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在屋中听见了外头的人声,心头一紧。
李县丞这是大搜全城吗?闹这么大动静?这么快就搜到扶春楼来了?
原以为这么吵扰,飞羽一定会很快进来,带她去躲避,然而飞羽却没有出现。
铁慈皱起眉。
是出事了吗?
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效果很好,但是可能有麻药成分,身体麻木不能动。
一只手有伤,现在只剩下右手可以动。
她伸手摸索,在被子下果然摸到一点凸起,狠狠一按。
床板翻转,她在翻转的那一刻抓住床边,没让自己跌下去。
她现在的伤势,跌下去伤口崩裂就完了。
现在她已经转到床的背面,底下一片漆黑,她鼻端嗅见泥土的腥味,还有种隐约熟悉的味道。
随即她又感觉到了一点微风,这让她有点诧异。
青楼经常会遇见大房来抓人,为了让嫖客们嫖得安心,没有后顾之忧,很多青楼姐儿们的房间都有暗道,最方便的自然就在床下。
铁慈虽然久居深宫,但身边有个万事通的赤雪,自然清楚这些。
只是这种暗道,一般都只是挖个能藏身的地方就行,身下的这个,却好像空间不小,还通风。通风就应该有出口。
这念头一闪而过,铁慈没有多想,她闭上眼睛,默念口诀。
师傅当年曾为她打通奇经八脉,助她修炼真气,但是当时为了争皇太女位,进行得比较仓促,事后师傅说当时她经脉贸然承受巨力,留下了隐患,但是不能确定这隐患到底多大,将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师傅因此教了她一套逆行真气修炼法门,让她在经脉出现严重淤塞并无法解决的时候,再修炼这道法门,尝试冲开被堵塞的穴道。
师傅当初给她法门的时候,再三嘱咐,若非生死之境,情况严峻,绝无一线希望,决不可修炼。因为这法门师傅也没修炼过,不知后果,一旦出现什么问题,师傅也无法破解。
按说此刻未必到了山穷水尽之时,铁慈却是个大胆的,她不喜欢眼下这种全身失控的感觉,自幼的境遇,让她最憎恨“不自由”,无论是精神,生活,还是身体。
外头隐约有了动静,有人破门而入。
铁慈倒行真力,她苦修多年的雄浑真气,沿着一道未曾开拓过的细细经脉,倒冲那处大穴。
便如巨龙挤入细细软管,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常人难以忍受,像千万把鱼鳞刀,在经脉里不断狠狠抠挖,仿若凌迟,所经之处血肉模糊,再被真力强力修补,经脉不断绽裂再不断合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鱼鳞痕。
这不热的天气,铁慈额头上的汗哗啦啦地冒出来,再噼里啪啦滴落在泥地上。
铁慈甚至不敢颤抖,怕床板发出声音,她的手指狠狠抠进坚实的木料之中,指尖迸血,再将那一片木料都染红。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响,冲进来的人在搜查。脚步声已经近了床边。
铁慈闭着眼睛,全身忽然猛然一抖,体内那处轰然一声,巨浪翻卷,冲堤而过,再倒涌而回,化为无数细流,温柔地抚过伤痕累累的河床。
铁慈睁开眼。
黑暗中隐约细微金光闪过。
这一霎,她眼前忽然出现虚影,像是个手掌的影子,然后消失不见。
她一怔。
黑暗中怎么能看见这个?这手掌影子又是哪里来的?
忽然头顶响起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拍床板,在试探床板下有无机关。
铁慈浑身一紧。
对方很有经验。
那人一拍之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拍了两下。
随即他站起身,对身后人点点头,示意底下是空间。
身后人又对外面看,飞羽站在门外,露半边脸,做了个眼色。
她神情似笑非笑。
还不知道青楼有这种机关,倒是这位,竟然对青楼花招这么熟悉。
盛都年少多风流呐。
刚才找不到人,她还愣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金疮药里掺了麻药,这位还能去哪里。
那敲出底下机关的人,为了确认人到底在哪,半跪在床边,脸贴上床面去听。
飞羽脸色一变,正想要喝止,随即想起自己不宜发声,万一被底下的人听见,抬脚便踢出一块石子。
但已经迟了。
那人的脸刚刚靠上床面。
“咔嚓”一声穿透声响,木屑和布丝飞溅,一只白生生的拳头,忽然极其悍烈地穿透了厚实的床板、床板上的三层被褥,猛地出现在那人脑袋边,手掌瞬间化拳为掌,一把扼住了那人咽喉!
下一瞬砰地一声巨响,床板被顶飞半边,厚厚的木板啪地一下,正砸在跟着往床边来的两人身上。那两人惊呼一声,满头的血哗啦啦流下来。
一条人影从床板之下冒出来,坐在另半边床板之上,手依旧紧紧扼住先前那人咽喉,将他拖起挡在自己面前,笑道:“站住。”
其余人刚刚冲过来,被这突然又猛烈的变故,惊得一个踉跄,定住了。
坐在床边的自然是铁慈,冲开穴道的同时也勉强能动了。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紧紧扣住对方咽喉,这世上想必没几个人能掰得开。
她直挺挺地坐着,人僵硬,出手凶狠,语气却是轻快含笑的,“你们不是县衙的人,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几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一照面就看出了他们假冒衙役。
“滋阳官差如果有你们的本事,也不会连一个杀人案都破不了了。”铁慈手指卡在俘虏脖子上弹一弹,弹一道那人便抽搐一下,“我知道他们的尿性。要么就知道青楼有地道直奔床下,不会四处翻找;要么不知道,也不会想得到去敲床板。”她眯了眯眼,“你们应该来自一个比较秘密的组织,这个组织想必行事很是严谨。你们走路轻悄,鞋底很软,站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自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形成互为犄角互相掩护的态势。说明你们训练有素经常对敌你们组织的风格也想必很阴狠,因为你们的软底靴子中间有硬物,我猜那是薄刃。”
她每说一句,周围那些男子脸色便绷紧一分。
“以上都是废话。我瞎编的。”铁慈忽然一笑,“其实就一个破绽,你们都戴了面具,衙役需要这样么?”
那些人一怔,都觉得脑子跟不上面前这位。她那些话并不是瞎编,而戴面具这件事也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的事,他们的面具都是特制,非常精巧,以假乱真。
半晌,一人冷声道:“你挟持我们兄弟,欲待何为?”
“这话该我问你们才是。”铁慈观察着这些人的眼神,“我感觉你们并没有想杀我,那么你们就应该不是李尧那边的人,你们围而不杀,倒像对我本人更感兴趣一些。但这时候出现在滋阳的组织我很难相信你们和李尧那边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四面的男子们眼皮都垂下来了,这位太敏锐,他们害怕自己多一个动作都会被她解读出身份。
窗外传来石子滚落的骨碌碌声音,屋子里一时静寂得可怕。
铁慈忽然停口,一笑,“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们退出去,不要再介入滋阳的事。我就放了你们这位兄弟,并承诺不会追究你们,如何?”
屋里一阵静默,窗外树木沙沙作响。
过了一会,一个看起来领头的男子,忽然笑了笑,道:“您很厉害我们也并不想和您为敌,不过您看起来也不怎么值得信任,所以我们想选择另外一种方式来谈这个交易,比如,拿您的救命恩人的命,来换我们兄弟的命,并换你就此离开滋阳,如何?”
他手一挥,飞羽便踉跄着栽进了门,身后两把刀,紧紧架在她脖子上。
她一见铁慈,便凄声哀呼;“公子救我!”
她身后的黑衣人冷冷笑道:“茅公子,这位姑娘救你于危难,藏你于香楼,你忍心弃她不顾,任她香消玉殒吗?”
铁慈眨眨眼,道:“忍心啊。”
黑衣人:“”
“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怎么了?既然救了我的命,说明她善良人好,希望我活下去,如果再因为她的缘故我最终还是丢了性命,那不是白救了吗?这么善良的人怎么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呢?那还不如救人救到底不是吗?我又怎么忍心令这么善良的人难受呢?这位兄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黑衣人:“”
我竟无言以对。
“再说了。”铁慈慈祥地道,“飞羽姑娘自己也说了,其实我不是她救的,也谈不上是救命之恩,自然不能令我拿性命来交换。大不了将来我给她多上一炷香,每年一定记得烧纸,逢年过节三牲祭祀,想来飞羽姑娘也应该很满意才是。”
黑衣人忍无可忍地道:“我们只想换回我们兄弟性命!”
铁慈:“不换。”
黑衣人们:“”
我们怀疑你是在搞事情。
“为什么不换!”
“保命符能随便烧了吗?”
飞羽抬起眼,神情楚楚,一脸愕然:“茅公子,你你竟不肯救我!”
“姑娘。”铁慈唏嘘,“非不愿救,实不能救也。你安心地去吧”
屋中气氛僵凝,显然黑衣人们也被铁慈的不按牌理出牌给懵着了,那领头的黑衣人下意识地便将眼光往飞羽脸上投过去。
他的眼光刚转到一半,飞羽忽然挣扎着哭道:“妾身如飘絮,堕入风尘,本就是贱命一条,自然不值得贵人稍许退让”说着头一偏,就往脖子上的刀刃上撞去。
她这一撞,黑衣人趁势作大惊状,刀口齐齐一偏,飞羽踉跄跌出,铁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立即纵身而起,飞起的时候依旧拖着偌大的人质,她看似轻巧地抬手一甩,人质就被甩了出去,正挡住最前面的黑衣人,另一只手则将飞羽一拖,飞羽哎呀一声,撞入她怀中。
而铁慈甩出去的那只手,又闪电般一收,一个圆转如意的圆,吐出去的人质又拽了回来。
一进一退间,她和飞羽配合得天衣无缝,等到那些人反应过来,飞羽已经到她怀中,人质还是在她手里。
然后铁慈冷冷道:“退出去!”
黑衣人们这回很乖,什么话都没说,立即退了出去,片刻之后下楼声起,铁慈拖着人质走到楼边,看见几条人影翻惊摇落,没入树荫中不见。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侧人质,那汉子额头沁出汗来,慢慢地咬紧腮帮。
在他齿关合拢之前,铁慈忽然伸手一推,道:“滚罢!”
那人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跌下二楼,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惶然抬头看她。
铁慈只笑了笑,并没理会,转身。
她转身那一霎,飞羽手指微微弹出,一个命令离开的手势。
那人深深看了一眼铁慈背影,转身离开。
二楼上,飞羽诧然追上铁慈:“公子,你千辛万苦捉来的人质,怎么就这么放了?”
“如果我不放他走,他下一刻就会自尽。”铁慈淡淡道,“很明显,他来自一个规则严苛可怕的组织,背叛组织的下场会比受刑和死还难受。那么既然我注定撬不开他的嘴,又何必枉造杀孽。”
飞羽怔了怔,才道:“想不到公子出身贵族高门,也这般珍惜这等贱民的命。”
“贱民也是人,一样有手有脚,有力有志,一样有机会能为大乾诸业添砖加瓦,创造财富。”铁慈淡淡道,“所以除非无恶不作,人人都该被珍惜生命。”
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都是我的臣民,少一个都是损失,我当然都珍惜。
飞羽似乎有些惊讶,眼光流转,很是认真地看着她。
铁慈笑一笑,心知她的想法可能和自己不一样,但是并不打算多说。
她不是这红尘里操持烟火的普通男女,她是皇太女,这人间琐屑,世事得失,都不应放置于她的人生天平之上。她心怀的该是这锦绣天下,嗷嗷黎庶,四海版图,粮熟兵足。
站得高,就必须看得远,如此而已。
“不过我已经确定了,”她转首对飞羽一笑,“这些黑衣人所在的组织,以及他们的头领,一定很不是个东西。”
飞羽:“”
当面听人骂自己还得笑着附和这滋味很是酸爽。
铁慈刚才冲穴之后,牛逼不过一霎,此刻浑身酸软,那种麻木感虽然好了些,疼痛却喧嚣起来,她勉强支撑着回了屋,找回自己的衣裳穿上,好在她的东西飞羽都收着,连配饰都没动,铁慈佩上她那支毛笔坠饰时,飞羽好奇地道:“从未见人把毛笔当玉佩用的,公子倒是别致。”说着好奇地要来摸那毛笔。
铁慈便将那毛笔递过去,道:“家中长辈送的,十分珍爱,便带在身上。其实并不是笔,差不多也算佩饰了。”
她说得坦荡,飞羽反而不好接了,认真看了两眼,笑道:“玉管金毫,与公子配得很。”
铁慈一笑收了,她这东西不是凡品,就算飞羽研究过,也未必看得出来。
这东西是师傅送的,相对好携带她便随身带着,其余一些物事,都还藏在县衙宿舍里。
飞羽凝视了一会她额间的汗,道:“茅公子你且歇着,我为你准备些吃食来。”
铁慈睁开眼,道:“姑娘不怪我方才见死不救?”
飞羽柔声道:“自然是怪的,所以准备毒死你。”
铁慈一笑:“十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