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试探

她其实倒也没多想,毕竟头牌这种长相风情实在很难有别的联想,她只是对飞羽身份有点好奇,想看看她衣服一脱,是不是底下藏着无数的暗器毒药什么的。

只是飞羽这衣服注定难脱,门外忽然传来人声,过一会儿丹霜来说,老刘头要回乡了,特来告辞。问铁慈要不要见。

铁慈和这位老仵作没什么交情,但好歹也跟着他学过一阵子验尸,算是半师,自然不能怠慢,只好衣着整齐出去见,飞羽趴在澡盆子里挥着浴巾欢送,不急不慢重新穿衣服。

老刘头有点局促地站在外间,虽然不太清楚茅公子的身份,但从县丞落马和近期衙门的变化,也能猜出这位公子是贵人,见了铁慈急忙施礼,又呐呐为一开始的态度不恭道歉。

铁慈自然扶了,温言宽慰几句,命赤雪上茶,又给老刘头封了银子,以作谢师礼和回乡的盘缠。

老刘头自然感谢不已,邀功般地道:“小老儿既然回乡,公子也迟早要回盛都,那巡检和仵作的差事,小老儿稍后便移交给沈谧。”

铁慈端茶,笑而不语,心想沈谧如今倒不必执念于一个仵作了,他自有他的去处。

老刘头却不懂贵人端茶的意思,反而起身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张凸凹不平的卷册,道:“小老儿这就走了。之前有整理一些验尸笔记和些许经验。不知公子可有兴趣?公子身份尊贵,不该沾染这些污浊下贱事体,那么就烦请公子转交沈小哥儿。”

铁慈对这个却有兴趣,她也不喜欢在外摆那什么皇族的架子,半欠起身,亲自伸手去接。

烛光摇曳,老刘双手前递,薄薄卷册在他掌心缓缓摊开。

有那么一瞬间,铁慈忽然想起师傅讲过的“图穷匕见”典故。

她有点想笑,自己固然不是秦始皇,对方一个穷挫丑的乡下老头,也绝做不了荆轲。

指尖触及卷册时,卷册正好展开到底端。

老刘头手指忽然向前一推!

“咻”一声轻响。

那凸凹不平的纸页内,冷光一闪。

铁慈正半弯腰接卷册,空门大开,卷册对着她心口位置。

冷光穿越铁慈手指缝隙,疾射而至。

极近距离,避无可避。

肩后砰地一声撞响,铁慈一个踉跄,斜着向前跌开去,她身形还没稳,手掌已经探出,铁钳般一把抓住了丢下卷册便要仓皇逃开的老刘头的肩。

指下一紧,细微骨裂声响,老刘头一声惨呼。

夺地一声,那一线冷光钉在中堂上,直没而入,只露出一点乌黑的顶端,看上去倒像那猛虎下山图老虎多了只眼睛。

铁慈转头,就看见飞羽拎着湿淋淋的裙摆,茫然无辜地扶着椅子,道:“脚滑。”

地上还有好长的一条水印滑痕。

看那样子,是飞羽从里间出来,鞋子沾了水滑倒,正好撞开了铁慈,躲过了那枚暗器。

铁慈眯了眯眼。

真巧。

不过她其实并不需要飞羽救,对这暗器,她并非全无准备。

她并没有多说,目光又转回老刘头身上,那老头浑身颤抖,脸色青白,脸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还是鼻涕,黏糊糊沾满了胡子,一抖一抖地晶亮。

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冷血刺客。

铁慈却知道那暗器够快够狠,如果不是她在师傅那里听过图穷匕见的典故,引发了那一霎那的警兆,以及老刘头身上有些她存在疑问的地方,换个人,这一刺怕就成功了。

她缓缓松了手,老刘头惨叫一声,捂着肩软倒在她脚下。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被迫的我是被逼的啊公子!”

“谁逼你的?”

“辽东辽东的人”

“你什么时候和辽东人有了勾连?”

“我我”

“我来代你说吧。”铁慈坐下,接过赤雪递来的雪白手巾擦手指,淡淡道,“辽东慕容端和李尧合作这么要紧的事,也未见得就能放心。所以慕容端应该会试图在衙门里塞进自己人,但是这合作是临时的,一时往李尧身边塞人会很奇怪,所以他选择的是收买衙门的人。而你,刘老先生,你在衙门多年,有一些才能,是李尧不可缺的人手。而且你缺钱。所以,慕容端选中了你。”

老刘头瞪大眼睛。

“我拜你为师学验尸后,因为你受惊生病,我曾派人去你家通知一声,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你是添了个孙子,但孙子有不足之症,需要很多银子调养。”

“这就有点奇怪了,你孙子生了病,你该更需要这份工,如何我初见你时候,你急着要走?然后我又发现你家里并不愁云惨雾,一家老小,近日采买很多,还买了骡车,备了不少干粮,这是要做什么?出远门吗?还是拿了钱心虚怕出事,想要早点远走脱离控制?”

“你家那些采买的东西,我算了算,以你在县衙的月俸,是远远不够的。那么,钱从哪来?”

“你和我去后山寻无主尸首解剖,路遇女尸受惊生病。你一个仵作,尸首没少见,一具女尸就吓成了那样?你那不是惊吓,是逃避吧?你知道什么,所以消极怠工,不想破案。”

“你管理的巡检司,队伍松散,只知盘剥,从不履职,放任治安混乱,因为有人不希望治安好,外头越乱,苍生塔越没人注意。”

“你看,”铁慈脚尖一踢瘫在地上如软泥的老刘头,“这破绽多得筛子一样,也敢来行刺我?”

室内寂静如死。

飞羽放下湿淋淋的裙子,手抬起来,似乎想鼓掌,但最终只是摸摸下巴,眼睛滴溜溜一转。

失策。

多事。

早知道她这么精滑,救什么救。

屋外,听闻这里异动,匆匆赶来的萧雪崖,收回了自己即将迈出门槛的腿。

他的随从诧异地看他,萧雪崖面无表情,下颌线线条冷峻。

然后他道:“这便走吧。”

副将道:“不是说县衙还不够安定,您怕还有对方人手,要再呆几天吗?”

“这不已经给她揪出来了?”

副将跟在他身后,“果真传言不可尽信,皇太女聪慧犀利得很。”

萧雪崖并不回答,步伐很快。

好一会儿,他的语声才穿过垂花门。

“越聪明,死得越快。”

屋内的审问已经到了尾声,老刘头已经被铁慈的推断打成了筛子,呜呜在地上哭着,道:“小老儿也不想可是他们说不答应就杀了我全家孙子的病也需要银子我拿了钱就想偷偷溜走的我怕出事可是李县丞怎么都不肯后来后来我看见那女尸觉得不好病倒是真病我心里害怕每夜每夜都梦见那女子来寻我”

铁慈阴恻恻地道:“你杀我,倒不怕我夜夜来找你了。”

老刘头浑身一抖,“他们没说是要我来杀你,只说按个机关就行”声音心虚的越来越低。

丹霜呵呵:“是啊,你觉得他们费这许多功夫是要请我家主子去喝茶呢!”

“他们!他们绑了我儿子孙儿!”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下一顿饭还有没有机会吃吧。”铁慈面无表情地道,“你有三个选项,第一,我杀了你;第二,我把你交给萧将军。他的行事作风你可以去打听,绞死你都算恩典。第三,我把你扔出去,说不定你的同伙会救你?”

老刘头歪着身子在地上呜呜哭,再没脑子也知道三个选项都是死。

铁慈起身进内室休息,将余下的事务交给了丹霜。

飞羽立刻跟进去,铁慈抬眼看她,飞羽对她微笑,“不接待一下救命恩人吗?”

铁慈掀起眼皮,“听过了我刚才的分析,你觉得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那也许你是事后灵呢?其实当时根本没反应过来。”飞羽耍赖皮,“至不济,给件衣服穿呗?”

她衣裙外还有一层纱衣,刚才滑倒已经弄脏了。

铁慈看看她,身高和自己仿佛,便道:“也许你愿意换个风格?”

赤雪捧了一个衣箱来,飞羽便不客气地自己挑选,指尖随意拨弄几下,发现都是样式差不多的长袍,剪裁简单,以方便为第一要务。颜色清素,以白,月白,银灰为主,难得一件红色的,也绝无刺绣暗纹。旁边还有一盒配饰,扳指玉佩带勾蹀躞齐全,蹀躞上挂着火石箭袋刀子针筒钱包笔墨甚至还有小算盘,都是大众式样,从颜色到细节都风格硬朗,绝无半分时下流行的脂粉华艳风格。

就,真硬汉审美。

比他自己的衣箱配饰都硬朗。

飞羽两三拨弄间已经看得清楚,这从里到外的糙汉气息,便收了手。挑剔了一番颜色不好看式样太普通不符合她头牌的身份,最终什么都没选。铁慈本想看看她穿男装的模样,见她不肯穿也便罢了。便端起茶来,奈何对面这位好像也不懂端茶的暗示,也跟着端茶喝了一大口,又探身过来捡刚送过来的点心吃,吃到不好吃的便扔了,一盘子精制的点心被扔了大半,铁慈在心里默默地数:羊肉不吃太甜不吃糯米不吃坚果不吃

忽见飞羽眉毛一挑,喜道:“这个不错,你也尝尝!”顺手就将一个酥蜜寒具塞到了铁慈的嘴里。

铁慈猝不及防被点心塞了满嘴,差点下意识来一句“大胆!”将人给扔出去。齿间一碰,哗啦一声脆响震脑,倒惊得她一跳。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酥蜜寒具,近两年流行的一种点心,主要用料是蜂蜜、酥油和面,加黑白芝麻的油炸点心,一般做成馓子和麻花形状,讲究的会炸上两遍,再添上桂花和松子等物,以松脆爽口为佳,入口舌尖一抿便碎,声响清脆,惊动四邻。

宫中讲究体气尊严,用膳无声,这种哗啦哗啦响的点心,是不入册的。

铁慈也只吃过一次,她喜欢这极酥脆的口感,却不肯表露出来,只随便抿了抿便咽了。倒不似飞羽据案大嚼,哗嚓作响,桌上如多了一百只蝗虫。

然而她拈起点心的姿势却又极好看,修长雪白手指微微弯起,指甲在灯光下微光闪耀如钻。

她一边吃,一边瞟着铁慈,觉得这人着实有意思,极其矛盾的品种,尊贵里透着简素,简素却不掩尊贵,看似潇洒旷朗,那种衣袍一掀便可席地问天的自在,举止却极谨慎,但真要说步步为营也不至于,胆子大起来彷如天也敢戳。

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但谁也看不出这人真正喜欢什么。

什么样的境遇会养成这种性子?飞羽忽然来了兴趣。

那边铁慈咽下酥蜜寒具之后,趁飞羽将咽未咽之际,捡起盘子里大如幼儿拳头的七卷糕回礼,那东西用羊骨髓油伴糯米坚果所制。粘性极大,擅长紧密结合上下牙。

果然飞羽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糯米堵了满嘴,拼命嚼咽了半天,脸都微微涨红,又端起桌上茶水一阵猛灌,好半晌嘴里的点心才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她伸手去抓茶杯,铁慈衣袖拂过,茶盏跌地上粉碎。铁慈哎呀一声,一脸无辜。

飞羽开始咳嗽。

铁慈笑眯眯帮飞羽递汗巾拍背,一巴掌险些把她给拍桌上。

丹霜进来,示意铁慈自己已经审问出了结果,铁慈看向飞羽,飞羽咳嗽着站起身,摇摇摆摆出去找水了。

丹霜看着她的背影,皱眉道:“主子,这女人不像个好人,总缠着咱们,怎么不想个法子赶走她?”

铁慈揉着眉心,想着这货自来熟又不讲究,蚂蟥一样叮人,只是今日却接连承了人家两个情,有点拉不下脸面。

“没事,她在我身边呆不住的,迟早会走,不过要看住她,别让她和人接触探听我的底细老刘审问得怎样?”

“说是自家儿孙被绑走,不得不为,这卷册和渊铁匕首,是对方绑走其儿子的时候留下来的,还留书一封,让他事成后去梳子湖那里接人。”

铁慈点了点头,在灯下沉思。丹霜等待着她的命令,赤雪却轻声道:“主子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得多带点人手。”

铁慈点点头,赤雪便去请萧雪崖,谁知道却得到回复,说萧雪崖已经率领亲军走了。只留下十名士兵听候差遣。

铁慈听说了,便摇摇头,十名普通士兵顶什么用,万一事机不密,反而坏事。

容溥也不在,说是在海上失去铁慈行踪之后,他顺风而下,也在海右登岸,顺便向朝廷申请了在海右东山卫历练。他是接了东山卫和威海卫的往来公干书来办差的,结果路过滋阳准备投宿的时候,在城门口看见了她的画像,才知道她在这里,并且在发觉她被悬赏捉拿之后,转身就去了海右都指挥使司调兵,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他也得把东山卫的差事继续办完。

至于丹野,听说是接到了什么信,当时就骂了一声,将信一甩,跳起来就匆匆跑了。

至于滋阳县衙,包括海右布政使的人,铁慈都不会用。

人忽然都走了,丹霜赤雪有些担心,铁慈只笑着摇摇头,道:“整个滋阳县衙咱们都对抗过了,还怕那几个丧家之犬?再说也就是去瞧瞧,见机行事呗。”

当下也就灭了灯,只留厅堂一盏灯幽幽晃动,飞羽被安排睡在隔壁院子,铁慈命赤雪给她的屋子里添一把助眠香。

过了阵子,老刘头趁着夜色,跌跌撞撞出了门。趁着城门还没关,连夜出城。

又过了会儿,小院里爆发出一声尖叫,随即整个县衙被惊动,人群潮水般向小院涌来,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海右布政使带着麾下的官员匆匆赶至,被拦在小院内,只听说皇太女遇刺,火把下一时神色阴晴不定。急命寻最好的大夫,又询问伤势如何,赤雪拦在门口,面若寒霜,只说这县衙不太平,凶手尚未抓获,殿下伤势自己等人自行处理,请布政使着紧县衙守卫,查找凶手为要。

布政使也不能硬闯,只好命人将小院围住,又安排人逐一排查。眼见着里头不停歇地端出一铜盆一铜盆的血水,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急忙回到书房,急着要给上峰写信说明此事。

院子里闹哄哄,屋子里却静悄悄,本该沉睡的飞羽溜过回廊,轻轻打开铁慈的房门,榻上有人背对着门口在沉睡,飞羽从容进去,抬手一掀,床上人一动不动,看身形是个小姑娘,背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我知道你来了。”

飞羽:“”

纸张下面还有纸张,飞羽掀起,第二张纸上面写,“只有你会闯进我的屋子,但绝不是为了自荐枕席。”

飞羽:“算你有自知之明。”

底下还有纸,再掀一张。

“聪明人呢,这时候就千万别揭下一张,把纸放好,被子盖回,转身就走,装作从来没来过。”

飞羽:嗤,激将法有用吗?

底下还有一张。

“大抵激将法对你无甚作用,所以如果你到此刻还不走,那么”

这张纸却只有一半,“么”字一直写到边缘,还拖到了下一张纸的边缘,看上去底下那张纸被黏在了一起,飞羽下意识去撕,嗤地一声轻响,那一层却并不是纸,就是一道边,一撕之下,腾出一股白烟。

飞羽却没有停手,她在撕纸的时候已经屏住呼吸,随手将烟气挥散,嗤笑一声,伸手去扳那个睡着的女子。

结果一扳之下,那人头一歪,压到枕头另半边,咔嚓一声。

飞羽闪电般松手,弯腰缩腹,手往下一抄!

片刻后,他缓缓抬手,指尖捏着一根寒光闪闪的针。

针无毒,小惩而已,但问题是,刚才他弯腰去扳人,枕头的位置,正对着她的要害。

这人可真是

飞羽站了半晌,将针一收,被子扔回去,也不去看那床上人了,转身就走。

也不试图去将纸张恢复原状,对方已经猜到毒烟不一定能毒倒她,那一道纸张机关关键就是撕毁便不能恢复,以此佐证她来过。

由此确认她居心叵测,好将那情分一笔勾销。

毕竟此刻县衙内其他人都不可能闯进铁慈屋子里去一张张撕纸,只有留宿的飞羽才会这么做。

真是比海还深的心思。

飞羽回了房,坐在灯下沉思。

一忽儿站起,道:“怕是个陷阱呢老二向来心思挺多我多什么事呢!”

一忽儿坐下,“嗐,老二现在最恨的是我吧,我可别撞他眼里去。”

如此几次三番,忽然吹熄了烛火。

房间里传来簌簌一阵衣裳摩擦声响,片刻后,一条黑影越过屋脊和纷乱的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老刘头一路出了城,在城外雇了乡村的牛车,晃晃悠悠一夜,清晨的时候才到了梳子湖边,这里已经过了滋阳地界,属于蓬莱的青阳县。梳子湖是青阳县城外的一座小湖,周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域,从高处看河流如梳齿般排列,是以有了这个名字。

这一处因为水域多,密密麻麻的苇丛遍布,纵横的道路上则生满了和芦苇很像的五节芒草,高过人头,很容易迷路。

而道路和水流交错,被芒草丛遮蔽后,一不小心就会落水,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而在这片迷宫水域背后,则是一座不算很高但十分连绵的山,将青阳分隔成两半。

老刘头老远就下了车,赶车的人将大车转了个弯,躲在了一丛芦苇丛后。

老刘头就站在那一片苇丛前,吹起了一长一短的口哨,片刻以后,有一个黑衣蒙面人从苇丛中钻出来,低声道:“得手了?”

老刘头便赶紧将染血的匕首和卷册交上去。

那人反复看了,将东西收了,却并没有将老刘头的家人带出来,只挥挥手道:“你且回去,等那人被刺消息传出来,我们证实了,再把人给你放了。”

老刘头急道:“这怎么行人确实杀了,不然你们现在就去县衙确认一下”

那人却已经不愿和她多话,挥挥手示意他走。

老刘头无奈,只得按铁慈交代的道:“我在那人那里发现了一个东西,或许很重要”说着便掏出一个盒子来。

黑色的小盒子,上好的金丝楠木,四角各雕一瑞兽,瑞兽的眼眸分别以红宝石、青金石、碧玉和黄碧玺镶嵌。

那人一看这盒子便脸色一变。

大乾王朝贵族喜用瑞兽图腾,日常皇家装饰,一向以各种瑞兽为主,连宫中护卫,也以瑞兽为名,白泽獬豸麒麟梼杌,皇宫主殿则名重明。

老刘头道:“从那茅公子身上落下来的,我便赶紧捡了来。”

那人打开盒子,里头却是空的。

“东西呢?”

“放了我儿孙,我便拿出来。”老刘头道,“而且只能交给你们领头的人。”

那人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犹豫了一会,道:“你等着。”便转头进了芦苇丛。

远处大车里,铁慈和丹霜正用一个小巧的千里眼瞧着。

丹霜悄声道:“主子您确定是慕容端吗?”

“虽然想我死的人很多,但现在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要杀了我的,大抵只有被我坏了事的慕容端了。”

“他不赶紧回去,还非得报复回来,看来也是个傻的。”

“我倒觉得他不傻。他现在敢回去吗?自己私下炼制武器却被老子抓包,他老子怎么想?倒还不如留在海右,看能不能立下什么功劳,才好回去将功抵罪。既然不能回,那么自然首先要报仇。”

“主子您确定是他就行了,可别轻举妄动,咱们就两个人,您伤势还没好呢!”

“那是自然。”铁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火折子,“等老刘头把儿子孙子带出来,就送他一个小礼物。”

得知老刘头是被胁迫来刺杀她,她便将计就计,给了老刘头自己装印章的盒子,看能不能用这个引出幕后人了露面,顺便换回人质。

等人质离开这里,她便抛出火折子,今日风大,芒草丛干燥,燃烧起来会很快,对方要想在草丛躲藏,必然是选择最为干燥的深处扎营,大火一起,来自四面八方,想要逃开会很难。

原本铁慈就想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慕容端那一群人,摸清了对方的驻地和轨迹之后再调自己信任的兵来围剿。此刻看见这连绵的草丛,倒起了顺手火攻的主意。

她在外围,只要远远扔出火折子就行,倒也没什么危险。

此时黑衣人走了出来,对老刘头做了个跟他进去的手势,苇丛动荡,铁慈眼看着那几人果然一路往苇丛中心去了。

过了一会,老刘头出来了,推着一个小推车,车上坐着一个青年,青年怀里一个襁褓。老刘头艰难地推着车,累得东倒西歪,发髻散落下来,遮住了脸。

铁慈远远看着,倒有些惊讶,没想到慕容端还有几分善心,竟然真的将老刘头一家放了,这是觉得这一家子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丹霜递过给她组装好的弓,铁慈慢慢将四个火折子绑在四根箭上,箭架在弦上,拉满弓。

这火折子是火器局特制,只要去掉盖子,之后轻轻一扔便会起火。

苇丛中心有点远,得用弓射。

只是她心中隐约还有些不安,一时有些犹豫。

满弓如月,火折子微微颤动。

丹霜不明白她犹豫什么,怕她长久不动是因为牵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便走过来查看,这一走动,乡村租的大车板薄底盘轻,车子猛地一晃,铁慈正在出神,弓一颤,火折子已经飞了出去。

四道火线迎风而燃,直奔那淡黄茂密的两人高的芒草丛。

开弓没有回头箭,铁慈也只好看着那火折子落入草丛,刹那间四个方向,便赤红浓黑翻卷而起,几乎瞬间就成了一个包围圈。

皇太女的箭术几乎独步天下,一弓四箭,精准地落在了不同方向。

火势很壮观,映得半天深红,铁慈紧紧盯着那里,刚才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来了。

不对,太安静了。

没有惊呼惨叫,没有惊惶奔逃,那些高高的苇丛顶端,甚至都没有摇晃。

人呢?刚才明明看见好几个人进去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铁慈霍然回首,看向老刘头走开的方向。

空荡荡的道路上没有人。

一个老头,推着一个青年和一个娃娃,怎么能跑那么快!

苇丛深处忽然传出来一声尖锐的婴啼!

不好!

铁慈猛然蹿起,一阵风般地扑出了牛车。

丹霜还没反应过来,冲到窗口,就看见皇太女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浓烟滚滚的芒草丛之中。

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连忙跳下车奔过去。

赶车的沈谧反应过来,拎起车上的桶,在旁边的一条小溪里连石头带水泼了丹霜一身。

丹霜得了提醒,也顾不得石头砸在身上痛,夺过他的桶也舀了一桶水,拎着便追了过去。

“主子,不能进!不能进!”

毕毕剥剥的燃烧声几乎盖过了丹霜的呼喊,几乎片刻,草丛中心已经被大火覆盖,火焰顺着那梳子般的脉络飞快地一路延伸,丹霜本就轻功不如铁慈,又慢了一步哪里追得上,眼看铁慈的身影就要被那一片妖红浓黑淹没,她只能趁着最后一刻狠狠地将手中的水桶泼了出去。

水桶里的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浪,一半立刻被化为水汽,一半浇在了铁慈背上。

随即铁慈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苇丛深处。

沈谧赶过来,将还想扑的丹霜拼命往后一拉,两人身上都着了火,连滚带爬地爬入附近一条细细的小河内,才灭了火。

丹霜再抬头时,那一处的火已经如红墙高矗,再也冲不进去了。

沈谧焦灼地道:“殿下为什么忽然冲进去!”

“我不知道!”丹霜烦躁地揪住了自己的头发,“我们听见了一声婴儿哭声,殿下就忽然跳起来了婴儿!为什么会有婴儿?难道”

两人对视一眼,沈谧猛回头,发现没有老刘头一家的影子。

他脸色惨白,丹霜此刻也算明白了。

今日依旧是个陷阱。

先前出来的老刘头一家是假的,真的一家依旧留在草丛中心,殿下听见那声婴啼便发觉了真相,她那性子,就算老刘头曾试图刺杀她,她也绝不可能放任无辜的婴儿被烧死。

对方派出老刘头刺杀恐怕就是个饵,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能把铁慈给引出来,然后将计就计,特意选了梳子湖这边的特殊地形,引诱铁慈用火攻,再将老刘头一家困在火场中心。

如果铁慈心硬不去管,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铁慈要去救人,那把火就烧了她自己。

丹霜想通了这一切,失魂落魄地往泥水里一坐。

慕容端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这竟然是个连环局。

沈谧蹲在她身边,眼底倒映着那似乎连天空都要烧化的烈焰,喃喃地安慰她:“附近水源多,主子只要及时冲出中心地带就有救,别怕,别怕”

两人紧紧盯着那片燃烧的草域,烈火灼热,心底却冰凉。

铁慈一进苇丛,就险些被浓烟呛得闭过气去,拜她那四箭所赐,四面都是满目的红,一时什么都辨不清,她能听见自己头发被烧得吱吱作响,而眼泪哗啦啦地流,天地就是一片模糊的红。

多亏了丹霜背后那一泼,她冲进火海中暂时还没受伤,全凭着先前听见那一声婴啼判断着方向,从背后撕下带水的衣裳捂在口鼻上,猫着腰摸索着冲过去。

火场上端烟气聚集,下方反而空气状况较好,铁慈对这个有经验,当初她快要立皇太女的时候,她遇过刺,落过水,跌落过冰窟,瑞祥殿走过水所历危险,足可写个灾难时刻自救大全。

脚下忽然踢到软绵绵一坨,凭感觉是个人,看不清也不必看,她扛起来就往外跑。

依旧是凭印象,这里大概是梳子的把柄部位,四周都有大型水域但是距离有点远,最近的水源是西侧的一条细细的水沟,要到那里先得跨过大约一丈的一条河埂,那埂上也长满草丛,此刻成了一条拦阻她救人的天堑。

她三两步疾冲到河埂边,运足臂力抡起。

呼地一声,她将偌大一个汉子生生扔过了那一丈之地!

那人影穿过火线,染了一身的火焰,然后噗通一声,栽入水沟。

铁慈扔出便看也不看,转身就跑。至于对方能否准确进入水沟,会不会头着地摔成傻子,她管不了这么多。

她一边狂奔一边将外衫落下罩住头脸,再次准确地冲进了火场,这回又摸到了一个人。

刚才扔出去的感觉是个青年,应该是老刘的儿子,此刻摸到的是老刘,却依旧没摸到那个婴孩。

铁慈无奈,很想不理那老头,但是看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被烧死似乎也做不到,只得将人扛起,老刘矮胖,比他正当壮年的儿子还重,铁慈本就伤病未愈,接连两个来回将积攒的一点体力耗费得差不多了,扛着他到埂上时,双臂双腿都在抖。

她眯着眼,感觉眼睛迅速地肿了起来,眼泪水流进了脖子里,火烧火燎的痛。身后的火追过来,她拼命一扔,险些喷出一口血。

老刘头沉重地落在那边,铁慈就地一滚,滚灭了一股火焰。

她低头看看自己不停微颤的手臂和腿,回头看那一片连绵火海,心想,走吧,这都是命

她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声婴啼再次响起,这次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铁慈的脚步顿住,只一霎那,她便咬牙,再次撞入那一片烈焰巨盾之中。

这次她很快就摸到了那孩子,那孩子命大,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石头中间似乎还有个小小水坑,当然此刻水坑里的水已经被烤干,但这也保护了孩子一阵子,等铁慈摸到时,孩子的哭声已经很细弱。

铁慈手已经搬不动石头,只得用脚去踢,石头已经被烤得滚烫,撞在她膝上,仿若被电流穿过一般,膝盖一软。

她也顾不得,将孩子抄起,塞在怀中,便往记忆中靠近那水源的方向腾身而起。

这么一起身便有种奇异的感觉,脑海中一晕,仿佛短暂失去了自己,下一瞬哗啦一声,她落入一片水波之中。

她心中一喜,心想自己这一跃如此了得,竟然就跃到了那水沟里。

随即觉得不对,先不说那水沟距离火场足有三四丈远,自己力竭之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飞越这么远距离,再说那水沟水就很浅一层,可现在她整个人泡在水里,脚下虚浮不见底,这里分明是更深更广的水域。

但印象中那一处草丛距离较大的河流湖泊,最近的也有几十丈

怀里孩子哇哇大哭起来,从火场瞬间到了河流里,娇嫩的婴孩抵受不住。铁慈此刻还是睁不开眼睛,喉咙里火一般灼烫,既不能视物也不能说话,又怕自己沉入水中淹死了孩子,只得一蹿一蹿地凫水,谁知道身体这么一蹿,下一瞬热浪灼天火舌舔面赫然又到了火场里!

铁慈险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眼睛和咽喉的剧痛以及身上无数细微灼伤告诉她这不是梦。

这里的火场似乎是已经烧过的,火势并不那么猛烈,身后却热浪逼人,后方的火依旧很大,她力气将竭,却又不敢再蹿起身下一蹿蹿到正在燃烧的火里怎么办?

正在这时她听见四面沙沙声响,似乎是脚步声正在逼近,而不远处隐约有水流声响,水声也有异样。

有人曾埋伏在水中。

现在来包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