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再次寂静如死。
最角落唯一一个张了帐子的床榻上,忽然有人掀开帐子,对外看了一眼。
铁慈只看见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崔轼挣扎着要抬头,可铁慈的手就是千斤顶,哪里抬得起头,崔轼的脸被压成了一块大饼,发出呜呜的哭声,铁慈手稍微松一松,道:“看在同舍的份上,不用你舔了,不然我榻上黏腻腻的怎么睡,给你半刻钟,给我收拾干净。有一点粉残留,那我也不介意你舔完我换床单。”
接下来满室都沉默着围观崔轼给铁慈擦床,干布不够用汗巾,汗巾不够用袖子,一片静寂里只有崔轼的呜咽:“世上怎么有这么恶劣的人”
丹霜直翻白眼儿。
李植转过头去,金万两倒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崔轼不敢对铁慈发作,恨恨抬头盯了他一眼。
那个大汉胖虎,却对着铁慈笑着拱手,憨憨地低声道:“在下田武,雍凉人氏。丁等生。叶兄可要喝水,我去帮你打水?”
铁慈哈地一声笑,道:“阁下若再加上一个刚字,那就真的是胖虎了。”
田武听不懂这话,摸着头道:“我胖,属虎,从小亲朋都叫我胖虎。”
丹霜也是听过师傅的童话故事的,便指了崔轼道:“小夫。”
指了李植道:“大雄?”
指了铁慈正要说静香,铁慈立即道:“我,多拉A梦。”
两人有默契地哈哈笑了一会,崔轼可算把床弄干净了,一转身回到自己床上,拉上被子不说话了。
李植讪讪地走过来,道:“叶兄,这舍长”
“你们谁爱当谁当,在下担不起这般重任。”铁慈立即拒绝。
李植脸色阵红阵白,此时外头一阵脚步急声,李植抬头一看沙漏,急道:“哎呀不好,打水的时间要到了!”
他说着急,脚下却不动,倒是田武慌忙跳起来,从门背后取了水桶,挑了匆匆去了。
铁慈皱皱眉,问:“怎么,这水也是限量供应?”
“那倒不全是。只是热水相对比较紧张。打水时间会有一个排序。甲舍不受任何限制,随时去打都有。乙舍白日去都没问题。丙舍可以在晚饭后打水洗漱。至于丁舍和我们则要等到所有人都用完了才能去打,每人限量一小盆。”
李植看看铁慈,没敢说舍间内也有等级区分,比如田武,大多数时候水都他打,他每次分到的也是最少的。
两人正说话,最里头那张床帐子一掀,里面的人终于走了出来,那人年纪看着比别人都大一些,面容生得秀丽,脸色极其苍白,青衫上缀着墨棉,整个人气质却像个甲生,挺直腰背,目不斜视,从自己床下拿了一个盆出去了。
屋里的人都盯着他,他却好像谁都不放在眼里,也不打招呼,昂头出去了。
李植等他走了,才讪讪道:“这位至今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只知道他是丁舍的人,叫童如石。我们这舍间都是各舍因为各种原因住不下去发配来的,我和金万两都是因为体弱,总跟不上武训,被踢出来的,我刚来也没几天。胖虎是因为太憨,被欺负出了丁舍。崔轼则是和同舍的学生都处不好,换了几个舍都不行,被赶到这里的,只有童如石,听说一入学的时候大小考成绩都优秀,但是不知为何总是打架,从甲舍打到乙舍,最后干脆自己搬到了这里。他其实还算是甲舍的人,但是不肯穿白缎,说死人色,自己选了墨棉挂着特立独行一个人,听说家里有钱塞了很多银子,所以师长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之是个怪人”
“他为什么自己打水?”铁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李植啊地一声,张了张嘴,半晌道:“这个,他好像不愿意用胖虎打回来的水,便自己去打了”
铁慈意味深长地道:“你说他是个怪人。你说胖虎憨。我倒觉得,他两个才是这舍里最正常的人呢!”
李植张着嘴,啊地一声,半晌,脸慢慢红了。
铁慈踱到童如石床边,床帘还有一点没放好,铁慈无意识一偏头,还没看见缝隙里的光景,李植正好走了过来,给她指点放行李杂物的柜子,铁慈也无意当众窥探别人,便随他去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胖虎一路泼泼洒洒把水打回来了,先叫铁慈拿盆来接,铁慈却拿过他的盆给他接满了,才道:“明儿起,大家轮换着打水,明儿我先。”
李植没说话,金万两笑嘻嘻地连连点头,崔轼猛地掀开被子要抗议,被铁慈笑着一看,抖了抖又唰地缩回去。
田武愣道:“啊?为什么不要我打水了?是怪我水泼得太多了吗?啊,这群家伙总和我捣乱,每次去桶里的热水也只剩下一点了,我都是将桶翻过来才倒够了”
“是不是还曾有人在你倒桶的时候趁机把桶翻过来,浇你一头热水?”
“啊,你怎么知道?有啊,一开始他们总那样,后来我学乖了,倒水的时候都用手臂架着桶呢!”
铁慈看了一眼田武臂上深深的勒痕,再看一眼李植,李植脸色一白。
“说吧,这书院都有什么破规矩,我也学学?”
“也没什么。”胖虎憨笑道,“也就是食堂要最后去,不能和别人抢。要和丁舍的学生一起负责整个舍间的打扫。一般丁舍扫讲堂,我们扫后面两进,大家轮班。上训练课的时候,搬运武器等物,我们记得要主动。平常师长们需要帮忙,也是丁舍和我们去”
“总之就是享受在后,服务在前。”李植道,“另外还有一些院规。讲堂那里和舍监院门处都刻着。除了常规的不得无假出院门,不得引外人入宿,不得结交院外子弟,不得不敬师长等等之外,还有一些琐碎规矩,比如课间和回寝后不许喧哗,舍间不可脏污,午休时不许睡觉,读书时需双手拿书立起,但不可遮脸。桌上书本不可超过一本;衣裳不可凌乱,男子发长不可及腰,女子发长不可不及腰,不许晾晒衣物,杂物桶不可有杂物”
铁慈听他滔滔不绝说着,并不想评点这里面很多规定该有多奇葩,杂物桶也就是垃圾桶,垃圾桶不准放垃圾?
不给晾衣服?那衣服洗了晾哪里?在箱子里捂霉吗?
午休不许睡觉?那叫什么午休?
“不可携带外食入院”
铁慈隔窗看一眼远远的甲舍,灯火通明,喧哗声远远传来,丹霜眼力好,在她身边道:“他们好像在聚餐,有人拎着酒,有人拎着烧鸡。”
这时辰餐堂早关门了,院内也不卖酒。
铁慈转身看李植。
李植不急不忙补完下一句,“以上所有规矩,只针对乙舍以下者。”
铁慈:“”
“如果犯错呢?”
“乙舍可视情放过,丙舍会受一些处罚,惩罚程度,以此类推。”童如石忽然推门进来,冷冰冰接了下一句。
铁慈盯着他的脸,没来由有点熟悉感,便想多和他说几句,“还有什么专门设给咱们的规矩?”
童如石却没理她,自顾自走到自己床边,又放下了帘子,竟然连洗漱也是在自己帐内进行。
李植立即接上话头,“规矩太多了,甚至还会因为甲舍大佬的心情随时增加,所以在书院里,只要记住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少说多做便是。另外,书院内派系林立,乡党遍地,不同籍贯,不同出身,不同交际,都会产生一个新的派系,盛都派和海右派是实力最强的两个派系,另外南方派系和北方派系也实力雄厚,还有很多人左右逢源这些人占有很多便利,日常要注意避让,不要触了他们霉头,也不要卷入其中,毕竟咱们身份低微,一不小心就会身处夹缝,十分为难”
铁慈听得慢慢睁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朝廷里结党歪风,已经刮到了象牙塔中了吗?
她知道南地向来风昌盛,占据科举重头名额,时间久了,南方派系官员渐渐把持了话语权,着力打击北方派系,每年科举的南北方录取人数,更是很清晰地展示了这一点。
想来书院这种重要地方,免不了要成为南北派系争夺的战场。
但是人还在读书,搞什么拉帮结派!这些人是国家培育的英才,日后的朝廷中流砥柱,现在就把精力浪费在倾轧博弈之中,那以后的朝廷,会成什么样子?!
她知道书院也是小社会,甚至因为官宦子弟不少,可以算是朝廷的缩影,但是也没想到严重到这种程度,和贺梓与她说的书院截然不同。
显然这二十年间,书院被萧家以及朝廷各怀心思的派系各种渗透,早已变了模样,再也不是那个一心读书,效法先贤,愿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顶级学圣地了!
一瞬间铁慈连自己的任务都忘记了,只恨不得一顿大耳刮子,先把这股歪风扇飞再说!
但是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而是有很多生活上的难处需要解决。
铁慈刚来时候也没想到会住到大通铺,现在就面临着尴尬,众人都在洗漱,她却不能当众处理。
田武早已脱了臭袜子,一双大脚在盆里哗啦啦地搓动,还招呼铁慈:“叶兄弟,再不洗要熄灯啦!”
铁慈应了一声,却道要去逛一下,便出了门,打算熄灯后摸黑洗洗好了。
赤雪丹霜自去了女院,一墙之隔,月洞门处有专门的婆子看守。
铁慈刚跨出自己的舍间,在小厅里迎面便撞上有人进来,那人穿着教谕衣裳,团团脸儿,五官柔和,看见铁慈便道:“叶兄弟是吧?在下陈卓霖,是甲舍的教谕之一。今儿舍监给你发的衣物用品少了些东西,我这里给你补送过来。”
先前舍监给铁慈的用品,除了衣裳统一制作外,被子是最薄的,枕头是最硬的,而且被子还疑似被人用过,边角油腻腻的没洗干净。铁慈本也不会用,是打算明天打发赤雪下山去采买的。
而此刻陈卓霖送来的被褥,却厚实崭新,似乎还晒过,仿佛还散发着阳光的气味。枕头床单等用具也都是新的。
她自来到书院,面对的大多都是恶意,这还是第一个表达出善意的书院管事级人物。铁慈便笑着收了,正想试探问问是谁如此好意,陈卓霖便道:“这是我家公子命我送来的。在下在这书院虽然身份低微,倒也有些小权限。叶兄如果遇上什么为难,尽管来寻我便是。”
“你家公子是”
陈卓霖又道:“我家老爷也让在下带话给叶兄,来书院是明智之举,胜于在别处杂学历练。请叶兄好好在此处经营,日后必有裨益。老爷及容家上下,在学院略有家底,愿为叶兄铺路。”
铁慈沉默半晌,抱着被褥,笑道:“既如此,请代我多谢首辅大人。”
陈卓霖含笑告退。
铁慈唇角的笑意瞬间消逝。
容家在跃鲤书院的势力果然不可小觑。
虽然她之前就有遇见容溥,容溥应该也能猜到她会来书院,但是她今日刚入书院,容首辅就已经得到消息并做好了关照,可谓消息灵通且人手充足。
容家不知道她此来另有目的,还以为她是想要招揽贺梓,顺便交好优秀士子,为自己经营人脉。特意过来表示了赞成态度。
但她从来都明白,容麓川秉持正统,一力保皇,可不是对她父皇和她忠心耿耿,只不过是不愿萧家上位,觉得铁氏软柿子可拿捏,想要容家荣华百年罢了。
毕竟萧家上位,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把持脉的容家。
铁慈心里有点烦闷,把被褥什么的往小厅的椅子上一放,便出门散步。
熄灯钟声已经敲响,书院里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在前往讲堂的路上,九转回廊围着一池碧水,此时已是初夏,莲花半歇,荷叶上青蛙用力鼓腹部,荷叶下肥大的锦鲤懒洋洋的穿梭。
铁慈下午经过这里的时候看见有人趴在围栏上喂锦鲤,这里不乏富家子弟,自然不差那些鱼食,铁慈之所以多看一眼,是因为那些锦鲤的品种难得,其中更有一尾千金的“龙珠”。
拐过一个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一个黑黝黝的影子,铁慈吓了一跳书院规矩严,这时候还有学生在外走动?
再一看那人一身深蓝长衣,倒不是学生装束,却也不是监院教谕学长讲书之类师长的装扮,但书院里很多杂务,却是不要求穿着的,只是无论哪种杂务,也都有自己规定的活动地盘,比如书办一般多在藏书楼,厨子多半在厨房附近,一般也不会这时候到这里来。
她怕遇见巡察,钓鱼执法,没有走近,悄悄看那人,那人脸上竟然裹着布,那是刺客?
刺客在河边钓鱼,忽然转过脸来,脸上一块布,左半边写着“山长?”右半边写着“容溥?”
铁慈:“”
不是,你违规钓鱼便钓鱼,脸上写这字神马意思,万一被发现就打算公然嫁祸吗?
选的一个是本院最大首领,一个是本院学生中后台最大的,您可真行。
那家伙钓了半天,奈何这池子里的鱼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根本对嗟来之食不屑一顾。许久无获,那人便收了钓竿。
铁慈都快等睡着了,看他收钓竿来了精神,打算悄悄跟着,看看这货到底属于什么品种。
结果那家伙收了钓竿就开始脱衣服。
铁慈在风中凌乱。
气不过就下去和锦鲤打架吗?
那人三两下唰唰脱了衣裳,露出里头的紧身衣,倒三角的漂亮背脊,细窄的腰修长的腿,铁慈忽然心中暗赞一声漂亮。
轻微的噗通一声,那人极其流畅地入了水,水波涌动,铁慈好奇地看着,一边悄悄走过去,将他的衣裳往旁边的草丛里一藏。
片刻之后那人露出水来,一手抓一只大王八,一手抓一条肥锦鲤。
敢情钓鱼不成,亲自下水,是要加餐。
他上岸来,不见了衣裳,却并不着急,对着黑暗中低声笑道:“出来吧,先前我就看见你了,大不了,王八炖鸡和烤鱼我分你一半!”
他的声音清朗,很是好听,铁慈听着,便想起当初那个和她船上打架的王八蛋,但是又有些区别,那人的声音更醇美好听一些,个子也好像比这位更高一点。
她一时没回答,那人也没在意,在衣裳里掏掏,掏出些瓶瓶罐罐,竟是油盐酱醋俱全,他捞上来的就是那价值千金的锦鲤龙珠,被书院千宠万爱的那种。
他拿在手里,小刀子三两下刮鳞剖肚,里外拿油拿香料抹了,用荷叶包了,用黄泥起了简易的小台子,点了火,将那鱼塞进去煨,便如叫花鸡一般的做法。
铁慈看他忙碌,忽然想起飞羽也精擅厨艺,下意识细细端详,那人一举一动,迅捷利落,行动间带着男儿的飒爽之气,铁慈看着看着便笑了,心想自己是昏了,头牌那娇滴滴的模样,简直可以称一声风情万种,和眼前这一言不合捞锦鲤就烤的大男人,哪哪都不是一回事。
就连个头也不一样啊。
但她还是问了声:“阁下擅长厨艺?”
那人道:“江湖人士,风餐露宿的,哪能不懂几样野物食法?但是再多的,我便不能了。所以这王八,明日便送到厨房去,塞些银子,使唤伙夫给咱们炖了,回头送你一碗汤喝啊!”
铁慈没来由心底吁一口气,又问:“你是这里护院?”
那人笑而不答。
“你知道这锦鲤很值钱吗?你今日吃了,明日书院可能就要追杀你了。”
“多少银子我不管,谁叫它长得好看,入了我的眼。对一条肥鱼最大的尊重就是浓油赤酱地烤之、烧之、煎之,炖之,其余一切都是白搭功夫。”男子掏出已经干硬的泥团,砸碎,揭开荷叶,香气扑鼻,“来一块?”
铁慈晚饭忙着拱火,没怎么吃,此刻早已饿了。
她犹豫的原因是因为怀疑锦鲤的可吃度,忽然想起幼时看见宫里的锦鲤,闹着要吃,被太后狠狠斥责的事,立即解恨地道:“吃!”
锦鲤入口,竟然比想象中好吃,干松香美,入口化渣。
“你怎么想起来夜半到这里钓鱼?”
“这不是餐堂的饭太难吃!端汤的婆娘大拇哥都泡在汤里!”
铁慈深有同感,瞄一眼池塘里的鱼数量,感觉应该够自己在书院停留期间加餐,略感安慰。
两人一人半条,都吃得很快,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两人都有一种快而不粗的本领,迅捷而优雅,转眼手上便只剩下鱼骨。
忽然不远处有人喝道:“谁!”随即一大片脚步声奔来。
不好,被巡院发现了!
铁慈跳起便走,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衣带被挂在后头的树丛中,挂得极为巧妙,用力挣脱会被扯掉裤子那种。她伸手就去拔随身小刀,小刀却也不见了,而身边吃鱼同伴一跃而起,低声笑道:“我请你吃鱼,你帮我顶锅。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