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把砍骨刀还给厨子,还很有礼貌地对他致歉不告而取。那厨子一脸梦游般地搂着刀回去了,连骨肉皮都忘记拿。
铁慈又自来熟地转了转县衙,最后在二门之前选了一间空屋,道:“集贤街太远,上班不方便。我就住这里吧。”
典史此刻终于缓过气来,白着脸平着声调道:“既然贵人不嫌弃,那请便。”
然后他便带人仓皇而出,大抵是去给县丞汇报了。
铁慈则亲自带着两个侍女整理屋子。就这一间空屋,没有选择,进入之后才发现,里面就一个光秃秃的床板,连桌子都没有,更不要说地面坑坑洼洼,连砖都没铺。
也没人来给帮忙收拾房屋,也没人送东西来,大抵还是想铁慈知难而退。
但在这三个人眼里,没有什么难的。丹霜当即去集市买被褥桌椅等物,赤雪不知去了哪里。过了一会她回来了,拖着一个麻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居然是花砖。
“哪来的?”
“二门围墙上拆的。”
拆了人家围墙花砖的赤雪,将铁慈请出去,变戏法似地拖出不知从哪搞来的椅子小几,泡上带来的茶,铁慈舒舒服服在外头喝茶,她在里头整地铺砖。
铁慈对十项全能的赤雪十分放心,眯着眼睛喝了一口轻浮美妙的谭山青衣雨针,欣赏了一下县衙里绝不美妙的景色。
忽然身边闷声一响,多了个包袱。
她捡起来打开,里头竟然是干净的褥子,虽然是普通棉布,但是很新。
她不动声色,将褥子往屁股下一垫。正嫌椅子咯得骨头痛。
花树后有人似乎抽一口气。
过了一会,又是啪嗒一声。
铁慈睁开眼,看见地上多了个盒子,打开里面是碗筷杯子什么的,也是虽然粗糙一些,但干净崭新。
她便拿来满满倒了一碗茶,把一两千金的茶叶牛饮。
倒了两杯,另一杯往外推了推。
没有动静,她也不说什么,含笑饮茶,茶碗热气袅袅,氤氲她弯起的眉眼。
好一会儿,她说:“茶要冷了。”
花树一阵颤动,出来一个人,苍白的一张脸,头发很黑,眉毛却淡,整个人像是缺了墨。只有一双不大的眼睛很深很亮。
是刘老头身后那个贱民见习学生。
铁慈盯着他,没来由地有种熟悉感,却没有多问,只拉过一只凳子,示意他坐在自己对面。
那少年怔了怔,仿佛从没想过自己能有和京中贵族少年对坐的待遇。但也并没有畏缩,想了想,笑着凑过来,先礼数周全地行礼,然后屁股坐了半边椅子,然后便熟练地拿起茶壶给铁慈斟茶,恭敬地捧给铁慈,再用袖子将桌子水渍擦干净,一连串动作十分流利,显然伺候人习惯的。
铁慈接了茶,目光落在他手指上,手指纤长,骨节上却有很多伤痕和冻疮的痕迹。
他的衣衫破旧,袖口有补丁,却补得精心,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她不动声色喝茶,那少年谄笑道:“小人沈谧,见过贵人。这县衙里乃至整个滋阳县,小人诸事都熟,贵人但有驱策”
他神情有点不安。迫于无奈前来献殷勤,却不能确定眼前人愿不愿意理会。
他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也曾尊贵矜持,可多年苦难里浮沉打滚,早练就和谁都能厚着脸皮搭上线的本领。但今日在这人面前,多少的油滑和试探都施展不开。眼前少年的气质,亲切又高远,像百花开遍人间尽赞,一转眼却见白玉台上琉璃花盛,美至夺了呼吸,不敢言说。
却见铁慈什么话都不问,茶杯一推,笑道:“好极,这就驱策上。来,带我去逮县令。”
“”
半个时辰后,在一处偏僻的小街上,沈谧遥遥指着前方酒家的幡子,道:“陶令就在那里。”
铁慈没有靠近,过了半晌,见一个中年男子带着数个随从,半掩着脸,醉醺醺走了出来,上了马车。铁慈以目询问沈谧,沈谧点头,铁慈看那马车并没有往县衙去,再问沈谧,沈谧道:“哦,赶下一场。”
铁慈:“”
孤治下竟有如此勤政之大令,幸甚至哉。
马车冲铁慈这边过来,沈谧飞快地避到道边,铁慈没动,在马车经过自己身侧时,忽然伸手挽住了马缰。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抬蹄向前,浑身肌肉滚滚而动,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赶车的马夫也醉醺醺的,还没反应过来,铁慈另一只手已经撩开了帘子,问里头的醉鬼。
“今日并非休沐,大令一不坐堂,二不处理公务,在此何为?”
里头陶县令显然没反应过来,居然会有人当街拦马车问他这么无聊的问题,直勾勾盯着铁慈,半晌打个酒呃,一股浊臭气扑面而来,铁慈微微转脸,听得那县令打着呃道:“干你鸟事。”
铁慈手一松,那马原本就卯着劲儿和她在争马车的掌控权,得她贸然放手,收势不住,猛地向前一冲,哗啦一声马车撞在街角,里头砰地一声,也不知道撞在哪里,一声哀叫。
铁慈拍拍手走了,沈谧跟在她身后,不住悄悄打量她,眼珠转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铁慈忽然悠悠道:“在想什么?想我一眨眼就得罪了本地两尊大神,估计呆不久就要被赶走。考虑自己还值不值得跟我混?”
沈谧脊背一僵。
“还是想着多跟着我两天,找到我的弱点,回头献计于县丞老爷,好生整治我一番,说不定能得县丞老爷欢心,能当个正式仵作?”
沈谧额头沁出微汗。
铁慈转身,日光下那双眸子流光晶彻,世间万物于她之前似无可遁形。
她看着沈谧,微微笑着,拢着袖子,以一种随意的语调说:“沈兄,不管你有多苦大仇深的身世,不管你有多卧薪尝胆的志向,不管你想要以谁为跳板怎样往上爬。你今日见了我,靠近我,就是你的运气。劝你老老实实抓住这运气,那么将来你能得到的,绝不止一个仵作。”
不止仵作,那能做县令么?沈谧当时茫然地想。
很多年后,沈大学士想起今日这一幕,第一万次慨叹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也第一万次地感谢自己,在那许多年的风波浮沉里,始终牢牢记住了铁慈的这句话,记住了铁慈这个万物在心的笑容,并在之后的跌宕人生里,一直坚持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沈谧并没有回答,因为忽然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当先一人大概是嫌弃沈谧衣裳破旧,正要捂鼻而过,一抬头看见沈谧,诧道:“咦,这不是沈兄么?”
这声一出,其余几个要走开的人也纷纷看过来,有人便道:“呀,大才子这是什么装扮!”
“许是出来巡视乞丐流民,好写一篇民生赋?”
“张兄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沈兄便是写一百篇民生赋,也递不上夫子案头咯。也不知道夫子们看见得意门生这般模样,是不是要写篇惜沈氏书?”
“有什么可惜的?如今人家衙门做事,说不准哪里还能捞个仵作当当呢。那前途,可比你我远大多了!”
一阵哄笑,哄笑声里有人淡淡道:“和一个贱民这许多话,也不怕污了衣裳。”
众人便纷纷道晦气,有人还呸了一声,随即便呼呼喝喝地走了。
几句话过程中,并没有沈谧说话的余地,沈谧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弯着腰,依旧挂着他那仿佛刻上去的笑容,仿佛在听着别人的笑话一般,平静而沉默着。
所以那些始终不得回应的人也就无聊地散了,沈谧才直起腰来,他脸上并没有什么屈辱的表情,仿佛辞刀言剑,人情如雪,都不过是人生寻常。
铁慈冷眼旁观,她看出方才那些书生都束着紫色方巾,衣袖有装饰,是附近跃鲤书院的学生。跃鲤书院是大乾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她这次到滋阳,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要寻访大儒贺梓。这位是跃鲤书院的创始人之一,不过现在早已不管事,隐居山林了。
儒家兴之地的首院,自然颇有名声实力,每次科举没少输送人才。她在盛都时也多有听闻。
如今瞧来,章不知做得怎么样,这人品首先就要打个问号。
看看沈谧脸上表情,他不说,铁慈也不想问,人须先自救他人方可救,说到底,怎么过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两人都在走神,忽然却听见一阵哭嚎声,很多人涌向发出哭声的街口,铁慈先前已经注意到那里好像人多些,此刻便也随着人群过去看热闹。
却见一个女子,跪坐在地,头上戴着白纱孝帽,插着草标,低垂着头。面前一具僵硬的蒙着白布的尸首,一个腿有残疾的汉子正在抚尸嚎哭。女子膝前一张纸,写着卖身葬父。
这事儿本也常见,只是今日那小娘子,哪怕只是坐着,身姿也分外婉转模样。若要俏一身孝,她一身素衣,孝帽下只露一点雪白的尖尖下巴,整个人堆雪砌玉一般,看得满街的人都往她面前挤。
铁慈顺着人流过去,然后,走过。
沈谧都已经准备用身体替她开路了,一时收不住身,愕然回头看她不走寻常路,竟看也未曾看那可怜女子一眼。
好半晌他才挣扎着又从人群里钻出来,追上去,“公子!公子!”
铁慈站定等他,沈谧指着那窝人群,要问又不知该不该问,铁慈似笑非笑看着他,道:“想问我为什么不过去?那我问你,为什么啊?”
沈谧正想说我怎么知道,乍一接触到铁慈的目光,浑身一紧,立即明白这是铁慈在考察他。
如果说之前她对他表示了招揽之意,那现在她就是在告诉他,并不是他想跟她她就要的,笨蛋免谈。
沈谧又回头看那人群中央。那小娘子还是低垂着头,残疾汉子的哭声依旧很有穿透力。沈谧的目光上下扫射了一番,才转了回来。
他道:“他们在等人。”
“等谁?”
“不知道。但既然在等人,那这就是一个圈套。”
“何以见得是在等人。”
“这是县城里颇为热闹的长垣街。这处地方位于长垣和聚贤相交之地,最是人流密集之处,往常早早便被摊贩占据了,今日不仅没有摊贩,还被人晦气地放了死尸卖身葬父。那些地头蛇可没这么好说话,对方必然使了钱。既然有钱买这块地方几个时辰,怎么会没钱葬父?”
“既然特地买了地方做这场戏,那自然是冲着目标去的。”
“再者,这女子如此姿色,在这人流密集之处一坐,这城中也颇有几个富户,转眼便能买了她去。可瞧着这来来去去,哭嚎不停,竟也没见谁买成。这不合常理。”
铁慈笑了笑,道:“那你想知道她的目标是谁吗?”
沈谧犹豫了一会,道:“她愿意被谁买去,目标就是谁。”
“宾果。”铁慈打个响指,扔过来一个锦囊,“所以,你去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