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看他一眼。
不如何。
孤不想娶鸟蛋。
铁慈慢条斯理掏袖子,小鸟县丞大抵以为要掏庚书,喜得两道粗眉要飞出额角。
倒也不是他轻率许婚,只是混迹官场多年,总有几分看人功夫。女儿看中的是品貌,他看中的却是眼前少年周身气质。看似亲切随和,举止间却贵气浑然,绝对出身不凡。
铁慈掏了掏,皱眉,转头看赤雪。
大管家兼公关宣传组长赤雪,十分有默契地掏出一份书奉上,铁慈微笑转手递给小鸟县丞。
县丞愕然展开那一看就是公的书,刚看几行,便微微变色。
再看几行,将书一收,抹一把脸,站起再次作揖,低声道:“是下官唐突了,公子见谅。”
铁慈微笑虚扶:“好说。”
又道:“家父与大人份属同僚,在下出手相助自是应当。诸般厚礼,再不敢领。”
县丞默然半晌,讪讪道:“公子高风亮节。”
两人斯对揖,县丞便命送客。铁慈带侍女行出,走不过几步,就看见一幅雪白裙角,正正停留在前方。
她微笑,微微欠身,绕过。
丹霜跨前一步,走在铁慈和那白裙角之间。
对方好歹是个闺秀,并没有做出什么踩脚倒地之类的花招,白裙角颤了颤,主动让到一边。
也许今日捉婿和此刻拦路已经耗尽了她最大的勇气,面对着令人失望的结局,她并不能做更多。
铁慈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
赤雪微微笑着,知道她家主子其实是个心硬的。
倒是丹霜有些不忍,走了几步回头,正撞上那女子盈盈含泪,满含不解和失望的目光。
她垂下眼,叹息一声,快步追上铁慈。
来时前呼后拥,走时无人相送。主人家终究觉得受了羞辱,一脸淡漠地目送。
铁慈也不以为意。
她拿出来的是,是苑马卿嫡次子出盛都历练的过关书,和勋爵的身份牙牌。
这是她为自己历练准备的身份。
苑马卿是专门替皇室养马的官员,从三品。在这次历练的范围内。因为只负责养马,不涉政务,所以是个清净活计,不会牵扯进朝中和地方的势力博弈中。
而这个家族还有一个小勋爵的爵位,这就保证了身份,也不至于因为没有实权,被人随便处理。
苑马卿自然有儿子,儿子却因病报了免练。正好给铁慈拿出来一用。
这样的身份,哪怕在盛都掉一块砖能砸三个,也不是一个小县县丞可配的。
对方还算识相,立即放弃,周全了彼此的颜面。
铁慈出门来,正想着忘记问县丞,县衙在哪,却见前方一个门楣,檐破瓦缺,门楼歪斜,破烂得仿佛乞丐庙,再一看上头有匾,破了半边,“滋阳”两字已经褪色,在午后的日光中,凄惨地吱嘎摇晃,宛如一张老人的嘴,只留一颗烂黑的牙。
铁慈倒吸一口气,喃喃道:“父皇和俺貌似也不穷奢极欲啊,咱大乾的公务员,咋穷到这份上了?”
“殿下一双靴子穿两年,这要也算穷奢极欲,那满朝武都该羞愧自尽。”赤雪道,“只是殿下有所不知。有句话叫,官不修衙。我朝为防官员结党营私,经营势力,实行的是三年轮换制度。一地呆满三年便要转迁。如此虽然免了营私之弊,但也限制了地方官员施展手脚。往往一事还没做出成绩便被调走,然后功劳都被后任摘了果子。所以大部分官员第一年守熟悉事务,第二年守成,第三年交联活动寻美差。也就够忙了。这官衙修了也不过便宜后来人。自然越来越破。”
“旧鞋舒服嘛。”铁慈笑笑,进门,“凡事都有利弊,凡人都有私心。只是啊,这些人,都拎不清咦,怎么连个看门的人都没?”
三人一路走,别说迎接的人,连门政都不在,申明亭里也没人。一路破破烂烂自不必说,一直经过仪门,走到大堂,才看见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走出来。
其中一人像是典史装扮,赤雪便上去递书。那人却不接,拉长声调道:“你一个女子,怎可登堂入室?让你的主人来。”
赤雪并不后退,眉眼弯弯笑道:“典史莫非轻视女子焉?”
那人吊起了眉毛看她,赤雪道:“本朝皇储,典史怎么看?”
那人微微变色,道:“你如何能与皇太女比?”却也不敢再刁难,抽过书看了看,随即将书一收,做个揖道:“原来是来历练的贵人。未知贵人如何称呼?”
书名帖上并没有姓名。
铁慈道:“在下排行十八,姓茅。”
典史:“哦,原来是茅公子。”
铁慈看他语气,根本就是事先知道自己要来,看了看县丞宅院的方向,心想这位对本地官衙掌控力倒不错,这么快就把消息传过来了。
此刻看那典史虽然带着几个人行礼,但神情不冷不热,显然也没把一个无实权的苑马卿的次子放在眼里。又因为上官在铁慈这里吃了瘪,越发要显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冷漠来。
铁慈也不在意这些,只问:“请问府尊何在?”
这是问县令了。今天明显不是休沐日,县令却不在府衙,不合常理。
那典史道:“府尊另有要事,不在衙中。”
铁慈又问:“何时回归?”
“我等不知。”那典史敷衍一句,便遥遥向外一指,“县丞之前就曾听说即将有京中贵人前来历练,已经给贵人备好了房子,就在那边集贤街,小的这便派人送贵人过去。”
集贤街铁慈进城经过,离此地便是驱赶马车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这宿舍安排得这么远,是要请她离县衙远一点么?
“未知府尊大人有无给在下安排好职司?”
典史便笑:“贵人何等身份,府尊县丞焉敢驱策?”
这是不仅叫她滚远一点,还要将她供起来了。
铁慈千里迢迢来了,可没打算被打发了。这要把历练搞成旅游,回京后保准被太后找到借口发难。
那典史催着铁慈去住所,铁慈却不理他,便在府衙内悠哉悠哉逛了起来,典史只好板着脸跟着,铁慈看了一圈,府衙虽破,诸般职司倒还齐全。一时倒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么,按说旧例历练是可以随堂观政的,也就是跟在主事者后面学习人家怎么处理一地事务。但现在看这模样,人家排斥得很,那就看不到什么东西了。
忽然想起之前一路走来,明明逢集,街上颇有些热闹,一路上却没看见巡街的皂隶,偶尔见得几个,都懒洋洋坐在街边摊子上吃喝,有些不成体统。
再转到大牢前,老远就看见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背着个包袱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苍白少年,那老头子一边走一边喝骂身后少年,嫌他慢嫌他笨,又骂他:“恁个没用的,偌大的人不顶个事!”
那少年就笑着听,也不回嘴,偶尔还接话:“是,是,您说得对!”顺手把老者沉重的包袱接过去。
姓张的典史一看见老头,就热情招呼:“刘巡检!这一早去哪!”
“去哪?去找县丞!回乡的书打了八次,到底什么时候给我批复!”老者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我这把年纪了,也到含饴弄孙时候了,你们做甚还拘着我!”
典史的笑容便有些尴尬,上前拉住老者一顿宽慰。铁慈往后一看,赤雪已经和典史身后那几人拉呱上了,她便等着,过一会儿赤雪过来,低声道:“这个姓刘的老头,是本地的巡检兼唯一的仵作。据说有点本事,一直管着这县里的巡缉盗贼,盘查奸伪事务,因为出身医户,也管着死伤检验之事。如今他老家新添了孙子,一直闹着要回乡。这衙里却缺他这样的人才,县丞就一直压着留着,留出了怨气来。”
铁慈一努嘴,道:“他后头不跟着徒弟么,怎么,还没出师?”
“那是贱民。据说是家里犯了事落了贱籍。最多只能做个仵作,做不了巡检的。”
本朝仵作地位低微,多以贱民或者家奴充任。巡检却不同,虽是不入流官,依旧算是一地的头面人物,自然不能由贱籍担任。
铁慈这才发现那少年额头有贱籍的淡金印,因他皮肤苍白,倒不显眼。
那边老者一直吵吵,今日似乎铁了心要走,典史好说歹说拦着也没用,额头不禁沁出汗来。
铁慈忽然道:“诸位,你们看我如何?”
众人都愕然看来。
铁慈指着自己鼻子,“区区在下。年轻健壮,薄有学识。如今刘老丈急于归家,县衙却愁于一时无人替代。那就由在下过渡一阵如何?”
典史还没说话,那刘老头已经斜着眼睛道:“你?你懂如何盘查询问?懂如何寻疑觅踪?懂如何查验伤口乃至尸首?”
铁慈谦虚地笑:“不懂就学嘛?老丈先暂留半月一月,教教我也便成了。”
刘老头摇头:“半月一月如何能学会!再说了,就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见了尸首鲜血得先晕上三次,你能做仵作?”
铁慈笑了笑。
然后她抬手。
此刻众人离府衙厨房不远,正当饭点,厨房里火气升腾,不知道在砍什么,砰砰之声不绝。铁慈一抬手,手中白光一闪,呼地一声,厨房里一声惊叫,随即一道寒光飚出厨房门,连带白花花一物也呼啸着飞过众人头顶,落向铁慈前方。
那道寒光飞入铁慈手中,铁慈抬手,咻咻连声,众人只觉得寒光扑面,眼花缭乱,空中哧哧之声不绝,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不断掉落,隐约一股腥气直冲鼻端,都纷纷捂鼻后退。
片刻之后,寒气和风声都止歇,此刻厨房里的人才奔到近前,大叫:“我刀呢!我猪呢!”
众人此刻才看见,铁慈手里拿的是一把厨房专用的斩骨刀,而地上是被解剖的半片猪肉。
皮齐齐整整剥了在一边,腿肉已经完全剔成大小如一的肉块,也整齐地堆了一堆。骨头上一点残肉也没有,白森森青惨惨又是一堆,还堆成了三角堆。
三堆骨肉皮,视觉冲击力杠杠的。
最起码那位典史已经快要晕了。
再看一眼微笑抓着血迹斑斑的砍骨刀的铁慈,所有人再退三步。
铁慈握着刀,温柔地看着刘老头。
“您看,我不晕的。”
刘老头咽口唾沫,再咽一口,半晌颤声道:“我晕”
铁慈:“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没人回答。
敢不定吗?您的砍骨刀刀口还对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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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十八。此处致敬鹿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