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间,卡勒姆从来没有踏入过一扇博物馆的大门。同样他也没有从中学毕业。而索菲亚将他带入的这间房间让他想起了这两者……再乘以一千倍。
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在某种静默、专注的气氛中走动着。他猜想这些人是索菲亚的研究员。这让他记起儿时仅有的几次去图书馆时的记忆。这里的光线充足,但卡勒姆能感到这光线具有某种特殊之处,它的照明给了这房间一种清净的、近乎是与世隔绝的感觉,随着他们一路走下,被旁边那些雕花的石制拱门烘托地更加强烈。
一路上呈示着许多武器,但都只是作为古董被小心地排放着、研究着。这里还有陶器的苹果、墨水台和羽毛笔、一件件雕像。在一个区域,一幅显然经过了精心复原的画作呈示着。古老的书卷安放在展示柜中,一卷一卷的手稿排列在塑料或玻璃的透明墙上。
但当卡勒姆凑近时,却看见大多数纸页并不像他一开始所想的那样是手稿,而是某种更现代的文稿。
而其中有一些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地似曾相识。
当注视着一幅自己的照片时,卡勒姆的心跳加快了。
照片上的男孩正与他逃出那间血腥公寓时年纪相同。他蓝色的双眼一路注视着这一系列照片,似乎在看自己人生事迹的剪贴簿,让人感到诡异而不安:一张旧宝丽来照片那曾经自然的色泽现在已褪成了橘色与黄色,上面的他还是个小男孩;其他照片上显示的则是个更警惕的年轻人,出自他不幸的寄养家庭。还有大量不同的警方照片,数量让人震惊。
新闻剪报以夺人眼球的头条报告着他的人生历程:“为卡勒姆·林奇的担忧加剧:帮助我们找到失踪的男孩”“帮派袭击地方署”“夜店斗殴,一人死亡”“‘卡勒姆将面临死亡’:陪审团判定杀死皮条客凶手有罪”。
丙烯容器中装着小小的玻璃管,上面有用颜色标识的盖子。他在最近一次监禁中着迷般画下的炭笔素描也在这里。一份假冒护照,他的指纹,以及最后,一张看起来一路追溯回几个世纪之前的家族图谱。
一张他毫不知情的家族图谱。
卡勒姆感觉到体内变得冰冷。他感觉……自己的全部隐私都赤裸裸被剥开。“这是什么?”他爆发出来,“你们是谁,我的跟踪狂?”
“我了解关于你的一切,卡勒姆。”索菲亚回答道。她的声音和神态沉着得令人不安,“你的医疗数据,你的身体资料,你的单胺氧化酶基因变异,你的血清素级别。我知道寄养家庭的事,少年管教所的事。你对他们所进行的伤害——还有,”她轻柔地加上,“对于你自己,你是遗传与犯罪息息相关的最好证明。”
卡勒姆感到震惊和恶心、但却又被迷住了。他沿着自己的家系往下走,而现在的“剪贴簿”上不再是新闻剪报和照片,而是泛黄的老旧银板相片和蛛丝般的字迹。
一张褶皱的图片上画着戴兜帽的人,手上佩戴着装有刀刃的臂铠。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找到了阿吉拉尔。”她说。
——这个名字——
——既毫无意义又意味深长。“当你被捕时我们发现,”索菲亚继续说,“你的DNA与他吻合。”
“阿吉拉尔是谁?”卡勒姆问道,尽管他意识到他知道。
“你的先祖。”
索菲亚转过身,漫不经心地走向其他图片。她的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她的身体语言没有显示出一丝紧张,就好像他们正肩并肩走在夏日的公园里。她冲一张泛黄羊皮纸上的老旧素描点点头。
卡勒姆的双手攥紧,抗拒着被丢回又一个幻象之中的可能。他用鼻子平稳地呼吸,注视着这一切。鸟类的白色羽翎——那是猛禽的羽毛,卡勒姆知道这一点,但并不知道为什么——缝制在大衣的前部。长布在腰间绕了几圈,扎在最上方的是一种看起来像是皮制腰带的东西,但仔细看却发现是那一条鞭子。匕首挂在两侧,袖剑暗藏在手臂上雕花的臂铠之下。
那张脸大部分都隐藏在阴影之中,但卡勒姆再熟悉不过。
有那么疯狂的一秒钟,卡勒姆以为这是某种装神弄鬼的把戏,是这里的人在玩弄某种精心策划的圈套。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卡勒姆自孩提时期就没有再打过电子游戏。但他非常肯定,如果有人真的能够让他感觉到在那只巨大吊臂上所感觉到的一切,他们要不就会严守这个秘密,要不就会靠着这个赚上一大笔钱。
“阿吉拉尔的家人是刺客。”索菲亚继续说,“他们被圣殿骑士托尔克马达和你所见的那名黑色骑士——欧哈达——绑在火刑柱上烧死。阿吉拉尔·德·奈尔哈继承了刺客的使命。”
托尔克马达。人们会记在脑中的东西真是可笑,卡勒姆在小学时曾学过西班牙异端审判所的知识,不知怎的他还记得这个名字。
卡勒姆继续观看着这些自己家族历史的诡异展品。现在,报纸已经不再出现了,仅剩下素描和绘画,或者来自古早年间写满拉丁文的纸页。
他的视线向下望去,落在彩色图画下方,桌上所摆放的一个显示屏。上面,唯一的色彩只有黑色的背景和白色的线条,但其所构成的图像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成百上千错综复杂的线条构成某种机器部件的形状。
但其中有一样东西他认得,鲜明无误。那只手臂,那两指的巨爪。
“这是什么?这台机器。”
“我们管它叫做阿尼姆斯。”
“我听说过阿尼姆斯。我以为它是张椅子。”
“不再是了。你是怎么听说它的?”
“我从没玩过那些游戏,但我为了赚些现金从商店里偷过够多次了。”
她看起来有点被逗乐了:“真的?那你就该知道,借着投影你的基因记忆,它能让我们观测,并让你重历自己先祖的人生。”
卡勒姆稍稍翻个白眼,走向另一个显示屏。“你常出门吗?”他嘲讽道。
“比你多。”
她的语调轻巧,几乎可以说友善。多奇怪啊,与索菲亚·瑞金这样交流——这可是他的天使,也是他的狱卒。
她继续着那个话题:“你有没有想过,一只鸟儿要怎么才知道何时该迁徙到南方去过冬?”
“我还真就每天都在思考这种事呢。”
一丝真正的微笑在她的唇角出现,马上就消失了。但她的嗓音中仍留有一丝笑意:“这就是基因记忆。当你重拾这些记忆时,你就继承了他们生命中的某一些东西。如果你允许我带你完成这个项目,没有人能说得准你究竟会感知,或看到多少。”
当他想起阿吉拉尔处于他房中的感觉时,卡勒姆感到自己窒息起来。“我已经看够了。也不喜欢让你偷取我的记忆来制作游戏。”
现在,所有的轻松神色都从索菲亚脸上消失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
“我没有偷。我在运用。这些记忆并不是你的。它们属于你的先祖。相信我,这绝不是什么游戏。”
卡勒姆转了个弯,看着另一堵墙,同时变得更加清醒。这面墙上的东西与他毫无关联。它上面布满了彩色的纸页,每一张上面都小心地标注了编号。每张纸上都贴着小小的、钱包大小的照片,上面是那另一些……人们,那些他在这里所遇见的人。这都是警方照片,他想。
他开始将那些面孔和名字对上号了。看起来,那个让他往下跳的人,名叫穆萨。他只模糊地记得曾见到一个亚洲女人,林,以及一个年轻、苍白、诚挚的小孩,叫做内森。另一个人,埃米尔,是一个和卡勒姆年纪差不多的男人。
卡勒姆的声音强硬而平板:“那么这里的其他人呢?他们也是实验老鼠吗?”
“他们是刺客,就像他们的先祖一样。”索菲亚停了停,加了一句,“就像你,卡勒姆。都生来就具有暴力体质。他们的DNA和你的DNA一样,让我们能够进入你们的潜意识,进入你为何而来得本源行为,进入所有这些暗藏着、驱使了你一生的冲动。”
这些话让人难以接受。卡勒姆退开了几步,努力克制着他的感情,转而面对她:
“杀人犯?”他说,“那么,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你杀了一个人。”她用一种不带任何指责的口吻说。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个事实。
“那不过是一个皮条客。”卡勒姆澄清道。
那个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个贩卖女人肉体的男人狞笑、丑陋的脸。妓女脸上勉强用化妆品遮盖着的瘀青。她们被迫发出的笑声。恶臭,混杂着过多的香水、汗水和最主要的,她们的恐惧。
而当那个皮条客抓住一个至多不超过十六岁的女孩的喉咙,将她的脸撞向吧台的那一刻。当卡勒姆·林奇决定让这个人渣永远无法再伤害另一个吓坏的女孩。
而如果,根据这些他所看到的内容,索菲亚真有那么了解他的历史,那么她也应该非常清楚。
“我不喜欢他那样威胁女人。”卡勒姆只评价了这么一句。
索菲亚朝他走近,话中既有好奇、也有一种挑衅:“你还会再动手吗?”
卡勒姆没有回答。当他向下看去时,他的视线落在一张照片上。就像他的照片一样,这张也被小心、尊敬地嵌在相框中。他拿起来看着。
这是一张老照片,尽管是在那记忆的国度中拍摄的。它看起来有点像卡勒姆先前看到的自己的照片,已经开始褪色,但图像依旧清晰。
相片中有两个人。一个是迷人的、大笑着的女人,有着齐肩的头发,穿着雪白的衬衫和牛仔外套。她的手臂保护性地环绕着照片上的另一个人——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有着蓝色的大眼睛,正坐在一架老式秋千上。这个小女孩专注的表情就仿佛她正注视着除了所认识的照相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真不错。”他说。随后,又狡黠地补充了一句:“幸福一家。有你母亲的眼睛。她一定很骄傲。”
索菲亚的表情从兴味和好奇,转变为柔和以及稍稍的伤感,尽管她的唇角露出一个留恋的微笑。
“我不知道。”她说,“她被一名刺客杀死了。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她让这句话悬在半空,让他去消化。
“抱歉。”他说。让他吃惊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是真心的。
卡勒姆又沉默了一阵,才继续开口:“我的老爹杀死了我的母亲。”而索菲亚无疑也知道这点。
“而这让你有什么感觉?”那个哀悼着母亲的女孩又戴上了科学家的面具。
“我想杀掉他。”他直截了当地说。他转回身,继续细看着这间屋子。
索菲亚跟着他:“这种事能影响我们的一生,我们也可以为此做点什么。你可以诉诸暴力,我则诉诸科学。”
卡勒姆的注意力被一排安置在透明塑料架上的金属球所吸引。它们都是一样大小,比棒球小一点,比网球大一点。然而每一个球体都有些微妙的图样差异。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拿起了一个。它很重。
“圣殿骑士将它称为神器,而刺客们将它称为伊甸苹果。”索菲说。在她说话时,卡勒姆查看着这个球体,又瞥向那些绘制着有关这个物件的素描或注解的羊皮纸卷。“圣经告诉我们,它包含着人类最初忤逆的种子。”
以一种他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方式,卡勒姆被这个带装饰的球体迷住了。他心不在焉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仿佛他就该在这个房间、在指间翻转着这件物品。索菲亚矗立在他前方的办公区,伸手抓过一个鼠标,将什么东西在屏幕上打开。
她一边说话,一边点击着鼠标,大量伊甸苹果的蓝图出现在屏幕上。它们看起来与卡勒姆之前所见的阿尼姆斯蓝图很相似,卡勒姆怀疑它们是否是基于同一种技术。
“但我们中的有一些人相信它的运作基于科学。我们相信在它的基因密码中,上帝——或某种古老文明——给我们留下了一张地图,以便让我们理解人类为何是暴力的。”
他们视线相对了一会儿,随后索菲亚蓝色的双眼转回那张画。
“阿吉拉尔是已知最后一个曾拥有过它的人。”紧接着,甚至在她的双眼回到他身上之前,卡勒姆就明白了。
“你们需要我来找出他把它藏在了哪里。”
他感到一种古怪的失望,尽管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理由这么感觉。显然,每个人都有其目的。即便是天使。他开口的时候保持着轻松的语调:“我以为在这能够治愈我的暴力倾向。”
“暴力是一种疾病,就如同癌症。而就像癌症一样,我们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控制它。我们在寻找让你得病的源头,并且我们希望能够对其进行控制。我们追求的是人类的进化。”她吞咽了一下,“这样,发生在你母亲……和我母亲……身上的事将不会再重演。”
卡勒姆静静地说:“是暴力让我活着。”
她抬起头注视着他。她的黑发落在前额上。他想要伸出手将它拨开。“实际上,”她说,“从技术角度来讲……你已经死了。”
她说得有道理。卡勒姆的脑袋疼痛,而他的身体,他肯定还没有死的身体,仍坚称着自己的存在。
他将那个灰色的球体扔给索菲亚,她熟练地接住了它。
“我饿了。”卡勒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