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九死一生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牵挂。她不美,不好,也不听话,可他试过假装自己忘了她,最终还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劳无功。爱就是这样,你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凌晨四点,窗外灰蒙蒙一片,没有光。

阮薇去浴室换了件利落的长裤,出门的时候,叶靖轩还睡得很沉。

她知道,他过去睡觉没有这么踏实,毕竟是这条道上的人,梦里都戒备,尤其在叶靖轩脑部受伤之后,他经常半夜惊醒,睡眠质量很差,因此才有了抽烟的毛病,睡不着就依赖烟草给人带来的麻痹。

但阮薇回来之后,叶靖轩似乎一直都睡得很安心,直到她轻轻走出去,他毫无知觉。

她顺着楼梯绕到楼下厨房后的小门,那本来是老宅里下人往外清理垃圾的地方,时间太早,连福婶都还没起,她刻意避开打瞌睡的下人,摸黑到了后院。

非常时期,叶靖轩被挂“兰”字,明里暗里要他命的人太多,老宅所有的出入口都被守死,连这条小路也不例外,但今天这么早,是阿立带人守夜。

一切早有准备。

阿立看了一眼阮薇,清晨天凉,他记得带了件棉麻的薄外衣,透气又舒服,递给阮薇示意她披上,随后不出一声,避开人,引着她往外走。

阮薇上车的时候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楼上主卧的窗户大半被树挡住了,但她所站的角度还能看见一条缝隙。

昨天她摆的蔷薇还在,影影绰绰,只剩一团暗影。她看不真切,突然有点可惜,应该带束花离开,不然放它们在那里,两天就枯了。

“薇姐……”

“走吧。”

阮薇低头上车,今天情况特殊,但她从头到尾都比他们想象中要平静。

其实阮薇一直不好看,普普通通一张脸,可是今天……半山上的路灯还没关,阿立借着最后一缕光线看向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在这一刻有点理解了,为什么三哥能对她执念二十年。

都说红颜祸水,她一个样样不出众的女人,最后却能让叶靖轩为她抛家弃业,能打破敬兰会苦心维持数十年的平静。

可她并不软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薇姐还有什么话吗?我可以之后转达给三哥。”时间太紧,但阿立实在不忍心催她。

她摇头,想想还是笑了,还是喊住阿立说:“和他说,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阿立不知道她说的噩梦是什么,但他郑重点头,关上车门去吩咐司机,一路目送她离开。

千里之外,沐城兰坊。

会长所在的朽院之外安安静静,人人自危。非常时期,陈屿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他按例把守夜的人换过一批又一批,最后也查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是叶靖轩这几年带出来的,于是只好盲目筛选。

其实叶靖轩从南省入驻兰坊没多久,已经形成架空会长的趋势,沐城所有的通路都在他手里握着,陈屿想要收回他的权限,派人翻查大堂主叶靖轩的住处,但一连几天,对方留下的人死守不放行,从头到尾没人听会长的话。

他这家主当得太窝囊,明里暗里都有人在看笑话。

陈屿震怒之下让人硬闯,当街和留守兰坊的叶家人起冲突,最后惹得外边听见风声,警方的车遥遥停在两个街口之外,相互僵持。

刚过午后,陈屿为保证自己的安全已经闭门不出,外边有人匆匆往里传话:“会长,今天南省该来的那批货……”

陈屿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这种时候不能再出乱子,他绷着声音问下人:“出问题了?”

叶靖轩几乎切断了南省和沐城的往来,但敬兰会暗地里做的生意涉及太广,有的线路上的东西涉及全岛以及海外多方的利益,一时半会儿断不了,按规矩,日日还要送到沐城。

“东西没问题,关键是多了个人,会长……那女人自己送死来了。”

陈屿慢慢笑了,他这院子近日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虚情假意,但所有人也都在表忠心,是真是假,只靠他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陈屿上位以来第一次放“兰”字封杀令,他下决心要清理门户,让大家看看新会长的手段,可他背地里也紧张。走到他们这个地步,能守住这条街靠的不是本事,更多的是直觉,一念之间定生死。

只不过今天这消息,真让人惊喜。

陈屿慢慢地向后靠在椅子上,推开面前的电脑说:“叶三还真舍得。”

“会长,阮薇不敢走正路,是跟着运货的人过来的,这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陈屿心情大好,吩咐人去兰坊外等着:“好好迎接一下客人。”

“是,会长。”

他说完又点开墙上的屏幕看预报,南省还是有雷阵雨。

手下会意,低头说:“我们查过了,今天南省的飞机没法起飞,叶靖轩赶不过来。”

陈屿起身走到窗边,往远处看,下人出去安排完了回来,看他还站在那里不动,于是又低声请示:“会长,我们要不要留个活口?只要阮薇在我们手里,叶靖轩一定乖乖听话。”

陈屿摇头,今天沐城天晴,从他这里能一直看到远处海棠阁的房檐。他忽然想起过去那些年,他哥哥陈峰还活着,跟在华先生身边,而他只有在海棠阁之外守夜的资格。

他忽然又笑了,敲着玻璃摇头吩咐:“带回来,按规矩处决,那女人没有亲人了,干净一点,留条左腿给叶靖轩看,其余的……灰都别留。”陈屿耳边响起过去那人丝毫不带悲悯的声音,明明宿疾缠身,连说话都轻飘飘的,但他每个字都让人骨头发冷。

陈屿咬紧牙,一拳砸在玻璃上,学着华先生的口气说:“用不着拿女人和他谈条件,我就要让叶靖轩看一看,敢反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下午的时候,南省果然再次预报有雨,雨还没下,雷声滚滚,所有航班全部延误。

老宅内外一片死寂,书房里站满了人,阿立跪在正中。

冷不丁一道闪电劈下来,墙壁上撕开一道冷白色的疤,迎着叶靖轩的脸色,森森透着冷。

方晟这几天疲于应付外边的人,留下阿立守在家里。叶靖轩起来没看见阮薇,但阿立和他说薇姐去花园里散步了,他们过去养着摩尔,都有晨起遛狗的习惯,阮薇醒得早也不奇怪。叶靖轩一时没顾上多想,内外所有事全都压在他肩上,人人等着他做决定,他一忙起来就到了中午。

直到福婶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追上来说阮丫头起来就没吃饭,他才意识到不对。

老宅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阮薇出去就是送死,可叶靖轩怎么都没想到,她没和严瑞离开,却自己选择回去送死。

叶靖轩审问无果,阿立敢做出来这种事,就不可能开口。他是方晟的人,但方晟顾不上请罪,第一时间已经去查航班。阿立他们当时为了不惊动叶靖轩,没去动叶家的私人飞机,这种天气民航更不可能飞,所以阮薇想要回沐城,只有水路或是跟着货车走。

可是岛上通过叶家来往沐城的渠道太多了,几十条线,阿立只字未提,他们一时半会儿根本查不到。

叶靖轩手里转着枪等了又等,还不见任何消息。他已经让方晟去安排飞机,但雷电天气,一直无法获得准飞许可。

不管哪条路,这么久过去,阮薇一定已经回到沐城。

叶靖轩终于忍不住,甩手把枪扔出去,顺着地板滑出很远。阿立一直很沉默,突然把枪拿起来,直直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周围立刻有人扑过来拉下他的手:“阿立!别!”

阿立抬眼看向叶靖轩,上首的人脸色冷淡,一动不动。

他眼看他要自尽,仍旧只问一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阿阮走了哪条线?”

“既然送她走了,我就没想还能活。”

阿立就是不肯说,眼看就要扣下扳机,叶靖轩厉声呵斥:“放下!”

这句话伴着雷声一起轰然炸开,阿立浑身颤抖,脸上全是冷汗,他咬着牙,整个人像被抽干所有力气,一把被人按在地上。

叶靖轩还是这个家的主人,他不许他死,他就必须苟延残喘。

书桌之后的人彻底怒了,盯着他说:“叶家从没出过自杀的废物!你想死?好……我成全你!”

叶靖轩说着让人把他架起来,他仍旧坐在原位,一句话却仿佛能烧穿所有人的坚持,他已经不是愤怒,他只是很失望。

他刚才就想要阿立的命,可是手下那么多人进来求情,人人都在提醒他,阿立也对叶家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在他耳边说,他们全是为了三哥。

小恩死了,许长柯自我放逐,方晟等一切平息之后就带夏潇走,也要隐姓埋名,还不知未来的路在哪里。当年一起长大的这些男孩各得其所,却都不是什么好结果。

如今轮到阿立,大家再也看不下去,几个人豁出去挡在阿立身前,求三哥原谅他,阿立做得再过分,也是为了保护这些过去的兄弟。

叶靖轩握紧了手,他终究没开枪,环视周围的每个人,告诉他们:“你们要真拿我当兄弟,就不会总想让她死!”

叶靖轩最后半句近乎低吼,胸口一阵翻涌,急火攻心,半天竟然再说不出半句话。他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的子弹还能拖多久,他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再把阮薇找回来,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现在要怎么站起来。

他害怕,他怕陈屿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就再也见不到她。

叶靖轩一直没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人人不知如何开口。他们知道,叶家重要,兄弟也重要,但让阮薇牺牲去换叶家的平安,叶靖轩生不如死。

阿立声音哽咽,放弃挣扎,告诉叶靖轩:“薇姐留了一句话,她说……让三哥就当那个噩梦是真的。”

就当她十岁那年真的烧死在那场火里,因为那时候一切都没开始,叶靖轩还能狠下心抽身而退。

叶靖轩听了这句话突然转过椅子,背对他们坐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他似乎在强忍什么,弯下身,一口一口喘气。

旁边的人怕他头疼发作,轻声问:“三哥……”

叶靖轩靠在椅子上闭上眼,摇头示意他们什么都不用再说。

大家全都安静下来,有人看不下去,侧过脸仰头看天,竟然红了眼睛。

方晟匆匆忙忙回来了,冲进来还是为难:“现在起飞太危险,调度塔不肯下指令。”

外边已经刮起大风,但雨还是没有下。叶靖轩回身看时间,突然想起就是昨晚,阮薇坐在床边一直在看卧室里的座钟,她不是看时间,她是在倒数。

从她和严瑞告别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决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再拖累叶靖轩。

他在这一刻真切地觉得恨她,阮薇永远都固执,她看起来比那些蔷薇还脆弱,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哪怕那些花都还有根依附,可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肯依靠任何人。

方晟眼看房间里气氛压抑,站在门口也不能擅自做决定,看向叶靖轩,用目光询问接下来怎么办。

阿立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挣扎起来甩开两侧的人说:“三哥,我安排薇姐上了东岸运橡胶的船,他们往北边走,再继续转车,如果一切顺利,薇姐肯定已经到市区了……”

他一股脑什么都说了,接应的人,具体的路线,可是叶靖轩似乎根本没在听。

他看也不看阿立,突然起身往外走,方晟尾随,只听见他吩咐了一句:“不管有没有准飞许可,马上起飞。”

这个时候再通知路上的人截住阮薇太晚了,他必须用更快的方式赶到沐城。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冲过来拦他:“三哥!不行!”

叶靖轩回身,重复了一遍:“我说马上起飞,回沐城。”

大家全都看向方晟,求他能有个办法劝住三哥,飞机起飞降落的过程最怕雷电天气,绝非儿戏。

但方晟深深吸了口气,说:“是,三哥。”

事到如今,大家没有别的办法,分列两侧静静看着叶靖轩。

他揉了揉额头,控制住自己的口气和他们交代:“都听清楚,这一次会长要清理门户,他要下手就会斩草除根。如果我输了,全家上下一个都别想跑,所以,趁着你们现在还有各自的退路,自己选吧,不愿意的人可以离开。跟我走的,十分钟之内上飞机。”

他说完扯过一件外套迅速向外走,再也没有回头去看。

他们下楼的时候福婶也出来了,她带着老宅里的下人等在门口。叶靖轩看了她一眼,说:“我去把阿阮带回来。”

福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她的表情还和平日一样,准备送他出门。如今生死一线,谁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下一步会有什么后果,可谁也没有停。

福婶往他身后看了看,所有人一个不少,她长出一口气笑了。

院子里树多,风一大,扑簌簌的声响异常凄厉。福婶却和平常一样,唠叨着说下雨天要当心,然后让人捧了一束紫蔷薇过来。

她已老去,和这座宅子一样,静静驻守了几十年,她把花递给叶靖轩,示意他带去给阮薇。

福婶开口的声音颤颤巍巍,几乎要被风声扑灭,可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清了。

她说:“家里的事交给我,放心,我带人准备,等阮丫头回来就办婚礼。”

一切都和他们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样。

叶靖轩一行很快赶往机场,私人飞机已经待命。

天气不适航,机长最后进来请示,是不是真要不顾调度塔的指示强行起飞。

叶靖轩点头不想再解释,他看着窗外一阵一阵的闪电,向后仰靠在头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后的座位上,看到叶靖轩拿出止疼药,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就着水直接咽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荆斩棘,只因为一个人,他就能无往而不胜。

所以他说奥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会赢,是因为没有选择。

那天晚上,兰坊及邻近的两条街区全部戒严。原本一入夜也没人敢过那条街,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尤其这几年坊间越传越离谱,恨不得演绎出他们吃人不吐骨头的戏码,可是不管怎么说,在今夜之前,这一切都离普通人太远。

只是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兰坊这道疤隐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时候。

北边的十字路口因道路原因摆出警示牌,提醒车辆绕行,但巨大的遮挡布之后停满了警车。时间越晚形势就越紧张,人人都盯着兰坊那座牌楼看,老琉璃映着月光,照出幽幽的蓝,历经时光,反而生出几分润,有人看着看着冷不丁打个寒战,它太像某种夜行生物的眼,居高临下,洞若观火。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什么时候才会终了,各方屏住呼吸想要等机会,可它毕竟风风雨雨在这里立了几十年,没有那么容易倒。

最奇怪的是,从入夜之后兰坊就悄无声息,大家预想中混乱的场面完全没有出现。现实不是拍电影,这条街上的路灯和以往一样亮着,远一点的院落外还有古色古香的布面灯笼,艳红的牡丹绣花,醉生梦死。

他们等了半夜也没见到血流成河。

整条街出奇平静。

朽院的门外有株百年古槐,在地下盘根错节,时间久了,将地面拱出一块凸起。当年修建兰坊的陈家人担心破了风水,大兴土木的时候也没敢挪它,放任它长,还连带把朽院以东半边围墙都降低一半,因此那地方成了一个豁口,从树的缝隙之间就能看到院子里。

如今院内只亮了一半的灯,形势紧张,陈屿和身边的亲信全部退到垂花门以内,只剩孤零零的几条小路。叶靖轩冒险赶到沐城,第一件事就是从陈屿身边下手,里应外合,围了整座朽院。

会长的人出不去进不来,但这毕竟是陈氏的地方,附近几位堂主赶过来拦下叶靖轩,剑拔弩张全都聚在院门口。

长长一条车龙,街道两侧全是人影,可惜两个小时毫无结果。

方晟往里闯,逼开挡路的人,他带了叶靖轩的话进去,意思很明显:“这是叶家和会长的私仇,用不着其他人来送死,无关的人趁早让路。”

大家心里都明白,叶三是真疯,把他逼急了,绝对会不顾警方的压力在这街上扫射。于是大家面子上忠于会长,勉强把样子装过去,就算仁至义尽,自然处处放了水。

方晟清开一条路直通垂花门,叶靖轩一路往里走,却看到陈屿正好也出来了。

两个人相隔半边莲花池,会长身边的人拿枪挡过来,陈屿摇头,大家收手退到后方。

叶靖轩借着光上下打量,他印象中的陈屿还是过去华先生身边的小随行,如今没过多久,这人也学会了一副冷淡样。

陈屿眼看稳不住人心,但只要他手里有阮薇,他就有恃无恐。

叶靖轩没空和他废话,直接说:“把人放了,我给你留点面子,让你体面走。”

陈屿好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看叶靖轩的人从外往里围,他毫不在意地开口说:“叶叔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教育儿子。你也在敬兰会这么多年了,哪条规矩告诉你……轮得到你跟我要人了?”

叶靖轩二话不说,抬起手,枪口直指陈屿。垂花门两侧的人同样不肯示弱,眼看就要火并。陈屿也不绕圈子了,直接说:“你女人硬气,还真敢回来,就为这个我敬她三分,到现在没让人动她。”

叶靖轩握枪的手渐渐收紧。

陈屿继续说:“让你的人放下枪,晚一分钟我留她一根手指。”说完他就让人拿刀进去,“快点!不然手指砍完,可就是腿了。”

“你敢!”叶靖轩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冲进去,陈屿身边的人立刻开枪,子弹贴着他的胳膊蹭过去,方晟从后拉住他:“三哥!”

陈屿好整以暇地低头看表:“还有四十秒,右手,食指。”

他脚边波光粼粼,可惜今夜院子里太过于肃杀,浅水莲花都像藏着冤孽,动一动全都像要吞人的口。

叶靖轩咬牙盯紧陈屿,甩手把枪扔了。方晟随他一起,很快身后所有人都放开武器。

陈屿靠在门边仔细看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人人都知道叶靖轩就是匹野狼,惹上他,下场就是连骨头都不剩,他这人一辈子从未忍气吞声,只有今天破例。

陈屿看得出叶靖轩的愤怒,他越这样,陈屿越得意,一脸无可奈何地说:“你父亲算会里的元老,但你别怪我不念旧,谁都知道……哪怕我今天留你一口气,你将来照样能咬死人。”

说着陈屿亲自走过来,慢慢抬手,方晟不许他靠近叶靖轩,但如今他们只能无谓挣扎,徒劳无用。

满院的人屏住呼吸,眼看叶靖轩头上那道伤疤赫然在目。

“早和你说过,大难不死,未必有后福。我还真想知道,再来一枪……你还能不能醒?”

叶靖轩一语不发,让方晟把大家都带出去。方晟站着不动,被迫反手把人推开,逼着对方向后吩咐,可在场叶家几十人,没有人退后一步。

兰坊是有兰坊的规矩,可如果忠义到头,人都该为自己而活。

但他们谁也不肯走。

坐北朝南的院落,莲花池里浮萍摇曳,这地方一直宽敞,几代人修身养性,夜里却不知见过多少血。

陈屿笑了,回身看看叶家人,故意当着他们的面提高声音,一枪顶在叶靖轩头上:“都给我看清楚!到底谁才是会长!”

他说着也发了狠,叶靖轩一直不拿他当回事,过去正眼都不看他,如今却站在这里任人宰割,困兽一只,随他处置。陈屿越发兴奋起来,这一枪非要让所有人都看见。

叶靖轩盯着他得意忘形的嘴脸一动不动,突然出手,拧过陈屿的胳膊直接把枪按下。陈屿一惊,瞬间大怒,扭打之间回身喊:“开枪!”

远处的人早就瞄准叶靖轩,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三哥!”

枪声突如其来,二十年沉默终归有尽头,兰坊内外瞬间沸腾起来。

这一夜白白消磨耐性,这声音让整条街如同点着的捻子,牵一发而动全身,外边的人不明情况,全要往里冲。

谁也看不清,池水微动,一地暗红,很快又沉了下去。

陈屿的人再想围过来已经晚了,形势突然逆转。

分秒之间,所有人都只剩下本能,叶靖轩被方晟一把推开,眼看他倒在自己面前,却一刻都没犹豫,他借着方晟用命换来的机会,抢过枪,毙了刚才动手的人。

会长被叶靖轩拿枪扣在手里,整座院落谁也不敢乱动。

那一枪正中方晟背心,血很快就涌出来。

叶靖轩以陈屿做人质,让会长这一方所有人都后撤。他立刻叫人把方晟送去医院。几个手下离方晟近,眼看他的伤在要害,硬憋回去不敢说,还是把他扶起来了。

他身后一片昏暗血迹,叶靖轩急了,脱口就喊他:“方晟……你给我坚持住!”他再也压不住口气,喊人全部退后,否则他现在就崩了陈屿,“让开!马上送他去医院!”

方晟强撑一口气,自己清楚得很,摇头说:“不用了。”

夜色太暗,他仰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天。他这辈子没有身份也没有选择,只有今夜才能站在叶靖轩身前,却只是为了挡这一枪。

方晟渐渐觉得冷,人在濒死的时候感官被无限模糊,仿佛一切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阿立眼眶通红,拼命喊他,可方晟觉得自己实在太累,再也没有力气站稳。他觉得人影晃动,好像还有很多人扑过来,好像叶靖轩还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清。

方晟累得闭上眼,事已至此,他并不觉得意外,他们这条路上的人旦夕祸福,生杀过眼,早晚都是一样的结局。

只是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还有心愿未了。

原来人在最后真的会看见很多过去的事。

方晟想起当时夏潇闯到他房间里去,胡搅蛮缠,却是个可怜人。他想她后来伤了腿,万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他守了她那么久,却从头到尾都没给过她半句安慰。

他还是后悔了,后悔他为什么永远只会给她披上一件衣服。

方晟的意识渐渐混乱,但他还记得,最后那几天,他要回来找叶靖轩,离开医院的时候总算给夏潇留了一句话,他说:“别再做傻事,等我回来,我带你走。”

那其实就是一句承诺,但他说出来的口气又冷又硬,说完就出去了,头也没回。

如今……失血近乎耗光方晟全部的温度,他恍惚之间才明白,原来这就叫遗憾,他知道自己是枚无关紧要的棋,他也清楚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等这一天,可真到这时候,他还是空落落的,觉得可惜。

可惜有些话来不及说,可惜他这辈子还没试过,怎么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忘了告诉夏潇,他和她否认的那些事,其实都在撒谎。

人生苦短,这样也好,来不及相爱,就不算死别了。

方晟最后只留了一句话,向着叶靖轩的方向说:“三哥,我一直喜欢她,我想……”

这话荒唐,但他这一生都没荒唐过,临死总要试一试。

可他终究没能说完。

方晟的离开彻底击碎了叶靖轩仅存的冷静。他握紧枪,仰头闭上眼,想把这发疯的念头压下去,却无能为力。

叶靖轩抬起右手,子弹上膛,他把陈屿逼到墙边,将他按在墙上,他连最后那点耐心也被消磨干净,直接问他:“阮薇在哪儿?说!”

陈屿也有了骨气,咬紧牙就是不开口。叶靖轩下命令让人冲进去,只要确认阮薇的安全,他要让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突然有人从外走进来,这一路竟然无人敢拦。

风过树梢,院子下挂了风铃,古旧的铜质工艺,这气氛太压抑,突如其来一阵响动,活像撞了鬼。

“三哥……不知道他是谁派来的,说要请人。”

今天的朽院几乎成了修罗场,方晟救主而死,会长在叶靖轩手里,命悬一线,那人却依旧走得稳。

他停在莲花池之前,再向前一步就是地上蜿蜒的血迹,但他眼看院子里几十人的阵仗,竟然眼都不眨一下,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他毕恭毕敬地和陈屿说:“会长,请您去一趟海棠阁。”

这话出来,连叶靖轩都怔住了,回头去看,却看到那人近六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人却精神。他一张脸客气而疏远,怎么看都只是个管家模样。

陈屿努力绷着表情,他如今狼狈至极,但在枪口下都能冷眼相待,偏偏这一句话让他开始发抖。

他眼下再无翻盘机会,命都不在自己手里,如何能去,于是下意识喊了一句:“老林……”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叶靖轩还是不放手,于是他又说:“叶三,你把枪放下。”

叶靖轩听他这么叫自己,就知道这是敬兰会里的老人,但他并不认识这所谓的老林,更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于是叶靖轩再不回头,只甩了一句:“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今天是我和陈屿的场子,你凭什么说话?”

叶靖轩向来毫无顾忌,那人完全没有生气的表情,还是一样恭敬,不卑不亢地回答:“凭阮小姐在我们手上。”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屿虚张声势一整晚,丢尽脸面还打到满盘皆输,他此刻完全无话可说。

叶靖轩手里的枪座砸下去,陈屿顿时额角开花。

老林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再次提醒他:“放开会长。”

他率先引路向外走,又补了一句:“阮小姐不在朽院,你如果还想见她,放下枪,跟我走。”

已经到了后半夜,沐城这里日夜温差大,风里透着凉,夹着不知名的香气,一阵一阵,吹得人心慌意乱。

海棠阁已经被封起来将近一年的时间,只有那两棵海棠树还没变,年年依旧。

这里只是故人居所,没人知道老林为什么要带他们来海棠阁,只是当一行人走进去的时候,发现四下的灯都亮起来了。

中式院落四四方方,红墙碧瓦,树下还有藤椅,灯光熹微,分明拖出一条昏黄的影。

陈屿环顾四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这地方只差一点经久不散的药气,就和过去一模一样。

兰坊所有的院子都由一条游廊贯穿始终,他们顺着走,很快就到了院子北边,只是今夜这里安静到不正常。

叶靖轩停下没再往里走,手里还有会长做人质,并不担心对方耍花招,但他必须先确认阮薇的安全,于是开口问:“她在什么地方?”

陈屿擦了一下头上的血,低头骂了一句,他身后全是叶家人,胜负明显。

老林不紧不慢地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房间,示意其他人都离开。

阿立极其戒备,死活不肯离开叶靖轩,但叶靖轩没把区区一个陈屿放在心上,扫了一眼左右,命令他:“你们先出去。”

最终老林身后只剩下他和陈屿两个人。

叶靖轩继续一路向前,故弄玄虚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他今夜走到这一步,龙潭虎穴也要闯,既然想玩,他就陪他们玩到底。

方晟为他而死,这一路已经断送了太多人的信念,他绝不能停。

何况叶靖轩真的想不通,如果阮薇回到沐城之后没落到陈屿手上,还有谁能把她带走?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没等他想完,老林已经停下了,他指了指前边的房间,低声说:“先生吩咐过,请两位进去。”

华先生还活着。

而且看上去,活得还不错。

陈屿并不意外,肯定早已知情。叶靖轩和他进去的时候,华先生正站在过去的书桌后往窗外看,穿了件简单的墨蓝缎子上衣,手里恰恰就是那串鹿血沉香十八子。

这男人几乎被传得入了邪,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还不到老去的时候,只是他脸色淡,明显身体抱恙。

他听见有人进来了,但半天都没动,自顾自把窗户打开透气,又盘着手里的珠子,一圈一圈玩了一会儿,他这才回身,懒洋洋靠在窗边,随口和他们说起来:“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屋子空,将就着在这里说吧。”

老林低头在门边答应:“是,先生,我先出去了。”

当日华先生的病逝对敬兰会而言,无异于改朝换代。

叶靖轩自然意外,抬眼看他,却发现华先生和他过去那几年见过的没什么分别,他甚至什么都不用说,一双眼定定看过来,谁也不能先开口。

多年夜路,到底磨出一身从容气度,这已经和身份地位无关。

叶靖轩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这么多年,没人敢直呼其名。

陈屿退无可退,很久之后才憋出一句:“华先生回来应该提前说一声,我……我让人去接。”

华先生根本没理他,叶靖轩压下诸多疑问,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房间里不过三个人,他一坐,陈屿脸色都变了,脱口而出:“从来没人敢坐着和先生说话!”

叶靖轩觉得这话有意思,奴才果然永远都是奴才,他看都没看陈屿又说:“没人敢做的事多了,也没人知道他还活着。”

这下陈屿气急败坏,过去这院子里人人说话都小心,更轮不到叶靖轩放肆,他开口又要说什么,可华先生今天破例过来,没兴趣看他们争,于是直接摆手说:“行了,陈屿,你也坐下。”

陈屿坚持不动,华先生不管他,也懒得绕弯子,他开口的声音很轻:“你们打归打,闹归闹,但敬兰会有规矩,凡事都有个限度。”这一夜草木皆兵,可让他提起来仿佛只是一场闹剧,他看向叶靖轩说,“我过去有心提拔你,帮你扫清了阿七那边的障碍,是想给你机会,可不是让你这么玩的。”

叶靖轩从头到尾目的十分明确:“所以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完全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话我也说明白。”他手放在椅子上轻轻地敲,声音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把阮薇交出来。”

窗边的人玩着手里的珠子,一颗一颗数过去,那目光忽然就落在叶靖轩身上,淡淡开口:“放心,她很安全,这么多年我留下她,就为今天。”

这句话扔出来,他们终于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三年前芳苑出事,敬兰会各方都要追杀阮薇,她换了身份躲出来,故意选了最危险的地方沐城,然后就有人指使严瑞把她留下,不是为了害她,而是为了留她一个活口。

如今看来,之所以严瑞能拿到十八子,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华先生授意。

叶靖轩这么想下来一切都明白了,有人在幕后冷眼旁观,这么深的心思和城府……除了这只老狐狸,再没有其他人。

叶靖轩忽然有点坐不住,迎着他不动声色的目光看过去,这男人一生杀伐决断,什么手段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得远。

大家只当阮薇是个线人,到今天陈屿还在耿耿于怀,狂妄自大,就是不肯相信,偌大一个敬兰会,最后能被一个女人倾覆。

只有华先生心知肚明,陈屿早晚坐不稳会长的位置,争不过叶靖轩,所以阮薇才是关键,只要有人能把她握在手里,叶靖轩什么都能让。

甚至……就连华先生自己那场所谓的“病故”,他都算计得分毫不差,掩人耳目。这世上怕就怕贪心不足,当人已经站在制高点上,眼看自己多年心血,怎么能拱手让人?

但华先生偏偏就选在巅峰时刻抽身而退。

叶靖轩终于明白,为什么敬兰会这么大一个家,在华先生手上十多年都没出乱子。

华先生看叶靖轩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于是又说了一句:“也不用再猜严瑞了,我和他认识很早,在我都没进敬兰会的时候……过去我们父母家里有些渊源。他本来就不是会里的人,我当时想找个身家清白可以信赖的人帮忙,所以才请他留下来。”

“我在兰坊见过他。”

“那几年严瑞的母亲病重,老人家的冠心病,我这边认识不少心内科的专家,他过来托我找几位大夫,你见过也不奇怪。他因此才欠我一个人情。”华绍亭的话都说得简单,三言两语,他们这些人数年纠葛,费尽心血争来斗去,于他而言充其量是盘棋。

三年观棋不语,闲来无事,一步将军。

华先生的宿疾是无法根治的病,他边说边觉得有些气闷,反手又将窗子推开了一点。

他这样的人,果然难长久。

叶靖轩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陈屿也收敛许多。

华先生似乎想起什么,去架子上看了一眼,拿了一套茶具出来,他让老林带出去都洗干净。房间里茶案依旧,都是过去现成的东西,只是华先生从不亲自动手,他只坐着看。

老林替他煮水烹茶,整个过程没人出声。淡淡的大红袍,迎着华先生手上那串珍贵的鹿血沉香,香气一阵一阵钻过来,冲淡了一夜杀戮。

谁都没想到,到这一步,他们几个人还能坐在茶案前静下心,仿佛开口还能叙旧。

老林把茶泡好,依次备了杯子,第一杯自然先给华先生,但他却伸手指指陈屿,说:“他如今才是会长。”

陈屿站得更直,恭敬地低下头,仍旧和过去一样,怎样也不肯接。

叶靖轩没什么兴趣,直接说:“我不喝茶,不必了。”

只不过顺手一杯,可华先生却忽然说:“你喝不喝是一回事,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这道功夫茶的顺序,有头有尾,不能乱。”

陈屿赶紧伸手拿过去,叶靖轩终究让了一步,同样接过茶杯。

华先生自己却根本没有喝,只低头看了看,回身就和老林聊起来:“换个密封罐吧,不然味道都跑了。”

老林点头,恭谨地说:“我去收拾。”随后又安安静静退出去。

房间里突然冷淡下来,华先生眼看他们都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他们两人的事还悬着没解决,于是他说:“各让一步,叶靖轩,你带你的人回南省。陈屿,你从此不要过问那个女人。”

陈屿永远沉不住气,捏紧茶杯就说:“那祸水不能留!她知道太多敬兰会的事,而且芯片……”

“如果芯片还在阮薇手上,完全可以当做自保的筹码,她就不会明知你要她的命,还跑回来送死!”华先生终于有点不耐烦,甩手将十八子放在茶案上,一双眼盯住陈屿,那口气依旧轻飘飘的,却一字一句慢慢压过去,“你没脑子,不代表所有人都没脑子。”

陈屿脸上再也挂不住:“华先生……是我考虑不周。”

那人口气突然一转,直逼得陈屿抬不起头:“我再说一遍,你现在是会长,你一句考虑不周,就能闹到兰坊当街火并!我当时告诫过你,你不听,我让人挂十八子出来再次给你提醒,你还要一意孤行!”

“先生……”

华先生说完立刻不再看他,仿佛这房间里已经没有这个人。

他抬头看向叶靖轩,又说:“今晚这局是你赢了,敬兰会之后会替你解决‘兰’字的事。我让你带阮薇离开,但你必须留下话,叶家所有人退回南省,终生不进兰坊一步。”

叶靖轩放下茶杯,还是坐在椅子上。陈屿心里窝火,发现叶靖轩竟然还敢盯着自己,他瞬间怒了:“别得寸进尺!”

但叶靖轩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讽刺地转过脸,只问华先生:“你花三年苦心牵制我……说到底,还是要保陈屿?”

华先生没有否认,坐到茶案之后叹了口气,说:“我保的是会长。”

叶靖轩慢慢笑了,又问:“何苦?没有叶家,他照样活不长。”

“叶靖轩!”陈屿几乎要冲过来,可上首那人一个眼神就让他站在原地,还是没敢当面动手。

华先生拿过茶壶,慢慢淋一遍水,眼看这一夜终将过去,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外边已经有了光。

叶靖轩就坐在多宝槅之前,一道明暗分界线恰恰打在他身上。他没有刻意去挡头上那道疤,分明一副好轮廓,被这伤疤无端端加了几分狠。

叶靖轩过去确实想夺权,谁坐在会长的位子上谁就是黑道霸主,这地位对男人而言太诱惑,谁能免俗?

只要他当时不再去找阮薇,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牵挂。她不美,不好,也不听话,可他试过假装自己忘了她,最终还是在别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劳无功。

爱就是这样,你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所以叶靖轩如今早就想明白了,他对会长那把椅子再无兴趣,只是觉得奇怪,以华先生的心机,何必非要留下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华先生的手指蘸了水,点在茶壶上,赫然出现几道印子,很快却又通通不见。他轻声开口:“我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省心。”

他慢慢用帕子擦手,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陈屿是死是活我不关心,只不过……他再没出息,也是我定的会长。谁要是动他,就是驳我的面子。”他抬眼,慢慢浮上些笑意,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们,“我还没死呢。”

天亮之后起了雾,整条街的影子模糊一片,不远处悬着的铜铃分明就在咫尺,却时远时近看不清。

一场内乱戛然而止,翻天覆地,你死我活,最后就剩海棠阁里两盅淡茶。大红袍的香气沁人心脾,凝神静气才能品出滋味。

陈屿已经离开了,外边太多事,总要想办法压下去。

清晨,屋檐上落了两只画眉,叫声清亮。微风过境,夹着树梢最后一点青绿叶子,总算把雾气吹散了,这条街依旧青灰碧瓦,仿佛昨夜的冲突从头到尾都没发生过。

叶靖轩和华先生一起向外走,口气依旧放肆:“果然,你这种老狐狸……不会真把她和孩子扔下。”

他说的是华先生过去的事,他和夫人六年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华先生却因病去世,没人知道实情。

那人已经准备离开,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开口:“说到底还是不舍得,你也一样。”

哪有那么多刀山火海等人闯,无非一个“情”字,让人忘生死。

华先生说完就上了车,又按下车窗吩咐老林,告诉叶靖轩接人的时间地点。

他们正对兰坊蜿蜒而出的车道,远景寂静,仿佛不管再过几十年,这里永远不会变,历经时光的东西纵然老去,也还有昔日繁华的烙印。

华先生抬头看了看,海棠阁再度被人封起来,大家小心翼翼关上门,只剩那两株海棠树,不动声色,一季荣枯。

叶靖轩突然喊他,这一次难得面带恭敬:“华先生。”

他没有再往下说。

但对方已经明白了,他不需要任何感谢:“我不是帮你,恰恰相反。你这样的疯子……能有个女人拴住你,对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叶靖轩看着他笑了:“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