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非常人能做到的反射中,阿吉拉尔止住了刀刃运动的轨迹,尖锐的刀尖只在托尔克马达的脖子上抵出一个细小的凹陷。
烟雾已经开始消散,足够让阿吉拉尔看清玛丽亚大睁的双眼和翕动的鼻翼。欧哈达壮硕的左臂将她紧紧压在身上。玛丽亚并不是个娇小的女人,但突然间,站在欧哈达巨大的身躯前,她看起来如此渺小。如此脆弱。但她一直如此地凶猛、如此地轻盈……
“伊甸苹果。”欧哈达用冰冷的声音命令道,“交给他。马上。”
阿吉拉尔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为兄弟会取得伊甸苹果。就能从圣殿骑士的手中守护人类。就能保存自由意志。为了杀死托尔克马达、为了不让圣殿骑士得到伊甸苹果,本尼迪克托和其他人献出了他们的生命。
他们为此而死。而如果阿吉拉尔昭彰这些死亡,玛丽亚就会加入死者的行列。
她看出了他的犹疑。“为了信条。”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提醒着他他们的誓言,他们的责任。
但圣殿骑士似乎也有他们自己的誓言——托尔克马达毅然地开口了:
“荣光并非归于我们,而归于未来。”圣殿骑士说。
阿吉拉尔没有听见。他的整个世界收缩到只剩下玛丽亚的双眼——大睁的双眼,在泪水中闪烁着。泪水也许是因为这烟雾,也许不是。
玛丽亚。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正要踏入举行火刑的圆形剧场。她曾转向他、告诉他不要为她浪费眼泪。在那所监狱,她说出了他们的誓词,发誓将信条置于自身、甚至置于彼此之前。
阿吉拉尔知道,玛丽亚准备好了赴死。
但现在,当他注视着她的双眼时,他也知道,她并不想死。
他曾为信条杀戮。如果需要,他愿意为其交出自己的生命。但他注视着这个女人的双眼,优雅、钟爱、热情而骄傲,她是他的一切,阿吉拉尔·德·奈尔哈意识到,他无法牺牲她。
无法为了铭记本尼迪克托的记忆。无法为了兄弟会。无法为了伊甸苹果。
他收回了刀刃。
在玛丽亚看到他的动作时,一种柔和、一种甜美浮现在她脸上。那只是短短一瞬,只是在她终于理解了他对她无尽的爱意之时的一瞬。玛丽亚给了阿吉拉尔一个战栗的微笑,而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他所爱的人回来了。
随后她双手猛地扬起,紧紧钳住欧哈达巨大的手,将他的刀直接刺入自己的咽喉。
为信条而死,心中怀着她的爱。
为信条而死,就如同他母亲一样。面对死亡她的心中毫无恨意。
伊甸苹果就是一切。
卡勒姆·林奇尖叫出一个毫无用处的字:
不!
时间减慢成病态、迟缓的爬行。
玛丽亚缓缓地倒下,仿佛一片树叶飘向地面。她的双眼仍睁开着。
阿吉拉尔的喉咙嘶哑。他尖叫了吗?他不记得了。
是怒火拯救了他。
白热、滚烫、纯粹而无法阻挡,它降临于他,仿佛带着诗意的暴力的祝祷。
托尔克马达猛地从阿吉拉尔身边闪开,但他的动作还不够快。阿吉拉尔的一把刀捕捉到了他,撕开他的层层祭服,触及了下面的血肉,划出一条粗暴、宽阔的伤口。这名修士踉跄着,伴随着一声惨叫倒下了。
阿吉拉尔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他身上。现在没有。当欧哈达——欧哈达,托尔克马达的走狗,这个有条不紊地夺走了阿吉拉尔所爱的每一个人的人——向他冲来时,他体内的一切都在怒火中燃烧了起来。刺客刺出一击,但欧哈达用那种似乎每次都让阿吉拉尔不备的迅捷躲过了。他重重地击中了阿吉拉尔的脸。有那么片刻,阿吉拉尔的脚步开始踉跄。
欧哈达将剑挥出弧形,意图将阿吉拉尔的头从脖子上砍去。刺客躲开了,剑刃击中了一根柱子,石灰和涂料飞溅。
阿吉拉尔藏身到另一根柱子后面,手握刀刃,从欧哈达身后冲了上去。
索菲亚注视着战斗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展开,双眼因为吃惊而大睁着。实验对象逐渐被他们的角色同化、成为一名刺客,学习如何动作、如何重历先祖的过去,这种景象对索菲亚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这次却有某种不同。卡勒姆现在的战斗方式与他之前的有所不同。当时的他并不拥有索菲亚现在所看到的这些:轻易。优雅。全神贯注。战斗的不再是单纯由阿吉拉尔·德·奈尔哈进行、仅仅沿途顺带着卡勒姆·林奇。
这一次,卡勒姆也置身于其中。
这是阿吉拉尔的记忆;阿吉拉尔,这个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力量和敏捷战斗着的人。但卡勒姆现在栖于这些记忆中的深度,是过去任何一个实验对象都不曾达到的。
直视这一切让人无法呼吸、让人惊恐,而虽然索菲亚想着她是否应该叫停模拟、将卡勒姆带出、给他个机会来审视现状,她却几乎不敢这么做。就仿佛如果她这么做了,她就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当然,她不可能改变的。时间只会向一个方向前进。这是段记忆,再无其他。起码她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她正在注视着一个战士的诞生。
这是她曾经见过最美丽、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事。而在她注视着的同时,她感觉自己体内有某种东西也在震动,就仿佛某种在她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沉眠着的东西正缓慢地、无法阻挡地被从长眠中唤醒。
而这才是最可怕的。
当欧哈达朝他劈出长剑时,阿吉拉尔反击了。他的身体似乎以自己的意愿移动,预见了每一次攻击或佯攻,抬起一只手臂,将欧哈达的胳膊打到一边。
他触发自己的刀刃,划向圣殿骑士的胳膊。唯一的回应只是一声低吼,但阿吉拉尔知道刀刃划到了血肉。
欧哈达稍稍放下了他持剑的手,因疼痛而退缩,但当阿吉拉尔冲向前继续攻击时,欧哈达以一击暴烈而有力的猛踢迎上了他。阿吉拉尔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后退,在那些被划开咽喉的圣殿骑士流出的血泊上滑了一跤,撞在镶嵌拼花的墙壁上。
欧哈达咧嘴笑着,借着优势将剑劈下。阿吉拉尔借势向下扑倒,在最后一刻抓住欧哈达伸得过长的手臂,用自己左手的刀刃直刺对方的咽喉。
欧哈达大叫一声,猛地向后退缩,刺客的刀刃只划到了他的脸颊。阿吉拉尔的手肘击中了圣殿骑士的脸。这个大个男人轰然倒下,单膝着地,但他并没有试图起身,而是低下头,如同公牛一般将脑袋撞向阿吉拉尔的腹部。
刺客重重地倒在地上,但几乎马上就翻身而起。他将最近的武器抓在手中——一支比他人还高的细细的铁制烛台。它很重,但他的痛苦和怒火给了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力量。
他向欧哈达转身,将那支烛台当成武器,先用它将剑从欧哈达手中打飞,随后把这个巨大的铁器狠狠投了过去。
但他错估了形式。正当他用全身力量将那尖利的“武器”投向欧哈达时,他让自己毫无防备。欧哈达的手指攥成拳,一记重重的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阿吉拉尔的下巴上。
阿吉拉尔满眼金星,向前倒下,落在一个浅浅的水池里。而在他动弹不得的时候,他所受的每一道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在同时爆发了出来。他咬紧牙关,单靠着意志翻转起身,单膝跪地。
他甩动自己的右手腕。刀刃顺服地回应,向前伸出,填补了他无名指曾经所在的位置。
欧哈达大步走向他,而在阿吉拉尔能够起身之前,这名圣殿骑士的靴子就狠狠踢上了他的脸。
阿吉拉尔再度向后倒下。这一次,他再也没法拿出力气起身了。他躺在那里,竭力吸入空气,听着欧哈达走动。
他找到了伊甸苹果,阿吉拉尔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赢了。
他的头垂向一边,他发现自己正看着玛丽亚的双眼。泪水涌上他的眼中。
玛丽亚……
已经结束了。他尽力了,但他失败了。他辜负了他的家人、他的兄弟、他的爱人。辜负了他们所有的人。他现在欢迎死亡前来,也许,就像某些信仰所宣称的,他会在幸福的来世与她重聚。
他伸出一只伤痕累累、布满鲜血的手,碰触她的脸颊。
它是温暖的。而在他注视着的时候,她的嘴唇张开了
她还活着!但即便在震惊的欣喜涌遍他全身时,他也意识到,虽然她还在呼吸,但她的生命已经不剩多少了。
玛丽亚……
某处,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他听见脚步声正在接近,听见皮甲的嘎吱作响。
她的双眼直视入他的双眼,玛丽亚的嘴唇动了。他几乎听不见那声细语,但她的右手极轻微地动了动。
“去。”
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耗尽了他的一切,但他无法拒绝她的催促。他抬起头,看见欧哈达站在他上方:伤痕累累、布满鲜血,就像他一样。受伤。疲乏。
但一种胜利的咆哮扭曲了他丑陋、满是胡须的脸,露出紧咬的黄牙,他充血、大小不一的双眼闪着光。
阿吉拉尔的手离开玛丽亚的脸颊,落在她的手臂上。她的手腕。他记得她独有的刀刃。一把尖端分为双叉。
而另一把——
就在欧哈达要挥剑直刺入阿吉拉尔的心脏时,阿吉拉尔的手紧抓住玛丽亚的臂铠,抬起头的手臂,按动了释放的机关。
玛丽亚的刀刃猛地射出,向上飞出如同十字弓所射出的弩箭,几乎整根没入了欧哈达的胸口。
随着一阵闷响,他丢下剑,蹒跚着后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戳出的两英寸长刀刃。原始凶残的喜悦充满了阿吉拉尔的心中。
事后,他完全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他所记得的下一件事是他自己的刀刃,八英寸长,牢牢扎入欧哈达的胸膛,就在玛丽亚的刀刃旁。
欧哈达摇晃着,但随后似乎恢复了过来。骑士咆哮着向阿吉拉尔冲来,疯狂地趔趄着。刺客先划向左边、再划向右边——随后两把刀刃交叉扫过欧哈达的腹部。
骑士的黑色皮甲被撕裂了……同样被撕裂的还有下面的皮肉,红色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从中涌出。
欧哈达的脸部扭曲,牙齿在恨意中紧咬,但圆睁的眼中不再是胜利,而是恐惧。他朝阿吉拉尔攻来,当拳头落在刺客肩上时,其中还留有一些力量。
但是没有哪种执拗能够挡住那不可阻挡之事的来临,刺客和圣殿骑士都知道这一点。
阿吉拉尔举起他的刀刃,用尽全身力量挥下,几乎将欧哈达的双臂直接切下。这个巨人跪倒在地,挣扎着呼吸、抬起双眼望向阿吉拉尔。
他曾以为在这一刻,他得以复仇的这一刻,他将会感到喜悦。胜利。正义。平静。但阿吉拉尔没有感到这其中的任何一种。
欧哈达应该死,甚至应该死上很多次。他下令将整个城镇付之一炬。他抓住了阿吉拉尔的父母、将他们带上了火刑柱,在为了让他们——还有本尼迪克托——感受痛苦而活生生地将他们烧死时,欧哈达欢悦地注视着他们所受的折磨。
欧哈达并没有杀死玛丽亚。至少,她将这一次获胜从他手中夺走了。而现在,阿吉拉尔面对着这个人们曾偷偷低语着说他不可战胜、不会死亡的男人,正准备要取走他的性命。
但阿吉拉尔并没有感受到喜悦。他惊讶地发现他感到怜悯。因为当这个人抬起头,注视着死亡时,黑色骑士欧哈达并没有气愤、盛怒或鄙夷。
在那对颜色古怪的双眼中,现在,在这最后一刻,阿吉拉尔所看见的只有简单的、人类的恐惧。
他举起他的刀刃,挥下,深深地插入圣殿骑士的咽喉。
这座山丘仍未崩塌。欧哈达再度摇晃起来,但仍跪着。阿吉拉尔以一种古怪的温柔抬起他染血的手指放在他敌人的脸上,轻轻地合上了他的双眼。
一声长长的、缓慢的叹息。随后,慢慢地,欧哈达倒在了地上。
庞大的房间中一片寂静,只除了水流的潺潺声,以及阿吉拉尔自己吃力的呼吸声重重地在他耳中回响。随后,一声轻轻地抽噎引起了阿吉拉尔的注意力,他慢慢将视线转向年轻的阿迈德惊恐的脸庞,随后向上,看向他的父亲——穆罕默德。
穆罕默德,他的软弱、他对他孩子的爱,导致他们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
让玛丽亚付出了她的生命。
“原谅我。”伟大的苏丹说,他的手臂环绕着自己的儿子。
我可以现在就当场杀了他,阿吉拉尔想着。他知道穆罕默德不会反抗。苏丹背叛了兄弟会,那么多阿吉拉尔所爱的人因他的行为而死。
但阿吉拉尔知道他不会杀死苏丹。信条的第一教义就是“你的刀刃要远离无辜者的血肉”。穆罕默德的罪过仅仅在于爱他的孩子,而这孩子在这一切中是完全无辜的。
而难道他,阿吉拉尔·德·奈尔哈,没有准备向托尔克马达交出伊甸苹果以换取玛丽亚的性命吗?他无法为一桩自己也犯下的罪过而谴责他人。
他放下了自己的刀刃。
慢慢地,感觉着每一次打击、每一道刀伤、每一根断裂的骨头所带来的痛楚,阿吉拉尔转向玛丽亚,怀抱着微弱的希望,想要再拥抱她一次。但当他注视着她的双眼时,他看见他所爱的人已经离开了他,踏上了那最后、最伟大的旅途。
他在欧哈达身边跪下,摸索着伊甸苹果。它在那里……坚实、圆滑,充满他的手掌。哪怕现在,他也愿意欣然将它交给托尔克马达,只要这能将他的玛丽亚带回来,哪怕她会为了这背叛而永生唾弃他。
托尔克马达……
阿吉拉尔抬起头,看见大宗教审判官站在二十英尺外,用手按在流血的身侧。他们的视线交汇了极短的片刻,随后这受伤的神父以最快的速度踉跄着冲往那巨大、紧锁的大门。阿吉拉尔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托尔克马达扑倒在门上,胡乱地摸索着门闩,将它拉开,因这个动作带来的疼痛而低喘。巨大的铁门打开,托尔克马达冲了出去,与此同时人们涌进了房间。
阿吉拉尔已经挪开了一道沉重的金属井盖,滑了下去,进入宫殿下方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