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抬起手,才想起这不是在师门,没人和她击掌。
然而身后人只一怔,便抬起手,啪地和她击了个响亮。
击得铁慈心情甚好,双腿一夹马腹,马便慢了下来,头顶上那家伙却忽然道:“为师扶着你都坐不稳,真是个蠢材,下去!”
说着抬手一掀,把铁慈甩了出去,底下惊呼一片。
铁慈落在一片沙地上,前冲几步才站稳,刚抬起头,就看见一骑黑衣飒然远去,一大堆莺莺燕燕跟在后头追,要“先生带带我!”
没追的都是男学生,甲舍的那些人显然心情不错。互相使了个眼色。
新任老师被淹没在脂粉堆里,铁慈没去凑热闹,坐在一边,过了一会,那边呼声大起,却是一人跃上马,和骑射老师赛起马来。
头顶上有哗啦哗啦响动,铁慈抬头,看见树上海东青立着,目光灼灼盯着赛马的人,一双巨翅一张一合,像在鼓掌加油。
哦,原来赛马的是它弟。
崔轼忽然走过来,拿着一柄弓,笑道:“叶兄,骑马不擅长?那我们来练练射箭吧,反正马匹有限,也轮不上咱们。”
他指了指斜对面的箭靶,笑道:“小弟先献丑。”拉弓射箭,一箭中靶,虽然不是正中当心,但是对于四体不勤的书生来说,也算不错了。
四面有喝彩之声,很多人围了来。
铁慈面露难色,崔轼越发热情,把弓塞到她手中,“没事,你试试,每旬骑射也是要小考,你终究要练箭的。”
铁慈只得接过,慢吞吞拉弓。
看见崔轼得意地和遥遥站在一边的马德使了个眼色。
铁慈拉弓满月,手一松,箭歪歪斜斜出去了,勉强上靶,落在外围。
众人神色有些复杂,大多数人表示安慰,初学者都如此。但心里难免窃喜。
虽然有很多人对铁慈观感不坏,但是也没押铁慈能胜,自然要为自己的钱包高兴。
铁慈看见马德那一帮人笑着走开了。
她坐在武场边休息,远远看见有人走了过来,身形十分惹眼,是容溥,今日他难得脱了宽袍大袖,穿了劲装,原以为身材会很单薄,不想虽谈不上劲健矫捷,但也修长俊美,惹得半个武场女学生的眼珠子满地掉。
铁慈看他往自己这边走来,想着还是少和这些风云人物纠缠,便状似无意起身往更偏僻处走,武场边缘有个小树林,她往林子里一钻。
那边容溥却没能跟过来,因为丹野他姨呼音拦住了他,两人往边缘走了走,高挑的彩袍女子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容溥带着笑意听,眼神却不住往这边飘过来。
铁慈倒来了兴致。西戎的女和卓和容家的继承人,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会说什么?她长期在宫廷中历练出来的政治敏感使她第一反应就是西戎不安分,看了看树林,围住了半个武场,绕过去,说不定可以躲在树后听一听。
她往林子里走,却没想到这林子比想象中深,竟然是连着后面的山的。
书院依山而建,她来的时日来短,并不知道书院西北角这一处武场是没有围墙的,这树林就是边界,平常都告诫学生遇林莫入,往深了怕遇上下山的野兽。
铁慈走了一阵,没遇上容溥他们,反而往里走了些,忽然看见前方人影一闪,嗖地一声一道冷箭射来,铁慈闪身躲过,“谁!”
簌簌声音远去,铁慈看那箭,就是书院用的寻常铁箭,但书院练习用箭是用布包住箭尖的,这里却去掉了布。
前方草木如波逐浪,铁慈一路追了过去,谁知道快要追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追的竟然一直都是一只兔子,她本想算了,看见那兔子肥滚滚倒来了兴致,食堂伙食缺盐少油,既然进山了,顺便打些物也好。
兔子的白影在草木间纵跃,铁慈伸手到腰后,她身上带着可以折叠的精致小弓。
还没摸到,忽然脚下一虚,身子一歪,铁慈心道不好,可别是遇上了户的陷阱!
咔嚓一声,虚铺的乱草树枝断裂,铁慈腰后玉笔一振,正要射出细链,忽听身后脚步声杂乱,似乎来了不少人,她心中一动,低头一看底下陷阱并没有碎石铁刺等物,便收回了玉笔,下一刻砰地一声落入陷阱,她翻了个滚,哎哟一声。
上头静了静,随即便响起了哈哈笑声。
听声音有些耳熟,可不就是之前得罪的那一批人。
那些人却没露脸,有人道:“把筐子抬来。”
簌簌响动,地面摩擦声起,哗啦一声,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有人在上头道:“今日要你小子吃个教训。识相的,别浪费贺先生荐书了,早日滚回家去。”
众人哈哈哈笑一阵,便走了。
铁慈坐在陷阱里,听见四壁哧哧嘶嘶声响,像什么东西黏腻地顺着土壁滑动而来,此时天色已晚,林中黝黯,铁慈点燃随身火折子,就看见无数长蛇顺着陷阱壁向她爬来。
竟是倒下了一筐蛇。
换成一个普通学生,此刻被困陷阱,夜林瑟瑟,四壁哧哧声响,群蛇逼近,又恐惧又恶心,就算蛇没毒,怕不也得吓出病来。
然而对于铁慈来说
片刻之后,她舒舒服服靠着陷阱壁,点燃了一堆火,一条挑选出来的最肥的蛇,被剥了皮,挑在树枝上,慢慢地转烤着。
其余的蛇,都扔在了陷阱外,她准备烤吃了这条蛇做夜餐,顺便再带几条外卖,给马德他们一人一条送去。
午夜的密林并不如想象中寂静,夹杂着各种嘈杂的声音,风声,虫声,夜鸟扑扇翅膀的声音,水声但正因为这种种嘈嘈切切,反而更衬出这林子的静来。头顶上遥遥似乎有鹰唳之声,倏忽远去。
忽然这些细微之声里,传出些沙沙之响,很轻,不注意就会忽略,铁慈认真听了半晌,忽然开口道:“有人吗!”
那沙沙声立即停止。
四面又恢复了寂静,铁慈等了好一会,没再等到那个声音。
也许是自己听错了。
烤串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远远的,有苍凉雄浑的嚎叫穿透此刻无声的沉默。
铁慈皱皱眉,抬起头,想起深山多野狼,如果遇上狼群就麻烦了。
这让她放弃了慢慢吃的想法,站起身来,便想顺着陷阱壁爬出去。
陷阱虽然深,对她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
头顶忽然簌簌落下什么东西,她还以为下雨了,下一刻她发现那是土。
一抬头,和头顶半轮弯月和两点幽绿相遇。
铁慈差点一嗓子喊出有鬼,随即反应过来。
狼来了!
真的狼来了。
头顶陷阱口一个接一个浮现出幽绿的小灯笼,宛如星星明灭在头顶,整整绕了一圈。
铁慈的心沉了下去。
狼群真来了。
听说狼群作战有战术,无比凶狠狡猾,真是传言不虚。明明已经到了,还让狼在远处嚎叫传递错误信息,再埋伏在她头顶。
那些围了陷阱口一圈的狼,还在不断刨土,想将洞口扩大,让她出不来,把她给埋了。
铁慈再不犹豫,踏壁而起。
一声嚎叫,随即一头狼猛地跃下,对着她的方向。
偌大的身躯宛如炮弹,恶狠狠地和她撞在一起!
铁慈在饿狼撞上自己的那一瞬间拔刀!
噗嗤一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腥臭的热血溅了她一身。
然而铁慈也不得不被这一撞,撞回了坑内。
只这一慢,那些狼便齐齐跳了进来,足足十几头狼,瞬间便将整个陷阱坑挤满。
铁慈在群狼跳下的那一瞬间,已经退到了火堆后,背靠坑壁。
再一抬头,上头居然又亮起了一圈幽绿小灯笼,群狼竟然打车轮战,一圈一圈围着这陷阱坑,下去一圈就补上一圈,直到把她耗死。
坑里顿时充斥着难闻的骚臭味,一只只幽绿的小灯泡闪烁着饥饿和嗜血的光。那些咧开的大嘴里雪白的尖牙上染着深红的血,在火光下一闪一闪逼近。
铁慈低下身,又捡了两根比较粗的树枝,在火堆上点燃,左右插在陷阱壁上,给自己腾挪出更大的空间,也防止自己对战群狼的时候,头顶的狼趁机偷袭。
群狼果然向后退了退,更加拥挤也就更加烦躁,一头身躯壮硕的狼忽然一个纵身跃起,凌空扑下。
铁慈手中寒光一闪,嗤一声轻响,那狼肚腹洒血跌落。
却有另外两头巨狼左右撞出,生生将那狼的尸首撞飞在了火堆上,蓬地一声,火堆被压灭。
铁慈来不及骂娘或者赞这些狼的狡猾,因为火堆熄灭的刹那,所有狼都狂扑而上!
火堆熄灭的那一霎那,铁慈踩着狼尸再次腾身而起。
却再再次被头顶围扑而来的群狼压回了坑里。
风声回旋,气流动荡,插在壁上的两根火把也熄了。
刹那间一间小屋那么大的陷阱坑里,嚎叫声,皮肉撞击声,利刃穿刺声,武器入肉声,骨裂声,鲜血泼溅声,喘息声于这寂寂山林,瑟瑟深夜之中,交织成一曲令人闻之浑身起栗的战曲。
铁慈已经不记得自己挥了多少次刀,又杀了多少只狼,坑里的死了一圈,立即又会补上一圈,想一道群狼浪潮,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息。
头顶黑影压下,她竖臂一挥,什么东西哗啦啦落了一身,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热烘烘的腥气。
身后搭上利爪,刺一般的爪尖刺入肩头皮肉,她抓住那两只爪子,低头横身抱摔,轰然巨响里,那狼被她掼死在另外两头狼身上,三只狼滚成一推。
侧面有腥风扑来,她目不斜视,侧身抬腿,膝盖如铁,咔嚓一声,那坚硬的狼头发出碎裂之声,眼珠子啪地裂开。
流利的身形渐渐滞缓,血腥气越来越浓,地上一层狼尸,踩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铁慈只觉得自己仿佛艰难地在血海中行走,四面都是黏腻的、腥臭的、像师傅说的那种黑色的沥青,缓慢而沉重地涌上来,渐渐捆绑住关节四肢,而呼吸越来越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臆间火烧般的灼热
她知道自己快要力竭了。
困在这方寸之地,施展不开,不得不和这些车轮战的狼近身肉搏,极其消耗体力。
如果能冲出去,这些狼奈何不了她,但是她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些幽绿的光阴冷地亮着。
体内那股热流周转不灵,便逆行而下,遇上壅堵之处,激流拍岸。
她觉得心肺欲炸,猛地一个转身,手中刀拍碎了一只狼的下颌。
忽然咻地一声,头顶风声响,什么东西沉重地坠下来,她有点缓慢地一闪,那东西砰地一声砸倒了一只要扑倒她的狼,却没落地坑底满满狼尸。
铁慈此刻脑子转得有点慢,一边机械地挥刀出招,一边下意识地茫然抬头,然后天地一黑,又是一只狼坠下。
包围圈出现缺口又被立即补上。
铁慈看出了火气,团团一旋,猛力挥刀,唰唰唰,三颗狼头飞上半空。
溅开的鲜血染红半弯月。
砰一声,仿佛体内也猛然一响,激流终于冲毁堤岸,巨浪排空
铁慈眼前一花。
下一瞬她听见风声鸟鸣,后背下陷,落入一处似硬实软之地。
淡淡木叶香。
她抬头,看进一双比夜黑,比明月光辉,比星辰大海更静而深的眸子。
那眸子对她眨了眨,然后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把她远远地托出去,搁在树杈上。
然后笑道:“接下来,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