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使主弯身查看车轮,道:“有人在路上放了大石,咯着了车轮,又事先在车顶上装好了这钉子。钉子露出来的部分不多,但是带了毒。车子颠簸,九王子坐在角落,个子高,猛地跳起,脑袋正好撞上钉子……”
车厢里死一般的沉默。
为这闻所未闻的诡异的杀人方法。
说起来简单,但是其间对九王子的性格、身高、习惯、以及出手的方式角度,简直妙到毫巅。
凶手得对九王子的行为举动非常了解,知道他凶狠,急躁,又防备心重,只会坐在车角落,且在七王子被杀后防备心和应激反应加重,才会被刺中。
而且这就是针对九王子的局,因为只有他个子达到高度。
而那块大石显然很有猫腻,大军车队连贯而过,如何能确定那块石头正好咯的是这辆车?
这一点,虎贲卫首领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他灵机一动,去查看了车底。
才发现车底有黏胶,还有些石粉,那块石头,是早早粘在靠近车轮的车底盘上的,但没粘太紧,车子在行驶过程中,不断震动,直到把石头震了下来,咯到了车轮。
这缜密而无比巧妙的杀人方式,让在场的所有人仿若置身雪野,寒气渗骨,四面透风。
十四王子直勾勾地看着九王子的尸首,就在方才,这人还气势凶悍,放着狂言,要将慕容翊一刀刀凌迟……
转眼他自己丢了性命。
死亡来得太快,像一道狠狠的巴掌,扇在九王子和其余所有人脸上。
连万事不挂心只爱玩乐的十五王子脸色也变了。
十四王子激灵灵打个寒噤,忽然一个箭步冲下马车,对着雪野大喊:“十八!小十八!当初是哥哥错了!哥哥求你原谅!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别杀我,你别杀我——”
“十四王子!”虎贲卫首领铁青着脸冲出去,硬是把他拽了回来,按在座位上,道,“这样出去,你想死吗!”
十四王子猛地抓住他的手,“方将军,大将军,你搜,你赶紧搜,老九说了,慕容翊一定在附近,一定在军中,你搜出来,我给你重赏,我给你一半家产……”
“殿下不说,臣也是要彻查全军的,还请殿下稍安勿躁,不要擅自行动!毕竟如果再死王子,大王醒来臣也无法交代!”虎贲卫首领冷着脸下车,喝道:“停车,全军就地扎营,从虎贲卫开始,按序搜检!发现可疑者,格杀勿论!”
车队在风雪中停了下来。
绣衣使上车开始细细查找还有没有什么机关。
十四王子开始哭泣,旁若无人地哭。
“呜呜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跟在后面看个热闹,小十八,小十八,你看看哥哥我……我不配做你的敌人,你放过我……”
十二王子冷淡地看他一眼,坐远了点。
十四王子忽然扑过来,拉住了他的手,道:“十二哥,十二哥,就剩我们几个了,我们不能再各自为战了,从今天开始,我们结盟,好好商量怎么对付小十八……”
“行。”十二王子拂开他的手,起身。
“你去哪里?”十四王子惊慌地问。
“小解,你跟着么?”
十四王子忧心忡忡地道:“要么十二哥你就在车上解决吧,弟弟我不嫌……可别像……”
十二王子嗤笑一声,理也不理,下车了。
十四王子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靠着车窗对十五王子诉苦,“十二哥他们都瞧不起我,嫌我懦弱,但是我也是担心他的安全嘛……”
十五王子从车座下掏出一瓶酒,拍开泥封灌上一口,美美地舒口气,才道:“十四哥你不要多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一口?”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酒!”
“不喝酒能做什么呢?”十五王子自嘲一笑,“我这样的废物,这样的身子,没父王宠爱,也无母家支持,我想要拿什么和小十八换命都不能,也就趁着还有口热气喝上几口,好歹做个饱死鬼。”
十四王子听着,眼底异光一闪。
过了会儿,他起身,也说去小解,下了车。
十五王子眯眼看着,举起酒壶,像敬酒般对着他背影敬了敬,又喝了一口。
十四王子下了车,特地避开人群,绕到车队之后,找到一棵歪脖子树,却不敢小解,噗通一声在树后跪了下来,一边对着茫茫雪野磕头,一边轻声道:“小十八,你先别杀哥哥,你听哥哥说。哥哥在这里发誓,一生不染指辽东王位,回去后就把家产给你献上一半,你别的还要什么,你说,哥哥都给你做到,只求你留哥哥一条贱命……”说着抖抖索索掏出怀中的印章,放在雪地上,道,“这是我的密印,拿着能在我名下的几十处店铺和一处钱庄拿出铺里一半的现银,这是我给你的投名状,你先收了……”
雪花扑面风呼啸,天地苍穹笼一层濛濛的白,枯树的枝桠被雪压弯,长长地伸在十四王子面前,像索取报酬的手。
天地间混乱啸音如冷笑。
十四王子将印章放在树下,起身,不敢抬头也不敢转身,就这么低头倒退着离开。
盘查还在继续,方将军下了决心,一个人一个人地盘查,每营营带对自己的士兵都是熟悉的,他们拿着名单,报一个,看一个。
在这种力度的盘查下,没有人能蒙混过关。
十四王子忐忑地回到车上等着,既怕自己的印章被拿走,又怕自己的印章不被拿走。
过了一会,十二王子回来了,依旧的面无表情,对谁都不看一眼。
他向来这样冷漠阴沉,事不关己,不爱理诸位王子,王子们也不爱理他,但现在十四王子只能和他说话,“十二哥,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是随口搭讪,十二王子却转头来看他,十四王子触及他眼神,只觉得心间一凉,不过转眼十二王子就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人多,走远了些。”
十四王子一怀心事,也没多问,坐立不安地等了会儿,趁车上人不注意,又溜了下去。
他一下车,假寐的十二王子便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酒醉的十五王子。
十五王子抱着酒瓶仰面朝天。
十四王子回到先前自己放印章的地方,目光一落,后背汗毛猛地炸开。
印章没有了!
全营都在盘查,没有人能外出,这印章不是营中人拿走的。
但却被拿走了。
慕容翊不在营中。
慕容翊就在附近!
飞雪酷寒,十四王子背后瞬间汗湿。
他左右看看,明明没有人,却觉得雪间风里,人影幢幢。
面前地上好像有字。
他走上一步,垂眼。
“杀了十二。饶你一命。”
……
半刻钟后,十四王子回了马车。
上车后看十二王子还在假寐,十五还在喝酒睡觉,他无声舒一口气。
十二王子忽然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对着他乌黑的眼眸,十四王子有点心虚,讪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囊,笑呵呵地道:“我这里有上好的雪梨酥糖,清心去燥,十二哥吃一块?”
十二王子淡淡道:“我不燥,倒是你自己用得着。”
这是暗讽他沉不住气了,十四王子也不生气,笑着自己摸了一颗含了,挨着十二王子坐了,十二王子也没让开,两人听着外面查问的动静,都默默无言。
不多时天色暗了下来,方将军派人传话来说就地扎营,请诸位王子不要离开马车,稍后热水饮食都会送来。
有人过来,往车顶上悬了一盏灯,淡黄色的灯光幽幽暗暗,脸盆大的光圈随着马车的动荡不断悠悠晃晃,晃到谁脸上青黄一片,鬼似的。
三人在沉默中简单吃喝洗漱,今晚显然要在车上过夜了。好在辽东的王族马车都是特制,坚固挡风,马车壁上,地面上都是兽皮,一人一个暖炉,倒也抵御得这寒气。
若是大王的马车,还能就地拆解,就着马车造出不落地的小型宫殿来。
十五王子嫌灯晃眼,醉醺醺起来吹熄了灯。
马车里陷入黑暗。
长条座位可以移动,合并起来就是小床,十四王子把自己那条床推过去,挨着十四王子,十五王子一人在对面打鼾。
十四王子辗转难眠,听着身边十二王子睡得一动不动,死尸一般,心中又羡又妒。
他静静躺着,听着外头风雪,忽然想起当年老七剥老十八裤子的事,似乎也是这么个雪天,十八在挣扎,老九在笑,将一盆冰水从十八裤子里倒下去,十八疯狂地跳起来,撞倒老七,踩伤老九,大家被惊着了,护卫们一拥而上按住了十八,老七把十八的脑袋按进了冰水里,老九扑上去用拳头捶他的头……
最先动手的似乎并不是老七,但也忘记了是谁,大抵除了年长事多的几个,其余兄弟们都在,下棋的练武的嗑瓜子的偷吃的,有人看也不看一眼,有人把瓜子皮轻飘飘扔出去,有人练武忽然鞭子就飞到了十八身上,然后嬉皮笑脸道个歉说哥哥失手……当时自己在做什么?
十四王子努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人总是善于忘记自己的错和恶,他人的恩与德。倒将自己予他人的恩德记得清清楚楚。
他现在就在脑子里寻找自己对小十八恩德的记忆,好佐证小十八放过他一马的可能,但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起来。
身边十二哥的呼吸更加平稳了。
十四王子一直搁在身侧的手,无声地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
是宝刀,出鞘毫无声息,大王的赏赐,他嘴甜乖巧会来事,大王待他还不错。
十五的鼾声越来越响,平日里他会厌烦,现在却觉得非常好,越吵越好。
这样就可以盖住某些声音了。
他握紧了刀,眼神闪烁,手腕稳定。
十二哥,对不住了。
弟弟只是想活。
杀了你,那恶魔就能饶我一命。
黑暗中冷光一闪,匕首向着身边人腰间要害捅去。
极轻的一声嗤响,十四王子大喜,咬牙,往里深捅,手指触及一点柔软,他以为是肌肤,算着匕首入肉的长度心花怒放,随即觉得不对。
肌肤不会这么冷。
十二哥为什么毫无挣扎?
捅入的感觉为什么这么空?
眼前忽然飘过一点絮白。
他猛然醒悟。
那不是十二的腰,那是一个塞满了棉花的靠枕!
他大惊,要拔刀,却有一只手闪电般穿过被匕首捅破的棉花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团东西猛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堵住了他的惊叫和求救。底下棉花枕里,那只手抓住他的手腕拧了一圈,生生将匕首拧转了方向,然后,狠狠地捅了进去。
噗嗤微响,这回匕首戳进的是血肉和内脏。
十四王子猛地抽搐起来,将要弹跳的身子却被十二王子狠狠压住,腰间狂涌的鲜血被棉花枕头吸走,一滴都没落在车厢里。
黑暗中的挣扎和杀戮没有惊动酒醉的人,十五王子的鼾声都没一个打顿。
那高高低低的鼾声像一曲丧曲,吟唱血亲兄弟在暗色中的自相残杀。
好一会儿,十四王子不动了。
十二王子这才松开他,拉出他嘴里的汗巾,十四王子的眼睛大大睁着,白眼向天。
他生前总是笑眯眯的,仿佛死后才肯展露一丝内心的狰狞。
十二王子面无表情地将他推到侧边,先前自己睡的地方,紧紧靠着马车板壁,他看准了十四王子躺的位置,拔下了那柄匕首,拿起了那个染满血的棉靠枕,打开车门的那一霎,冷风灌进来,十五王子似乎动了动,十二王子霍然转身盯着他。
十五王子翻个身,背对他继续睡。
十二王子这才下车,关上车门,天太冷了,护卫在旁边支了帐篷,烤火的身影映照在帐篷上,有人探头看了他一眼,十二王子摆摆手示意小解。那人头又缩了回去。
十二王子走到马车侧边,一壁之隔就是十四的尸首。
他拿出藏在大氅下的棉靠枕和匕首,将匕首从马车壁上穿进去,正好扎进十二王子的腰间伤口。
然后他将匕首抽出,把棉靠枕里的血挤挤,泼在马车壁上。
再在地面来回踩踏,显得步伐凌乱,仿佛有不止一人接近过一样。
然后他将棉靠枕扔进旁边一条沟里,这样的风雪,不过一个时辰,就会将这东西完全覆盖。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车上,其间还和再次探头来看的十四王子的护卫点了点头,从容地打开车门。
十四王子僵硬地躺着,车厢里血腥味并不算浓厚,都被棉靠枕接走了。
十二王子在他身边,平静地躺下来,睡了。
……
天快亮的时候,盘查一夜毫无结果的虎贲卫首领,疲倦地前来,通知王子们起身,得继续启程了。
他掀开车帘,看见大车里睡得直挺挺的三人,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大部分是酒气,还有些炭气,隐约还有点别的什么让人不舒服的气息,这股混杂的气味冲在鼻端,他心中一跳,险些以为这三人又出事了。
随即便见十五王子揉着眼睛坐起身来,然后十二王子也睁开了眼睛。
虎贲卫首领松了口气,道:“诸位殿下,还请起身,昨日耽搁了一些,今日我们要起早赶路……十四王子,十四王子,起身了……”
他忽然住口,色变,一个箭步上车,十二王子转头,看见十四王子,猛地往后一退,险些和他撞在一起。
“十四!”
长板上,十四王子直挺挺的睡姿毫无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