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早上七点半,温胜寒的车准时出现在楼下。
顾蜻游背上提前收拾好的背包,小跑下楼。
南城的夏天温度高,时间尚早,但是丝毫没有清晨的凉爽感,太阳一晒,再稍微动一动,立刻就出了一身汗,顾蜻游坐进车子的那一刻,忍不住喟叹出声。
温胜寒清晰地感受到一团热雾扑面而来,带着不知名的皂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右小臂的外侧肌肤甚至感受到了氤氲的湿意。
他不动声色地调大了空调风速,扫了一眼女孩儿还微湿的发尾,又调整了一下出风口的方向。
做完这些,他伸手拿过放在后座的早餐,递给她。
顾蜻游道了声谢,往牛皮纸袋里一看,一个火腿鸡蛋三明治,加了生菜和沙拉酱,还有一瓶豆浆,都是刚好入口的温度。
她眨了眨眼,问:“温先生,您吃过了吗?”
温胜寒正在选导航路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顾蜻游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发现地点竟然是“安宁寺”。
吃一顿饭要那么早出发已经足够奇怪了,为什么目的地还是寺庙?
但她没敢开口询问,默默低头咬了一口三明治,余光偷偷打量着男人。
他今天的打扮略显休闲,深黑色的短袖POLO衫,下搭白色的裤子,乍一看像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只是冷淡若雪的气质,叫人有点不敢直视。
又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三两下解决掉三明治,豆浆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她只好拧紧盖子,放到一旁的置物架。
一大清早的,气氛有些沉闷,顾蜻游脑子飞快地运转,要不要主动说些什么呢?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男人安静的侧颜,又变得有些犹豫——会不会打扰他开车啊?
温胜寒仿佛有读心术一样,他头也不转,却突然开口道:“觉得闷可以听听音乐,平板有音乐APP。”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要一直看手机,会晕车。”
顾蜻游拖长声音“哦”了一声,乖乖收起了手机。
今天温胜寒开的是一辆SUV,车内科技感十足,中控有一个车载平板,顾蜻游靠过去选歌,侧头的瞬间,柔顺黑亮的头发从肩膀上滑落,一股若有似无的馨香荡漾开来。
温胜寒动作一顿,转过头了她一眼。
恰逢太阳光照进车内,女孩儿脸色红润,连脸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像极了初熟的樱桃。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视野开阔起来。
舒缓柔和的纯音乐在车内飘荡,温胜寒开车很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在这样的环境下,顾蜻游的意识开始有些漂浮。
昨天晚上过度兴奋,她很晚才睡着,天蒙蒙亮又爬起来洗漱和收拾东西,现在刚吃过早餐,身子直犯懒,努力挣扎了一会,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周公的呼唤,沉沉陷入梦乡。
温胜寒听见旁边传来有节奏的细小呼吸声,有些像小猫的鼾鼻,默默伸手调低了音乐。
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唇角微不可见地往上扬了扬。
有光打在眼皮上,红彤彤的一片,顾蜻游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又被强烈的阳光刺得重新闭上了眼,眼角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耳边传来清冽低沉的男音:“到了。”
顾蜻游把手掌盖在眼帘上,适应了一下,重新睁开了眼睛。车子已经停在停车场内,再低头一看手机屏幕,早上九点。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
温胜寒先下了车,他绕到后备箱拿了一把伞,递给旁边的顾蜻游,但是自己却毫无遮挡地大步往前走。
顾蜻游手忙脚乱地撑开遮阳伞,小跑着跟上去。
停车场外有一片葱葱郁郁的小树林,一条石阶小路蜿蜒而上,深入其中。
两人沿着小路走进去,宛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身上的暑气顷刻消去一半,林中枝叶茂盛,能闻见婉转鸟语,仔细听来,还有溪水潺潺的声音,不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黄钟大吕的世外高音。
顿时叫人从心底肃静。顾蜻游抬头看向旁边的人,斑驳的树影下,温胜寒的脸好像有些许苍白,眸子半敛着,像是装了心事。
她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走了约莫十分钟,终于见到了寺庙的大门。红墙青瓦,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木质的门匾上写着遒劲的三个大字——安宁寺。
现在虽然是暑假,但也是工作日,寺庙里只有寥寥几个香客,一派清净祥和。甫一进门,顾蜻游就被潺潺香雾迷了眼,意外的是空气中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和温胜寒身上常年的雪松香有些相似。
她的内心也意外地一下子沉静下来。
温胜寒捻了几炷香,朝殿内佛像拜了拜,动作之间带着熟稔的虔诚,顾蜻游不自觉地也跟着上了几炷香。
她心里有些诧异,从没想过这种有些“封建迷信”的东西竟然会和温胜寒扯上关系,还意外地让人觉得十分和谐。
“温先生,您来了。”
上完香,抬头一看,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站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一礼。
光头,灰色布衣,身份不言而喻。
温胜寒同样还以一礼。
“方主持。”
礼毕,男人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顾蜻游身上,停顿几秒,似是没有分毫意外,平静地轻轻一笑。
“这边请。”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后堂,又经过一方盛开着白色莲花的小池塘,才来到一处寂静的小楼,不知道是不是顾蜻游的错觉,她觉得檀香的味道比刚才还要更浓郁了一些。
方觉大师先推开了门,温胜寒随之而入。顾蜻游在门口踮脚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单独的小灵堂,心里咚的一声,像是有一颗小石子被掷入心湖中,先是惊起一串水泡,随后又徐徐往下沉去。
她有些手脚无措地站在门口,竟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方觉大师从神龛里取出一个白玉牌子,递给温胜寒,上边用红朱砂写了个名字,顾蜻游只能模模糊糊地觑见个“钟”字,看字形,像是个女名。
顾蜻游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温胜寒此时此刻的表情。
楼外有几丛青竹,外头阳光灿烂,屋内光线却有些晦暗不明,阴暗分明的、随风摇晃的竹影透过窗柩落在他脸上,像是给他披上了一层忧伤的阴翳,他轻轻地、珍视地擦拭着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眸子半阖着,明明没有说一句话,顾蜻游却敏锐地读出了思念。
这是一个全新的、她完全未知的温胜寒。
她心里涌上一阵冲动,她想迈开脚步走上前,伸出手抱住他,又想立刻拔腿而逃,离这间小小的、逼仄的小房子远远的。
好像冥冥中有一种预感,不同的选择会导致某个事情的发展方向发生偏差,像是站在命运轨道的岔路口,叫她不敢轻易抉择,一种叫“未知”的恐惧紧紧地笼罩着她。
顾蜻游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木门的门框,背后竟然起了冷汗,一阵穿堂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颤,音调不稳地开了口:“温先生,我想,我想去上个厕所。”
这句话像是冷枪惊起林间鸟,屋内的两人朝她看了过来,温胜寒被人强行从某种情绪中拖拽出来,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茫。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神情语气与平日无异。
顾蜻游心里憋了一团气,立刻转身往回跑去。
她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小腿肚感到一阵酸软,才慢慢地停了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呼气,尚未好全的脚踝隐隐作痛,一滴汗珠从额头蜿蜒滑下,悬在鼻尖。
池塘的水面倒映出一张摇晃模糊的脸,池子中有几条灰褐色的鲤鱼冒了上来。
顾蜻游一阵恍惚,她说不清刚才为什么会产生了这样强烈的感受。
几年后回想起这一天,她才猛然发现,很多东西,早在冥冥之中就有了安排。
那时的她不止一次后悔,那个瞬间,为什么不往前一步,再走近一步,去看一看那个牌子上的字。
原地平静了一会儿,顾蜻游缓缓蹲了下来,她随手在脚边捡了几颗小石头,往水面上一抛,小石子像是长了腿,往前跳了几下,才沉沉落入水中。
那群鲤鱼一哄而散。
心脏像是被人戳了一个小洞,沮丧感源源不断地从其中冒了出来,只是此时此刻她才真切地认识到,她对温胜寒,一无所知。
静心室内,温胜寒和方觉相对席地而坐。
小方几上放了一副茶具,紫檀木的,看得出来年代有些就远了,温胜寒思考片刻,终于想起来他第一次来安宁寺,当时用的,也是这一副茶具。
方觉笑吟吟地给他倒了一杯茶:“你看起来,开朗了一些。”
温胜寒举着杯子,眸色平静,不置可否。
“今年怎么想到带其他人一起来?”方觉想起那个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儿,一缕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快得他来不及捕捉。
“快高考了,带她来散散心。”
温胜寒抿了一口茶,昨天晚上去看顾蜻游表演,遇到她的班主任,聊了几句近况。
‘蜻游这个孩子啊,挺聪明的,也勤奋,就是心思太重。高三时间紧任务重,带着思想包袱上战场,不是一件好事。’
他放下杯子,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方觉面前,道:“麻烦您,帮忙开个光。”
方觉看着盒子中拇指头大小的一抹温白色,惊讶地扬了扬眉。
南城有个说法,男戴观音女戴佛,盒子里那个小巧的小佛像是给谁的,不言而喻。
他笑:“你当真是变了。”
这句话,三分感慨,七分欣慰。
方觉兀地想起了十一年前,第一次见温胜寒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温家老太太尚在,她是这里的常客,有一年来祈福的时候,带上了她的孙子,据说是快高考了,来上柱香求个保障。
十七岁的温胜寒,寒着一张脸,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情不愿四个字,他被压着往香炉里插了几炷香,冷声冷气呛道:“懦夫才会求神拜佛。”
气得温老夫人直锤胸口,方觉无奈地笑着打圆场。
后来,方觉很长时间没再见到这个温家的小孙子,听说最后没参加高考,因为提前被国外名校录取了。时间长了,温家老太太疾病缠身,来得也没有从前勤了。
再过几年,温家老太太去世,温家请了他去主持灵事,他才再一次见到了温胜寒。
彼时温家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故,二十岁出头的温胜寒临危受命,他身形拔高了不少,气质却沉寂下来,眉眼之间戾气缠绕,像一头时刻准备露出獠牙的雪豹。
他见到他,主动伸出手问好,说以后有空,一定拜访方主持,望不要嫌弃。
后来他的确是来了,在一个暴雨的深夜来的,一身黑衣,满眼血丝,浑身湿透,进门默默上了几炷香,然后才说抱歉,打扰了。
“方主持,人有来生吗?”
这是他当时问的话,他说,他想请他帮忙,为一个人隐秘地办一场灵事,就在安宁寺。
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明明不合规矩,方觉仍忍不住答应了。
后来,每年的今天,他都会来到这里,为这个人上香,拂尘,祭拜。
除此之外,不是忌日,他也时不时地上门拜访,不干什么,只是默默地听他讲经,像是找一个空无的寄托。
再后来,他全面接手了温家的产业,日子变得忙碌,便不再来听他讲经,每次都是匆匆上完香就离开,随着年岁渐长,戾气逐渐消敛,反而变得空脱,没了人的情绪。
也没了人气。
一阵铃声响起,打断了方觉的回忆。
对面的温胜寒拿起手机,等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松开下意识蹙起的眉头,轻轻地“喂?”了一声。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温胜寒又皱起了眉头,连带着整个人站了起来,边穿上鞋子边往外走:“你别动,我去找你……”
声音远去,方觉看着屋里香炉冉冉升起的烟雾,突然就笑了。
是开怀的、由衷的笑。
神明有眼,受伤的猛兽终于找到了他想呵护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