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并不习惯于被召唤。但即便是他也得听命于某个高层,而这个“高层”便是长老团。当他们——尤其是,当他们的主席召唤时,他就得像条唯命是从的狗一样跑去。
现在,他独自站在董事会会议室等待着,双手握在背后,一心一意地盯着墙壁上的画。
这间房间极为美丽,并且,就像很多圣殿骑士的场所一样,将现代与历史融合在一起。舒适的现代化座椅,足以坐下好几十人,由巨大、精致的烛台和其他中世纪遗物分隔开来。在他左侧的墙壁上是四十八把让人震撼的中世纪古剑,排列成一个闪动着银色辉光的圆圈。
在圆圈的中心是一面盾牌,上面是绝不会被错认的白底与红色圣殿骑士十字。这件展示品上还搭配着长矛和闪光的小巧手斧。
但吸引了瑞金注意力的还是那幅画。即便在经过了那么多个世纪后,它的色泽仍旧鲜艳,而其对那么多微缩人物的细节刻画则令人惊叹。
他回忆起这幅画所描绘的这种行动的名称:auto-da-fé。由葡萄牙语直译过来的意思是“信仰的行动”。它所指的是某一种非常特别的信仰行为:将异教徒活活烧死。
画家绘出了一系列不同的旁观者,从皇室成员到平民,他们都带着极大的乐趣,以及兴许是宗教感上的狂喜,注视着那些在大审判官的命令下被送去见自己造物主的人。大审判官细小的身形坐在同样小小的国王和皇后中间。
他听见高跟鞋击打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但双眼仍在注视着这幅画。身后响起的声音优雅而明确,他向声音的主人转过身去。
“弗兰西斯科·利兹的作品。”埃琳·凯尔说,她是董事监理会的主席——以及长老议会的领导者。她是个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年长女性,几乎和他一样高,穿着量身定做的深蓝西装与奶油色的丝衬衫,雅致而老派。
“这幅画的标题为‘马德里集市上的信仰行动’,所描绘的是1680年当地所发生的事件。”
“我还以为伊莎贝拉太老了,当不成皇后。”瑞金开玩笑道。
“对我们来说,1491年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年份,”她无视瑞金试图表现的幽默,“战争,宗教迫害——以及神父托尔克马达,或是任何我们的骑士团成员距离伊甸苹果最接近的一次机会。”瑞金朝她走上前,她稍稍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样,我的朋友?”她问道,语调中带有一丝友善。
他弯下身,亲吻她伸出的手:“很好,尊贵的阁下。”他回应道,也冲她露出一个微笑,“但我还是猜想您召唤我今晚从马德里赶回来不仅仅是为了看画,尽管它们确实优美而启迪人心。”
当然,他说的没错。凯尔是出了名的绝不寒暄、直奔主题。她匆匆开口,语调中却带有一丝遗憾。她说出口的话是灾难性的:
“下周,当长老们聚集时,我们将就终止你的阿布斯泰戈计划进行投票。”
瑞金的微笑消失了,冰冷侵入了他的心。这不可能。阿布斯泰戈已经为此工作了许多年,数十年。自索菲亚呱呱坠地起就开始了。仅仅过去几年间,他们的进展飞速,所发明的技术以光年等级超越任何人的想象,并逐步地不断突破壁垒,朝他们的最终目标靠近。
“将三十年花在追寻一个无果的梦想上已经太长了。”凯尔毫不留情地继续说,“我们认为一年三十亿的投资花在别的地方会更好。”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回答的声音冰冷:“三十亿不算什么,相比——”
“我们已经赢了。”
瑞金眨了眨眼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抱歉,再说一次?”
“人们不再关心他们的公民自由,”她继续说,“他们所关心的是他们的生活水准。现代社会不再容得下像是‘自由’这种概念了,他们满足于盲从。”
瑞金的声音在喉间作响,但充满了警告:“我怀疑,有多少我们的先祖曾犯下相同的错误了?洋洋自得地端坐在他们的王座上,而仅仅一个反对的声音就将他们拖下地来。”
主席眨了眨眼睛。她不习惯被人驳斥。瑞金继续说下去:“威胁会继续存在,因为自由将存在。为了灭绝异见,我们尝试了数个世纪,用宗教、用政治,现在所用的则是消费主义。”
当他说话时,薄薄的嘴唇拧成一个冰冷的笑容,几乎可以称得上轻松:“我们是不是该试试科学了?我的女儿比我们任何人所达到过的都要更接近目标。”
“那么你漂亮的女儿还好吗?”凯尔问。
说得好像她关心一样,他想道。我的女儿不仅仅是漂亮。她智慧过人。而我们可不是在喝着茶寒暄琐事。
“她追查到了伊甸苹果的保护者。”他回答道,并满意地看到凯尔的双眼睁大了。这一次,她的回应中没有了假意的礼仪。他让她饥渴起来了。
“在哪里?”
“安达卢西亚。”瑞金回答道,并尖锐地加了一句,“1491年。”他允许自己品味了一会儿这一刻。
“那些后裔?”
现在他引起她的注意了。“所有的血系都灭绝了。”瑞金回答,并带着他无法隐藏的满足继续补充,“只除了一条线索。我们利用他追查至五百年以前,追查至刺客兄弟会。”
强压住的胜利微笑还是在瑞金的嘴角扬了起来。
索菲亚盯着那些她已经看过上千遍的纸页。这些纸出自一部古老巨著,画面上描绘了对伊甸苹果的使用。伊甸苹果闪耀着明亮的光芒,似乎正漂浮在一圈欣喜若狂的远古人上方;那些人身上只穿着草衣,几乎无法蔽体,握着手,表现出纯粹的喜悦之情。
旁边的一页稍稍多一些分析性。这名古早的艺术家试着分解伊甸苹果的构造,但尽管他那份历经多个世纪流传下来的勤勉让人称道,这张蓝图所引出的问题却远远多过解答。
然而现在,伊甸苹果有了一种全新的意义。它,就像她告诉父亲的那样,已经触手可得了。
一个突然的响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而看向一面清晰的屏幕。屏幕里的卡勒姆从床上猛然坐起,惊恐地战栗着。
卡勒姆失去意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看到他清醒过来让索菲亚深感宽慰。在听到昨晚她父亲下令“送他回去”后,她一直怕她将不得不给他注入更多的药剂来唤醒他。
他环视四周,好像认为应该有人同他一起身处房间中。索菲亚放下了笔。现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卡勒姆身上。
卡勒姆将双腿放下围栏床,揉着自己的后颈。他的手指碰到那块痕迹,那是昨天扎入他脊髓的硬膜连接所留下的。他轻轻地摸索着它们,收回手,注视着手指,似乎很惊讶上面没有血迹。
随后,他注意到了隔着那道厚重的玻璃正在监视着他的那三名保镖。卡勒姆凝视了他们一阵,随后很快地无视了他们。他试探性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当然,门是锁上的。在试了几次之后,他转而开始打量这个小房间:除了那张简易围栏床、一张没有扶手、狭窄带垫子的长凳以及旁边一张同时用来当作照明的小桌子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索菲亚有些惊讶地看到,卡勒姆几乎立即就盯住了那台小监视器。从她的视角看来,他正直直地盯着她。
这是一个对监狱非常熟悉的男人,索菲亚想道。但对这种情况的熟悉却似乎并没有造就出顺服。
一阵对父亲的怒火忽然冲过心头。索菲亚不知道这将会变得有多糟……
卡勒姆盯着镜头,琢磨着那一端坐着的是什么人。另一个警卫?那个亲手带来允诺和痛苦的天使?这都无所谓。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再度放在警卫身上,没有一丝胆怯。他让这种人在注视下低下头的次数多得不计其数。
玻璃上有一阵闪动;一个倒影。又有一个警卫进入了那间屋子吗?不,不是警卫,他们不会有那种猫科动物般的优雅动作。他看向那里,眼睛睁大了。
这个人的脸被兜帽所遮蔽。他抬起头——卡勒姆所注视着的面孔极为熟悉、却又难以言喻地陌生:那是他自己的脸。
一对杀手的蓝色双眼凝视着卡勒姆,随后眯了起来。双眼的主人轻柔地向前踏去,加快脚步,猛地甩出双臂,弹出那对刀刃,然后一跃而起。
刀刃贴上他的喉咙。阿吉拉尔猛将其拽回,随即那道冰冷而灼热、极度疼痛的裂口出现在卡勒姆的脖子上。他弯下身,咳出鲜血,他的手抬起捂住他被划开的——
——完好无损的?
——喉咙。
什么都没有。没有血。那不是真的。只是他的头脑玩的小把戏。
卡勒姆放下他的双臂,不住地颤抖,浑身被汗水浸湿。
伴随着轻柔的滴滴声,门打开了。有那么一会,卡勒姆以为他仍处于幻觉之中。他的母亲过去一直喜欢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老电影,而走入房间的那个人看起来就仿佛是从那种电影里走出来的。
索菲亚·瑞金穿着一件纯白的棉上衣,折线如刀锋般笔挺的长裤,以及一双黑色鞋子。这套衣服的风格几乎带有阳刚气,但在人们眼中她依旧只可能是一位极度迷人的女性。
或是一位天使。
“那种幻觉被我们称之为‘渗透效应’,”她在走进门的时候说道,同时将门在身后关起,“攻击性影像。昨天你所重历的暴力记忆正与你的现时视界交叠。”
“只来源于我昨天所经历的?”他问道。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那些是攻击性的记忆。其中一些来源于昨天。但并不是全部。”
在她说话间,卡勒姆从她面前转开,靠在玻璃上。警卫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但他并没有注视他们。索菲亚的话让无数情感在他体内翻搅起来。他说不上来那都是些什么,但那些情感的冲击让人不快,而其中有一种很可能是羞耻。
她走到他身前,双眼在他的脸上搜寻着:“如果你允许,”她轻柔地说,“我能够教会你如何控制他们。”
一种感情涌出,置于所有字词的最前方:愤怒。
卡勒姆的唇间发出怒吼,他的手猛地抬起,一把扣住她柔软、脆弱的喉咙。他能够挤碎她的气管。他的一部分想要这么做。但他没有动手。
他只是如此束缚着她,就像她束缚着他一样。
“退下。”索菲亚马上说道,而卡勒姆想着,不知道阿布斯泰戈的警卫是不是聪明到能够意识到,如果她还有足够的呼吸空间,足以让她大叫出声,那她就并没有受什么伤害,“这里交给我。”
她的语调平静一如往常,尽管她的脉搏背叛了那种平静;它在他手下跳动着,如同小小的、被囚禁的鸟儿。卡勒姆知道现在他掌握着主动,而他要利用这一点。
他将索菲亚压在玻璃墙上,眼角瞥见那些警卫,但他更在意的是她的反应。她是个冷静的对手,而那是——
——阿吉拉尔抓住他,刀刃划过他的喉咙——
卡勒姆僵住了,双眼因剧痛而眯起。但那只不过是一阵头痛,完全不能与他所经历的、极度栩栩如生的幻象中的那种痛苦、可怖和疯狂相提并论。
他没有放开索菲亚。痛苦冲撞着他,如同海啸无情地席卷毫无防备的海岸线。卡勒姆仅仅凭借着意志睁开双眼,吸了一口气以平定下来。
“在那机器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铭刻在基因中的、记忆。”她谨慎而平静地回答道,“借由阿尼姆斯,我们能够重新经历那些造就了今日我们的一切。”
“我在那里看到的东西……它感觉起来是真实的。”
她承受着他的目光,并小心地回答道:“那确实是真实的……在某种意义上。”
怒火席卷了他。卡勒姆猛将空着的那只手砸向玻璃。一阵让人不快的声音颤抖着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别对我说谎,”他咆哮道,“我感到……不同了。”现在,索菲亚一定会崩溃,会流露出恐惧。
但她的双眼仍保持着平静。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连她的脉搏都稍稍减缓了一些。她几乎微笑了,就仿佛她知道某些他所不知道的事。
“为什么要做出攻击行为?”她问道。
“我是个有攻击性的人。”
“更确切的问题应该是,这是谁的攻击行为。”
他不想玩她的游戏。现在不想。在他还能栩栩如生地感觉到刀刃划过脖子的触感的时候不想。
“这里是所什么监狱?”他质问道。
“这里不是监狱,卡勒姆。在阿尼姆斯里发生的事情很复杂。如果你合作,你将能够了解更多。”她的话通情达理,几乎像在闲谈。
接着,她说:“先放开我。”
这既不是个请求、也不是个命令。这句话的提出是个理性的建议,暗示着,他,卡勒姆·林奇,是个理性的人。
也许他是。也许他不是。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不断升高。他们的脸庞靠近,仿佛一对爱人。卡勒姆想要向她宣告这里握有控制权的是自己。他能够当场折断她的脖子,而这就能够让她洋洋自得的理性谈话闭嘴了,对不对?
但有一部分的他不想要这么做。她自得,是因为她非常明白她刚向他提供了唯一一件比暴力还要让他渴求的东西:某种对他自身所遭遇的事的解释。解释他们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他的嘴愤怒地抿成一条细细的线,浅而急促地用鼻子呼吸着。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自己的手上。随后,他轻柔地、仿佛正在释放那只小小的被困的鸟儿般,张开了手指。
他以为她的手会伸向她的喉咙。他以为她会马上躲到他抓不到的地方去。但她两者都没有做。
索菲亚·瑞金反而微笑了起来。
“跟我来。”她邀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