚事已经退了。之前金甲营都督之嫡长女你好像不乐意,父王给你另寻了一门好亲。大司马之长女,贤淑贞静,还会些武艺,想来你也应该喜欢这样的女子。”底下王子们眼里都露出艳羡的光。大司马掌辽东兵权,祖上是第一代辽东王身边的重将,世代簪缨之族,现今驻边大将,多半出于大司马门下,是辽东军方第一重臣。之前金甲营都督已经是军方高门,这回直接换了军方豪门。梁士怡迟早要败,之后大王很可能会进一步收归兵权,虽说军权集于大王之手,但集中管理还是会交给大司马,权柄愈重。大司马家的嫡女聘于慕容翊,意味着军方的加成,这是正经为继承人铺路。此时众人才信,不管慕容翊如何叛逆无道,大王还是真的要立他为继承人了。不管心中如何想,都纷纷起身恭贺。慕容翊并不理会兄弟们的敬酒,十分干脆地微微摇头。“多谢父王,不过还是算了。”定安王脸色一沉。这回是真的生怒了。当真不识好歹。不肯弑母也罢了,连上好的赐婚也一再不肯?当真觉得兄弟都被杀完了,王位就非得给他不可?他想到某件事,眼眸一眯。朝三说过,慕容翊和皇太女有私情,起初他是不信的。既然有私情,何必苦求退婚。既然退婚了,说明彼此隐瞒身份。既然隐瞒身份,说明并不互相信任。那么这种感情也就薄弱如水中倒影,稍一拨弄便破灭了。之后慕容翊和铁慈战场上互伤,他是亲眼看见的。两个人出手都狠辣,分明都是各种为大局尽可无情的枭雄,他自己也是这种人,知道情爱纠缠,对这种人难成阻碍。虽然最终两人合作伤了他,但是他觉得那是两人为了生存所作的必须抉择。便是真的有私情又如何?慕容翊为王位付出这许多,还有什么能让他放弃?难道……“为何不愿?”慕容翊无所谓地道:“太丑。”定安王:“……”这理由当真难以辩驳。慕容翊自顾自夹菜,一边吃一边道,“儿子自幼发下宏愿,将来定要娶个举世无双的佳人为妻。最起码不能比儿子丑,否则就是对不住自己。”众人看看他的脸,嘴角抽搐。不能比你丑?那你是打算光棍一辈子咯?“儿子已经委屈了前半辈子,这后半辈子,不能再委屈自己。”慕容翊指指自己的脸,“以此为标准,家世学识才能相貌,和我差不多也就行了。说实在的,儿子也很急着娶妻,父王最好赶紧列个名单出来给儿子选一选,此事就拜托父王了。”定安王:“……”列你娘的名单。你还不如直说只要皇太女。他搁下酒杯,淡淡道:“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行,那显然王位,你也看不上。”众人目光灼灼抬头,还瘫在地上的宝相妃反应过来,神色焦灼。大王这是生气了。威胁警告之意明显。本来十八要成为继承人就不是通过正经途径,可以想见的阻力重重,大王之后要面对的群臣阻扰攻讦可以想象,如今十八自己还不识抬举,大王最终反悔怎么办?宝相妃焦灼地想劝说,可转而一想两个条件里有一个是要自己死,立即又闭嘴了。慕容翊却是最镇静的一个人,嗤笑一声道:“儿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看得上?”他起身,一脚踢翻桌子,哂笑道:“我想要的,无需给我自己也会拿得到;我不想要的,塞给我还要看我心情要不要。谁要自以为凭那狗屎王位就能拿捏我,还是早些回去挺尸做梦吧。”他将袍袖一拂,转身便走。“站住。”慕容翊理也不理。定安王只得道:“拦下!”暖阁长廊里闪现无数人影,拦住了慕容翊的去路。慕容翊站下,看看前后左右的人,摇了摇头,笑道:“看,这就是家宴,这就是人间帝王家。”他回头对定安王道:“这种家宴,以后你们自己玩,记得不要喊我了。”定安王凝视着他,半晌挫败地摇摇头。越是这般桀骜,这般不在乎不妥协,这般天下万物无可制我,他越觉得,诸般子嗣,无人能及,辽东之王,无可替代。若非这般气概心性,未来必定征战频仍的辽东,是守不住的。辽东王,确实不该轻易被拿捏住。辽东王,还得有拿捏世间所有的胆气。诸子之中,只有慕容翊有。这和他杀了多少人无关,却又有关。本来他还想试探慕容翊手中有无渊铁武器,此刻也只得打消,沉默半晌,他道:“这也不肯,那也不行,那本王问你最后一句。”“说来听听。”“本王要我辽东疆域不失,要这大乾不进分毫,要那大乾皇朝自顾不暇……要那大乾傀儡皇帝的命,你能不能做到。”良久的沉默。慕容翊面对着慕四。慕四正在焦灼地给他比划:朝三。朝三还在定安王手中,连带那日被俘的一些属下,也还被秘密关押,连绣衣使都不知道在哪。不仅如此,宝相妃的生死也依旧在定安王一念之间。慕容翊答应过外公,要护宝相妃一生周全。他一生纵情,无视礼法,世人于他皆可杀,世事于他皆可逆。底线唯二,一曰铁慈,一曰外公。可今日再三违拗大王,也已经触及他的底线。定安王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忍耐和让步,再拒绝,也许他自己都走不出去。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半晌,慕容翊道:“诺。”定安王挥挥手,人影翩然散去。慕容翊再不回头,快步走出暖阁,众人注目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此刻才敢出一口气,此时才发现这初春时节,无尽寒气之中,背后早已经汗湿几回。……慕容翊走过回廊,忽然一个踉跄,扶住廊柱。慕四急忙上来扶,慕容翊已经喷出一口黑血,溅满朱红廊柱。“没事吧!”慕四忧心地看着他,看他神色如常,还以为那毒酒是大王故意恐吓,却原来是真的!“没事,我逼出来了,不算很厉害的毒药,不过也够让宝相妃从此活死人一样,在床上瘫一辈子。”慕四怔住,十分遗憾:“啊,不是死人的那种?瘫一辈子我觉得挺好,可惜了,你不该代喝的。”慕容翊也觉得挺遗憾的。可谁知道这酒毒性如何呢,万一真是致人死地的呢?他不能冒这个险,毕竟定安王从无妇人之仁。他随即释然,老头子心里憋屈,怀恨在心,想暗搓搓报复几次,也在情理之中。他不和失败者计较。他随意一抹嘴,继续向前,慕四紧紧跟着,主仆二人的对话散在风中。“咱们现在要去救朝三吗?”“不用。老头子已经服软了,朝三迟早会放出来的。让他多劳动改造也好,改改话多的毛病。”“那边……”“不要联系,让他们密切关注一切往来信息。裘无咎当初想和大王揭开我绣衣使主的身份,多亏咱们的人截下来了。现在听说裘无咎失踪了,西戎当日清点战场,没找到他的尸首,这人万一没死,要想东山再起,弄不好还会从大王这里着手,拿我的消息再次当敲门砖……无论如何,努力博取大王信任,掌控一切消息渠道。”“是。大王疑心未去,您绣衣使主的身份万一泄露,那就前功尽弃了……那咱们要留在辽东监控这事吗?”“不,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什么事儿比这个更重要?”“当然是……追妻啊!”……盛都百姓们最近很是欢欣鼓舞。先是城门终于开放了,然后血骑入京了。城门口在前几日遭受了一场骚乱,有人传说是血骑冲击城门,但很快内廷传出旨意,外城内城皇城城门接连开启,放开了排队的人,迎接血骑入京。而忽然酬宾的田记也在此时说肉干售罄,关了铺门,百姓们就一窝蜂涌出城看传说中的血骑入京。百姓们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皇太女的,却没有见到,但能看见衣衫如血神情彪悍的血骑,便也很满足了。也就是在这天,百姓知道皇太女已经回宫,参加大朝议的士绅们悄悄传开了当日广场上发生的事,一时给茶楼酒楼多了许多谈资。淳朴的百姓渴望安定,渴望强大的君主,广场上的事符合百姓对于最强大的君王的想象,一时满街传颂皇太女,说一声皇太女,满街的人都会目光亮亮回过头来。萍踪便是在这样的气氛下入城的。她在半个月前接到铁慈的信,铁小姨请她去家里玩,顺便在小姨家住一阵子。便宜小姨给她在信中描绘了盛都的繁华,这让从没出过海岛的土包子萍踪十分好奇,当即便自己来了。她性子急,不耐烦慢慢等送信的信使,自己一路跑上了盛都,路上没少犯笑话,比如不晓得买东西要钱,人家和她要钱她以为人家要抢劫她,把人家给打了一顿。等到明白买东西要钱,她又搞不清楚钱的价值,一下子把铁慈给的路费花费了大半,去买了一个劣质的假玉簪,后半截没钱花了,她就去卖艺,结果她卖的艺太花哨,哗啦啦下了一阵冰雹,砸了围观的孩子一头包,赔钱;控火烧了人家衣服,赔钱。等到好容易控制好卖艺的力度,又因为抢了人家生意,被人造谣她是神棍,往街上一站就有小孩子扔石头,萍踪邪性发了,要宰小孩,吓得人家官府出动全部衙役,最后还是萍踪无意中露出铁慈给的信物,才免了一场牢狱之灾。铁慈给的信物是宫中信物,却不是皇太女的信物,小地方官府只知道是贵人,恭恭敬敬把瘟神送走,不敢多说。萍踪也不晓得铁慈身份,这一连串的倒霉事儿,让她很是不爽也很是怀疑,外面的世界根本没那么精彩,小姨果然是骗人的。还是铁慈信中说的盛都美食和漂亮衣服,支撑着她最终还是来了,打算看看,不好就走。她进城的时候,城门排着长长的队,前面两个戴幂离的姑娘在兴奋地讨论皇太女,说皇太女是世上最强大的女子,萍踪听着刺耳,接话道:“最强大的女子?黄台女是谁?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在我面前,还有人敢自称最强?”那两个女子回头,尖叫,“快来人啊,有人公然诋毁皇太女!”四面女子齐齐回头,还有不少书生。萍踪愕然回视。她们看我做甚?我说错了吗?她道:“黄台女是什么玩意?”片刻之后,她陷入了幂离、瓜果、扇子、扁担、臭鸡蛋、臭鞋子的海洋。人们砸完她后一哄而散,萍踪想报仇都找不到人。萍踪呆呆站在一地杂物之中,看看衣裳上淋漓的果肉,悲从中来。盛都太不友好了!外头的繁华世界一点都不好!她要回鬼岛!她要找到那个黄台女,每天揍她一万遍,问她:“谁是世上最强大的人?”直到她哭着一遍遍回答:“是萍踪!是萍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