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因此在数日之后,阿德瓦勒和我才会一边忍受金斯敦的烈日炙烤,一边跟着总督去和普林斯会面。

据说普林斯在金斯敦有一座糖科种植园。圣贤就在他手下干活,但普林斯听闻了赏金的消息,于是打算做这笔买卖。

直接攻打种植园?不行。卫兵太多了。而且很有可能惊动圣贤。此外,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他在不在那儿。

我们打算用托雷斯来赎回那个人:让托雷斯去和普林斯见面,付给对方半数金币,再承诺见到圣贤后支付另一半。等到那时,阿德瓦勒和我就会出手,我们会带走圣贤,再从他那儿问出观象台的位置。然后我们就发财了。

很简单,对吧?这样精心准备的计划怎么可能出错呢?

我的老朋友詹姆斯·基德的出现解答了我的疑问。

在港口上,普林斯欢迎了托雷斯,那家伙又老又胖,被太阳晒得满脸是汗,两人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聊,两个保镖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还有两个跟在后头。

托雷斯会发出警告吗?也许吧。如果他这么做了,普林斯肯定会叫来大批手下,轻而易举地制服我们。但托雷斯知道,假如发生这种事,我的第一剑就会割断他的喉咙,而且这么一来,我和他就都没法见到圣贤了。

有趣之处在于,我并没有见到他。一开始没有。我仿佛能感觉到他,或者说意识到他的存在。我发现自己四下张望,就像闻到糊味的时候那样。那是什么气味?是从哪儿传来的?

直到那时,我才看见他。有个身影在码头另一端的人群中闲晃,像是背景的一部分,但在我看来却十分显眼。等他转过头,我才认出他的脸。詹姆斯·基德。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来这儿呼吸空气、欣赏风景的。他是为了刺客组织的事务而来。他是来杀……谁的?普林斯?还是托雷斯?

天哪。我领着阿德瓦勒,沿着港口护堤靠近过去,抓住基德,拖着他来到两栋渔夫小屋之间的狭窄走道里。

“该死,爱德华,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在我的手里扭动着,但我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后来我才想到——我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在了小屋的墙壁上。)

“我在跟着那些人去找圣贤,”我对他说,“你能等到他出现再动手吗?”

基德扬起眉毛。“圣贤在这儿?”

“是啊,伙计,他就在这儿,普林斯正要带我们去见他呢。”

“老天。”他摆出泄气的表情,但我不打算给他别的选择。“我会暂时观察一下——不过不会太久。”

托雷斯和普林斯这时已经走远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跟上。我跟在基德身后,现学现卖着刺客隐匿行踪的技巧。感觉就像做梦一样。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同时又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能听见零星的对话内容,比如托雷斯正为对方的拖延而恼火。

“我已经走累了,普林斯,”他说,“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但究竟是离什么不远?不是普林斯的种植园,这点可以肯定。前方是一片荒废的木头围墙,还有一道怪异而不协调的拱门,看起来就像座墓园。

“没错,就是这儿,”普林斯答道,“我们俩都一样,不是吗?我没法信任圣殿骑士,就像你没法信任我一样。”

他们迈步向前,我们也缓缓跟了上去。

“如果我知道你这么容易担心,普林斯,我就会带束花来送你了。”托雷斯生硬地说着,最后扫视一圈,走进了那片墓园。

普林斯大笑起来。“噢,真不明白我干吗要费这些功夫……我想是为了钱吧。大笔的钱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对视点头,然后悄然潜入进去,我们压低身子,以歪斜的墓碑做掩护,一边留意托雷斯、普林斯和普林斯的四个保镖所在的墓地中央。

“是时候了。”基德告诉我。

“不。等到看见圣贤再说。”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时圣殿骑士和奴隶商人已经做起了交易。托雷斯从腰上的钱袋里拿出一包金币,放进普林斯伸出的手里。托雷斯拿来买通他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子。普林斯掂量了一下,双眼始终不离托雷斯。

“这只是酬金的一部分。”托雷斯说。只有他嘴角的抽动表明他不如平时那样镇定。“其余的很快就会给你。”

那个荷兰人已经打开了那包金币。“要拿同胞来换取利益可真让我痛心,托雷斯先生。再告诉我一遍……这个罗伯茨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不快的事?”

“你这是某种我不熟悉的新教徒的虔诚吗?”

“改天再说吧。”他说着,突然出人意料地把金币丢回给了托雷斯,后者接了过去。

“什么?”

可普林斯已经转身走开。与此同时,他对保镖们挥了挥手,又对着托雷斯喊道:“下一次,先确定没人跟踪你!”然后又对保镖说:“赶紧解决。”

那些人冲向的并不是托雷斯。他们的目标是我们。

我从墓碑后面起身,袖剑弹出,迅速向上一挑,划开了头一个人的腰侧。这足以停止他的攻势,于是我绕到侧面,将剑刃刺进了他的脖子,割断了颈动脉,顿时血花飞溅。

他倒地死去。我抹去脸上的鲜血,随即旋身刺穿了另一个对手的胸甲。我跳向墓碑,诱使第三个人挥出武器,然后让他为自己的错误付出性命的代价。阿德瓦勒的手枪开了火,第四个人倒在地上,攻击结束了。但基德早就去追普林斯去了。我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茫然伫立、不知所措的托雷斯,又朝阿德瓦勒大吼一声,随即跟了上去。

“你没机会了,肯威,”我们在阳光曝晒的街道上飞奔之时,基德回头对我喊道,“我要去追普林斯。”

“基德,别这样。好了,伙计,这件事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我给过你机会了。”

这时候普林斯已经察觉了不对劲:他的四个手下,他最优秀的保镖,已经陈尸墓园——死得正是地方——而他独自一人,在金斯敦的街道上被刺客追赶。

他并不知道,是我决定他能否生存下去。真是令人同情。所有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希望爱德华·肯威是自己唯一的救星。

我追上基德,抱住他的腰,把他拖倒在地。

(我向上帝发誓,我说这些并不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但我真的觉得他的身体很轻,腰也很细。)

“在我找到圣贤之前,”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不能让你杀了他,基德。”

“我跟踪了那头肥猪整整一个星期,记下了他的一举一动,”基德愤怒地说,“而现在,我发现自己的目标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可你却把我的机会抢走了。”

我们的脸贴得很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耐心点,”我说,“你会有机会杀他的。”

他恼火地抽身退开。“那好吧,”他让步了,“但等我们确定圣贤的位置以后,你就要帮我解决普林斯。明白了没?”

我们朝手心吐了口口水,然后握手言和。他的怒气平复下去,我们也朝普林斯的种植园走去。所以我们终究还是得闯进去。食言的感觉如何?

在一座俯瞰种植园的小山上,我们找到一块平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我看着下方忙碌的情景。男性奴隶悲伤地哼着歌,砍伐着甘蔗,沙沙的响声随风传来,女奴们蹒跚走过,沉重的背篓压弯了她们的腰。

阿德瓦勒跟我讲过种植园的生活,他们收割甘蔗,然后放进两根金属轧辊之间,而手臂被卷进轧辊的意外相当常见。发生这种事的时候,唯一“摆脱困境”的方法就是砍断手臂。他还告诉我,榨出的糖汁还要煮开,以此蒸发其中的水分,而滚开的糖汁就像粘鸟胶那样黏稠,还会在皮肤上留下可怕的伤疤。“我有些朋友失去了眼睛,”他说,“还有手指和手臂。作为奴隶,我们从来听不到半句表扬,或者任何方式的道歉。”

我想到了他告诉我的另一句话。“有这样的肤色和这样的口音,这个世界上哪儿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意识到,普林斯这样的人正是这些奴隶不幸的源泉,与我在拿骚相信并主张的一切背道而驰。我们相信生命和自由。不是这样的……奴役,这样的折磨,这样的慢性死亡。

我攥紧了双拳。

基德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斗,抽着烟打量下方来往的人群。

“这儿有守卫来回巡逻,”他说,“看起来他们会用那些钟来示警。看到了吗?就在那儿。”

“我们最好在动手之前先弄坏那几口钟。”我思索着说。

我以眼角余光看到了一件怪事。基德舔了舔拇指,然后按进烟斗,按灭了里面的火。噢,这并不奇怪,但他接下来做的事真的很怪。他开始用拇指去蘸里面的烟灰,然后抹在眼皮上。

“这儿人多眼杂,光靠行踪隐匿是不行的,”他说,“所以我会尽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给你干掉他们的机会。”

我看着他的举动,很想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因为他用一把小刀割破了手指,挤出一滴血来,然后涂在嘴唇上。接下来,他除下了三角帽。他解开了发带,让头发披散在面前。他舔了舔拇指的指甲,然后像猫儿那样擦起了脸。然后他把手伸向牙龈,拿出几块潮湿的、让他的脸颊显得丰满的棉花,丢到地上。

接下来他掀起衬衣,解开下面那件束胸衣的带子,把它丢到地上。随后,他解开衬衣的上面几个扣子,将领口拉开,露出他的胸部。

我头晕起来。他的胸部?不。是她的。因为等我终于移开目光,看向他的脸——不,是她的脸——我才明白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男人。

“你不叫詹姆斯,对吧?”我说了句废话。

她笑了。“多数时候不是。来吧。”

等她站起来以后,举止也变了:以前她走路的姿势和动作都像个男人,现在又完全不像了。这就跟她的胸部一样明显。她是个女人。

我们爬下山丘,朝种植园的围墙走去,而我快步追上了她。

“真见鬼,伙计。你怎么是个女人?”

“天啊,爱德华,这种事还需要解释吗?好了,现在我还有事要做。要笑的话就等以后吧。”

但我并不想笑。说实话,她打扮成男人是完全有理由的。水手们最反感让女人上船。他们对此很迷信。如果这个神秘的女子想要作为水手度过一生,那么这就是她必须做的——成为男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么做需要巨大的勇气。亲爱的,我得告诉你,我见过很多非凡的人物。有些非常坏。有些非常好。大部分好坏参半,因为这是大部分人的本质。在所有这些人之中,我最希望你效仿的榜样就是她。她的名字是玛丽·里德。我知道你不会忘记的。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