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模糊地意识到阿尼姆斯房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许是病人们又发起了一次袭击?她已经得知了今天早先对卡勒姆的攻击。那次攻击轻易地被控制住了。如果这只是又一次类似的事情的话,那就不需要她来操心。她会把它全权交给麦克高文。
她的全部注意力,此刻,全都专注在卡勒姆·林奇身上。
先前的场景已经消失,船只、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全息图像就这么消逝直至毫无踪影。这是正常的。但卡勒姆站着,仍旧在阿尼姆斯中进行着同步,虽然它的操作臂已经失效,但昆虫般的硬膜接入端口仍连入他的脑干中。
而他并不是独自一人。
阿吉拉尔·德·奈尔哈与他站在一起,在他身边稍稍靠前一些。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而索菲亚意识到他们确实在看着彼此。
这怎么可能?
慢慢地,阿吉拉尔点点头,向后退去。卡勒姆环视房间。他的同伴们正在逐渐显形,每一个都是刺客。
其中一位是大约1943年间的一名穿着美国军服的士兵。另一名则穿着一战步兵的橄榄色制服,但头上所覆盖的是兜帽,而不是那独特的圆形头盔。第三名是一名穿着海军外套的联邦军官。
他们回溯而去,先是十几年,之后以世纪为单位。一名法国革命的参与者出现了,随后一名则来自于美国大革命。索菲亚震惊地看着英格兰内战期间的种种衣装——从正式的皱领、一扫而过的骑兵斗篷,到农民的短袍和粗糙制成的皮甲。
“这是一段记忆吗?”索菲亚低声嗫嚅着这句惊叹,声音特别小,但阿历克斯听见了。
他盯着卡勒姆的脑波图,随后说:“不。”就没有再说其他什么。
刺客们接连跃出,从卡勒姆的DNA中,他的脑中,也许是他的意识中——她完完全全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
“他在回溯兄弟会的影像。”她惊诧万分地说道。
这怎么可能?卡勒姆在做什么?
他正在突破所有他们曾认为阿尼姆斯所拥有的界限,就仿佛这本应该不容亵渎的科学法则带来的界限却只不过是个纸面上的建议。
索菲亚一直站在阿历克斯身边,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但当越来越多的全息成像刺客加入他们的兄弟中时,她自己也被吸引着走出去站在场中,加入到他们之中。
他们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就像她还是个孩子时,她想象中的朋友们对她来说的那种真实。那时她迷茫、独自一人,孤独得难以言语。她在他们中穿行着,看着他们的脸庞。有了卡勒姆现在显示给她看的这些影像,继续研究将能取得多么大的成就!这个想法简直让人迷醉。
另一个人影踏入这一圈刺客之中。如果这些人像是真实的人的话,他现在已经死了——来者是她的父亲。
他也在注视着这些全息人像,分析着,思考着。他棕色的眼睛遇上了她的目光,而她所有的欢喜和惊叹在看到他的表情时都化为了灰烬。
他不会就她达成了圣殿骑士超过三十年来一直追寻的目标而恭喜她。他不会对她说他有多么骄傲,也不会举起一杯昂贵的干邑向她致敬。也许之后他会想到的。而现在,在索菲亚父亲看来,在他们面前所展开的并非一次突破,而是一个问题。
“交通工具准备好了吗?”他向正站在自己身后的麦克高文询问道。
“准备就绪。”麦克高文回答道,声音一如往常,平稳而冰冷。
听到这些话,索菲亚的双眼睁大了。她开始注意到周遭发生的事情,注意到电子警铃警示着发生安全问题,但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每个病人都有一个警卫看守,就连在那被称为无限房间的地方也不例外,那里的目标实验体可是完全无害的。她父亲不可能在建议离开,不能是现在,不能当卡勒姆在——
“他给了我们想要的了,”瑞金说,“现在,保护阿尼姆斯,清洗整座设施。”
“不!”
她站在那里,紧盯着瑞金,双手紧握的拳头因愤怒而发抖。
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她的父亲和所有他认为重要的人,都将镇静而有序地进入等待着的直升机并起飞离开,而警卫则留下来杀掉每一个病人。
包括卡勒姆·林奇。
这本是一个终结方案——当某种灾难发生且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立即离开时才会采取的行动。瑞金清楚,现在根本不是这种情况。
她父亲不喜欢注视着卡勒姆时所见到的内容,不喜欢卡勒姆变出的这无数的刺客。艾伦·瑞金所关心的只有卡勒姆能带来他们想要的,伊甸苹果的所在地。而现在,卡勒姆已经没用了……并且可能会变成一个危险。
索菲亚·瑞金已经得到了这持续几十年的实验的最终成功结果,但现在实验要被叫停了。
卡勒姆已经没有用了。病人们已经没有用了。这栋设施已经没有用了除了阿尼姆斯。
而索菲亚不禁怀疑,在她父亲眼中,她是否也已经没有用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强硬而充满愤怒。
麦克高文仿佛索菲亚刚才什么也没说一样开口了:“我需要先把您带出去。”
“不!”索菲亚再度大叫。她朝麦克高文走近了一步,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瑞金大步地走过她,甚至都没有回一下头:“我们必须走了,索菲亚!”
这不是反对,也不是争执。艾伦·瑞金是在惩罚她。
滚烫的耻辱冲刷过她,随之而来的是暴怒。即便是现在,当她对她父亲要有意地谋杀掉五十个人——其中有些与现实的连接弱得甚至都无法造成威胁——发出质疑时,他却无视她,就好像她不过是个四岁的孩子,抓着自己的裤腿,因为蛋筒冰淇淋掉在地上而哭闹。
他显然认为她会跟上来,像自己腿边的狗那样。
她没有。
约瑟夫·林奇站在无限房间之中。灯光在闪烁,警报声的尖叫刺入他的耳朵。但他是房间里的二十多个人中唯一一个注意到这点的。
在过去三十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任何事情的人。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圣殿骑士用来引诱或威胁他,让他进行合作。他杀死了他所爱的人,以保护她不受他们的侵扰,而他的儿子似乎就这么从地面上蒸发了。
约瑟夫也小心地没有与任何人成为好友,这样圣殿骑士就不会利用他的哪个病友来施加影响了。他从未自愿进入过阿尼姆斯,而很快便因此而付出了代价。
但他是个顽固的人。他的妻子喜欢微笑着这么说他。他紧抓着对她的记忆,包括她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记忆,仿佛紧抓着一把刀的刀刃。这很痛苦,极度地痛苦,而正因为如此痛苦,他才如此紧紧抓住它不放。
现在,他再也不用紧抓住任何东西了。他的儿子来了。超出所有的祈祷、所有的愿望、所有的奢望和梦所能够希求的,卡勒姆找到了他的父亲、并理解了他。他的儿子很强大——那是因为她在他体内,约瑟夫想着,稍稍露出了微笑,与此同时他周围的整个世界,这个有序得不可置信的世界,开始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他不再需要为卡勒姆担忧了。那个男孩——不,他已经是个长大的男人了,而这个男人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
约瑟夫紧抓着他的刀刃,那把他曾深刺入他所爱的人的喉咙的刀刃,那把卡勒姆压在他喉头的刀刃,那把卡勒姆还给他的刀刃。现在,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
约瑟夫听到警卫们来找他了。他不用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一英尺长的钢刀,就能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能听到刀刃短促的响动混杂在男人坚定的脚步声中。
当这个将成为他的凶手的男人走到他身后时,卡勒姆转过身,平静、随意地,将他的刺客之刀刺入那人的身体。
儿子给自己最后的礼物,约瑟夫·林奇终于能够像妻子一样,为信条而死了。
现在有三个人向他冲去。杀掉第一个人轻易得有点可笑——然后是第二个。但是,也许是无可避免,第三个警卫溜到他的身后,锋利的刀刃深深刺了下来。
痛苦是一种礼物,让约瑟夫在这很长、很长的时间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还活着。警卫抽出刀,滚烫的红色血液顺着约瑟夫的身体侧面流了下来。
我的血不是我自己的,他想道。随后,当刺客约瑟夫·林奇,感受到那最后的强烈冰冷降临,当他眼前的一切成为黑色时,他微笑了。
他自由了。
科学家索菲亚·瑞金——同时也是一名圣殿骑士——站在原地,而那刺客的群像似乎开始清醒过来。一个接一个,他们抬起了头,从兜帽下面注视着卡勒姆。他们看到了他,就像阿吉拉尔一样。
卡勒姆也看着他们,与每一个人视线相交。这些是他的先祖们?他们站在这里是在进行沉默的谴责——还是祝福?
只有卡勒姆知道,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她与他在一起的时间都已所剩无几。这个意识刺痛了她。
有一个刚刚才出现的影像比其他人都要矮小、纤细。当索菲亚注视着时,这个人影抬起头,注视着卡勒姆,就像其他人所做的一样。
这是卡勒姆的母亲,她身材纤细,小巧玲珑,有着一头温暖的红金色头发。她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一抹微笑。
岁月留下的痕迹从卡勒姆脸上消失了。自索菲亚认识他以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认识他的时间几乎长及他的一生——他第一次看起来毫无防备。他缓慢地动起来了,仿佛独自沉浸在一个梦中,直到他与他母亲的全息影像站得如此接近,甚至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
索菲亚从来没有像嫉妒卡勒姆·林奇一样嫉妒过任何一个人——这一刻,这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属于她的一刻。这一刻太过亲密。它属于这两个人,以及其他刺客们,也包括那些仍在这些房间和走廊中战斗着的刺客后裔们。
一名圣殿骑士在此刻是不被欢迎的。
在这一刻,另一名刺客抬起了头。但这一位尽管身处在那些人中,却没有注视着卡勒姆,而是朝索菲亚转过头——那是一个纤细的身影,戴着一个简单的棕色亚麻兜帽。
拥有黑色边缘的蓝色双眼直直地迎上了索菲亚的眼睛。一张索菲亚认识的脸,装饰着细小、华丽的刺青,正紧紧注视着她。
有一瞬间,索菲亚几乎无法呼吸。
在那顶朴素的棕色兜帽下,是她自己的脸。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被一股股感情的浪潮所击打:惊愕、欢喜、恐惧、讶异。她开始走上前,但她的手臂却被麦克高文一把抓住。他粗暴地将她从那一圈刺客中拽了出来。
“不!”索菲亚尖叫着,用全身力气挣扎着。但麦克高文已经习惯对抗像卡勒姆那样强壮的男人了。她被从人生中最大的谜团前拖走,被从那些她从不知道自己怀有着的疑问,以及能够回答那些疑问的解答前拖走。她踢打着、扭动着,被拖上了等待着的直升机,绝望像只窒息的大手一般抓住了她。
在自己的挣扎声之外,她听见打斗的嘈杂声正在接近。
刺客们正前来寻找卡勒姆——他们的兄弟。
她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