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和穆萨冲下走廊,全副武装的警卫在身后紧追不舍。没有了烟雾弹来扰乱敌人,他们完全暴露,而且手无寸铁。不过至少,当他们用尽全力冲向阿尼姆斯房间时,还有很多其他事物可以帮他们分散警卫们的注意力。
照计划,埃米尔会尽其所能将尽可能多的警卫困在房间里,同时释放其他病人。那些病人多多少少都算是友军——算是兄弟。但只有穆萨、埃米尔、林和内森既保持着清醒,又与他们先祖的记忆紧密相连。
只有他们……和卡勒姆·林奇。
穆萨的腿比较长,赶在前面冲向阿尼姆斯所在的房门。他听到身后有动静,飞快地瞥了一眼,看见一名拿着十字弓的警卫从其中一扇门中冲出来,正作势瞄准。
林迅速而干练地解决了那名警卫。她夺下了警卫手中的十字弓和警棍,旋转着挥出,警棍划出一道凶猛的弧线,砸碎了警卫的肋骨。
穆萨猛力按住门边的内部对讲机,大喊道:“我们到了,埃米尔!”
“现在打开。”埃米尔的声音从对讲机内传来,银色的大门打开。穆萨没有立即冲进去,而是等了一会儿正忙着朝冲上来的警卫们发射十字弓矢的林。
林上方的走道上传来一阵骚动。当内森轻巧地从上面跳下时,穆萨露出了微笑,他们三个冲进阿尼姆斯房间,埃米尔将门砰然关上。
卡勒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仍在阿尼姆斯之中。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甚至比之前阿吉拉尔的记忆更不真实。他能看到他们、能听到他们,但他闻不到他母亲的薰衣草香水的气味。而尽管他之前能够碰到、甚至能够杀死那些全息影像,现在却害怕朝她的母亲伸出手,怕这会让她像个脆弱而完美的梦一样消融。
她的话如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无比。“你不是一个人,卡勒姆,”她向他保证,“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噢,那是她的声音。现在他能在自己的脑中听见它,就如同他曾无数次听见它念诵着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从容、甜美、精巧地将照料伊甸苹果的重要意义放入一个被爱着、满足的孩子那容易接受的脑海中。
她的影像仍在说话,而他沉浸于那每一个字之中:“过去已在我们身后……但我们所做的选择将永远伴随我们。”
她停了下来,双眼在卡勒姆脸上搜寻。随后她确实开始引述什么句子,但那并不是那首孩提时代的诗。
“当其他人盲目地跟随着真理,谨记……”
“……万物皆虚。”他的嗓音因感情而变得粗哑。他没想到自己还记得阿吉拉尔·德·奈尔哈所说过的这些话。
也许他只是从未忘记它们。
“当其他人被道德或法律所制约,谨记……”
“……万事皆允。”
她的表情因骄傲而闪亮,即便在那之前曾因悲伤而黯淡:“我们行于暗夜而侍奉光明。”
卡勒姆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是……刺客。”
她稍稍转身。与此同时,一个新来的人踏入了这个圆圈之中。
当这个新来者抬起头时,卡勒姆感到一股混杂着痛苦和欢喜的感觉刺入他的内心。他认识兜帽下的那张脸。
那是他的父亲。
他和他最后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不同,不是那种样子——苍老、佝偻、畏缩,如此、如此地接近崩溃,眼睛浑浊,脸庞因这么多年的内心折磨而扭曲。
站在卡勒姆面前的是卡勒姆所记得,并想要永远保留这份记忆的约瑟夫。在圣殿骑士到来之前的约瑟夫,在他的生活沦为活生生的地狱之前的约瑟夫。
卡勒姆超乎一切地渴望紧抓住这一刻。这是筑成他最甜美梦境、也是最可怕噩梦的根基。他并不确切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因此他也不知道怎么继续。
就这样,在与到来时同样让人战栗的沉默中,刺客们一个接一个转身走开了,消失在他们来的地方。
卡勒姆的父母是最后离开的。
他的母亲慈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和他的父亲一同转过身离去。卡勒姆尽可能长久地注视着他们戴着兜帽的身影,但他的双眼已变得太过模糊,无法看清。随后他们便消失了。
但是,就如同他母亲向他保证的那样,他不是一个人。
当她与他说话时,新的兄弟姐妹正朝他前来。他们拼尽了性命,在这一刻来到了这间房间。他看着他们,向后伸手拔出硬脑膜接口。这个装置为他带来了折磨,也带来了未曾预料的、欢欣的礼物。他第一次自己解开上面印有可憎的阿布斯泰戈标志的束带,这给了他某种了结的感觉。
“现在怎么办,先驱?”穆萨质疑。穆萨,这个曾一度让他向下跳的人。现在,卡勒姆意识到,自从他踉跄着、半盲、惊恐万状地踏入那座屋顶花园时,这个人就一直在研究他。
穆萨,这个曾是巴蒂斯特的人。就如同卡勒姆曾是阿吉拉尔。
林站在他身边,沉默着,等待着。甚至,在见识到了那一切后,现在连内森都站在了卡勒姆的身边。
“战斗。”卡勒姆说。
警卫们现在在撞击玻璃墙壁了,所用的不是警棍——不再是了。他们现在挥舞着沉重、尖锐的刀状物,这武器看起来可以兼任警棍和大剑。
埃米尔早已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圣殿骑士也许确实是暴徒,没有刺客训练所带来的那种优雅和策略,但瑞金父女都极为聪明。他们会猜到先驱身上的某种特殊之处。他们不会再派手下来折磨、欺压、殴打刺客的后裔们,而是直接下杀手。
数十个警卫重重敲击着玻璃,试图接近这唯一一名病人。十个——十二个——十五个——埃米尔因骄傲而昂扬,他心中仍旧拥有与约瑟夫同样感受的那部分体会到了强烈的满足。
埃米尔做了他需要做的事。他保守了他的誓言。他阻挡了圣殿骑士们足够长的时间,让他的刺客同僚们能闯入阿尼姆斯房间、找到先驱。他释放了每一名其他囚犯,让他们得以拥有机会像刺客应该做的那样,为自己的生命一战,而不是像动物一样,在囚笼中被屠戮。
玻璃终于破碎,他们蜂拥而入。一道黑色的波浪扑面而来,掺杂着他们金属武器的明亮闪光,而埃米尔仍旧抵抗着他们。最终,需要四个人才压制住他,一把刀捅入他的身体。
这样好多了,他短暂地想。
而约瑟夫·坦齐姆表示同意。
他们周围全是武器。那些属于刺客们的武器,时间可以追溯几个世纪——古董、遗物,被小心地从现代世界中带出,放在上锁的玻璃柜中。
“埃米尔在哪里?”当他们走向橱柜,开始挑选自己的武器时,卡勒姆问道。
“他在监控室,”内森说,“以便让我能出来,以便让我们所有人能出来。”
卡勒姆意识到,他还锁上了通往阿尼姆斯房间的门,好为他们争取时间。
他没有问埃米尔准备什么时候或怎么样与他们会合。卡勒姆知道,而他猜想其他人也同样知道,埃米尔选择坚守在监控室,几乎必定意味着有去无回。
对这四名刺客来说,有些武器熟悉无比,尽管他们真正的双手也许从没有触碰过它们。卡勒姆大步走向一把弓。当他回忆起握着它、搭上一支箭、让箭飞射而出的感觉时,一阵战栗沿着他的脊椎划过。他用刀砸碎玻璃,伸手拿起了弓,抖去上面的玻璃碴。当转身寻找箭囊时,他看到其他人也在做同样的事。
穆萨找到了一只非常奇怪的臂铠,臂铠的前端被做成爪形,能像他手指的延伸一样活动。在黯淡、闪烁的灯光下,卡勒姆无法确定,但他觉得自己看到爪子的金属部位被某种黑色的东西所包裹。
……我的名字是巴蒂斯特……巫毒教毒师。
内森径直走向一柄剑,一件带着华丽的漩涡状金属笼手的美丽武器。他举起它,微微笑了笑,用它划过空气几次。他的整个身体动作改变了,由痞气而狂热,变得从容、高贵。在另一只手臂上,他戴上了一柄袖剑。
而林……卡勒姆甚至不知道她所拿的是什么东西。某种皮革制的东西,袖剑的剑刃从前端弹出,流畅得仿佛刚刚被打造的那一刻,尽管这其中已经过了几百年的岁月。她将它穿在自己的左脚上,尝试性地使出一记飞踢,这时卡勒姆才意识到藏着她袖剑的是一双鞋子——以及,这双鞋子可以多么致命。
卡勒姆记起玛丽亚和她那两把独有的刀刃,同时感到那种属于别人的失落的痛苦刺入心中,切实得如同那失落属于他自己。
他和其他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卡勒姆搭上箭,平稳地将长长、纤细的箭身向后拉,尖锐的箭头毫未受到时间的磨损。穆萨持爪的手弯曲着,懒散地、暂时懒散地垂在身侧,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根手杖。
自他手握那柄剑开始,内森就仿佛消失了。他显然正处于完全的渗透效应之中,而卡勒姆很高兴看到这点。他先祖的记忆给了他力量。男孩的眼中闪着钢的光芒,如同他手中握着的一样。
而林则手握着逃来休息室的路上从一名警卫那里夺来的十字弓,臀部挂着一把短短的双刃剑。而她的脚上……则是她独有的刀刃。
敌人继续撞击着大门。
随后,陡然之间,门打开了。
这说明埃米尔倒下了。
最先两名冲进来的警卫各中了一支不同的箭矢,哀嚎着倒在地上,与埃米尔一样加入了死亡的行列。卡勒姆一射出手中的箭,就将弓用作武器,迅速打倒了一名冲上前的警卫,并抬起弓挡住一把刺下的刀刃。
他转过身,同时抽出又一支箭,搭上弦射出。箭刺入第三名警卫的眼中,对方像块石头一般倒下了。
卡勒姆转向下一名敌人,踢打、攻击、躲闪,他的身体以一种几乎是欣喜的轻松行动着。
他整整一生都在为这一刻、为与他的兄弟们并肩作战而做准备。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林以致命的优雅和速度运用着熟悉的武器。她高高跃起,一脚踢出,同时弹出了靴子中的刀刃。一名警卫被她一脚踢中下巴下方,向后倒下的同时,头颅已经被刀刃贯穿。
她落地拔剑,逼退从各个方向袭来的攻击,冲刺、跳跃、闪避,宛如恶魔。运用这把武器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它是她手臂的延伸,就如同她足尖的刀刃一样。她终于感到自己有了归宿感。
一名警卫的头骨被劈开,另一名踉跄后退,手捂着喉咙,无力地想要止住那倾泻而出的鲜红。第三名拿着棍刀朝她冲来,而她以简简单单、甚至是无聊的一击砍去了他的手。
林知道渗透效应的科学依据。但对于她来说,在这一刻的感觉就仿佛是一名先祖的灵魂附在了她的身上,为了她们共同的目标而分享着这个身体。
在这一刻,邵君非常快乐。
她所做的是她最爱的事:杀死圣殿骑士,与她的兄弟并肩作战。
穆萨的心中藏有很多愤怒。纯粹、冰冷、确切的愤怒。为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为那些伤害了他先祖的东西,为了那些让他自己心碎的东西。就像林一样,他也跑动、猛冲,娴熟地运用着他的手杖,就好似他整整一辈子都在练习了这个武器一样。
它使用起来如此轻易,如此自然。他向下挥扫,绊倒一个敌人,随后冲上前以爪铠快速一挥。穆萨不需要切开整条气管。巴蒂斯特曾说过:“一个小口子就够完成这个小把戏。”
一个小口子就能让一名圣殿骑士出局。所谓的小把戏是让这个男人承受可怕的痛苦。口吐白沫地在抽搐中死去……唔,这只不过是为整件事增添乐趣的一点小小的佐料。
他转身应对一记早已预判到的攻击,大笑着砸碎了一个头颅。
内森轻易地用自己的钢刃挡下一记警棍的袭击,随后轻巧地转动手腕,让那个警卫的武器飞过房间,使这名警卫的侧面一瞬间毫无防备。内森的左手刺出,八英寸长的钢刃直插进警卫的心脏。在他倒下的同时,内森已经翻滚着躲过另一名警卫的攻击,翻身站起,孩子气的脸上带着一抹残忍的微笑。
他的技巧如此高超,好像剑是他手臂的一部分,他利落地划开另一名警卫的咽喉。内森以一种军人的精确性转身抓住下一名警卫的肩膀,牵制住对方,然后刺穿对方。
一阵白热的痛楚穿过他的右肩,他握剑的手松了开来。一根十字弓箭矢扎在他的手臂上。内森暴怒地抓住箭拔出。一名警卫冲向他,将剑从他的手里砸飞,宝剑旋转着飞了出去。
但那名警卫为此付出了代价。内森用那沾血的箭矢当作武器,将它扎入那个人的肩膀,把他踹了出去。当这名警卫转身时,内森弹出袖剑,在看见它薄而锐利的尖端刺入警卫的喉咙时感到了巨大的满足。
这才像话。内森无视他手臂上灼人的疼痛,抓住另一名警卫,用对手自己的警棍作为杠杆,折断了对方的脖子。
他停了一会调整呼吸,低头看着这个人,花了仅仅片刻时间来祝贺自己。即便没有武器,一名绅士也总是要优越过——
陡然,一把刀从背后刺入他。
它扎得深而坚实,而内森几乎立即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了下去。他摇晃着,胡乱地转着身,走了几步,随后倒了下来。
见鬼的,邓肯,你这个自负的白痴,内森想着,随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卡勒姆击中了一名警卫,让对方踉跄着后退,随后轻弹双手手腕。两把刀刃弹出。他抬起双手在对方的胸口划出一个X字形。当对方跪倒在地上时,他将两把刀刃同时刺入对方的脖颈两侧。血液喷涌,这名警卫倒在了地上。
卡勒姆抬头寻找他的下一个目标,随后看见一个穿灰衣的人影无力地倒在石制地面上。内森的双眼仍然大睁着。死去之后的他看起来如此年轻。
之后会有时间来哀悼他的,至少内森得以与真正的敌人一战而死。
他花了宝贵的片刻来确认剩下两名刺客的行动。卡勒姆的身体因汗水而发亮,而他能够看见穆萨在用他的爪形铠划出不可阻挡的攻击,亦或是抓住敌人、显然毫无困难地折断他们的脖子。穆萨同样浑身是汗。
但是,林却似乎没有因为这些战斗而受到任何身体上的影响。她得到了一条细长并加重过的绳索,现在几乎如字面意义一般在战斗中起舞,看起来平静而胜券在握,花费最小的力气,造成最大的伤害。她的绳索绊住对手,缠绕住对手的喉咙,或者简单地以末端的沉重球体砸穿他们的脑袋。
地板上散乱着尸体。卡勒姆没有浪费时间细数,但至少有十个、也许二十个骑士倒下。毫无疑问,更多活着的骑士很快就会赶来接替他们,除非其他的囚犯能赶来帮助卡勒姆他们,将那些人干掉。
在他喘息时,他听到头顶上方远处传来某个特别的声音。专注于战斗的集中力离开了他。先前,当他发现自己被数个世纪以来如此众多的刺客所包围时,他完全陷入了震惊之中。但他的某一部分仍然注意到了身边所发生的事。
他听到艾伦·瑞金说他已经得到了需要的东西,并下令对这所设施执行扫荡。他看见索菲亚进行了抵抗——并被拖走了。
他们知道伊甸苹果在哪里了。
而他听到的来自头顶上方的声音是直升机正要起飞前往塞维利亚大教堂,前去取得伊甸苹果。
在意识做出反应之前,卡勒姆已经一跃而起,跳到了那同时带来了如此多痛苦和如此多祝福的巨大机械手臂上,像猴子般矫健地攀爬而上。在他下方,林解决了最后一名警卫,随后也跃上了吊臂,跟随着他。
瑞金必须被阻止。世界的命运取决于此。
他到达了顶部,路途被天窗上的巨大环形所阻挡。怀着怒火和忧惧,卡勒姆弹出他右手的刀刃,直击圆环中心的玻璃。玻璃粉碎了,化为闪烁的碎片从他周围落下,在他的身上划出细小的红色裂口。
卡勒姆无视痛楚,向上跳去,在稍稍弯曲的巨大圆顶上保持住平衡。直升机正要起飞。
卡勒姆追了上去,从圆顶跳到了屋顶的另一部分,以全速向前冲刺。但他已经太晚了。再早一分钟——甚至也许只要二十秒,他就能抓住他们了。
而现在,在阿布斯泰戈基金会康复中心的屋顶上,卡勒姆·林奇独自站着,看着装满圣殿骑士的直升机斜飞入遍布乌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