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亚并没有在关于腿伤的事情上骗卡勒姆。两小时后,他又能站起来了,轮椅被丢到了床边。尽管还残留着一些隐隐的刺痛感,但看护员向他保证这很快就会完全消失。实际上,在这么长时间都完全感受不到双腿的任何动静之后,卡勒姆还挺欢迎这种感觉的。
他用拇指抚摩着母亲项链上的起伏和尖角,随后就像之前许多次所做的那样,抬起头瞪视着这间极简房间的那面厚玻璃墙。但这一次,那里有个显著的不同。
这一次,没有警卫从那边看过来。
观测区完完全全空无一人。唯一回望着他的是自己的倒影。而正当卡勒姆注视着自己的双眼时,那双眼睛却变得略微冷峻了。一顶兜帽从他的脸庞周围显露出来。
阿吉拉尔·德·尼尔哈回视着他,而卡勒姆·林奇微笑了。
现在,刺客站在他身边了。没有从他背后偷袭,没有以训练的姿势将臂铠中伸出的锋利刀刃向他刺来。伴随着一声叱喝,刺客踏前一步,手臂的动作像是在破解对手的一次攻击。卡勒姆在旁边做出同样的动作,模仿着阿吉拉尔,他在学习。
艾伦·瑞金对自己女儿所选择的行事方式并不满意。她透露得太多了。她想要让卡勒姆信任圣殿骑士,让卡勒姆喜欢他们,让他想要回到阿尼姆斯中帮助他们完成使命。
当然,这是愚蠢的。索菲亚毫无疑问天赋异禀,她也许也确实比瑞金要了解阿尼姆斯、了解它对人的大脑的作用。但瑞金了解人类,而且特别了解刺客。当然,有一些刺客脱下了他们的罩袍,来与圣殿骑士解梦。但这个恶劣族群的大多数人都太顽固或太“高尚”,无法被感动。他看见了索菲亚在回溯中所看见的一切。而他知道,阿吉拉尔·德·奈尔哈不像巴蒂斯特或邓肯·沃波尔,绝不会背弃兄弟会。而瑞金也很肯定在这一方面,血缘将确实地传续下来。
卡勒姆·林奇也许被他女儿的美貌和平静的举止所吸引。他甚至也许认为自己想要被治愈、摆脱暴力。
但瑞金更清楚他的本质。
现在,瑞金正与麦克高文一同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后者刚刚激活了卡勒姆房间的摄像头。两个男人站在一起,沉默地注视着卡勒姆·林奇,一名刺客的后裔,练习着那唯一目标就是杀死圣殿骑士的武术技击。
“我们正在喂养一只野兽,”麦克高文静静地说,“我们在让他变得强大。”
这让人无法忍受。瑞金早就该对此做些什么了。
卡勒姆听到门在身后打开的声音。他懒得转身,认为这不过是又一个看护。他并不急于被拖回阿尼姆斯里。
“我是瑞金博士。”一个冷酷、精确的英国口音说道,又加了一句,“艾伦。”
卡勒姆转过身,稍稍有些吃惊。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瘦长的老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套头衫,一件灰色的羊毛衫,以及宽松的长裤。他的脸轮廓分明而优雅,那头灰发的修剪显而易见地昂贵却保守。这个男人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展现着金钱和权力。他的打扮随意,但看起来他就应该穿着高档西装身处董事会会议室。
卡勒姆现在能够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确实就是他在很久以前的那天所见到的那个人。而这一层认知搅起了种种不同的感情。
“在阿布斯泰戈,由我来处理种种事物。”瑞金博士——艾伦——继续说。
“像是子承父业这种行为,是吗?”
瑞金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迷人、久经练习、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但卡勒姆敢打赌被它骗到的人不止一两个。
“是的,”索菲亚的父亲说道,并带上一声轻笑,“如果我们给你造成了某些不适,我非常抱歉。有什么我能够为你做的吗?”
“给我两块新毛巾,谢谢。”
那个不带任何真诚感情的温暖微笑再一次出现了:“我肯定能找人为你办好的。”
“既然都说到这个了,你放我从这里出去怎么样?”
现在这个笑容里不再带有任何的愉快了。瑞金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走到长长的、没有靠背的长椅边,坐了下来,双手伸开搭在两边。
“这事我可以安排。”他带着假意的后悔说。随后,那个假笑变化了,变得揶揄而狡诈——比之前真实太多了。他不再假装了。
很好。别再说废话了。
“我来是为了谈个交易的,”瑞金继续说,“我们需要伊甸苹果,而我们需要你为我们取得它。”
卡勒姆以前与这种捕猎者打过足够多的交道,当他面对其中的一员,便能很轻易地认出来。而他认为艾伦·瑞金是他所遇见过的所有人中最危险的一个。卡勒姆不会信任这个男人,但是……
“我在听着。”他谨慎地回答。
那双深色的眼睛在他身上搜寻,上下打量着他全身。分析着,评估者。瑞金似乎下了某个决定,站起身来。他朝仍旧敞开的门打了个手势。
“我们干吗不活动活动筋骨?”他说,“消除掉最后那点刺痛。”
“还有什么幻觉吗?”瑞金博士透过一架目镜看着穆萨的双眼,问道。
“只有我周围这一切。”他嘲讽道。她对此露出一个微笑,关上目镜,伸手拿过一张写字板,开始草草记下些笔记。
“你的血液测试结果良好,所有测试都合格,而你的眼睛看起来也没事。”
“你要把我送回机器里了?”穆萨问道。他的语调保持着随意,身体姿势放松,但他觉得瑞金博士了解他的想法。
从来没有人急于想重访“那台机器”。
索菲亚让人带穆萨去进行又一组测试。他的身体状况良好。看护们报告称穆萨与其他人关系良好、用餐良好,并精力充沛地进行了锻炼。但尽管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展现巴蒂斯特的魅力,穆萨仍很清楚,瑞金博士并不信任这些病人中的任何一个。
他的双眼瞥过一堵墙壁。那上面满是带有图片的纸页——旧宝丽来相片、新闻剪报、一条时间线。好嘛,在他心中的巴蒂斯特耸了耸肩纠正自己,也许有一个人医生确实信任。
“不,你不用回去。”瑞金博士匆匆地回答了穆萨的问题。她的黑发低垂在报告上方,正要写完她的笔记,“你已经给我们看过我们需要的东西了。”
穆萨没有任何回到阿尼姆斯的渴望。但他突然意识到,他完全不知道当他们不再被“需要”时,会有什么发生在他身上。或者说,实际上,发生在他们任何人的身上。而他有个非常可怕的怀疑。
“那么我们现在能自由了吗?”他问道,全然真诚;巴蒂斯特的谐谑现在已荡然无存。
瑞金博士显然没有料到这个问题,她抬头看着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显露在脸上。她也许不像麦克高文一样冷酷,也绝对地比较养眼,但她是那些人们中的一个。她是阿尼姆斯的主人,她决定他们的命运。穆萨觉得对他的这个问题来说,她拒绝回答本身就是最好回答。
该死的。他的胃沉了下去。
她的双眼从他身上躲开,一道皱纹在她苍白的前额出现。她走向监视器,双手撑在桌上,仔细地看着它。
穆萨跟随着她的视线。他看到另一个瑞金博士正沿着走廊走下来。她的父亲似乎正在同卡勒姆进行一场愉快的交谈。
穆萨的视线转回索菲亚的脸上。不管那里究竟在发生什么,这让她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转而开始看着那些陈列框。他记忆中的巴蒂斯特正处于高速戒备,当穆萨研究着那些陈列中的内容时,他的大脑飞快地转动着。旧剑,手稿,图画。短匕首。珠宝。
以及一件巴蒂斯特与穆萨都认出来的东西:褐色的玻璃容器,上面装饰着金银丝线,小到能够藏在一个人的手里。
穆萨开口询问时,双眼仍然注视着那些小东西:“你想从那个新来者身上得到什么?”
索菲亚显然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注意力仍然集中于展示在她面前的场景:“会让我们所有人都受益的东西。所有人,也包括你,穆萨。”
“你在阿尼姆斯中断开了同步。”经过几名面无表情的警卫时,瑞金对卡勒姆说。那些人甚至都没有瞥卡勒姆一眼。这种感觉很古怪。“我们希望你不再那么做。”
他停在一间卡勒姆从来没有进去过的房间门前,输入了一道密码。
“我们称这里为无限房间。”瑞金说。门打开了,瑞金站到一侧,让卡勒姆进去。
无限房间满是人……但无人应声。
这里挤满了病人,全都穿着卡勒姆在公共休息室所见到的灰色制服和白色上衫。但这些人并没有在投篮或者吃鸡肉。他们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站在原地,或只是静静坐着。他们盯着完完全全空无一物的眼前,他们的脸上空茫如同一页白纸。一些是老人,一些是年轻人,所有人都神情恍惚。
这间房间里有很多椅子和床。一些病人看起来没有人帮忙就无法从床上起来。这里最奇怪的东西是天花板。黑色的鸟儿剪影映衬在白色的背景上,投射在天花板的平滑表面上。卡勒姆的第一个想法是病人头顶上那有节奏的缓慢展翅动作是为了舒缓他们。但随后他怀疑这里是否真有人能够看见那个投影。
卡勒姆想起穆萨将他一人留在公共休息室之前所留下的那句奇怪的话:所有其他的人……他们大多数都在慢慢走向……无限。
卡勒姆看着瑞金,但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无法揣摩。他再度看向那些居民,随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地,他走了进去。那些拖着脚步穿行于房间的人移动着避开他,但除此之外,就好像他并不在这里。
这,毋庸置疑,是他在这个地方所见过最恐怖的东西。就像索菲亚能够很快指出的一样,他能够理解暴力。它是迫切的、立即的。它是活的。
而这……
“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称之为‘分裂’。”瑞金解释道。卡勒姆想要将视线从那些空空的躯壳身上移开,但却似乎无法做到。“这是当你不以自我意愿进入回溯时发生的事。”
你的同步中断了。这造成了神经系统分裂,但我们帮你挺过来了。
这一次。
当索菲亚早先说出口时,这些话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寒意。现在,当卡勒姆明白自己逃过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时,他的胃部纠结起来。
这一次。
瑞金用看似随意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沉思地注视着它。卡勒姆努力不表现出反应,但当他注视着那件金属器械时,汗水从他的手臂下和手掌中渗出。
“你认出这个来了吗?”瑞金煞有介事地问道,“这是一名刺客的刀刃。”
哦,当然了。他认出来了。
在那种似乎遍布整间康复中心冰冷的蓝光之下,这把刀刃显得毫无生机。在卡勒姆的记忆中——既在他自己那可怕一天的记忆中、也在阿吉拉尔·德·奈尔哈的记忆中,后者与这把武器的关系可截然不同——这把刀曾经闪耀着的神秘的光辉,在此地完全被抹消了。这里没有复杂雕琢的臂铠来藏匿它,而由弹簧驱动运作的机关在这时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展现于所有人的面前,看起来简单得如同小孩玩具。
卡勒姆记起他触发和收回这柄刺客的武器时是多么轻易、快速而利落。记起将它插入赤裸的咽喉、拔出时大股灼热的血液从颈动脉喷涌到他手上的感觉。
记起在三十年前那个普通的下午,血是怎样从刀尖上滴下油毡地板的。
瑞金按下器械上的某种东西。刀身被触发,发出的“铮”的一声尖锐响声,以及这柄致命金属射出的速度,陡然将卡勒姆拉回现实。
“这是你父亲用来夺走你母亲的那一把。”瑞金继续用一种闲聊似的与其说。他检验着那把刀刃——欣赏着它的构造,将它放在手里掂量着,仿佛为这件东西着迷不已。
仿佛像是刚刚想起似的,他心不在焉地加上了一句:“你知道,他就在这里。”
瑞金将双眼从武器上抬起。那双眼睛冷如蛇眼。卡勒姆马上就明白了,瑞金不仅仅是说他的父亲在这里,在这座设施里。
他的意思是约瑟夫·林奇在这间无限房间之中。
那么这就是那个交易了,卡勒姆想。他什么都没说,但再度看向这间房间。房间里充满了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这一次,他在寻找他们中的某一个。
他搜寻的双眼忽然停下了,下巴上的肌肉紧绷起来。他重重地吞咽了一口。
“一个母亲的死,卡勒姆,”瑞金静静地说。自卡勒姆见到这个男人以来,这个人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带有真诚的惋惜。“这不是一个小男孩应该看见的事。”
卡勒姆转向瑞金。这个老人踏前一步,刀柄向前,将这把刀刃递给他。卡勒姆紧盯着它。他能够将它扔在地上然后扑向瑞金。他也可以推开那把刀并离开。
慢慢地,卡勒姆伸出手拿过那把刀。瑞金轻巧地转身,将这把武器从卡勒姆的手边拿开,以一种极度精确的动作把它放在一张有着弧形边角的光滑金属桌面上。他退开几步,看着卡勒姆,一丝笑容浮上了他薄薄的嘴唇。
随后他转过身,悠闲地走出房间。
卡勒姆继续盯着那把刀,几乎没有注意瑞金的离开。当他伸出手、抓住刀子的一端时,他的手臂难以察觉地轻微颤抖着。他以为刀子会是冷的,但它因瑞金的触摸而发热。
而当卡勒姆·林奇转过身,开始慢慢地穿过那一群僵尸般挪动的人海时,它还在变得越来越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