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不理会那些菜鸡的眼神,只对示好的小圆脸笑着点点头。悄悄扔过去一块包装精致的点心,道:“吃点核桃,补补脑子。”
这是赤雪做的核桃酥,皇宫秘方,主料有水牛奶,鸡蛋,核桃,松子等等。一打开甜香四溢,那书生悄悄塞进嘴里,顿时眼睛便亮了。
上头慈眉善目的应先生在口述题目:“代前朝天兴元年齐睿宗下诏书,封容晴许为陇右节度使。”
这题目看似不难,众人思索一阵,都纷纷下笔。
铁慈却在那慢慢磨墨,应先生看了她一阵,走过来,提醒道:“只剩一刻钟了。”
“谢先生提醒。只是这题目里坑多,容学生再多垫几块石头。”
应先生眼底便露出笑意和微微的意外,过了一会道:“姚先生建议我今日小考,不过今日本就要小考的。你也莫担心太多,能看出题目有深意,已经很难得,我自不会为难你。”
铁慈看他神情,显然并不相信自己会做,也没多说,点点头。
应先生又道:“听闻你在餐堂代人打饭,此事很多师长不喜。我辈读书人最重风骨,可不能学那商人行逐利之事。”
铁慈没有解释,又笑着点点头。
应先生便微有些失望地叹息一声走开了。
铁慈是最后一个交卷的,交卷时戚元思走过她身边,两人衣裳擦碰,戚元思立即避让,并彬彬有礼地将衣袖掸了掸,又掸了掸。
铁慈就静静看着他装。
戚元思没等到她发作,便轻笑道:“如此简单题目,也要熬煎这许久!”
铁慈早已擦身而过,晾他站在那里。
铁慈坐下时,那圆脸书生探头过来道:“方才怎么了?”
“戚元思在你们这颇得拥护?”
“似乎女院那边的女学生们很关注他吧。毕竟长相好,家世好,学业不错,脾性也还行。”圆脸书生道,“这家伙本来是优堂的人,上次打架被罚才来了咱们这的,过几天还要回优堂的。人呢,骨子里有点傲,不过他确实都是答得最好的那个。”
“我觉得他有点针对我,我得罪他了吗?”
打麻将输了不至于这么记恨吧。
“那倒不是。他最近心气不太平吧,无故被西戎那个野人打了还被拉扯着降堂,这是看所有借读生都不欢喜呢!”
原来殴打戚元思的竟然是丹野?好端端地他为啥要打这娘娘腔?
随堂小考当场看卷,应先生一份份抽看,将顺眼的卷子抽出来放在一边,坐在前面的人探头看了,回头对戚元思打眼色,戚元思便挺直腰背,对着铁慈,微微偏了偏头。
铁慈诧然道:“你牙痛?”
戚元思脸色唰地涨红。
此时应先生忽然咦地一声,低下头去,双手据案看了很久。
第一排的人又伸脖子了,奈何却被先生面前一大堆卷子挡住,看不出究竟。
戚元思刚才转头了,并没看见先生在此期间又翻了好几张,只以为是自己的卷子,他本就自觉答得极其精妙,此刻更加得意,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反而放松了身体,露一抹浅淡矜持的笑意。
应先生埋头看了半天,感叹一声,才道:“今日方发现人中之龙。”
众人哗然,从未听过应先生这么高的评价,都回头去看戚元思,戚元思的脸色看似不变,却开始隐隐发红。
铁慈却在看着讲堂之外。
地面上斜斜拉长一条影子,从位置看,似乎有人站在方才她罚站的地方。
会是谁?为什么站在那里?
讲堂外,颀长的黑袍男子负手看着墙上的画。
片刻后,他也掏出一片石片,画了几笔。
从铁慈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那片光影变化,过不多时,人影移动,似乎是离开了。
应先生是个慢性子,不管众人好奇得要发疯,慢吞吞欣赏了半天,才拿起卷子,道:“得好生问问这位人中之龙,是如何想得。”
戚元思微笑着慢慢站起。
“叶十八。”
戚元思站起一半的身体僵在半路,半弯着腰像得了佝偻病。
他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还是他旁边的学生用力拉了他一下,才猛地跌坐回去。
人还没坐好,脸色已经和先前姚先生一样,成了颜色大转盘。
众人的目光一半愕然望着他,一半更加愕然地扫着铁慈。
铁慈从容站起身,对应先生一点头。
应先生望着她,对她的荣辱不惊很是满意,隐约觉得眼前少年气度十分难得,语气更加和蔼,“你这篇诏书,真论辞,谈不上精美古雅。比起在座同学多有不如,但是却极其巧妙地绕开了诸多禁忌,你是如何想的?”
众人一脸懵。
禁忌?禁忌在哪?
“这不是普通诏书,因为它涉及三个敏感点。写它,首先要了解当时的政治背景和时间节点。”铁慈道,“齐睿宗是齐中兴之主,在他继位之前。因为齐武宗宠幸曹妃家族,任用奸臣,各地藩镇和朝廷离心,拥兵自重,最终引发景元之乱。容晴许于此乱中力挽狂澜,拨乱反正,解救仓皇逃亡的武宗,并拥立睿宗继位。睿宗继位后,需要名将镇守陇右一线,是以有此诏书。景元之乱,朝廷仓皇南迁,帝后流亡,百官受难。因此这份诏书,本身是要适当自责以平息群臣不满的。”
应先生点头。
“但这又不是罪己诏。毕竟事情和睿宗无关,睿宗刚继位就罪己,于他日后统治亦不利。此时武宗已经成为太上皇,居于长乐宫。所以这份诏书,要在自责的基础上,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推给他爹,还要推得委婉,推得不违孝道,也不伤皇家体面。”
应先生再点头。
“最后,容晴许是女将,当年挂帅之前就饱受群臣攻讦。因此,封容晴许既要提及她在景元之乱中的无上功绩,为节度使的任命夯实前提,也要适当提醒群臣他们的错处,让他们闭嘴,还要写清楚那时节陇右节度使的难处,好让众人明白那不是块大肥肉,以免太过眼红横生枝节。”
应先生猛地击案。
“好!”
众学生猛眨眼睛,一脸“我们做的是同一个题目吗?”表情。
“明白了吗?”应先生挥舞着卷子,“这题目不是仅仅一个诏书!考的是你们对历史、对帝王心术、对为臣之道的理解。一封诏书,关碍众多,如何曲笔掩饰,如何粉饰太平,如何不伤体面地骂人和暗中损人地夸赞,如何将一件谁都知道非常糟糕的事情雍容堂皇地表达,其精深之处,不足为蠢人道也!”
“先生这题,应该是开昌八年的殿试卷之一吧?当年考出来的状元厉孟,榜眼任云林和探花蔺兰知,三人最后都入了阁,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今日能答出这卷,可见才华不下厉孟三人矣。”应先生喜笑颜开地在卷子上写批语。
众儿郎伸长脖子便如大鹅。
不管怎么祈祷,怎么不愿,观那笔走龙蛇之势,分明就是“优异”二字。
众人的表情便如真去了恭房吃了那啥。
第二课也结束了,应先生特地绕过来和铁慈说了有功课不懂尽管去问,才笑眯眯地走了。
铁慈两节课的英勇战绩迅速传遍了整个讲堂,中间休息期无数人在甲舍良堂前探头探脑。
甲舍优堂的人反应尤其激烈,不仅仅因为如果铁慈成绩一直优秀就能升优堂,还因为那个班里他的熟人特别多。
下课后铁慈走出来后,人群轰然而散,远远有些阴冷的目光递过来,铁慈却没理会。
她的注意力被墙上那些画儿吸引了过去。
画得比较高,线条也轻,并不明显,别人不会注意,铁慈却想到先前看见的那个影子。
画被人改了。
第一幅画上,小小年纪的孩童,被母亲扶上小马。
第二幅画上,战士在沙丘上磨刀,远方月亮尽头奔来骑装的女子,战马上的三角小旗显示她是个斥候。
第三幅画沙尘洪流中多了领头冲下高坡的将领,铠甲束纤腰,长发伴随沙卷披风高扬。
最后一幅画,胜利的人们在载歌载舞,女将独自走向帐篷,帐篷里迎来她的老父母。篝火下三人拥抱。
铁慈盯着四幅画,尤其将最后一幅画看了很久。
有些勾勒看似无心,却莫名切中暗中隐秘,深藏的心事和愿想在这一刻被呼应,冥冥中仿佛听见命运的洪音。
女子不该只是附庸和被施与者。
她亦能扶持后辈蹒跚前行,运用智慧获得尊重,带领兄弟冲杀敌阵,保护双亲获得安宁。
这不是梦想,这是她这一生必须要做到的事。
不知道是谁,改了丹野这四幅画,画技并不比丹野出色,她却觉得是此生所见最好。
好到她为此驻足,并永久留存在记忆中。
因为这四幅画告诉她,于这男尊女卑的时代,于这女子惯被看轻的时代,还是有人,明白并尊重她和她们。
她立了良久,直到有人诧异地看过来。
随即她走开。
四幅画淡淡在阳光中展示线条,在最后一幅画的最下方,多了一个小小的画面。
是一只手,大拇指翘起,点赞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