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三脑子里一根弦崩地一声断了。脑子里的那片喧嚣忽然变成了巨大的呼啸,呼啸声里满满都是那句你是不是喜欢我,不断在耳边回旋放大,他心中猛地生出恐惧,和之前许多年一样,一瞬间忧心忡忡想到了很多不好的事,他张嘴,又闭上,想说,又不敢说,心里像塞了乱麻。然而赤雪比他有决断多了,她只是拉着他的手,温柔又平静地叹息着道:“朝三,你主子很神秘,你也很神秘,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就像主子一样,心知肚明你们不简单却出于尊重不去揭穿。可是无论是你,还是你主子,你们这是对心悦女子的态度吗?”她道:“我要怎么相信你呢?”朝三热血上涌,张嘴就要说话,赤雪的手却抬起,轻轻按在了他的唇上。朝三脑子又炸了,别说说话,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只听见赤雪的声音在耳侧轻而柔和,“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望你做到一件事。我望在将来,若有一日,你主子和我主子出现敌对,你能帮她一次。”朝三心里迷迷茫茫的,有些诧异有些感动。诧异赤雪竟然想的是她的主子,感动赤雪只想着她主子。但是转而又想,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我主子对你主子的心,何须你来操心呢,他便是失了自己的性命,也不会伤害她的。或许这是忠仆的职责吧,他很能理解,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赤雪嫣然一笑,松开手,朝三垂头看她雪白纤细的手指,回想方才那一刻柔软香馥的感受,怅然若失。他很想再去牵一牵那手,却不敢。远处忽然掠过几条人影,其中一人团团脸,撸着一只野猫,盯着那边赤雪和朝三的动静。他喃喃道:“赤雪这是和人好上了?”他身边人道:“指挥使,咱们不去和赤雪姑娘汇合吗?”夏侯淳撸着猫,沉吟着没说话。他们和铁慈在码头上失散,为了引开萧家的追兵,做了很多的假象,让萧家人以为皇太女还在岸上,确认海上没有传来不好的消息后,才又分散开来,想办法渡海。在这过程中,他收到了一个消息,为此紧赶慢赶,赶来通知太女,结果太女已经去了西戎,失之交臂。如今他不识得朝三,瞧着不像军营中人,便没直接现身,等到朝三和赤雪又说了几句话离开,才发出信号。赤雪回头发现是他,十分欣喜,快步奔过去道:“指挥使您可来了!”夏侯淳上下打量着她,状似无意地问:“方才和你说话的是谁,书院的历练学生吗?”赤雪微微红了脸,但仍坦荡地道:“不是,是之前书院那位容蔚先生的仆从。”夏侯淳眉头一挑,上下打量她一阵,赤雪不明所以,疑问地看着他。夏侯淳咳嗽一声,笑道:“丫头大了啊。”赤雪落落大方地道:“指挥使莫要取笑,不过谈得来而已。”夏侯淳也笑,慢慢撸猫。本来容蔚那人,有重要消息要告诉太女,赤雪是太女亲信,和她说也无妨。可如今见赤雪和容蔚的护卫纠缠不清,有些话却一时不敢说了。夏侯淳见过太多忠心家奴心生外向,也知道太女宽慈,对身边人一向极好,但愿可不要因此,惯纵得家奴不知分寸。他审视地看着赤雪,赤雪心里明白指挥使这是对她起疑了,但是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宽慰,便道:“指挥使若方便,还请顺着孚山脚下山道,去往翰里罕漠那一头,也好接应太女。”她担心万一真有什么不好的情况,狄一苇那个冷静的疯子就敢堵山道,有夏侯在那里守着,无论如何太女都有退路。夏侯淳点了头,又让赤雪和他一起走,道:“接下来狄一苇的军队可能有些麻烦。”“怎么了?”“萧家上次想夺狄一苇的军权,被太女搅合了,还得罪了一批朝中大佬。太后一怒之下,说狄一苇拥兵自重,越权查办永平水军,派了监军来。监军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明。”赤雪皱眉。司礼监权重,掌批红之权的就是秉笔,黄明是仅次于掌印太监李贵的大宦官,也是太后信重的太监,本身权力极大。监军本就是军中忌讳,太监监军胡乱指挥干涉军务最后导致恶果的比比皆是,如今监军还是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太监,便是以狄一苇的身份地位,只怕都压不住。“边境不宁,很可能大战在即,这时候还在排除异己,掣肘大将,太后真是……太后真是……”赤雪气得语无伦次。她心中隐隐还有担忧。黄明熟悉太女,太女回来撞上就八成要有麻烦。如果给黄明知道太女在西戎执行任务,那后果更不堪设想。两人对视一眼,都为将来可能面临的不利局面而忧心。此时,大帐之中。和看起来老实敦厚的李贵不同,黄明逢人笑意温柔,长着一张姣好如女子的雪白的脸,此刻正和狄一苇相对而坐叙话。他是司礼监秉笔,品级只得四品,但因掌握批红权,实际又和内阁阁老们地位仿佛。若是机灵或者谄媚些的将领,只怕此刻便要让他上座。狄一苇却只把他当四品内臣看待,自己随意地坐在上面抽烟,让他下首陪着,带来的人都站在底下。那些宫中骄奴面色不豫,黄明依旧笑眯眯的。他不大习惯狄一苇抽烟的烟气,时不时扇扇袖口,每一扇动,身上便散发出浓重而名贵的楠香香气,夹杂着一股古怪的味道,闻起来有点怪异。狄一苇往后坐了坐,一眼扫过,在青青的烟气中眯了眯眼。不好搞啊。要么弄死算了。黄明隔着烟气,也看不清这位朝中褒贬不一的指挥使的脸,他对身后一个少年招了招手,道:“崔轼,你上来,见过指挥使。”……“丹野呢?”面对这个问题,鹰主沉默了一会。随即他道:“死了。”铁慈:“???”众学生们震惊地面面相觑。“怎么死的?”“大王子把王后吊在城门上放血,本就是为了诱捕他。”鹰主声音平平地道,“他千里驱驰赶回王城城下,一眼看见的就是被做成人壶的妹妹,和挂在城门上已经快要流尽鲜血的王后,他拼死上了城墙,救下王后的同时也被万箭射死,是王军拼命才给他们收了尸。他和王后的尸首,我们秘密葬在王城郊外的野林子里。”他说完,四周陷入了沉默。忽然远处有人喊道:“下雪了!”铁慈一抬头,就看见绵密的雪花旋转飘落,一时间天地濛濛。她没想过沙漠里可以看见雪,就如她没想过身边的好友会忽然消失不见。她伸出指尖,触及彻骨冰凉。那个快乐的小王子,在千里回奔之后,低头看见城墙下跪着的人壶妹妹,抬头看见城墙上一身苍白濒死的母亲,他那一刻的心情,是否也如雪冰凉。他的快乐明朗和微微甜,是否从此也被这冷酷的天风卷去,散在翰里罕漠中了无踪迹。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为这难得的沙漠雪惊叹,杨一休端着下巴出神,半晌喃喃道:“他走的时候匆忙,我还叫他以后回来记得给我带烤牛肉干,他明明答应我的……”田武忽然呜呜哭了起来,偌大的个子擦着眼泪,“呜呜呜他在舍间的时候经常踹我,却会帮我打水抢菜,以后再没人帮我打水抢菜了……”鹰主沉默地坐在地上,碎雪渐渐覆盖了他的衣襟,远处围着尸首连绵起伏吟唱的西戎人们发出欢呼,因为沙漠里的雪意喻纯洁,象征着往生者更为光明幸福的来生。人类的悲欢从来都不相通。欢呼啜泣和风雪声中,铁慈忽然道:“想回去吗?”鹰主转头看她。“看在你们帮他收尸的份上,我愿意接受你先前的提议,甚至可以给你一个更好的建议。”铁慈一指大漠深处,缓缓道,“不要想着向内寻求地盘,西戎永远不可踏入大乾土地一分一毫。甚至翰里罕漠,在数百年前也是我们大乾的。但我可以助你走出大漠,解决掉所有拦路的人,把你们失去的都拿回来。如果我们失败了,我葬身大漠也毫无怨尤;如果我们最终得偿所愿,那么我要你承诺,西戎永不侵犯大乾,永为大乾友邦。并在辽东有任何不臣行为时,无条件帮助大乾拦住它。”前方不远处,飞羽缓缓回首,看着铁慈。铁慈没注意到,她正看着鹰主。鹰主沉默了一会,拔出刀。铁慈:“?”这么沉重的气氛,这么合理的要求,你都丧家之犬了居然不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犯得着刀兵相向吗?鹰主望着她,眼底似有笑意一闪,伴随寒光一闪,指尖一滴鲜血绽开。他把滴血的指尖递向铁慈,示意她照做。铁慈恍然大悟,也拔刀刺血,两只流血的手指紧紧按在一起。四面的西戎兵忽然纷纷转头,眼神讶异。鹰主回头,用眼神将他们逼退。铁慈低头看着流血的手指紧贴,彼此鲜血交融,心中有点奇怪的感受。这歃血为盟的方式,好像奇特了一些……不过西戎多民族,各族规矩实在多如牛毛,本地人也搞不清,更不要说她。这贴的时间好像久了些……血都快干了……飞羽忽然走过来,拉过她的手指,往嘴里一吮。吮就吮了,皇太女也不是个扭捏的人,问题是他一边吮一边对鹰主看。铁慈非常不对劲地又想到小狗抬腿撒尿圈地盘。至于嘛,贴个手指歃血为盟他也要来这一遭。更奇怪的是,飞羽如此上纲上线地昭告挑衅,鹰主抬头看他的眼神竟也充满恶意和杀机。铁慈瞧着颇有些莫名其妙,简直要怀疑方才自己并不是歃血为盟而是在和鹰主山盟海誓。她拉出自己手指,白了飞羽一眼,又对鹰主点点头,道:“我是叶辞。合作愉快。”鹰主凝视着她,眼看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眼神又阴鸷了些,却并不表露出来,只淡淡点点头。铁慈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心中原本疑惑难解,总在寻找验证,但此刻那种疑惑更浓了。这人的性格,可半点也不像丹野……她忽然想起之前和尘吞天相斗时看见的高飞又落地的黑影。便问鹰主:“既称鹰主,敢问阁下的鹰呢?”“我没有鹰。”铁慈这一瞬仿佛听见一声委屈的咕咕之声,转目四望却没有发现什么。“鹰主为何没有鹰?”鹰主冷冷道:“那豹主你的豹呢?”铁慈被噎得消化不良,半晌道:“既然已经是盟友,那么姓名总该赐告?”“默特塔那。”“你是默特族?那你知道默特呼兰的下落吗?”默特呼兰便是呼音,默特是西戎后族,西戎三大族之一。铁慈知道她也赶回了西戎,但是并没有听见她的消息。“呼兰也被乌梁合追杀。但她没去王城附近,她直接回了部族,召集了部族的族军,还一路收留从王城逃奔出来的百姓,又庇佑了很多女子,成立了女兵,躲藏在王城附近,在和乌梁合裘无咎对抗。”铁慈合掌而赞。她看向容溥,容溥在默默地听,眼中也有激赏之意。铁慈心想这就对了,优秀的女性何其多,何必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呼音还在好好地战斗,她心里舒服了一些。鹰主忽然问她:“我们一开始明明接纳了你们,为什么你们早有防备。”“因为那个孩子。”铁慈道,“北地还是很看重男丁的,不太可能丢下一个病不是很重的孩子。一个荏弱的孩子,也没道理熟悉那条通往翰里罕漠的路。他应该是你们的小兵吧,懂一些当地话,留在那里接应你们,当你们的小队全军覆没后,他试图把我们带到绿洲,带到你们的包围中,好为兄弟们报仇。”那个孩子的问题,她早就发现了,将计就计跟着,是想看他想要做什么。那个孩子也警醒,怕被报复,在接近绿洲的时候便跑掉了。“扎哈绕了个圈子,刚刚回来。”鹰主淡淡说了一句,心中庆幸。幸亏扎哈没有及时出现,这一队人伪装得也好,让他心中存疑,没有第一时间令人下手,而选择了亲自去试探。给了彼此机会。听见之前派出的小队全军覆没后,他的眼睫动了动。铁慈看着他。这是必须说清楚的事,如果这道槛越不过去,那就依旧是敌人。“你杀了我们一整队的兄弟。”“你们也杀了我们一整个村的青壮。”两人对视,各不相让。空气中似有火花溅射。远处两边的人都隐约察觉,西戎士兵站起身来,小队成员向铁慈靠拢。“正因为你们出手的人已经被我们杀了,彼此有了个了结,才有此刻我和你心平气和在这里谈判的可能。”铁慈道,“和长久和平的大局比起来,我可以先不计较那一次屠村。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还有人试图潜入大乾,那依旧会杀。你如果要替你的属下报仇,或者你们改不了烧杀掳掠的毛病,现在出手还来得及。”鹰主沉默。半晌他道:“如果不是……我一定会杀了你们。”“如果不是什么?”鹰主不答起身。铁慈在他身后道:“你此刻不出手,过往之事就得一笔勾销。最起码现在,你我是同袍,我不希望将来某一日,会有人拿刀捅我兄弟的后心。”鹰主摆摆手,走远了,弯刀在他屁股后面晃荡,腰瘦成一道闪电。铁慈没来由有点堵心,痴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眼前一黑,一件衣裳从天而降,飞羽没好气的声音响在衣服外,“看呆了没?看呆了拿衣裳擦擦口水。”铁慈抓下衣裳,看见飞羽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大有“我如此美貌身材如此绝妙为何你眼珠还跟着别人跑”的怨念。铁慈笑笑,拢着他的衣裳,招呼他看雪,“看,沙漠里也会下雪。”飞羽瞄都不瞄一眼,“雪有你好看吗?”哦,辽东人,看腻了雪。看在甜言蜜语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的作了。碎雪濛濛,远处的沙丘渐白,温柔起伏画天地的分界线。从敌对飞快走到同盟,两边的人一时都有些不适应。回到树林休整时,铁慈的人选择了一处易守难攻又方便逃跑的板房休息。铁慈和余游击则去了鹰主的帐子,商量下一步的行动。鹰主坐在用木板搭的简陋桌子前,桌上有一杯油茶,这是当地的一种饮食,茶叶加上碾碎的芝麻和香油,以及一些西戎才有的香料制成,味道浓厚,是西戎人非常喜欢,专用来招待贵客的食物。在这什么都缺的绿洲内,出现一杯油茶,也不知道对方保存了多久。鹰主对余游击视若无睹,把油茶往铁慈面前推了推。余游击讪笑着,心想叶辞仿佛特别招桃花,不管是男桃花,还是女桃花。铁慈其实不喜欢味道过于浓厚的东西,但是为巩固彼此的塑料友情,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冬日飘雪的沙漠寒气彻骨,泛着热气的浓厚液体入喉熨贴。鹰主铺开简陋的地图,向两人说明翰里罕漠的地形,地方军队的可能地点,以及那个裹在风沙里,每次都伴随沙尘暴出现,被西戎的士兵和百姓们视为沙漠之神的怪人。翰里罕漠之所以气候恶劣,西戎人都轻易不踏入的原因,就是因为它那毫无章法的沙尘暴,别处的沙尘暴一般有迹可循,会常常出现在某个季节,翰里罕漠的沙尘暴就像内分泌失调女子的大姨妈,说来就来,来了还不走,走了很快又来。后来有人隐约发现了沙尘暴里那个古铜色的影子,将之视为神祗膜拜,甚至在靠近沙漠边缘的部族,整族都祈祷沙漠之神的庇佑。铁慈想八成是尘吞天了,不按规矩的沙尘暴自然是人为的。听鹰主说,这沙漠之神从未离开过翰里罕漠,这和铁慈所知道的传说相符。铁慈可不认为这是因为尘吞天喜欢沙漠,不能离开必然有不能离开的理由。从尘吞天出现发动沙尘暴必然伴随军队袭击来看,尘吞天必然已经被裘无咎或者大王子所收买,成为了他们的高级打手。余游击一边和鹰主看地图,一边狐疑地瞟铁慈。方才大家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趁着西戎内战,出了沙漠随便往哪一钻,都能打听到想要的情报,还可以随时抽身。只要将孚山的通道堵住,西戎打成泥浆了他们都乐见其成。作为大乾的军人,掺和进别国内战是很危险的,弄不好要了小命不说,本身这事就很敏感,被栽个叛国罪名不是玩的。就算想浑水摸鱼吧,选择强大的裘无咎或者大王子辅佐不更好吗?选了这么一批残兵,去做艰难上十倍的事,先不说自己十几个人能发挥什么作用,最起码队友的选择先天就输了一大半。他不明白叶辞这么个聪明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因为这个鹰主虽然遮着脸但屁股很翘吗?铁慈一抬眼,就撞上了余游击看似正经实则猥琐的目光。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难怪四十岁了才混个游击。但她也不想解释自己的想法,为君者的格局和思路本就和为将者不同。不谈她和鹰主合作还有别的想法。单单大王子裘无咎这样的人,如果任其上位,大乾必有麻烦。为边关百姓安危计,能扶持西戎其余力量,将西戎内战拉得越长越好。几人初步商定了下一步的计划,便散了。此时已经大半日过去,铁慈拉开帐篷,一抬头,猛地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