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并不想去李府,她想进苍生塔,但最终她只是看了李县丞一眼,带着丹霜赤雪走了。
她扔出去的那个刺客,丹霜接到了,但是接到的一瞬间,人就死了。
铁慈查看了一下,对方竟然也是被刀捅死的,当时人实在太多了,看来还有人混在人群中,将他灭了口。
线索断了,也算意料之中。
美人似乎受了极大惊吓,虽然最终肯下了地,却不肯离开铁慈,非要跟着她。铁慈便问她姓名,来自何处,委婉表示跟着她不大方便,不如让她送人回家。
美人便泫然欲泣地道:“妾名飞羽,是扶春楼的姑娘。今日也是来祈福的,只是来得比较早,当时塔门还没关,妾便漫步上楼,也没见着什么人,谁知道后来门就被锁住了,妾出不去,也找不到大师们,站在窗口打算对下面呼救的时候,忽然被人推了下去嘤嘤嘤。”
她掩面细声细气地哭了起来,铁慈嘴角一抽,她涵养好,不说什么。丹霜却是个最看不得娇柔造作的,冷声道:“不捏着嗓子你就不会说话么?”
飞羽姑娘嘿嘿一声。
不捏着嗓子说话,怕吓死你。
不过给这么一怼,她倒自然了些。铁慈说送她回扶春楼,她便拉着铁慈的袖子撒娇:“大人,大人,你先别送我回去,回去又要迎来送往,陪那些又老又臭的家伙。你不是要查案么?我是苦主啊,你得找我查问怎么跌下来的是不是?”
铁慈叹一口气,捋下她的手,道:“姑娘,我可买不起你的时间。”
赤雪瞅着飞羽,和丹霜对了一眼,丹霜皱眉道:“你莫不是看上我家公子绮年玉貌,妄想攀附?我说,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飞羽姑娘羞涩地低下头。
不,还能更多一点。
铁慈好说歹说,人家就是不肯走,一会儿说老鸨要打骂,一会儿说怕那个推她下楼的人等她落单要报复,这后一种理由倒让铁慈上了心,觉得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她瞥了那美人一眼,心想若是真出了事,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跟着就跟着,放在眼前也作不了妖不是?
于是便带着飞羽姑娘去李府,路上飞羽姑娘终于取了幂离,面纱掀起那一刻,所有人都面色古怪,一向自诩好皮肤的赤雪摸了摸脸,丹霜冷哼一声转头,眼底射出嫉妒的光,铁慈倒是笑眯眯欣赏,心想比想象还美几分,巡检俸禄养不活,瑞祥殿倒不介意扫榻相迎。
她倒是有点羡慕对方的个子,她自己就算高的,这姑娘比她还高几分,却又不显得突兀。有种浑然天成的妙处。
马车在李府门前停下,李家的下人涌出来接,簇拥着铁慈去后院,那架势,宛如接新姑爷回门似的。
铁慈一向适应环境能力良好,和对方询问可有合适衣袍,好换下自己一身又是血又是土的衣裳,对方请铁慈一行在小厅上安置,派人去拿衣裳。
不多时,送衣服的人来了,却是来了一大帮,前头人莲步姗姗,亲自捧着衣服伤药,却不是李家那位小姐是谁?
人还没转过隔扇,铁慈已经看见一方浅红挑绣裙角,心中叹了口气,一眼瞟见飞羽姑娘并不吃喝那些点心,正在玩自己手指,快步过去,往飞羽姑娘旁边一坐,伸手拈了块果泥麻叶糕,笑着往她嘴里喂,“来,吃点点心。”
飞羽姑娘一怔,随即便笑了,张嘴将点心含了,非常熟练地给铁慈飞了个媚眼儿。
铁慈为她迅捷准确的反应心中点赞,果然不愧是头牌!职业素养就是高!
再一抬头,看见浅红裙子停在门前不动了,李家小姐显然不是头牌对手,每处五官都写着惊讶失望,而眼眸很快便盈了汪汪的水。
铁慈觉得头痛。
但李小姐的伤心失望很快被一声尖叫驱散,她扑过来,紧张地指着铁慈的手腕,“血血”
铁慈低头一看,伤口不知何时又崩裂了,鲜血汩汩而出。
总是崩裂的伤口会很麻烦,衣服是不能换了,得先处理伤口,她示意丹霜,丹霜熟练地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又打开一个小瓶子,给针消毒。
李小姐站在三步远的地方,骇然地看着,一脸心疼又畏惧的神情。
她不知道做什么,倒是飞羽姑娘看了一眼,睨着那群发呆的人群,曼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打干净的水,擦洗的布,拿包扎的布带来啊。”
“啊,啊,快点去拿!”
热水打来,雪白的布叠了一叠,丹霜擦洗干净伤口,擦了一层师傅给的麻药,飞羽姑娘兴致勃勃凑过来,盯着装麻药的瓶子看了一眼。
丹霜拿起针线准备缝合,这是师傅教的伤口处理办法,李小姐看起来又要晕了,铁慈便叹息道:“我等武夫,刀口舐血,没得吓着小姐,小姐还是暂避吧。”
李小姐却不肯走,扭着手指站在原地。丹霜毫不犹豫,唰唰便是两针,动作粗疏,针脚难看,李小姐倒抽一口气。
铁慈却不以为意。她以前也有过撕裂的伤口,都是丹霜随便缝,缝得和蚯蚓似的。也没办法,赤雪灵巧,却做不来这事,以前还晕血,跟了她多年勉强好一点了,但这种重任还是无法承担的。
铁慈不以为意,有人却看不下去了,李小姐颤颤半晌,白着一张脸,挣扎了好几次还是说:“这要么我来吧”
丹霜回头看她一眼,一声冷笑,当真将针线一丢,道:“来啊!”
李小姐脸更白了,倒好像她是被逼的一般,上前捡起针线,抖着手比划半天不敢下手,渐渐又盯着铁慈的手腕发痴。
那手腕虽然伤口狰狞,偏偏衬得周围肌肤洁白细腻,腕骨精致,小臂线条优美而不乏力度。李小姐看着看着,两颊渐渐红了。
丹霜却看不下去了,伸手抢回针线,道:“小姐您是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男人的?”
李小姐的脸瞬间烧着了,期期艾艾捏着针线,眼看眼里又要泛上新一波的泪来,铁慈正在头痛,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接过针线,嗤地一下便下针,那针下得迅捷又有韵律,起伏间手指几乎幻化成影,简直缝出了美感来,很快就缝合完毕,而缝合完的伤口,也同样具有美感,更妙的是,铁慈发现,她用最少的针便达成了缝合收紧的效果,不仅手巧胆大,显然还聪明得紧。
她禁不住赞道:“想不到飞羽姑娘竟然这么好女红。”
飞羽斜睨她一眼,手指一弹,将针线弹回丹霜手上针线盒,另一只手手指按着铁慈手腕,来回摩挲,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什么女红?我可没学过。这么简单的活儿,看看不就会了吗?”
铁慈垂头看自己手腕这位头牌手指按在她肌肤上,来回缓缓摩挲,眼睛却看着别处,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在干什么,这是摸宠物的习惯动作,还是个死断袖?
不管哪种,都挺手贱!
她看看手腕,再看看飞羽。
飞羽的手指一顿,眼底露出一丝茫然,不动声色拿开手指。又拿起那装麻药的小瓶儿,无师自通地给她抹了一层。然后手指一卷,非常自然地收进了自己的袖中。
赤雪忽然笑道:“哎呀,这瓶子飞羽姑娘小心拿稳了。”更自然地伸手一拉,就又把瓶子拿了回来。
当面被拆穿的飞羽,脸都不带红的,赞赤雪:“您真妥当。我们院子里杨妈妈都没您这般细致。”
赤雪也像没听懂她骂人,笑吟吟谦虚:“不敢不敢,失敬失敬。”
铁慈听着两人机锋。心中忍笑,面上云淡风轻,丹霜帮她把伤口裹紧,她起身去换衣服。
她转过屏风,后头丹霜狠狠瞪过李小姐和飞羽。前者一脸羞愧地低头,后者含笑对她眨了眨眼。
铁慈很快换好了衣裳,简单洗漱过,便开始了对李小姐的问话,她这回坐得离两个女人都远远的,一本正经地让李小姐把那白梅花拿来给她看看,又问白梅花最早出现在哪里,怎么出现的。
“我也不知道,是我的丫鬟绿绮忽然叫起来,我们才发现院门上多了一朵白梅花”
李小姐的丫鬟便上前一步,用托盘端上一朵白梅花。
铁慈凑过去看,之前的白梅花都不齐整,第三具尸首上还没白梅花,这回她可得仔细看看。
左瞧瞧,右看看。
半晌之后,铁慈坐下,以手撑额,叹息一声。
这大好春光,干什么不好,便是回去和被窝抵死缠绵也好啊!
“公子,这这有什么不对吗?是不是我要死了”
“不,怕是这满屋子的人都老死了您也未必会死。”铁慈目光放空,温柔而麻木地道,“姑娘,小姐,大爷,您就没看出来,这不是白梅花,这是一朵梨花吗!”
李小姐:“”
满室寂静里,她看起来要哭出来了,“可是可是梨花蕊心不是这种红色啊”
“我刚从前院过来,看见垂花门那边种了一棵红心娇梨,那种梨花越成熟,蕊心越红。大抵是先前起了风,将那花千里迢迢吹过来了,小姐你又难得出垂花门,所以不清楚自家宅中有这种梨花。”铁慈起身,“我早该明白的,如果真是白梅花,您也该是一具尸首才对既然无事,在下便告辞了。”
虽然闹了个乌龙,她倒松了口气,快步向外走,李小姐一脸无措,提着裙子追在后面,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公子茅公子不是这样的我们听见外头有声音”
铁慈笑而不语,丹霜道:“想要见我们公子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你一句话,要人跑断腿是吗!”
李小姐更加惶急,一急却说不出话来,眼看铁慈已经迈过门槛,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
铁慈一怔,循声急奔过去,却见一个绿衣丫鬟倒在地下,她一摸脉搏,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将那丫鬟救醒,才知她就是绿绮,绿绮捂着头,恍惚地道:“我刚才去拿点心回来,正看见一个黑影从小姐院子里跳出来,还没看清,就眼前一黑”
旁边一个婆子接道:“老身听见声音不对,赶了过来,大声呼喝,看见一条黑影蹲在绿绮身边,听见我声音便跑了。”
绿绮便感激地道:“若非嬷嬷及时出现,也许我就被杀了”
铁慈不置可否,命人扶她去休息,转头看见李小姐一脸惨白,摇摇欲坠地盯着她。她叹一口气,道:“小姐莫怕,我不走了。今晚为你守夜便是。”
李小姐立时转忧为喜。又说害怕,请铁慈进她院子。铁慈也不再推脱,却又道男女有别,坚持只在院子里休息守护,李小姐也无法,也不好一直陪她在院子中坐着,只好进了内室,却又将窗扇支开,自己坐在窗下绣花,遥遥对着院子中铁慈的背影,那一双含情目,时时落在铁慈并不宽阔的背上。
铁慈就当没发现,她自幼便因貌美,没少受各种目光洗礼,且男女皆有,实在不必再大惊小怪。
说是守护,倒也不必正襟危坐,李小姐怕她伤后疲惫,让人送了躺椅来,铁慈毫不客气坐了。一转眼看见飞羽姑娘,不知何时也和人家要了一张躺椅,和她一人占据庭院的一边,悠悠地摇着。
铁慈侧头看她,发现两人竟然晃出同样的频率,心中一笑,想,这也是个妙人。
日光温暖,连日疲惫,心里又明白刺客此刻不会来,铁慈只是稍稍合眼,便睡着了。
她睡着了,坐在小杌子上低声说话的赤雪丹霜立即住口,赤雪起身,去和主人家要薄被。状似假寐的飞羽姑娘忽然睁开眼,轻轻走到铁慈身边,丹霜立即警惕地站起身,飞羽也不理她,取出自己的幂离,紫色的长纱拖地,她把长纱往铁慈身上一罩。
丹霜皱眉看着她,伸手要掀开幂离,飞羽“嘘”地一声,道:“别炸毛的刺猬似的。我心疼金主,给他盖个被子而已。你啊,学着点,做女人,就得我这种宜家宜室温柔小意的,懂?”
丹霜:“”
槽点太多,一时实不知该如何吐。
她抬手要掀掉这温柔小意宜家宜室的头牌姐儿屁事不顶的纱罩,飞羽却忽然将纱往上拉了拉,半遮住铁慈的脸,悄声笑道:“瞧,戴上幂离,他比我还像个姑娘家呢。”
丹霜心中一跳,手一顿,飞羽已经转回了她的躺椅上,又给晃上了。
赤雪抱着一床薄被回来,看丹霜神色不对,以眼神询问,丹霜对着飞羽努了努嘴。
赤雪便明白了,低声道:“少和她掰扯,不是个东西。”把被子给铁慈盖上,却又将那幂离用撑子撑在铁慈头上,给她遮住了直射的阳光。
铁慈再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一轮紫红色的太阳,而天际的霞成了一阵浓重的黑色,万物笼罩在一层虚幻迷离的色彩中,轮廓沉而模糊,乍一眼,便如师傅当年画过的末世机械风一般。
视线聚焦了才发现,不过是头顶多了一顶紫色的幂离罢了,透过那层紫纱,她侧头,看见幂离的主人也在睡觉,侧面鼻梁如刀削,高而挺直,下颌的轮廓却比鼻子还鲜明,这样的侧面很有凌厉感,但那纤密微卷的睫毛却又冲淡了这种感觉,而红唇柔软一抹,比垂在她颊侧的一支桃花还艳三分。
她就像那魔山妖海里衣袂当风没有性别的大邪,一手赤火一手冰,半身桃花半身雪,血色的披风兜一轮清澈的月,拈花的指尖散着黑色毒液。
铁慈欣赏了一会,闻见饭菜的香气,然后就看见那睡得仿佛人事不知的头牌,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她身上是不是装了饭菜雷达?
对面飞羽姑娘坐起身往桌边去,忽然转头,对她又飞个媚眼。
这是发现她刚才偷窥了?
铁慈也不心虚,大大方方坐起,去桌边吃饭。一眼看见李小姐竟然坐了主位,这是要陪着用餐了。
那也得吃。铁慈坐下,左边李小姐,右边飞羽。
饭菜很丰盛,铁慈拿起筷子,李小姐忽然轻声道:“公子受了伤,还是我为公子布菜吧。”
“在下伤的是左手,不妨碍拿筷,至不济也有我的侍”铁慈话还没说完,一双筷子伸过来,夹着一枚鸽蛋,喂进了她张着的嘴中。
铁慈:“”
噎死我了。
我但知道被争宠后果严重,却不知道还有噎死那一种。
飞羽姑娘浑然不觉刚才那一筷的凶狠,收回筷子,瞟李小姐一眼,笑道:“方才那个故事告诉你,想喂就赶紧喂,想抢就立即抢,不然轮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李小姐看来又要哭了。
丹霜冷冷道:“对,想噎死人就赶紧噎。知名妓院的温柔小意头牌都是这么炼成的。懂?”
铁慈想为她鼓掌。
她自十二岁成为群芳魁首,被人追逐不休,却神奇地没有受太多滋扰,多亏了有这么一位凶狠毒舌的大丫鬟。
李小姐此刻才明白飞羽的身份,脸色淡了许多,也不再和她生气。
飞羽倒也没受这份轻视影响,慢条斯理吃饭,铁慈舒一口气,心想只要这位不作妖,就能好好吃一顿饭。再说她作妖也不是坏事,多少帮她挡了李小姐那令人消受不来的殷勤。
一时桌上几乎没有声音,赤雪站在一边布菜,忽然轻轻皱了皱眉。
她发现,唯一发出轻微碗筷声音的,是目前在座的唯一的闺秀李小姐。
铁慈出身皇族,宫廷的训练和规矩令她体气尊严,吃饭从来不会有声音。但是那个头牌,为什么也吃饭毫无声息?
她在这琢磨,那边头牌安静不了一会儿,又开始作妖。忽然瞟了铁慈饭碗一眼,道:“你一个大男人,吃这么少?这满桌的菜,没有你喜欢的?”
铁慈在宫中吃饭,每样菜只夹三筷,绝不多夹。就连赤雪丹霜,都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赤雪今日布菜已经注意到要掩饰,给铁慈夹菜当然不会每样三筷,但习惯性是均衡夹菜的。而这飞羽姑娘这话问得也很有深意,她不仅看出这夹菜的规律,甚至看出了铁慈根本没有喜欢的菜。
铁慈抬头,敲敲她的碗,道:“那你一个女人,吃这么多?胃口很好啊。”
飞羽道:“我小时候我娘不许我多吃,说是女孩子吃多了让人笑,而且纤纤细腰才能算美人。那时候一年总有大半年是饿着的,同伴拿东西给我吃,被娘发现了,饿得更狠。后来长大了,她又觉得我该多吃,我便每顿多吃,一开始吃不下,吃多了便吐,但塞着塞着,吐着吐着,渐渐的胃口便大了。不过我少吃也成的。我这胃受得饿也受得撑,能屈能伸。饿七天不妨事,揣三缸也不妨事,着实是一个能造的好物。”
她说得轻描淡写,铁慈却听得有点发怔,不禁道:“这胃这般折腾,如何能好?”
飞羽却又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吃呢?”
铁慈本有一万种托辞搪塞,此刻却还想着对方那饱受虐待的胃,随口道:“吃食太多,拥塞肠胃,会使血流集中此处,影响大脑运转。人一旦笨了,很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赤雪轻轻咳嗽一声。
铁慈顿时醒觉,一时懊恼又诧异。
她宫中长大,久经风浪,实在不是嘴敞的人,此刻竟然将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是此刻春夜月色太静好,还是对面含笑凝视的人专注的眼神太美?
飞羽倒怔住了,想了一会道:“你这又是哪里的话?明明也能听懂大概,但每个字都这么奇特。”
说是能听懂,可那李小姐可半点没听懂的表情,空白着一张脸。
铁慈知道头牌很是敏锐,但也没想到敏锐到这地步,在心里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拿起筷子夹了块排骨到她碗里,“这是人人皆知的医理。来,这个话梅排骨不错,好吃你就多吃点。”
飞羽含笑睨她一眼,不说话了,李小姐却目光追逐着那块排骨,眼底眼看着就要射出嫉妒的光,铁慈一看不好,可不要再闹出修罗场来,就见李小姐身后的丫鬟已经忍不住,冷冷道:“什么时候,青楼女子也能和我们小姐同座了?”
飞羽也不生气,叼了排骨往后一靠,眼波流动,瞟着李小姐笑道:“哟哟,我看见你们这嫉妒的嘴脸我就好开心啊”
铁慈:“”
不,我不开心。
我怎么就救了这么个祸害。
飞羽还不放过已经气红了脸的李家主仆,忽然撞了撞李小姐的肩膀,眉飞色舞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独得茅公子青睐吗?”
铁慈:“”
不,不是,我什么时候青睐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小姐让开飞羽,木着脸道:“姑娘说的是什么话!”
飞羽手肘靠在她椅背上,脸趴在手臂上,笑吟吟拉长声音:“因为你没有我更女人啊!”
李小姐怒而搁筷,一转头正看见面前一张秀丽皎洁芙蓉面,这般近的距离肌肤依旧毫无瑕疵,而薄薄眼尾挑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被那层密密睫毛半遮着,怎么看人都像薄醉半缱绻,乱月碎星光,要将人魂儿勾至那无声风月处。
世间美人多矣,尤物却难见。李小姐一瞬间感到了一种叫做自惭形秽的情绪。
她一言不发地搁了筷,勉强和铁慈点点头,便回房去了。
铁慈也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了。
匆匆吃完饭,李小姐房里很快熄了灯。铁慈坐在院中赏月,飞羽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坐得很近,铁慈出于安全习惯,向来不和人挨太近,便让了让。
飞羽便又挪了挪靠近来。
她再让。
飞羽再挪。
眼看已经坐到台阶边缘,再让必得跌下台阶,铁慈叹一口气,不动了。
算了,总比坐在腿上好。
这念头还没转完,就听见头牌娇滴滴道:“大爷,在楼里,这月黑风高的时候,您就该把奴家搂到腿上了”
铁慈:“谢邀。但是姑娘你太重。”
头牌幽怨地叹息一声,喃喃道:“还没帮我赎身,就嫌我吃得多。果然古来男人多无情”
铁慈微笑。
男人无情不无情我不知道。
你戏超多我知道。
飞羽又安静了一会,便又进入作妖下一轮。道:“既然咱俩有缘并肩赏月,那多少得说点什么下饭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包瓜子来。
铁慈从善如流:“行,那就说说近期有什么事让你很不高兴吧。”
飞羽:“阁下真是特立独行。”抖抖袋子,给铁慈倒瓜子。
铁慈:“过奖,彼此彼此。”伸出手掌等瓜子,一颗、两颗、三颗
丹霜眼白快飞到天上就没见过这么抠索的人,倒瓜子都怕倒多!
好在铁慈不怕,她极其有耐心地一直伸着手掌,硬是逼着飞羽姑娘一颗两颗三颗地把那袋瓜子倒了小半袋。
最后飞羽嘴唇都哆嗦了,不得不认输,提前把袋子收回去了。
铁慈微笑嗑瓜子,声音很清脆,因为她明白,刺激小气鬼最狠的就是此刻吃得又快又香。
在报复性的嗑瓜子声里,飞羽也狠狠磕了一颗瓜子,道:“近期啊,不高兴啊。就是一个丑八怪,竟敢点我伺候。她又不缺人,手伸那么长干什么?耽误了我挣钱的大事,罪不可恕。将来见着,少不得把她阉了你呢?”
“我啊,”铁慈想了想,不高兴的事儿太多了,只能捡最无关紧要的说,“遇见一个敲诈犯兼小偷,偷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打了一架。将来见着,阉了倒不至于,毕竟也不晓得是男是女,大抵是个人妖,倒不如卖到象国,说不定还能拿个选美皇后当当。到时候他拿奖金,我得一半。”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脑洞清奇,语言活泼,十分可喜兼可恶。
两人祥和地肩并肩对着月亮嗑瓜子。磕了一会儿,飞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刚才听这里的丫鬟说,你是盛都官宦子弟?那你见过皇太女了?”
铁慈慢条斯理磕着瓜子:“没见过。我不过一个没入仕的从三品官员子弟,哪有机会见皇太女。”
“那也应该听说过她的事儿吧?”
“哦?你要听她哪一方面的?”
“哪一方面都成。”
“那我就说了,皇太女啊,美貌自不必说,才华那也是一等一的,还性情温婉,人品高洁,勤政爱民、克己尚俭,谦恭仁孝,人品贵重”
飞羽噗地一笑,悠悠道:“那可真是奇了。我听说的皇太女,可和你说的不一样。”
“哦?愿闻其详。”
飞羽磕了一堆瓜子皮,将一堆瓜子仁拢在一起,一口吃了,满意地咔嚓咔嚓完,才一锤定音般地道:“丑,且废!”
铁慈默然,废也就罢了,明里暗里堵不住人嘴这么说,可这丑?
飞羽指着自己鼻子,“不如我的,都算丑。”
铁慈看她一眼,“哦。”
她不斗嘴,飞羽反而不习惯,膝盖碰碰她,“哦什么哦?”
“我在想。”铁慈和飞羽不一样,她一颗一颗地剥瓜子,保持着同一节奏,慢吞吞地道,“现在满嘴喷出来的水,都是将来流到腮边的泪。古人诚不欺我。”
飞羽呵一声,满满快要飘起来的不以为然。
铁慈笑眯眯地看着她,心想你这娘们再大放厥词诋毁孤,孤迟早把你绑到瑞祥殿的凤床上,对你圈圈叉叉再叉叉圈圈,叫你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每天欲仙欲死要死要活活剥生吞吞声忍泣
大抵飞羽没能从她满脸的慈祥中看出她已经黑得流油的内心,过了一会打了个呵欠,铁慈觉得肩膀一重,侧头一看,头牌竟然把头靠在她肩上,睡了。
铁慈看着她乌黑浓密的睫毛,帘子密扇一般,这女人睁开眼的时候容色艳美有高贵之气,闭上眼却显得秀丽清雅,气质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睫毛,飞羽抬手拍苍蝇一样拍开她的手,铁慈一不做二不休,手指下移,捏了捏她脸颊,触手竟然一滑,忍不住又妒又恨啧啧一声。
她又等了一会,等飞羽似乎睡沉了,抬手解下赤雪给自己披的披风,往飞羽头上一罩,又拖过一个凳子给飞羽靠住,轻轻起身。
既然你要坐在这里守夜,那就代孤守呗。
她打算去苍生塔看看。
刚站起一半,披风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方才还睡得很熟的飞羽,闪电般地抓住她,随即手臂便极快地攀援上了她的腰,铁慈下看,飞羽竟然还闭着眼睛,昵声道:“大爷别走呀夜渡资还没给呢”
铁慈:“”
听过嫖客夜半走人赖嫖资的事儿,没想到今儿自己也客串了一把。
这姐儿真敬业。
正想扯开她的手,忽听一声风声锐响!
这声音太熟悉,铁慈刹那间什么都来不及想,猛地向后一仰。
风声从她鼻尖擦过,带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随即咻地一声,穿过院中花木,炸开无数绿屑碎花,一闪不见。
铁慈倒地时飞羽还搂着她的腰,这一倒飞羽便栽到她身上,铁慈一扬手,披风罩下,将两人罩在其中,随即风声连响,夹杂着丹霜的叱喝之声。
铁慈扬声喝:“丹霜,保护好赤雪!”
她这一分神说话,风声逼近,骑在她身上的飞羽忽然往她胸口一趴,嗤一声风声从两人头顶掠过,披风无声无息裂了一条口子。
铁慈双臂一紧,抱住飞羽,猛地一个翻身,披风连带两人在空中滚滚翻腾,嚓地一声再透一道光亮,两人也又躲过一道锐风。
砰一声两人摔落地面,这回是铁慈骑在飞羽身上。
披风缓缓降落,依旧盖在两人身上,而第三次风声又到了,这回便如暴雨疾风,来自四面八方。
飞羽似乎十分慌乱,伸手乱摸,猛地按住了铁慈手腕,正按在铁慈伤处,痛得铁慈浑身一软,飞羽已经抱着她,蹭蹭蹭蹭连滚了好几个翻身,铁慈听见夺夺夺夺之声紧跟着她们的翻动而来,不断射在她们翻过的地面上,最近的一次她已经感觉到了箭矢冰冷的箭杆咯着了腰,可飞羽的翻动看似慌乱,却又灵活得难以形容,每次都巧而又巧地擦边而过,利器插入地面腾起无数灰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从披风破了的缝隙渗入,铁慈此时也无法闭住呼吸,呛了好几口,连翻了好几个身,两人才堪堪停下,这回又变成了飞羽在铁慈身上。
此时风声终于停了,铁慈吸一口气,觉得那种奇怪的气味更加浓郁了,而身上的飞羽忽然浑身一震,随即竟然双腿一撑,就要在她身上站起。
这姿势着实奇怪,铁慈怕她这样站起来会成为敌人的靶子,好心地将她一拉,飞羽猝不及防,又跌在她身上,这一霎间,铁慈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硬硬地戳了一下。她不由一愣,飞羽身上带武器了?
但那触感似乎也不太像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见飞羽似乎倒抽一口气,然而还似乎咬牙切齿了一下,猛地将她一推。
她将铁慈推出去的瞬间,呼地一声风声又起,这回像是重物,风声极其沉猛,方向正冲着铁慈的脑袋。
听这风声,便知那东西重得吓人,擦着了也要伤筋动骨那种。
铁慈怒从心起。
这姐儿是要把她推出去当挡箭牌咋的?
她向来也是个不吃亏的,被推出去一瞬间一把抓住飞羽的手,猛地一抡,将她向着风声方向抡了出去。
然而飞羽竟然也是个混不吝,被抡出去一瞬间伸手勾住了她腰带。
两人方才还合力御敌,瞬间又争相互坑,拖拖拽拽连成一串,彼此拖延时间,头顶猛然一暗,什么东西猛地砸下,夹杂着丹霜的怒喝。
“咔嚓。咔嚓。”
接连两声脆响传来,却不像骨头碎裂的声音,两条人影各自滚开,怒目而视。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灰尘腾起又散去,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躺椅,两把椅子一边一个,架住了一块巨石。此刻躺椅已经碎裂,在巨石之下裂成一堆脆竹碎木。
在最后那霎,两人一人勾过来一把躺椅,借躺椅架住了巨石片刻,顺利滚出杀伤范围。
丹霜冲过来,看清场中景象,松了口气。
随即她看向飞羽。
两把躺椅在院中左右放着,但并不是谁都能在生死刹那有此急智的,尤其在上有巨石下有拖后腿同伴的情况下。
皇太女有这个本事不奇怪,这个青楼女子也有这等聪明,就很难得了。
铁慈握住受伤的手腕,刚才一系列激烈动作,现在半边身子都麻了。她难得沉下了脸色,盯着那半人高的巨石。
这么重的石头,便是绝世高手,也很难隔那么远扔过来,除非用投石机。
投石机是攻城器械!
攻城器械怎么会在这半夜,在一家普通府邸中出现?为了杀她如此大费周章,这是发现她身份了?
先前机灵的先藏起来的赤雪也出来了,看见巨石,顿时明白事情严重性,脸色如雪。
三人的目光都投向飞羽,她半跪着,宽大的裙子像一个帐篷一样,挡住了整个下半身,脸色比她们还要难看几分,两颊却泛着一层怪异的红。
这姿势有点奇怪,她却一直维持着,并没有起身。
铁慈并没有将太多注意力放在飞羽身上,这姐儿是有点神秘,但这事应该和她没关系,毕竟方才那飞箭巨石可没绕开他。
她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院子里闹得攻城战一样,内室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赤雪也发觉了,匆匆奔上庑廊,去敲厅堂的门。
没有动静。
铁慈眼瞳一缩,慢慢起身,丹霜忽然道:“有人放药了。味道不对。”
铁慈知道味道不对,先前她就嗅见了,但此刻她除了有点困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她正要推门,忽然外头一阵喧嚣,火光亮起,随即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
铁慈手还按在门上,回头,正看见李县丞带着人涌入,火把的光芒下,县丞一脸怒容,喝道:“果然是你!你在干什么!你想对我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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