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卡勒姆想道,我一定是在地狱里,而这地狱是一片白色的荒原。
依靠睫毛遮住刺眼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他视线模糊,双眼灼热疼痛,像是两个正在燃烧的煤块嵌在他的头颅中。他的整个身体都觉得寒冷,除了双手是温暖的,似乎正在被人握住。影像闪现:蜂蜜色的光芒,轻笑,他母亲的双臂环绕着他,轻语着摘苹果的故事。
一个身影在他面前浮动,消失又出现。也许那是他死时所见到的那个天使。
他退入黑暗之中,又再度清醒过来。这里有某种医院的味道,干净却寒冷,和那白色墙壁、白色光线同样寒冷。
他怀疑天堂怎么会闻起来像消毒剂。这应该是医院。他的头脑告诉他。
也许有什么事出错了——或是,对了,也许是州长打来电话下达了大赦,然后他们在所有毒药进入他的心脏之前停掉了静脉点滴。他的双眼搜寻着白色设备部件上彩色的小光点,随后,对上了那名天使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色双眼的注视,那名注视着他死去的天使。
她的椭圆形脸庞上有一双大眼睛,四周被黑色的短发所环绕,而她的皮肤仿佛瓷器。在她的前额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非但没有破坏那种完美的光滑、反而将其衬托得更甚。她全身包裹着白衣,红色的嘴唇上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在怀疑之中,他伸出手碰触她的脸颊,想要看看她是否真实。
在卡勒姆碰到她之前,她轻柔地抓住他的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温柔又有力的手指握着。
“我是索菲亚·瑞金医生。”她用音乐般的嗓音说,语调里带着一种柔和的口音。
他试着分辨。法国?英国?这增加了她的非现实感。但她仍旧在说话,而她下面所说的话紧紧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昨天晚上六点整,你接受了处刑并被宣告死亡。因此,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知情和关心你的人来说,你都已不再存在。”
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我还活着。但我还是被困住的。
我得从这里出去。
卡勒姆的身体迟缓、不听使唤,但他强迫它服从自己的意志,笨拙地将点滴从右臂上拔去,他手脚挥动,呻吟着努力要从那张病院躺椅上爬起身。
那位天使——索菲亚·瑞金医生——完全没有动手阻止他,尽管那双注视着他的柔和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
“你最好坐下,”她建议道,“你的身体还在消解毒素。”
卡勒姆眨眨眼睛,想要调整焦距,但他的双眼疼痛:“我的眼睛……”他呻吟道,用掌根揉搓着双眼。
“你现在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虽然不太舒适,”她说,“河豚毒的药性非常剧烈,但这是我们能骗过狱医的唯一办法。”
她用轻柔的口气说出这些话,逻辑严密,就好像她能够理解:卡勒姆现在的感觉就像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卡勒姆眨着眼睛,因那不合作的双眼感到恼火,努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索菲亚·瑞金倾身向前,她的脸贴近他,她的声音抚慰人心:“卡勒姆。”
他听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转了回来。她如此美丽,让他忍不住怀疑这只是个长眠之前的梦——或者,是个噩梦。这是否是他大脑的最后一搏,叫嚣着他是存在的,是重要的?
“我是来帮你的,卡勒姆。”有多少人曾对他这么说过了?他想着。但她看起来仿佛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你可以帮我。”
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想要这么做。但随后更多的记忆回来了。不。不,她不是个天使;现在他已经清醒到可以理解这一点了。她是个医生,她绑架了他,他必须逃走。
他能够模糊地看到两道金属杆,看起来像是门把手,于是他朝它们扑过去。让他吃惊的是,它们立即打开了,他重重地摔在干净的白色地板上,喘不上气来。
两个一袭白衣的人影从他的左侧匆匆地大步走近。卡勒姆转向右边,仍然无法起身,他趴在地上,像个动物一样用前臂拖拽自己,逐渐感到自己的下肢开始跟着动了起来。他听见索菲亚的声音在身后说:“让他走。”
在一间监控室内,几个观察员监视着一些屏幕。安全负责人麦克高文身高六英尺,有着宽阔的胸膛,头发和胡须打理得很短。他半阖的双眼总是带着欺骗性的困倦,却从不漏看任何事。现在,这双眼睛正注视着卡勒姆·林奇,注视着这个死人,跌跌撞撞地进行着徒劳的爬行逃脱。
在一间办公室里,古董武器与一台美丽的三角钢琴相伴,上好的美酒和吧台椅相望。一个举止优雅的男人正坐在那里,身穿休闲的羊毛衫和黑色长裤,灰色头发和线条清晰的脸庞让实际年纪很大的他显得时髦。他注视着卡勒姆向那虚妄的自由挣扎。
卡勒姆咬紧牙关,对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懊丧地低吼。他跌跌撞撞、摇晃着冲过一道道门,踉跄着经过看护、技师、冰冷的金属墙与石头。人工照明沿着墙壁流转,仅有一点自然光透过滤窗,从高处投下来。
卡勒姆继续前行,磕绊、跌倒又执拗地重新站起,像个醉汉一般走过一棵棵树干——树干,这在这全然的室内显得极为奇异,但倒是也不会比他在此地所见到的所有其他事物更奇怪了。
不过,随着一步一步继续前行,他的双眼逐渐适应,身体开始受到控制,他开始加快速度。他蹒跚地经过一个腰后别着枪的保安,冲上台阶。保安没有阻止他。
“别碰他。”他听到索菲亚说。她在他身后,跟随着他,而她的声音给了他新的力量。她看起来尽管如同天使,但却是他的狱卒。
他跑过一道金属坡道,在双脚落地引起的回声中,进入明亮的阳光照射之下。卡勒姆猛抬起手臂,遮挡刺眼的光亮。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花园之中。
也许他终究还是死了。他没有那种想象力能编造出这一切。
这里有小径和草地,长椅和小树,还有鸟儿的歌唱。卡勒姆眯起眼睛,慢下脚步,四下环视。在这奇异的花园中,他并非独自一人。这里有看护人员,以及……病人?囚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他们穿着同样的灰色套头短袍,白衬衫,以及长裤。
制服?卡勒姆不喜欢制服。
有些人奇怪地打量着他,但其他人只是走来走去,冲自己低语,对他陡然而突兀的出现毫无兴趣。他向前走着,双眼终于调整了过来。他走向一堵矮墙,站到了上方。
在一侧,卡勒姆看见了直升机:光洁、线条流畅、毫无疑问极其昂贵。但它们引不起他的注意。在很远很远的下方,坐落着一座城市。但这并非是一座美国城市。这座城市有着摩天大楼,没错,但卡勒姆还能看到古老的教堂、清真寺、高塔。
你已经不在堪萨斯州啦。卡勒姆想道,而他体内有某种坚持粉碎了。
他是个多么大的傻瓜。他要有多愚蠢,才会相信自己有办法可以逃脱。他还活着,现在他接受这一点了,但是,再一次,他被抓住了。
然而,这一次,他并非一名囚犯。他身处于一间该死的城塞之中。
正当他站在那堵墙上,绝望、些许动摇着,一个中年黑人站上了他的右侧。他白色的胡子精心剪短了,光着脑袋。
“去吧,”他催促道,“下手吧。”
卡勒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软底鞋,上面用尼龙搭扣扣紧。这双鞋,以及他本人,有一半已经踏在墙壁边缘之外。
“跳下去。”
随后这个男人咧嘴笑起来。
卡勒姆感觉到,现在其他人的视线转向了他,但他不敢朝他们看。他在颤抖,意识到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掌控。他不知道自己是会踏前一步,选择向下跳——还是会就这么跌下去。
跳下去的想法非常诱人。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做其他人的囚徒。但随后卡勒姆想到了当他以为那清澈的死亡正打入他的血管时、那种恐惧和领悟。尽管发生了这所有的一切……他却并不想死。
一个声音从他的另一边传来;索菲亚的声音。一边肩上是魔鬼,一边肩上是天使,他思忖道。
“在这里你不是个囚犯,卡勒姆。”
听到这句话,他转头面向她,双眼怀疑地眯了起来。“在我看来却很像。”他说。
“我是来这里保护你的,”索菲亚继续说,她的身姿挺立,神态平静,“如果你能听我说完,一切都会得到解释的。但如果你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就什么也不会知道。你必须要信任我。”
信任?简直是荒谬。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绑架了他。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个囚犯,而她却站在这里,要他信任她。
但是……他还活着。
“我在哪里?”他并没有从墙上爬下来。
“你在马德里,阿布斯泰戈基金会的康复中心别栋。”
卡勒姆的双眼睁大了一会儿。阿布斯泰戈?他知道这个名字,当然了。每个人都知道阿布斯泰戈工业——从咳嗽药水到早餐谷物,所有东西都是由他们生产的。老天,他们搞不好还造了用来处死犯人的戊巴比妥和事后他们的爱人哭泣时用的纸巾。
随后他咧开嘴,开始轻声笑起来。索菲亚丝毫不受打扰地继续说:
“这是一个民营组织,致力于对人类进行完善……”
他因这疯狂、充满意味的讽刺而笑得更厉害了。他自己,和任何“人类完善”的一点点影子,都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你可真是找错了人了,他想着。
但天使还没有说完:“有了你的帮助,卡勒姆,我们可以试验一些根除暴力的新方式。”
根除暴力。
他的笑意消失了。暴力一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它高效、便捷、无需准备并且随时可以上手。一直都是如此。
但这不是真的。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麻烦,这点他知道;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精力过剩,但从不残忍,从不施虐,从不……暴力。暴力在他母亲的生命被终结的那天进入他的生活,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样拒绝起身离开,但在那之前,从未来过。
如果她真的能做到呢?如果他能够帮助她呢?
如果在某个地方、有某个孩子再也不用担心某天起床,发现自己的母亲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下午身处厨房流干血液而死呢?再也不用发现自己的父亲站在那里,手里一把奇怪的刀正在滴血呢?
索菲亚·瑞金坦然接受卡勒姆长久的凝视,她的双眼看起来……快乐。几乎是喜悦的。见鬼,在他看来她仍像个天使,哪怕药效已经消失了。
一声尖锐刺人的声响。一枚小小的飞镖突然射在卡勒姆的脖子上,他随之无声地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