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世子

一时之间很多人都没想起来,休心院是谁的院子。休心院,听起来像冷宫啊。随即大家知道了这是宝相妃的院子,更是相顾失色。慕容十八!那位不是传说大逆不道,接连行刺兄弟,连大王都敢下手的叛逆吗?据说还有更隐秘的消息,说刚死的那六个,还有大王受的伤,也和这位有关吗?前阵子宝相妃忽然被禁足,休心院连过冬的炭都没得用,这事儿也从侧面佐证了这消息的真实性。如此丧心病狂,大王不赶紧弄死,还抬举宝相妃?令旨一下,王妃那里当即就乱了,金侧妃那里,砸碎东西的声音老远都能听见。但是内侍在常公公的带领下,抬着桌面源源不断地往休心院去了,所有人都看得见。休心院院门大开,无数内侍进进出出,洒扫整理,重新布置,要将这个冷落寒酸的院子,尽快规整得能接待这王宫中最尊贵的那些人。宝相妃彩绣辉煌,容光焕发地坐在厅堂中,看着内侍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地和身边人道:“大王可算回过味来了,今儿这算是给我正名了。我就说小十八怎么会做那大逆不道的事,那起子不安好心的货,听着风就是雨,连我也敢作践!”她的贴身宫女,看一眼手上冻出来的冻疮,这一个冬天没有好炭用,满宫的人都冻坏了,当时听说是慕容翊犯了大罪,宝相妃气得砸坏了妆台,没少骂逆子恶贼。如今疤痕还未消,得色已上眉梢。可这宫中今朝煊赫明朝罪,哪有什么长远的荣光。门外一声告罪,常公公微微弯腰进门来,命人再添上火盆,又将旧地毯换下,换上极北密林里皮毛丰厚的地毡。宝相妃缀着明珠的绣鞋踏上地毡的温软长毛,只觉得那股子舒适从脚底直传到大脑,心里的一股气却顶顶地冲上来,她斜睨着神态恭谦的常公公,故作讶异地道:“公公这是做什么?这么好的毡子,休心院怎么配用?还有这炭盆,这银丝炭,我们一冬都没见过了,公公确定不是送错了吗?”“没有错。”常公公腰弯得更低,“娘娘恕罪,冬天老奴忙于大王出行的诸般事务,疏忽了对底下那起子小家伙的管教,怠慢了娘娘,老奴已经狠狠地处罚了他们,日后这休心院诸般用度,若短了什么,娘娘只管派人直接问老奴,必定给娘娘办妥当。”宝相妃眼看往日里满宫趋奉,对自己向来态度淡薄的权宦,今日姿态若要低入尘埃去,心中快意,几乎想放声大笑,勉强忍住了,那得意已经飞入薄薄眼角,在画得精致的眉梢斜斜挑出去,“公公日理万机,我一个小小妃子,不敢打扰。”“娘娘说的哪里话来,您是这后宫尊贵人儿,您想要什么,大王都舍得的。您尽管吩咐就是。”常公公出去了,宝相妃环顾左右,笑道:“可给我试探出这老货的话儿来了,听听,就差没说大王要传位给十八了!我就说之前都是谣言,十八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她的大宫女一笑,垂下眼。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不是说他桀骜难驯,天生的坏胚子吗?大宫女想起自家的这位王子,想起每次母子相见时的冲突,想起关于这位王子的传言,不由激灵灵打个寒战。嘴上却恭敬地道:“娘娘说的是。”宝相妃扬眉吐气,款款起身,“好了,别闲话了,都打扮齐整些,咱们也该迎迎客人了。”客人却姗姗来迟。且十分不齐全。大王诸事繁忙,自然是最后一个来,宝相妃在前厅等了好久,先是来了几位王子公主,辽东王王子生得多,女儿却不多,只有三个公主,向来不受重视,来了以后坐在一边,宝相妃只命宫女去招呼。王子不敢不听老子的话,陆续到了,宝相妃看着却心惊,来的是体弱的老三,脑子不好的老五,宫女所生的老六老十三,瘸腿的老八,总爱避着人走的老十……一个个歪瓜裂枣。宝相妃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像样的那些,都没了?这个认知让她后背若过电一样,一股寒意从尾椎骨蹿到天灵盖,头皮一阵阵发麻。本该欢喜的,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小十八越发显得出类拔萃,木秀于林。但如果这些歪瓜裂枣是有意被剩下来的,如果真的都是小十八……宝相妃目光在还算齐整的十六十七身上掠过,对方对上她的眼眸,就像看见了恶魔一般,惊恐地连退三步,躲入人群之中。宝相妃心中的恐惧更甚了。真的都是小十八干的吗?她见着十八子零落成这样都觉得受不了,大王看着真的不会受刺激吗?她还不知道大王出征带出去了五个王子,然后五个王子在身边一个个死去,该受的刺激早就受完了。不过目光掠过焕然一新的庭院,她顿时又安心了。不,不可能的,如果真的都是小十八干的,大王恨他们母子还来不及,怎么还可能给这样的抬举。大王心思若渊,她不懂得,也不需要懂,既然给了抬举,接下就是,毕竟憋屈了这许多年,难得的风光,不享受一回,对不住自己。不过这个享受很快就打了折扣。王妃派人来说病了,不来了。接着金侧妃也说扭了脚,不来了。宝相妃心知肚明,冷哼一声。不过是见不得她风光罢了。其余低位的妃子女官们倒都来了,大王不好女色,后宫少来,这些年更是除了惯例的初一十五在王妃那,偶尔去次金侧妃那里,其余宫室都不踏足。如今难得的见大王机会,妃子们都不肯错过,一时设在庭院暖阁中的席面,倒也香风拂面,环佩叮当,白玉长廊上垂灯红缨倒影清湖碧水,檐下琉璃走马灯旋转出斑斓的光影,光影里人面娇靥,点翠流丹。王侯之家景象富丽,不见雪下白骨。不多时,大王也到了,宝相妃领众盈盈拜倒,娇声唤大王。定安王瘦了许多,最近天时还算温暖,往年这时候他早早换了夹衣,此刻却还裹着厚厚大氅,他垂眼看宝相妃,面无表情,虚虚抬起手来,道:“都起来吧。”宝相妃起身。定安王凝视她半晌,今日打扮得出奇华丽,容色鲜妍,不输那些年轻妃子。眼底光芒熠熠,那种眼神他很熟悉,是那种明明能力不足却天生心气骄傲的人独有的眼神,硬撑着逼人的锋芒和不认输的骄傲,暗瞳里却隐隐藏着不安和彷徨。他目光在明显新赶制的宫装上流过,笑一声,走过她身侧。倒挺有兴致打扮的。宝相妃被他笑得心生忐忑,站在当地不敢动,定安王在首位上坐下,顺手一指身侧,道:“坐吧。”宝相妃目光一亮。那是往日里王妃的位置!众人的目光射过来,各色复杂,宝相妃按下心中狂喜,款款过去,在大王身边挺直腰背坐了。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感觉到这个位置视野极好,底下人诸般神态都在眼底,所有人都任她俯瞰。这种感觉真好啊。她靠近了大王一些,嘴角挑得更高。大王右手边位置还空着,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那里。那是仅次于宝相妃的位置,大王打算给谁坐?宝相妃坐在大王身边,自觉自己成了女主人,端起杯要敬定安王,“大王……”定安王手一抬,“还有人没到。”所有人都一怔。还真在等那个人。谁配让大王虚位以待?众人的心砰砰跳起来,面面相觑。有资格坐那个位置的人,今日都在这里了。不,严格说大家都没资格坐那个位置,如果王妃金侧妃不在,大王和宝相妃坐了父母尊位,那那个位置,该属于王世子的。宝相妃也察觉到了,不喜欢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走,急忙笑道:“这是谁这么失礼,竟然姗姗来迟,妾派人去催吧?”定安王不答,半晌道:“满座王子公主,你可思念十八?”他问得声音低,只有宝相妃听见,她一怔,随即道:“十八不是生病了吗?等病好了,妾让他回来给大王请安。”慕容翊对外一直放出的消息是得了恶疾,在城外别宫养病,宝相妃没去看过,和那些让人恐惧的流言比起来,她宁可是慕容翊真病了。定安王淡淡道:“什么病了,你当娘的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一直在外游荡,害了老二杀了老四老十一,又刺杀了巡视边境的老大,被本王擒下后,又杀了本王带去的五个,还顺便行刺了本王,不止一次。”“当啷。”一声。宝相妃打翻了手中的酒杯。她脸色煞白,忘记了翻倒的酒杯,也忘记了湿透的衣袖,只抖着手指,紧紧抓住了定安王的衣袖,“大王……您……您别和妾玩笑……”定安王不答,轻轻拨开她的手。宝相妃看着他神情,心都凉透了。毕竟是枕边人,她还算了解他,看这神情态度,这事是真的。宛如冰雪忽然塞满胸腔,方才的得意快意瞬间被冻住,宝相妃身子一软,瘫坐下来,“逆子……逆子……”哗啦一下泪流满面,花了精心画就的妆。底下人隐约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惊疑不定地张望。“你教的好儿子。”定安王语气平静。宝相妃低喘一声,就地跪爬过来,抓住了定安王的袍摆,“大王……大王……妾不知此事,妾真的不知此事啊,妾对大王忠心耿耿,也一向教导慕容翊忠君爱国,友爱兄弟,从未想过他竟凶恶悖逆如此,行此人神共愤之事……”“凶恶悖逆,人神共愤……”定安王笑了笑,“看来你也很愤怒。”“是,慕容翊有负大王教导,也有负妾身关爱,此子豺狼心性,定然是在外头被人教唆坏了的……妾身对他的行径切齿痛恨,绝不姑息!”“绝不姑息。”定安王嗯了一声道,“若他此刻站在你面前,你待怎么做?”“自然是手刃此獠,为大王报仇!我慕容氏一门英杰,如何能容下这般虎狼之辈!”定安王又笑一声,道:“好,你起来罢。”众人又互相打眼色。看样子,慕容翊弑兄叛逆一事,是真的了。宝相妃被人搀扶起来,擦着眼泪在一边坐好,定安王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长廊,淡淡道:“我们的贵客来了。”众人转头,便看见连接着暖阁的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远看看不清颜容,只感觉身量高颀,行走步态之间,风姿极美。宝相妃有一瞬间的恍惚。这身形,倒有点像十八……就是好像瘦了点……转念便嗤笑,十八犯下如此滔天罪恶,如何还能成为大王口中的“贵客”?想起方才大王说的话,她微微心悸,不自觉地扭紧了袖口,回头张望。那人在众人瞩目中从容行来,定安王喝一口酒,平静地道:“来见过你们未来的主子吧。”一句话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众人霍然扭头看定安王。什么意思?大王什么意思!是指继承人吗!但儿女们都在这里,没在这里的都死了,这是从哪冒出来的继承人!常公公弯着腰给大王添酒,眉梢一阵轻微抽搐。他知道是谁了。不可思议,但又情理之中。他看一眼一脸茫然和不安的宝相妃,想起方才这女子得志便猖狂的情态,嘴角轻轻一撇。人影渐渐接近。明珠妆成,美玉琢就。一张脸似仙似魔,一抹笑如神如魅。众人发出哗然之声,有人碰翻了酒杯,有人踩到了别人的衣袍,宝相妃霍然站起,险些撞翻了定安王的桌案。她仓皇地道:“怎……怎么……怎么会……”她不知是惊是喜是惶恐还是混乱,仔细看来还是惊更多些。定安王道:“怎么?自己儿子都不识得了?”慕容翊在暖阁门口站定,微微挑眉,看了宝相妃一眼。定安王平淡地道:“派人去别宫传个信,你果然来了。”慕容翊笑道:“难得家宴,人聚这么齐,少了我怎么行。”满座稀落,再不复当年十八子的盛况,此时这话说得更像讽刺,难得两人都神情平静,定安王居然还点点头,道:“大好了?”慕容翊道:“从来没这么好过。”定安王低头喝茶,又道:“那坐吧。”此时除了他身边有空位,底下也还有空位,慕容翊却看也不看底下座位一眼,直接往上首行来,从容在定安王右边坐下了。他经过那些王子身侧时,那几位王子下意识侧着身子低下头,连多看一眼都不敢。他坐下,常公公拍手,宫女才开始穿花般上菜,宫中礼乐班开始奏乐,完全是对待继承人的态度。甚至比继承人待遇还尊贵些。众人看着这一幕,眼看着又要晕了。几位王子眼神乱飞,交流着他们都懂的内容。他们本自认为和王位无缘,从不多想,但是王子们接连丧命,始作俑者听说还是小十八,一下子所有像点样的继承人都没了,他们难免也就多了几分想法,今日家宴,每个人都颇为心热,想着好好表现,说不定呢?谁知道慕容翊忽然出现,和大王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大王那口气,仿佛慕容翊真是在别宫一直养病一样。但是方才众人明明听见大王和宝相妃私语,宝相妃那般惶恐,气焰全消。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翊才不管底下暗流涌动,坐下后,对着宝相妃笑笑:“母妃,好久不见。”宝相妃盯着他,再看看定安王,神情惊疑不定。定安王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宝相妃,道:“犒赏你生了一个好儿子。近二十年辛苦,不容易。”他从未对宝相妃说过这般温情的话,宝相妃又喜又诧异,再加上此刻慕容翊带给她的冲击,一时心绪混乱,端着杯的手都在抖。酒液溅出来些,落在厚厚的地毡上。宝相妃没注意,慕容翊低头看了一眼。他眼底忽然风暴凝聚,呼啸生寒,但这般风卷雷乱的情绪一霎而过,随即他便神色漠然地抬起头来。定安王平静地示意宝相妃喝酒。不知怎地,宝相妃忽然有点心悸,她总觉得大王此刻的神情有些奇怪,女人强烈的直觉让她不安,凝视着酒杯迟迟未动。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了那杯酒,慕容翊淡淡道:“儿子从未得过父王赐酒,十分眼馋,母妃怜悯,便将这杯酒赐给儿子吧。”说完也不看两人,一饮而尽。宝相妃没来由地松口气。定安王凝视着慕容翊,忽然一笑,那笑,竟生出几分恶意。慕容翊把玩着玲珑酒杯,笑道:“我在别宫一病许久,很是想念母妃。”宝相妃面色涨红,慕容翊“染上恶疾”,她想过去看的,但是去和王妃说的时候,王妃只拨给她三等车马,还不允许她多带人手,又说看完恶疾病人暂时不能回宫,得在宫外居住一旬再回,她一来觉得这样出宫不体面,二来怕不能回宫,万一错失了大王召见呢,也便罢了。如今给慕容翊这样当面问起,她也不禁难堪,正想解释,却听定安王漫不经心地道:“还是不见的好,你这位母妃,刚还说要和你恩断义绝,将你手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