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薇已经想过无数次告别的场面,到如今什么都平复下来。那拥抱最终是个安慰,她往后退,叶靖轩强留不住,只能握紧梳子站在原地。
一直忙到傍晚,阮薇总算把前一阵积下来的单子都完成。
她有空闲才停下来休息了一阵,把自己的包拿过来,如今她随身带着叶靖轩送她的两样东西,连出门也是,总怕自己哪天想找又不在身边。
她看了看那把简单的乌木梳子,用一张素净的包装纸系好,最后带着它去对街。
这么久,她终于做出决定,从当年芳苑那件事之后,他们之间就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何苦徒劳牵挂?
世间万难,最难割舍,最想放弃,通通都是情。
阮薇走进咖啡馆,很快就有人迎过来,她只说想见叶靖轩。
方晟往包间门口看了看欲言又止,阮薇知道他现在和夏潇在里边,肯定没空见人,于是她就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说:“帮我还给他。”
方晟虽然看不见这是什么,但隐隐感觉到今天阮薇的意思不一样,他让她等一等,要去问一句,但阮薇摇头,边往回走边说:“没事,等他有空再给他。”
方晟看她走出去,立刻回身敲门,过了好一会儿包间里的人才让他进去。
他一开门,夏潇满脸是泪地跪在墙边的角落里,已经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叶靖轩脸色平淡,仿佛房间里根本就没有夏潇这个人,他端端正正地坐着看电脑。
窗户并没打开,包间里没什么光线,一切都出奇的安静。沙发上铺了一层暗淡的天鹅绒,连带墙上欧式的花纹都晕在一处,叶靖轩几乎就和这画面分不开。
方晟静静看着,好像看一出不悲不喜的荒诞剧,他忽然想起这里叫做“等待戈多”,等待那些再难重阅的时光……这家咖啡馆倒应景。
叶靖轩头都不抬,直接问方晟:“怎么了?”
方晟如实回答,把阮薇送来的东西给他,叶靖轩拿过去拆开看,一时无话。
方晟抽空打量夏潇,知道她已经跪不住了,但死死握紧手,硬是咬牙在忍。
他还是低声问:“三哥,夏潇这是……”
叶靖轩手下的动作停了,抬眼正好盯着方晟:“她和阿阮动手的时候你也在,怎么,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告诉我?”
方晟不说话,叶靖轩扫了一眼墙边的女人又说:“还有,她今天擅自做主跑过来,你也不拦?”
叶靖轩口气平淡,根本不算生气,但方晟已经明白了,他低头把枪递过去,轻声说了句:“是我的错,三哥按规矩来吧。”
叶靖轩没空理他,盯着自己手里那些东西出神,那把梳子不轻不重,乌木千年不朽,毕竟是旧东西,几代人才能养出温润的光,可他握在手里怎么也拿不住。
方晟还站在一边请罪,叶靖轩有些不耐烦,一抬手,枪口已经顶在他头上。方晟浑身一震,默不作声。
叶靖轩顶着他站起来:“你过去也在芳苑里遭罪,你忌惮阿阮我明白,今天我就把话跟你说清楚,阮薇是我叶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你的女主人,谁打她就是打我,谁打她的脸就是打叶家的脸!”
方晟一阵冷汗,衬衫都透了,口气恭谨地回答:“是,三哥放心……只是当时有南省的兄弟在,本来事情就乱,我压下不说是怕三哥生气又头疼。”
叶靖轩冷眼打量他,夏潇震惊难言,她连眼泪都已经流不出来,慌张地开口和他解释:“今天的事是我骗方晟过来的,我说买杯咖啡就走,没想到阮薇已经回来了。”
他这才有空看向墙边:“潇潇,你故意让阿阮不痛快,罚你不是因为你来了,是因为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夏潇声音哽咽,拼命摇头。
叶靖轩扫了一眼方晟,把枪扔开,他一步一步向着夏潇走过去,那表情缓和了不少,看在夏潇眼里却温柔到近乎残忍。她从来不敢去猜叶靖轩对自己有多少真心,她宁愿他发火,起码好过他现在喜怒难测的样子……夏潇被他逼得瑟缩着发抖,背后猛地撞在墙上,一整片装饰性的浮花突兀地硌在背上。
她跪了太久,浑身都疼,可比不上心里一阵一阵泛起的冷。
叶靖轩就站在她身边,他甚至不弯腰,只慢慢抚弄她漂亮的长发,过了一会儿才和她说:“别哭,好好留着你的嗓子,别把声音弄哑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笑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夏潇吓得一下就叫出声,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拉着他的手哀求。叶靖轩静静听她说话,告诉她:“别胡闹,别挑战我的底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叶靖轩确实什么都给她,他高兴起来的时候也宠着夏潇,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给予的一切,完全满足了一个女人的虚荣心。他无所谓的退让和纵容,让夏潇得到的越来越多,也让她心里刮出一个洞,永远填不满,她什么也握不住。
叶靖轩把给不了那个女人的一切尽力都给她,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不爱她,所以他毫无顾虑。
这不是感情,连施舍都谈不上,充其量……是他求不得。
叶靖轩说完那句话就放开手,转身向外走,扔下夏潇瘫软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流眼泪。
方晟已经退到门边,他甚至没再去看她,尽职尽责地守着包间。
夏潇腿都麻了,起不来,几乎爬着向外挪动,方晟依旧没低头。
她发了狠,一把抱住他的腿,方晟总算有了点表情,静静地站在那里从上而下地看她。
夏潇挣扎着问:“你再可怜我一次……告诉我,我到底哪点像那个女人?”
她是个赝品,可她远比阮薇完美。
方晟连口气都没变:“那不重要,你就算再像她,只要把她干过的事都干一遍,你早死过一百次了,原因很简单,你不是阮薇。”
他推开夏潇的手,公事公办地让人进来扶她送走。
对街的花店今天打烊很早,阮薇收拾出来很多东西,挪出去等在路边。有人路过,对方就住在附近,因而认识她,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了,阮薇解释说过几天准备休息一阵,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停业了。
严瑞学校里没什么事,早早过来接阮薇搬东西回去,车就停在路边。阮薇和他一起把东西放好就要走,叶靖轩却突然从“等待戈多”里追出来。
严瑞没动,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和平常一样示意阮薇别在马路上愣着,先上车。
阮薇手撑在车门上,终究犹豫了一刻,再抬眼只看见一整片树的影子。叶靖轩手里拿着那把梳子喊她,一瞬间整座城市都沦为旧日背景,他站在那里,像暗淡的画布上抹不开的一抹暗,幽幽中透着仅存的光。
她从他指缝之间依稀还能分辨出梳子上的字—万世永昌,白首齐眉。多好的一句话,不朽不腐的木料,相濡以沫的夫妻,都是这世上最难得的缘分。
原本它寓意美好,举世无双,可惜他们太年轻,守不住这样的福气。
谁不艳羡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最美最难留,那些日子过得太快,他们还不懂珍惜,转眼成空。
阮薇知道叶靖轩要说什么,她摇头,隔着一辆车的距离看他,平平淡淡地先开口:“我过一阵就不开店了,可能不再来这边,今天把它还给你吧……毕竟是你母亲的东西,该传给儿媳的。”
叶靖轩没接她的话,告诉她:“阿阮,我说过的话到今天也算数。”
阮薇总算笑了,她心里难受,可连伤心也谈不上,她忍着那些苦,一阵一阵往上冲,她走到他面前好好和他谈:“我想了很久,梳子太贵重,还是要还给你,蔷薇坠子就当我自私吧,我舍不得,这辈子让我留一个念想……”
她还有什么话没说完,叶靖轩伸手抱住她。
她摇头,拍拍他的胳膊,眼泪终究还是忍回去了:“都过去了,我看得出夏潇有真心,而且……你将来和她在一起也好,她不会骗你,会里兄弟都放心。”
叶靖轩一句话也不说,用尽力气就不放手。
阮薇已经想过无数次告别的场面,到如今什么都平复下来。那拥抱最终是个安慰,她往后退,叶靖轩强留不住,只能握紧梳子站在原地。
快到晚高峰的时间了,路上人越来越多,他身后车流呼啸,可他只盯着她看。
阮薇退回到严瑞的车旁边,车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没说话。叶靖轩兀自挡着路,左右的车为了避让,渐渐堵在一起,而他熟视无睹,仿佛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一整片嘈杂的街道上就剩下他的阿阮。
叶靖轩轻声喊她,阮薇长长呼出一口气,她抬眼看见的只有沐城一片一片的杉木,春夏交接,温度直线升高,可这座城市时常有风,吹得她一直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
她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十几岁的男孩心思大,可阿阮还是个傻姑娘。那会儿叶靖轩经常溜出去玩,男孩出去都是瞎混,叶靖轩怕她跟着出事,就把她提起来抱着,放在最高的秋千上,吓唬她不许乱动,然后他和其他兄弟出去逛。没想到晚上叶靖轩回来的时候,阮薇还傻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她不吃不喝一整天,就因为他不让她动,她就真的不敢往下跳。
他骂她笨,可他心疼,后来再不敢扔下她一个人,连家里的下人都开玩笑,说三哥霸道,连妹妹都拴在身边。
叶靖轩对这句话格外在意,他从来不准人称呼阮薇是他妹妹,开玩笑也不行。
后来大家都不敢这么说了,只当老宅里规矩严,下人就是下人,阮薇到底不是叶家正经的小姐,哪能随便叫妹妹。
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
叶靖轩从小就喜欢叫她“阿阮”,一声一声透着无奈,让她听话,让她跟自己走,让她别生气。
他说他是她一个人的,等她长大一点,证明给他看。
如今呢?
阮薇心里难受,可她伤心到逼着自己不能哭。
尖锐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两侧被堵住的车主全都急了。叶靖轩就不让开,一个人挡着整条街的通路,谁也别想走。
他不管严瑞还在,叫她把梳子拿回去:“非要和我闹别扭?你不想看见夏潇,我把她送走,你不想在这里开店就跟我回去。”
阮薇摇头:“不是因为她……如果我说让你放手,什么都不要了,离开敬兰会离开兰坊,就和我两人回南省去,你愿不愿意?”
叶靖轩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不行。”
阮薇早知道他的答案,这条道上的男人谁能轻易放弃,他们人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她了解他,反而如释重负,叹了口气说:“你看……靖轩,你有你的野心,可我成全不了。”
严瑞再度示意阮薇上车:“走吧。”
阮薇逼着自己不去看叶靖轩,低头上车。严瑞很快摇上车窗就要开走,叶靖轩却突然往他们这里冲,差点剐到旁边的车。
方晟已经从“等待戈多”里跟出来,一看他这样急了,跑过来拼命拦住他:“三哥!小心!”
可他已经彻底怒了,冲过去就像不要命。方晟眼看拉不住,喊手下出来挡住周围所有的人和车,谁也不许靠近。叶靖轩过去一把拉开严瑞的车门,非要把阮薇拽出来:“你敢跟他走?信不信我现在毙了他!”
“叶靖轩!”阮薇再忍不下去,可是严瑞按下她的肩膀,他摘了眼镜看向车外的人,只说了一句话:“让她自己选。”
叶靖轩目光越来越暗,松开手看着她。
她被逼得无法开口,严瑞和叶靖轩,她该怎么选?
不远处路人通通聚在一处,吵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乱七八糟,浮生乱世。
叶靖轩怒极反笑,靠着车门松开手,冷眼打量他们两人。他还拿着那把梳子,反反复复临摹那些雕刻的印记,伸手递给她。
阮薇看着他想起过去那点小心思,他不经意送了梳子,她就慢慢为他留长发……她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自己名字里的“薇”,所以他从小就送她蔷薇花。
南省日照充足,蔷薇花都开出了紫色,这颜色难得,可这花其实不金贵,野生好养活,只有他才捧在手里当宝。
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少,好的坏的,她毕竟都给了叶靖轩。
可是两个人十几年的纠葛差点把命都赔上,终究没有善果。人除了爱情,还背负着太多感情,阮薇过去已经足够自私了,不能再这样彼此折磨。
她知道,其实没这么难,只要她咬牙狠下心就会明白,人没有爱也能活。
所以她最终没有和他走,静静看着他说:“三哥,保重。”
方晟追过来站在叶靖轩身后,他压低声音提醒他:“这里人太多,再这么下去薇姐容易被人盯上……”
手下的人围过来护着他,毕竟是大街上,都在劝他先走。
叶靖轩终于退后,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她,阮薇被他看得几乎坐不住,可严瑞直接发动车子,再也没给她犹豫的时间。
他们连一个路口还没开过,阮薇捂着嘴失声痛哭。
严瑞拿纸巾递给她,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有他的敬兰会,你也有你的生活,阮薇……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你当年以为他死了,那种情况下你都熬过来了,没有什么过不去。”
她捂着自己的脸几乎崩溃,断断续续地抽气,不断摇头:“你不懂……严瑞,你根本就不懂。”
生离死别,她无一幸免。
严瑞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那天两人回家之后都很沉默,早早吃过晚饭,严瑞就上楼去了,想留一点空间给她一个人静一静。
阮薇并没有想象中激动,她很快就把情绪收拾好,洗完碗筷,泡了两杯茶端上楼,和严瑞一起在露台上坐了一会儿。
小区环境不错,快到夏天了,风里都带着温热的花香。
严瑞不想逼她,一直也没有提搬走的事,反而是阮薇坐了一会儿舒了口气,看着他说:“出去走走吧,上次不是说一起去春游吗?”
他笑了一下摘了眼镜,终究是过了冲动年纪的男人,遇见什么事都能从容考虑。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想去国外吗?我还有一个长假没休,你不是总说荷兰的花最有名,带你去阿姆斯特丹,好不好?”
那是座矛盾而坦荡的城市,古老的风车和鲜花,以及风情万种的现代夜生活。
阮薇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跟她说过的关于荷兰的故事,鲜花之国,她从小就梦想能有机会去看一看,后来生活颠沛流离她没有机会去,就算去了也找不回童年那么简单的心情。
她答应下来,严瑞算了下时间又说:“那我明天下午就回来,我们先去办签证。”
阮薇似乎很期待,坐着不说话,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他看她这样似乎连安慰都是多余的,干脆什么都不说。
阮薇的手指被红茶焐得暖洋洋的,她轻声说:“我会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他握紧她的手,两人只是静静坐着,天气好,还能看见小区之外的行车道,夜里人不多,只有几个业主带着宠物饭后遛弯,人间烟火。
他慢慢地补了一句:“我们一起。”
临睡的时候,严瑞怕她睡不踏实,下楼热了牛奶。
他带回一套新的杯子,拆开来清洗干净,杯子通体瓷白,郁金香花朵的形状,刚好是荷兰的国花,其他一点装饰都没有,颜色素到极致,反而生出几分雅。
“路上看到的,做得不错就买回来了……等我们去了阿姆斯特丹,带你去看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
阮薇觉得好看要拿过去玩,她手上还有剥了一半的橙子,黏黏的,也不想管。严瑞刚洗干净不许她乱动,被她惹得直笑:“小孩一样……好,先给你用。”他直接倒了牛奶给她,她端走,回自己房间喝,喝着喝着从头暖到脚,心也平复下来。
其实人想好好活着很简单,没心没肺,只贪图眼前能握住的一期一会,也是一辈子。
阮薇打开电视,边看边喝,过了一会儿牛奶都要凉了,她拿起来喝干净,却看见素白的杯子底部印着字。
欧式的茶杯,一朵温婉而优雅的郁金香,像一场甜蜜的好梦,只是杯底有淡淡凸起的浅金色纹路,那是一句英文,不到最后看不清。
Waiting for Forever.
等到永远。
阮薇关了灯,躺在床上用手机给严瑞的房间里打电话,他似乎也要睡了,仅仅楼上楼下的距离,她这一个电话让他紧张起来,以为她的腿抽筋动不了,开口就问:“怎么了?是不是摔了?”
她笑了:“没有。”
他似乎已经要往楼下走,松了一口气又转回去。
她闭上眼睛和他说:“我在努力,严瑞。”
她知道等一个人很辛苦,可是人想忘记过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严瑞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分外柔和,他告诉她:“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唯一庆幸的就是……你和叶靖轩只有过去。”
明天依旧会天亮,人所期望的未来那么远,是好是坏,总要一步一步走,如果过去来不及,他想等到永远。
严瑞这辈子什么都有条不紊,只冲动这一次,一往而深。
阮薇不出声,他劝她去睡:“早点休息,明天毕业年级还有最后半天的课,我很快就回来。”
她总算闭上眼睛,耳边没有那些尖锐的喊声,没有老宅里兀自不变的钟声,窗外只有蝉,这些年始终如是。
一夜好梦。
可惜她的生活平静了三年,既然有亏欠,终须都归还。
阮薇似乎永远和出游无缘,这几乎像是命定的诅咒,她每一次想逃离一个地方,最后总不能如愿。
家里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阮薇还没醒,她潜意识里觉得不用再去早起开店,放松下来,这一觉睡了很久。
她迷迷糊糊抓过听筒,听着电话那边公事公办的口气,一下就坐了起来。
“严瑞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