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九月十八日那天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当时我的上司把我找去,说他准备调我到东海岸的萨斯梅尔工作。他说他很不情愿,但他们手头只有我掌握必要的技术,能够胜任这一特定工作,此外再无其他人选。不过,他无法向我透露任何细节;他们那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一有动静就关门闭户,躲进铁丝网后面。那地方几年前曾经是个雷达实验站,但这事儿已经了结,现在进行的实验性质全然不同,跟声音振动和音调的高低有点儿联系。
“我没什么可瞒着你的,”我的上司说,一边摘下他那副角质镜架的眼镜,抱歉地在半空挥了一下,“实际上詹姆斯·麦克莱恩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在剑桥是同学,毕业后也经常见面,但后来我们各奔东西,他一头扎在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实验里头,没少糟蹋政府的钱,自己的名声也搞坏了。我估计现在已经没人计较这些了,反正他在萨斯梅尔那边东山再起,身边带着亲手挑选的专家小组,还有政府给的补助。眼下他们卡壳了,缺一个电子工程师,因此才找上你。麦克莱恩给我发求救信号,要我担保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换句话说,他想找个不会泄露口风的伙计。如果你愿意去,那也算帮了我个人一个忙。”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能接受下来。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着实让人讨厌。天底下我最不情愿的就是离开联合电子有限公司,离开这里独一无二的研究设备,不明不白地去东海岸那边,为一个曾玷污了自己名誉,现在又要重蹈覆辙的人工作。
“你打算让我什么时候动身?”我问道。
上司脸上的表情显得越发愧疚。
“你尽快准备吧。后天行吗?我真的很遗憾,桑德斯。只希望你一切顺利,走运的话圣诞节前就能回来。我告诉麦克莱恩,借你出去只为这一个项目,不可能长期借调。我们这儿也很需要你。”
这不过是甜言蜜语的安慰话。以后这三个月,联合电子无疑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不过我还有个问题要问。
“这家伙人怎么样?”
“麦克莱恩?”我的上司顿了一下,正要戴上他那角质眼镜,这动作通常是谈话结束的信号。“我把他这种人叫作狂热分子,认准什么就不肯放手,干起事来很痴迷。不过你放心,他不会招你厌烦的。我记得他在剑桥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观察鸟类。他那会儿对鸟类迁徙有一套独特的理论,但并没有拿这个来烦我们。他差点儿放弃物理学去搞神经病学研究,仔细考虑才算作罢——他后来娶的那姑娘劝他三思而行。接着就发生了不幸。他们刚结婚一年,她就死了。”
我的上司戴上他的眼镜。他再也无话可说了,就算有,也跟这一主题无关。我准备离开屋子,他又在我身后补充了一句:“最后那条信息你听听就算了,我是指他妻子的事儿。他那边的工作人员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联合电子整理好行装,离开我舒适的住所,搭乘的火车驶出利物浦街车站,直到这时,即将面对的境遇才一股脑儿压了下来。摊上这么个让人讨厌的工作,跟一帮完全不了解的人共事,只能怪我心地善良,为自己的上司尽一份人情,显然他是出于某种私人原因才答应这位昔日同窗的。我闷闷不乐地盯着车窗外面,越发感到恼火,我的继任者听说我要去萨斯梅尔时,脸上那种惊讶表情总在我眼前晃悠。
“去那个鬼地方?”他说,“天哪,简直是笑话!他们好几年都没做过正儿八经的研究了。部里让一帮疯子掌管那个地方,就等着让他们把自己炸飞了吧。”
我还私下探听了一下其他部门的意见,得到的答复也大同小异。一位爱开玩笑的朋友在电话里劝我带上高尔夫球杆,多带点儿书打发时光。“那边的事情毫无条理,”他说,“麦克莱恩的手下把他当成了救世主,如果你不加入他们的阵营,他也不会理你。那你就可以优哉游哉,乐得清闲了。”
“好啊,我倒觉得不错。反正我需要放放假。”我言不由衷,挂上电话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我作对,心中恨意难消。
既然抱着这么一种态度,到头来没去仔细查看列车时刻表也就毫不稀奇了,这又给我平添了一层烦恼,因为我不得不在伊普斯维奇下车,等待四十分钟后搭乘一趟慢车前往瑟尔沃,也就是到萨斯梅尔的那站。当我终于到达车站,走下空空如也、劲风横扫的站台时,天上正下着雨。检票员告诉我说,通常等候这趟列车的出租车刚好在五分钟前被人叫走。
“‘三只公鸡’对面有一家汽修厂,”他补充道,“他们那儿可能还开着门,也许愿意把你送到萨斯梅尔。”
我提着行李走过售票处,心里责怪自己筹备不周。我站在车站外,不知该不该硬着头皮去“三只公鸡”碰碰运气——时间已近七点,如果找不到车,至少我可以在那儿喝点儿什么。就在这时,一辆老掉牙的莫里斯轿车开进车站前场,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从车上下来,附身去拿我的行李。
“你是桑德斯,我猜得对吧?”他笑着问。他很年轻,顶多也就十八九岁,长着乱蓬蓬的金色头发。
“是的,”我说,“我正犯愁到哪儿去叫辆该死的出租车呢。”
“你叫不到的,”他回答说,“这么个雨天,美国佬把车都叫光了,只要有轮子的全都用上,带他们从瑟尔沃跑出去了。上车吧?”
瑟尔沃是美国的空军基地,我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暗暗在心里记下,以后若有了空闲也别去什么“三只公鸡”。我看不上那些懒懒散散的美国人,断然不能与之为伍。
“不好意思,这车有点儿吵,”司机抱歉地说,驾驶着汽车东转西拐穿过镇子,一路伴着车子的噪音,就像后座底下有两只油桶来回翻滚,“我一直打算修理一下,可就是抽不出时间。顺便介绍一下,我叫瑞安,肯恩·瑞安,大家都叫我肯恩。在萨斯梅尔大家都不称呼姓氏。”
我没有搭话。我的教名是斯蒂芬,从来没人用简化的“斯蒂夫”这个名字称呼我。我越发愁眉不展,随手点上了一根烟。瑟尔沃的房舍被远远抛在后面,大路平展开阔,车子穿越一片片种着芜菁的田野,走了一两英里后,便突然爬上了一条石楠丛生的沙土小径,然后就是连番的颠簸,让我的头差点儿撞上棚顶。
我那同行者再次表示道歉。
“我本来可以带你从正门进去,”他说,“不过这条路很近。不用担心,这车的弹簧都习惯了。”
沙质的小径直达坡顶,我们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大片荒原、沼泽和芦苇,左边有一座沙丘,沙丘以外就是开阔的大海。沼泽地里交错排列着几处堤坝,一丛丛灯芯草靠着堤坝凄然而立,在风雨中摇曳着,而那些堤坝则围起了一个个阴冷的水塘,其中一两个就像是小小的湖泊,边上是围成环状的芦苇丛。
眼下的路是用炉渣和碎石铺成的,这时突然向下,沉落到前面荒凉的风景之中,像一条窄窄的丝带绕过两旁的沼泽。在很远的地方,一座方塔衬托在地平线上,显得灰暗、凝重。我们开到近前时,我看见方塔的背后竖立着一座以前用过的雷达装置的螺旋状天线,它就像盘踞在荒原之上的一只巨大的牡蛎。看来,这里就是所谓的萨斯梅尔了。这地方如此令人生畏,比我设想的还要糟糕。
见我默不作声,这位同伴大概察觉到我有些心灰意冷,扭头瞥了我一眼。
“这种光线让它显得有点儿恐怖,”他说,“但这都是因为下雨。天气总体上是很不错的,虽然风刮得厉害。我们这儿的日落令人叹为观止。”
我笑了几声作为他这番话的回应,但他并没听出其中的讽刺,或者反倒把它当成了鼓励,又补充道:“如果你喜欢鸟的话,你就来对地方了。反嘴鹬春天在这儿繁殖,今年三月,我听到过麻鸦的低吟。”
我把涌到唇边的咒骂又咽了回去——他文绉绉的措辞让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天真——我坦言自己对长毛、长翅膀的东西一概不感兴趣,动物竟然喜欢在如此乏味无聊的地方繁衍令我惊讶。我的挖苦丝毫没有奏效,只听他十分认真地说:“是啊,你肯定会感到惊讶的。”接着便把莫里斯停在一道围着高高铁丝网的大门前面。
“我去把门打开。”说着他跳下了车。我发觉我们马上就要进入萨斯梅尔的地界了。前面这片区域四面被同样的围墙围着,大概有十英尺高,让里面显得就像一座集中营。一只突然出现的阿尔萨斯狼狗令这片怡人之景大为增色,它大步从左面的沼泽地里跑出来,站在年轻的肯恩面前摇着尾巴,等着他打开大门。
“汤米式冲锋枪呢?”当他坐回驾驶位时,我问道,“要不就是那条狗的训练师正躲在沼泽地的掩体里,正在观察我们?”
这一次他终于给我点儿面子,哈哈笑了起来,把我们的车开过栅栏门。“没有枪,也没有驯狗师,”他说,“西伯勒斯[52]温顺得像头小绵羊。我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它,不过麦克会把它控制住的。”
他再次下车把大门锁上,那条狗撇下我们,掉头冲着沼泽的方向。接着,只见它突然竖起耳朵,一下子蹿进了芦苇丛里,沿着一条泥泞的窄路朝方塔那边跑去。
“那狗会赶在我们之前到家的。”肯恩说着,踩下离合器,让车子向右拐了个弯,走上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两边的沼泽被灌木丛和沙石滩所替代。
雨已经停了,乌云裂成一块块碎片,萨斯梅尔的方塔衬托在灰红色的天空上,十分醒目。我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日落美景?果真如此的话,怎么没见哪个员工跑出来欣赏呢?这条路跟沼泽地一样荒废苍凉。我们经过一个岔路进了主要入口,然后往左,朝着废置的雷达装置和那座围在库房和水泥建筑中间的方塔开去。现在,这地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被遗弃的纳粹集中营了。
肯恩把车开过方塔和那座主建筑,上了一条通往海边的小路,路的尽头是一排预制件搭成的棚子。
“我们到了,”他说,“我刚才是怎么说的?你看,西伯勒斯抢先了吧。”
那狗从左边的小路上露出头来,往棚子后面跑去。
“它是怎么训练的?”我问道,“用高保真哨子吗?”
“这么说不太确切。”我的同伴回答。
我下了车,他从后座把我的行李拿出来。“我猜,这儿是宿舍区吧?”
我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些预制的棚子至少看上去还算严实,防风防雨。
“全都包括了,”肯恩回答,“我们在这儿睡觉、吃饭,所有的工作都在这儿做。”
他并不在意我惊讶的目光,在前面领着路。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门厅,前面横着一条通向左右两边的走廊。附近一个人也没有。门厅和走廊的墙壁都刷成沉闷的灰色,地上铺着油毡。给人的印象好似一个下班后的小镇诊疗室。
“我们八点吃饭,还有不少时间,”肯恩说,“你大概想看看你的房间,洗个澡吧。”
我并不特别想洗澡,却忍不住想喝点儿什么。我跟着他走进左边的走廊,他打开一扇门,打开电灯,然后走过去把窗帘拉开。
“很抱歉,”他说,“杰纳斯喜欢在去厨房前让我们躺床上休息。无论冬夏,这些窗帘在六点半就给拉上,床罩也取下来。他很有一套日常规矩。”
我环顾四周。布置房间的人一定受过医院的专门培训。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摆设:床、洗手盆、抽屉柜和衣柜,还有一把椅子。窗户朝向正门的入口。床上的毛毯按照医院那种叠法叠好,而且还是军队医院。
“怎么样?”肯恩问道。他显得有些困惑,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感到吃惊。
“很好,”我回答,“现在能喝点儿什么吗?”
我随他再次进了走廊,穿过门厅,通过尽头的摆动门。我听到一阵轻轻的噼啪声,有人在打乒乓球,这让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们进去的那间屋子是空的,没人在里面打球,他们是在隔壁的某间屋子里。这间屋里有几把简单的椅子,一两张桌子,尽头的角落里有一个电炉和酒吧台。我那年轻的同伴走到台子后面,我注意到那里摆着两只巨大的茶壶,看上去十分可疑。
“喝咖啡还是可可?”他问道,“也许你喜欢更带劲儿的?我建议来一杯橙汁兑苏打。”
“我要来杯苏格兰威士忌。”我说。
他露出一脸苦相。那焦急不安的表情就像东道主听说他的客人要在数九寒冬吃新鲜草莓一样。
“我实在感到抱歉,”他说,“我们这儿谁都不碰酒精饮料。麦克不容许,这是他的规矩。不过你倒是可以自己带过来,在房间里喝。我真是不长脑子,刚才忘了提醒你。我们要是在瑟尔沃停一下,从‘三只公鸡’那儿买一瓶就好了。”
我看出他真心实意感到不安,便使劲控制着不让心头的怒火爆发出来,告诉他来杯橙汁也行。他松了口气,在一只高脚杯里倒了些令人作呕的液体,然后又熟练地往里面兑了些苏打水。
我觉得机会来了,该让他多解释解释,不光是他这个助理,更主要的是这里的其他情况。它是属于圣本笃会还是圣方济会,晚祷的钟声什么时候敲响?
“请原谅我的无知。”我说,“不过我在动身离开联合电子的时候,只了解很少的情况。我对萨斯梅尔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你们这儿到底在干什么。”
“哦,这你不用担心,”他微笑着回答,“麦克会把一切都给你解释清楚的。”
他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些橙汁,说了句:“干杯。”我没有举杯应和他,而是侧耳去听隔壁打乒乓球的声音。
“你刚才提到,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我们这幢房子里进行的。”我接着说。
“的确。”他说。
“但是所有人员都在什么地方呢?”我追问道。
“人员?”他重复了一句,皱起了眉头,“说不上什么人员吧,这儿只有麦克、罗比、杰纳斯——我估计你得算上杰纳斯——还有我。当然,现在你也算一个。”
我放下杯子,瞪大了眼睛。难道他这是开玩笑?不,他看上去十分严肃。他一口喝干他那杯橙汁,就像在痛饮珍馐之神赐予的美酒,然后从吧台后面看着我。
“这儿挺好的,真的,”他说,“大家在一块儿很快乐。”
对此我毫不怀疑。有了这可可,这乒乓球,再加上低吟的麻鸦,他们这支运动队简直让妇女会成员显得无比寒酸,捉襟见肘。
我的卑劣本能让我忍不住要挫伤一下这年轻人的骄气。
“那么,你在这儿是什么角色?是朱庇特教授的盖尼米得[53]吗?”
出乎我的意料,他大声笑起来,隔壁房间里的人竖着耳朵在听,打球的声音也停了。他又拿出两只干净的杯子,倒满橙汁。
“你真够机灵的,一猜就准,”他回答说,“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意思……把我从现实的土地带入怀疑的天国。哦,还是言归正传吧,我是麦克做实验用的小豚鼠,同时还有杰纳斯的女儿和西伯勒斯,那条狗。”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我本能地认出了麦克莱恩。他五十岁上下,满脸皱纹,身材高大,长着一双蓝眼睛,那颜色很是浅淡,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酒鬼、罪犯和战斗机飞行员——要我说,应该是这三者的结合。他的宽额头上,浅色的发际向后退去,坚挺的鼻子配着一个向前撅起的下巴。他穿着一条宽松的灯芯绒裤子,上面是一件大大的高领套头衫。
他的同伴是一个面色蜡黄、戴着眼镜的矮胖子。松垮垮的衬衫和短裤让他显得像一名童子军,腋下一片圆圆的汗渍也没给他增添多少魅力。
麦克莱恩朝我走过来,伸出手,大咧咧地笑着表示欢迎,似乎我从此成了他小小兄弟会的一员。
“见到你我太高兴了,”他说,“希望肯恩照顾得很周到。只可惜你初来萨斯梅尔就赶上这么个倒霉的天气,印象不佳,不过明天我们一定会尽力让你满意,对吧,罗比?”
他的声音,还有他的举止,完全像一个老派的东道主,让我觉得就像参加一次乡村狩猎会来迟了一样。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推着我走向吧台那边。
“给大家都倒上橙汁,”他说,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联合电子那边一直夸你多么了不起。现在把你派过来,我简直对他们——特别是对约翰感激不尽。当然,主要还得感谢你。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这次访问终生难忘。罗比、肯恩,我要向——你叫斯蒂芬,对吧?我们可以叫你斯蒂夫吧?——我要向你敬上一杯,祝我们合作成功。”
我强作微笑,这不自然的表情似乎僵在了脸上。罗比,也就是那个童子军,从他的眼镜后面朝我挤了挤眼睛。
“你的身体很棒,”他说,“我是这里的所谓‘杂役’。从爆炸气体到给肯恩测体温,还有训练狗,这些都是我的差事。遇到问题你尽管找我。”
我笑了起来,接着马上意识到这假声,这种类似音乐厅里喜剧演员的嗓音,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并非假装出来应景的。
我们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对着正门的房间。跟我们刚离开的那间屋子一样,四壁也是光秃秃的,里面摆着一张四个人坐的桌子。一个面色阴郁的家伙站在餐具柜边,他长着一张长脸,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
“来认识一下,这是杰纳斯。”麦克对我说,“我不清楚联合电子的伙食如何,不过杰纳斯可从来不让我们大家饿着。”
我微笑着朝这位管家点点头。他低声咕噜了一句作为回答,让我立刻察觉他不太会愿意为我跑趟腿,去“三只公鸡”买威士忌。我等着麦克莱恩做饭前祷告,看来这跟他的性格合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见杰纳斯把一只巨大的、便壶模样的老式汤盆摆在他面前。然后,我这位新上司便动手去舀那热气腾腾的橙黄色汤汁。这道汤出奇地好。随后端上来的烤多佛尔鳎鱼也十分美味,奶酪蛋酥竟轻得像片羽毛。我们这顿饭大概花了五十分钟时间,结束时我已经准备跟他们和平共处了。
吃饭时年轻的肯恩一直在讲他跟罗比两个人之间的笑话,麦克莱恩则大谈他在克里特岛的登山经历,在法国卡马格看到火烈鸟飞翔的壮观景象,以及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的画作《鞭挞耶稣》的特殊构图。最后是肯恩第一个从桌边站起来,请求允许他先走一步。
麦克莱恩点点头。“读书不要读得太晚,”他说,“太晚的话,罗比就会把灯给你关了。别超过九点半。”
年轻人笑了笑,跟我们三个人道了晚安。我询问那只在沼泽地跑进跑出的狗是不是肯恩负责训练的。
“不,”麦克莱恩断然回答,“但他需要充足的睡眠。我们去打弹子吧。”
他引着几个人走出餐厅,回到那间所谓的酒吧,我也准备在后面的房间待上半个钟头——我巴不得玩上一会儿,因为我很陶醉于自己手握球杆的样子——可当我们进了门,我看见里面只有一张乒乓球台和一块飞镖板。罗比见我面带疑惑,俯在我耳边低声嘀咕说:“他是引用了莎士比亚,这古老的尼罗河畔之蛇[54]。麦克的意思是,他要给你介绍一下情况。”说着,他把我轻轻往前一推,然后就消失了。我跟着我的领导又经过一道门,这道门是隔音的,里面的气氛变得阴冷,像是间实验室,又有点儿像诊疗所。里面显得精简、朴素,中央照明灯下甚至放着一张手术台,墙上的玻璃隔板后面摆着各种工具和瓶瓶罐罐。
“这是罗比的部门,”麦克莱恩说,“他在这儿完成全部工作,既可以研发病毒,也可以帮你摘除扁桃体。”
我没做任何评论,心里根本没打算享用童子军那令人生疑的侍奉,成为他潜在的牺牲品。我们经过实验室,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这地方你就更熟悉了。”麦克莱恩说道,打开灯,我发现我们已经到了电子部。最先看到的装置类似于几年前我们给英国邮政总局组装的仪器,那是一台能说话的电脑,尽管它的词汇量十分有限,实际发出的“声音”也很不理想。不过,麦克莱恩的魔盒附带了各种配件,让我不禁凑到近前仔细查看。
“不错吧?”麦克莱恩说,就像一个骄傲的父亲炫耀自己的新生儿一样,“我给它取名叫‘卡戎一号’。”
我们一般都喜欢为自己的发明起上一个昵称,当年为英国邮政总局研发的设备取名叫“赫尔墨斯”就十分恰当,将其比作有翼的信使。但是说到卡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冥河上运送亡魂的渡船夫的名字。我只能把这归结为麦克莱恩特有的幽默。
“这仪器能做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它有好几个功能,”麦克莱恩回答,“我回头再给你解释,不过你应该重点关注语音机制方面的问题。”
他也跟我们在联合电子一样,经历过最初的摸索过程,但结果却迥然不同。仪器的声音再现十分完美,音节之间毫无不连贯的感觉。
“我把计算机用于催眠领域的一些实验,”他接着说,“这就要把一系列问题进行编程处理。答案随后反馈到计算机中,然后用这些答案来限定接续而来的问题。你觉得这怎么样?”
“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回答说,“你们已经遥遥领先,走在别人的前面了。”
我打心眼儿里感到震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同时又做得如此保密。我们在联合电子那边一直认为自己取得了这一特定领域的最高成就。
“不错,”麦克说,“你们的专家也做不出什么改进了。卡戎一号会有很多用途,特别是在医疗领域。今晚我就不详细解释了,只能告诉你它首先跟我所从事的一项实验有关,部里对此一无所知。”
他笑了笑。我心想,大概现在就要触及我的上司提到的“莫名其妙的实验”了吧。我一言不发,麦克莱恩移步到另一台仪器边。
“这个才真正跟政府有关,”他说,“特别是军方的那帮家伙。你自然了解,爆炸是很难控制的。飞机穿透音障时,任何一种窗户玻璃都可能发生碎裂,但我们无法对个别的窗玻璃,或者说个别的靶标实施破碎。卡戎二号就是干这个用的。”他几步走到一个柜子那儿,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放在墙边的工作台上。然后他打开这第二个装置的开关,玻璃瓶簌簌裂成碎片。
“很棒吧,你不觉得吗?”麦克莱恩说,“当然是在远距离上使用的,让你对某个远距离的目标实施重大破坏。我个人对爆炸不感兴趣,但军方会找到合适的用途,发挥它的威力。这不过是传输的特殊方式而已。不过,我特别关注的是个体间的高频响应,还有人和动物之间的。这些情况我一直对我的投资雇主保持缄默。”他把手指放在第二台装置的另一个控制按键上。“把这个往下一按,你感觉不出任何差别,”他说,“这是我控制西伯勒斯的。人类无法捕捉这种呼叫信号。”
我们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几分钟后,我听到狗在门外抓挠的声音。麦克莱恩把它放了进来。“好啦,乖孩子,躺下。”他转过身来,面带微笑,“这实在算不了什么,它刚才离这儿不远,就在房子的另一头。不过我们完全可以让它在远距离听从召唤。这在紧急情况下非常有用。”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但愿杰太太能原谅我。”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毕竟刚刚九点过一刻。再说,我也喜欢多炫耀一会儿。”他那小男生的笑容一下变得很有感染力。
“你准备干什么?”我问道。
“让她的小女儿接电话,如果已经睡了就叫醒她。”
他又调了调设备,然后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大约两分钟后,电话响了起来。麦克莱恩走到电话那边。“喂?”他拿起听筒说,“对不起,杰太太,只不过是做个实验。要是我把她吵醒了,那我表示非常抱歉。是的,让她接吧。喂,尼基。不,没事儿的。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好好睡吧。”他放回听筒,弯腰拍了拍蜷缩在脚边的西伯勒斯。
“小孩子,就像狗一样,特别容易训练。”他说,“或者说,他们用于捕捉这种信号的第六感高度发达。尼基有她自己的信号,就像西伯勒斯也单有一种信号一样,她的智力发展迟缓,这让她成了绝好的研究对象。”
他像拍那只狗一样拍了拍他的魔盒。然后,抬头看了看我,笑了。
“你有问题要问?”
“当然了,”我回答,“首先,这种训练的具体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证明某些高频信号不仅具有破坏能力,其潜能还可用于控制动物体内的感应机制,包括人类的大脑?”
我表面上故作沉着,心里却在打鼓。如果萨斯梅尔做的就是这么一类实验,那么,它被人讥讽为疯子的天堂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克莱恩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当然,可以说卡戎二号的性能恰好说明了这一点,”他说,“尽管这不是我的本意。到头来,部里会感到非常失望。不,我个人正尝试解决一些更为深远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卡戎一号和二号的问题,我们今晚就适可而止吧。走,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们从狗刚刚抓挠过的那扇门走了出去,门外是另一条走廊,它最后通到了整幢建筑的后门。麦克莱恩拔去门闩,我跟着他出了大门。雨已经停了,外面的空气冷冽清爽。夜空朗朗,繁星璀璨。远在沙丘的轮廓线之外,我能听见大海拍击沙石滩发出的阵阵轰鸣。
麦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大海,然后抬头看着星星。我点上一支烟,等着他开口说话。
“你有没有经历过闹鬼的事儿?”他问道。
“你是指晚上到屋子里乱撞的吵闹鬼?”我说,“没有,我没有这种经历。”我递给他一根烟,但他摇了摇头。
“刚才你亲眼目睹的东西,”麦克莱恩说,“玻璃瓶子震成碎片,跟那是一回事。是电能,电能被释放出来。在我发明出卡戎之前,杰太太已经让物件碰撞的声音困扰很久了。他们住在海岸警卫队的小屋里,平底锅什么的时常自己摔在地上。当然了,这都是因为尼基。”
我怀疑地盯着他:“你是说那个孩子?”
“是的。”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在原地踱来踱去。“不用说,她对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他继续说,“她父母也不知情。这只是心灵能量的爆发,从她的情况来看,能量非常之强,因为她的大脑不发达,这是由于她是同卵双胞胎里唯一存活的那个,所以能力增加了一倍。”
这就有点儿让人无法接受了,我笑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我。
“你难道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他问道。
“没有,”我承认道,“但说实话……”
“那就对了,”他打断我的话,“的确没有任何人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这种所谓的现象有几百上千的例证,而且几乎每次都有报道证明,有个智力水平低下的孩子或者其他什么人,当时就在现场。”他又继续踱着步子,我跟在旁边,那只狗在我们脚边寸步不离。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
“怎么样?”他接下去说,“这表明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尚未开发利用的能量源,等待被释放出来。你可以把它称为第六种力量。这股力量的运作方式跟我刚才在卡戎上释放的高频脉冲相仿。这就给那些所谓的神秘的通灵现象,诸如心灵感应、心理预知等,提供了解释。我们在这些电子装置中开发出的能量跟杰纳斯的孩子拥有的能量相同——完全没有区别。眼下,我们只能控制其中一个,控制不了另一个。”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不知道这种讨论会将我们引向何方。上帝知道生命已经足够复杂,无意再去探查可能潜伏在人类体内的这种无意识的力量,尤其是它的连接环节必须首先是一只动物,或是一个白痴孩子的话。
“那好,”我说,“所以你就开发你所说的第六种力量。不仅是杰纳斯的女儿的,还有所有的动物、智力欠缺的孩子,最后把全人类的都给开发出来。你让我们弄碎玻璃杯,让平底锅满天飞,用心灵沟通的方式传递信息,如此等等。但这些难道不会为我们平添烦恼,让我们最终陷入自己引发的大混乱吗?”
这一次是麦克莱恩哈哈笑了起来。不觉间我们来到一块高地的脊背上,越过对面的沙丘眺望远处的大海。长长的砂石海滩绵延而去,看不见尽头,就像它后面茫茫的沼泽一样平淡无奇,令人乏味。大海发出阵阵单调的轰鸣声,吮吸着一颗颗被它裹挟的鹅卵石,把力量聚拢起来,再一次次将它耗散。
“这种事情无疑会发生,”他说,“但这不是我的本意。一个人应该抓住面前的有利时机,为第六种力量找到合适的用途。我想让这种力量在躯体死亡后继续为他工作。”
我把烟扔在地上,看着烟头上的红光闪了一下,就被沾湿的尾巴压灭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正盯着我,想要看看我对这些话的反应。我一时说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疯了。不过,他身上的确隐约有种让人喜欢的东西——他耸着肩膀站在那儿,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配上那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和老式高领套衫,活像一个发育过快的男学生。
“我是非常认真的,”他说,“你知道,这种能量是存在的,在死亡的那一刻离开躯体。你想想,这么多世纪以来造成了多大的浪费;我们死的时候,这份能量就全都逃逸出去了,原本可以用来造福人类的。当然了,老早就有种说法,人死的时候灵魂从鼻孔或者嘴巴逃离肉体——希腊人对此深信不疑,现在某些非洲部落也信这一套。你我二人都不关心什么灵魂,也知道我们的躯体一死,头脑的智慧也行将消失。但生命的火花不会死亡。生命之力将变成一种能量,不受控制,迄今为止……还未被利用起来。它无处不在,我们现在在这儿说话,它就盘旋在我们的上方,围绕在你我身边。”
他再次挺直身子,抬头望着天上的繁星,我心里暗想,到底是多么深重的内心孤独,才会让他徒劳追寻这无法捉摸的东西?我猛然想起他早早失去了妻子的事。毫无疑问,这套空洞无谓的理论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恐怕这要让你耗尽毕生精力去证明的。”我对他说。
“不会,”他回答说,“最多也就一两个月。我还没有跟你提起卡戎三号吧,你看,它有一个内置的存储单元,用来接收和储存能量。或者更确切点儿说,在第六种力量出现时把它接收和存储下来。”他停顿了一下,用好奇、质询的目光瞥了我一眼。我等他往下说。“基本工作已全部做完了,”他说,“我们正全力准备进行一场伟大的实验,到时候,卡戎一号和三号联机运行,只是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经过充分培训,届时能够熟练操作这两部装置的人。我要对你开诚布公。你的那个萨斯梅尔前任不愿合作。不错,在你来以前有过一个人。我请求你在联合电子的上司,别把这些告诉你——我宁可亲自跟你说。你的前任拒绝合作,原因是这让他感到良心不安,我也尊重他的决定。”
我瞪大了眼睛。我倒不是奇怪有人拒绝合作,只是看不出这里怎么牵涉进了道德问题。
“他是个天主教徒,”麦克莱恩解释说,“他相信灵魂存在,寄居在炼狱之中,他无法接受把生命之力束缚起来,让它为尘世服务这类想法。而我刚才对你说过,这恰恰就是我的意图所在。”
他转过身来,背着大海,沿着来时经过的路往回走。那片预制厂棚的灯火已经全部熄灭,想必我们要在那儿吃饭、工作、睡觉,一起度过未来的八周时间。在厂棚的后面隐约浮现出废弃雷达站的方塔,那座人类创造力的纪念碑。
“联合电子的人跟我说,你没有什么宗教上的忌讳,”麦克莱恩继续说,“我们在萨斯梅尔的其他人也没有这类问题,尽管我们乐于认为自己富有献身精神。年轻的肯恩有他自己的比喻,说这就像把你的眼球捐给医院,或者把你的肾脏放入冷库一样。这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而不是他。”
我突然想起自己跟那年轻人在酒吧里说的话,他给我倒橙汁时说自己是只小豚鼠。
“肯恩在这里担当的是什么角色呢?”我问道。
麦克莱恩停下脚步,直盯盯地看着我。
“这孩子有白血病,”他说,“罗比最多给他三个月时间。不会有什么痛苦。他的勇气十分惊人,一心相信这个实验。实际上尝试很有可能以失败告终。如果失败了,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他怎么都会失去生命。如果我们成功了……”他顿了一下,仿佛胸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情感,让他喘不过气来。“如果我们成功了,你知道将意味着什么?”他说,“我们就会最终为徒劳而难以忍受的死亡找到答案。”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外面已是阳光灿烂,我从卧室的窗户顺着柏油路眺望那座废弃雷达站的塔楼,它像一个岗哨盘踞在那儿,朝向远处的沼泽,下面是空空的库房和锈迹斑驳的铸铁。我当下做出决定,马上离开这儿。
我刮了脸,又洗了个澡,然后出门去吃早餐,拿定主意对每个人都要谦恭有礼,吃完饭就立刻要求跟麦克莱恩单独谈五分钟。我要搭乘最早离开的火车,运气好的话下午一点就会返回伦敦。如果联合电子那边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也是我的上司背黑锅,不用我自己担着。
餐厅里空空如也,只有罗比一个人,正在对付面前一整盘的腌鲱鱼。我简单地说了句早上好,便径自去取熏肉。我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早报可读,只得硬着头皮跟他聊上几句。
“早晨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正全神贯注地解剖他的鲱鱼,那技巧堪比行家里手。随后,他那假声从桌子对面传递过来。
“你是打算要退出吗?”他问道。
他这么一问着实令我惊讶,我也讨厌他那嘲讽的腔调。
“我是个电子工程师,”我回答说,“我对心理研究不感兴趣。”
“当年利斯特[55]的同事没人关心消毒法的发明,”他回答道,“回过头来看,这些人真是愚蠢之极。”
他叉起半条鲱鱼放进嘴巴嚼了起来,两眼透过他那副双向焦点的眼镜注视着我。
“这么说,你相信第六种力量那一套?”我说。
“你不信吗?”他闪烁其词。
我把盘子往边上一推,表示抗议。
“跟你这么说吧,”我开口道,“我可以接受麦克莱恩有关声音的那些工作。他解决了语音制作的难题,这是我们在联合电子未能实现的。他研发出一套系统,可以让动物捕捉到高频段的声波信号,似乎一个痴呆儿童也能接收到这种信号。前者我给他打满分,不过至于后者,我很怀疑其中有什么潜在的价值。说到他的第三项计划,在躯体死亡时捕捉它的生命之力——不管他怎么称呼这东西吧——如果有人把这事儿透露给部里,你们老板就甭想在外面待着了。”
我觉得我已经跟罗比把话说明白了,便继续吃我的熏肉。他已干掉了那盘子鲱鱼,正在往烤面包上抹果酱。
“你亲眼见过死亡吗?”他突然问道。
“说实话,我没见过。”我回答说。
“我是一个医生,这也算我本职工作的一部分。”他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在医院、在家里、在战争结束后的难民营多次目睹过死亡。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在萨斯梅尔,我的任务就是守在这个勇气过人、非常可爱的小伙子身边,不管他的生命还有最后几个小时,还是几个星期。我总可以帮上点儿忙。”
我起身把盘子端到餐具柜那边,然后又回到桌前喝咖啡。
“我很遗憾。”我说。
他把烤面包架往我这边推了推,但我摇了摇头。早餐我通常不喜欢吃太多,今天早上尤其没什么胃口。外面的柏油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在窗边探了探头,是肯恩。
“你好,”他笑了笑说,“早上天气很棒。要是麦克在控制室那边用不着你,我带你出去转转。我们可以去海岸警卫队的小屋那边,越过萨斯梅尔悬崖。你有兴趣吗?”他把我的迟疑当成了默许,“好极了!罗比我们就没必要问了。他整个上午都得待在实验室,幸灾乐祸地研究我的血液样本。”
脑袋从窗边消失了,接着我听见他在旁边的厨房窗户叫杰纳斯。我跟罗比都没说话。我无法忍受继续听他嚼烤面包的声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哪儿能找到麦克莱恩?”我问。
“在控制室。”他回答,继续吃他的烤面包。
这件事情最好速战速决。我沿着昨晚走过的路线,穿过摆动门进入实验室。不知何故,中央照明灯下的那张手术台现在有了更多的意义,我尽量不去看它。我穿过房门往另一头走去,看见麦克莱恩就站在卡戎一号跟前。他向我招了招手。
“处理单元出了点儿轻微的故障。”他说,“昨晚我就注意到了。我相信你能解决。”
时机已到,我要表达自己的遗憾,告诉他我已决定拒绝加入他的团队,打算立即返回伦敦。不过我没这么做。相反,在他解释电路设置的当口,我走到近前,站在了计算机旁边。让我违反本意的是职业上的自尊自傲,或者也可以说是同行间的嫉妒,加上一种强大的好奇,想弄清眼前这部机器何以胜过我们在联合电子研发的同类仪器。
“那边墙上有几件工作服,”麦克莱恩说,“你去穿上,然后咱们把故障修复一下。”
从此我便陷入了迷失,或者更准确地说,我被征服了。不是被他荒唐的理论,也不是被任何将要进行的有关生死的实验;我被卡戎一号的至善至美,被它的卓越性能所折服。用美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电子设备或许有点儿奇怪,但我觉得再恰当不过。这里包含着我的所有热情、所有情感;自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投入到这种东西的创造之中。它是我的毕生事业。至于我所协助研发和完善的机器最终用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感兴趣。我的任务是让它们达到设计的性能。在到达萨斯梅尔之前,我没有其他生命目标,只是在尽我所能,把事情做好而已。
卡戎一号唤醒了我内在的其他某种东西,某种力量的意识。只要对那些操控按钮稍加摆弄,我就明白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弄清那些控件的详细知识,然后才能控制整个布局,其他都无关紧要。不过在第一天中午之前,我不但找到了故障,还把这个小毛病修好了。麦克莱恩现在变成了麦克,我的名字简化成斯蒂夫也不那么刺耳了,这里一整套稀奇古怪的建构也不再令人恼火或沮丧。而我,已经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
吃午饭的时候罗比看见我,并没有显得吃惊,也没提到我们早餐时说的话。下午晚些时候,我得到麦克的许可,跟着肯恩去外面散步,完成当初的许诺。跟这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在一起,你简直无法想象死亡正在向他逼近,我也尽量不去想它。也许麦克和罗比都搞错了,不过感谢上帝,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疲劳的迹象,走在前面引路,笑着跟我聊天,穿过沙丘朝大海走去。阳光明媚,空气寒冷而清新,甚至头天晚上显得荒凉乏味的长长海岸也充满了魅力。沉重的砾石现在变成了沙滩,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一直陪着我们的西伯勒斯现在蹿到了前头。我们把棍子扔到海里,让它捡回来,大海看上去了无生气,毫无威胁地轻轻拍打着岸边。我们没有谈萨斯梅尔或任何与它有关的事情;肯恩饶有兴致地说起瑟尔沃的美军基地发生的奇闻趣事,算是给我解闷,十个月前他在那儿做过地勤,后来才被麦克调到这里。
西伯勒斯突然像小狗那样,冲着扔出去的棍子汪汪叫了几声,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站着,对着风头竖起了耳朵。然后,它顺着我们来时的路线大步往回跑去,它那轻盈的黑褐色身影很快便隐入远处砾石和沙丘那暗淡的背景,消失掉了。
“它听到了卡戎一号的呼叫信号。”肯恩说。
当我头天晚上看到麦克操控仪器,让狗过来抓门,一切显得十分自然,但现在是三英里外的荒滩,那狗就这么一下子跑回去了,这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很有效,对吧?”肯恩说。
我点了点头,但是猛然间,因为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事件,我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继续散步的热情顿然消失。若我是独自一人,情况或许有所不同。但是,有这个男孩子在我身边,让我不禁想到了未来,想到麦克心里的计划,想到眼前好几个月的时光。
“想回去吗?”他问我。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罗比在早餐时的提问,尽管含义有所不同。“就随你吧。”我无所谓地说。
他转身向左,我们沿着斜坡往海滩上的悬崖攀爬,每一步都滑溜溜的。到达山顶时我早已气喘吁吁。肯恩却面不改色,笑着伸出手来拉我。周围到处是石楠花和灌木丛,风迎面吹来,比在下面的时候更强劲。四百码左右的远处有一排海岸警卫队的住所,那赤裸裸的白色小屋衬托在地平线上,很是显眼,一扇扇没有遮板的窗户映射着火红的夕阳。
“走,我带你问候一下杰太太。”肯恩建议道。
我只得勉强跟着他,但心里讨厌这样突然造访他人。再说,其貌不扬的杰纳斯的家对我毫无吸引力。当我们走到近前,我发现只有远处的那座房子里有人居住,其他的房子看上去荒废多年,显得破败零落。有两座房子的窗子也是破的。花园无人经管,乱草横生。一个个邮筒东倒西歪插在潮湿的地上,腐烂的木桩上缠着一截截烂铁丝网。在住了人的那个小屋前面,一个小女孩探身趴在木门上。一头黑色的直发拢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她的眼神暗淡无光,嘴里还缺了一颗门牙。
“你好,尼基。”肯恩招呼道。
孩子愣了一下,然后慢慢从门前闪开。她愁眉苦脸地指了指我,问道:“这是谁?”
“他叫斯蒂夫。”肯恩回答说。
“我不喜欢他的鞋。”那孩子说。
肯恩笑了起来,打开门,那孩子趁机想往他身上爬。他轻轻把她拉到一边,经过短短的甬道朝开着的房门走去,一边喊着:“杰太太,你在吗?”
一个女人出现了,跟她的孩子一样面色苍白,头发也是黑色的,一看见肯恩,她那忧虑重重的脸上立刻绽出了笑容。她请我们进来,一个劲儿为屋里的杂乱无章表示道歉。肯恩介绍说我是斯蒂夫,我们两个在前屋就这么傻站着,显得很不自在,屋子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孩子的玩具。
“我们已经喝过茶了。”肯恩回答着杰太太的询问,但这女人坚持说水壶刚刚烧开,随后便消失在隔壁的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端了一只棕色的大茶壶和两套杯碟。说什么也没用了,现在只能在她的眼皮底下硬着头皮往下咽,那孩子一直黏在肯恩身上,恶意十足地盯着我脚上那双清白无辜的帆布鞋。
我给这位年轻同伴的表现打满分。他跟杰太太寒暄着,用手拍着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尼基。我一直沉默着,看见壁炉上的显要位置摆着一张孩子的照片,心里纳闷怎么会有如此差别,因为照片上的孩子比本人显得可爱多了。
“这儿的冬天很冷,但冷得让人神清气爽。”杰太太说,那双悲伤的眼睛定在我身上,“我总是说,宁可要霜冻,也不愿意这么潮湿。”
我表示同意,同时摇头不让她再给我添茶了。就在这会儿,那孩子突然身子一挺,僵直地站了一会儿,双眼紧闭。我担心她是不是会哭闹起来。接着,她相当平静地说了一句:“麦克要找我。”
杰太太低声说了句抱歉,走进了客厅,我听见她在拨电话。肯恩在一旁照看着孩子,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我感到有点儿不舒服。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杰太太对着电话说了几句,然后叫道:“尼基,快到这儿来,跟麦克说话。”
孩子往房间里面跑去,这是我们来这儿后第一次看她活泼起来,脸上甚至有了笑容。杰太太从里屋出来,对着肯恩笑了笑。
“麦克有话跟你说。”她说。
肯恩起身走进客厅。现在只剩下我单独跟孩子的母亲待着,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实在没辙了,我便朝着壁炉上面的照片一点头,说:“尼基的这张照片真好。我想,应该是几年前拍的吧?”
令我吃惊的是,这女人两眼溢满了泪水。
“那不是尼基,是她的双胞胎姐妹,”她回答说,“我的小潘妮。她们两个刚满五岁,她就离开了我们。”
我尴尬地表示歉意,却被那个孩子给打断了。她从里屋径直朝我走过来,也顾不得我那倒霉的鞋了,把她的手往我膝盖上一放,通报说:“麦克说了,西伯勒斯已经回去了。你和肯恩可以回家了。”
“谢谢你。”我说。
我们离开那排小屋,走上灌木和石南花丛中的小径,抄了一条近路穿过沼泽返回萨斯梅尔。在路上我问肯恩,卡戎是不是像我看见的那样每次都灵验,能够唤醒那孩子潜在的智能。
“是的,”他说,“我们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罗比认为超短波本身可能具有治疗作用。麦克不同意。他认为他发出呼叫信号时,把尼基与他所说的第六种力量连接起来。因为她有个死去的孪生姐妹,所以力量加倍了。”
听肯恩的口气,这种异想天开的理论像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你是不是说,发出的呼叫信号被那死了的孪生姐妹以某种方式接收到了?”我问。
肯恩笑了起来。他脚下的步子走得很快,让人很难跟上。
“你是说精灵鬼怪那种事儿?”他问了一句,“老天爷,不是的!可怜的潘妮除了电能,什么都没留下,这种电能仍然依附在她那活着的孪生姐妹身上。就因为这一点,尼基才成了非常有价值的实验对象。”
他笑着瞥了我一眼。
“我走的时候,麦克也准备把我的能量开发出来。到底怎么做你就别问我了。我也不知道。但我很愿意让他尝试尝试。”
我们继续走着。在我们两侧,沼泽地上散发着死水的酸臭味。风变得更猛了,吹得芦苇弯下了腰。前面隐约出现了萨斯梅尔方塔那阴森的轮廓,在赤褐色的天幕上投下一片坚硬的黑影。
在随后的几天里我把发声单元调试到令我满意的程度。我们依照联合电子那边的做法,预先将磁带进行编程,输入机器,只是词汇更加广泛,其中包括呼叫信号“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随后是一系列数字,语音十分清晰。接着就是提问,问题大都很简单,比如“你好吗?”“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进而是一些事实陈述,比如“你没跟我们在一起,你现在是在瑟尔沃。时间返回到了两年以前。告诉我们你看见了什么。”诸如此类。我的任务是控制声音的精确度,程序方面由麦可负责,如果我觉得问题和陈述显得空洞无物,它们发出的声音无疑会让他有所感觉。
周五他告诉我,他认为卡戎已经调好了,准备在第二天使用,罗比和肯恩都通知到了,上午十一点准时开始,麦克将亲自操控,我则守候在一旁。我应该站在我曾见过的那盏灯下,充分准备应对将要发生的一切。奇怪的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我守在隔壁实验室自己的位子上,肯恩则四肢平摊,躺在那张手术台上。
“没事儿,”他对我挤了挤眼睛,“罗比不会把我四分五裂的。”
在他脑袋上方有个麦克风,伸出的导线一直通到卡戎一号那边。墙上闪烁着一个黄色的“待机”指示灯。接着,灯光变成红色。我看见肯恩闭上了眼睛。然后,卡戎发出了声音。“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接着是一系列数字,停顿了片刻,提出了问题,“你好吗?”
肯恩回答说:“是的,我很好。”但我注意到,他的声音少了惯有的活力;它毫无起伏,降了一个调。我瞥了一眼罗比,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他进入了催眠状态。”
原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意识到声音单元的全部意义,明白了不断完善它的重要性。肯恩被这种电子语音所操控,进入了催眠。程序里附带的问题不是随便设置的,而是专为他录制的。其中的含义远比看到狗或孩子听从远处发来的呼叫信号更让我感到震惊。当肯恩打趣地说“去上班”这句话时,他所指的就是这些事情。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那声音问。
长长的一段停顿后的回答听上去很不耐烦,几乎可以说是烦躁不安。
“受不了这么无所事事空等。希望它快点儿到来。要是能尽早了结,鬼才会在乎呢。”
我这简直是在听别人的忏悔,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前任拒绝干这份工作。我注意到罗比正在盯着我;这次展演不仅是示范肯恩在催眠状态下服服帖帖的合作——因为这种情况显然已经被验证了几十次——而且也是在测试我的神经,考验我的勇气。这番折磨继续着。肯恩在述说的一番话大多令人于心不忍,我不想在此重复。这些内容揭示了他生命中意识不到的压力,这种压力从未显露在外,无论是别人还是他自己都无从知晓。
这次麦克使用了一个我没听说过的程序,程序结束时说了这么一段话:“你不会有事的,肯恩。你并不孤单。每一步都有我们陪在你的身边。好吗?”
那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好的。”
然后又重复了几个数字,速度更快,最后说了一句:“醒来吧,肯恩!”
男孩舒展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了看罗比,再看看我,咧开嘴笑了。
“老卡戎把它那套都做了一遍?”他问道。
“百分之百。”我回答说,我的声音热情得有点儿虚假。
肯恩滑下手术台,他上午的工作到此为止。我朝麦克走了过去,他还站在控制台那儿。
“谢谢,斯蒂夫,”他说,“你现在应该明白卡戎一号的基本需要了。电子声音,加上按计划设置的程序,剔除我们一方的情感成分,这些都是最基本的需要,只等时机成熟。正因如此,才让肯恩跟机器协调一致。他的反应非常出色。不过,如果那个孩子跟他在一起,效果就会更好。”
“孩子?”我疑问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他回答说,“尼基是实验的重要组成部分。她也经过调整,适应了这台仪器的声音,他们两个聊起来的时候,快活得像一对蟋蟀一样。当然了,事后两个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停顿了一下,像罗比刚才那样紧紧地盯着我,“肯恩最后必然会陷入昏迷。到了那时候,那孩子就成了我们唯一跟他连接的媒介。现在我建议你借上一辆车,去瑟尔沃给自己买杯酒喝。”
他转身离开,崚嶒的身形显得泰然而沉静,让人联想到一只敦厚仁慈的猛禽。
我没去瑟尔沃。我出了门,越过沙丘朝海边走去。眼前的大海不再平静,海面上浪涛汹涌,形成深壑般的波谷,继而又呼啸着扑向砾石滩。几英里外的海滩上,一群美国空军军校学员在练习吹军号。刺耳的音符和不成调的噪音随风吹到我耳边。不知何故,那几乎遗忘的黑人灵歌涌上我的脑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把整个世界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把整个世界掌握在自己手中……
接下来的几周时间,展示工作每三天重复一次,变换着不同的操作程序。麦克和我轮流负责操控。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古怪离奇的集体活动成了一项日常事务。
正如麦克所说,如果孩子在场的话,痛苦就会轻一些。她父亲把她带到实验室来,我们让她跟已经处于受控状态的肯恩待在一起。那孩子就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头顶上也有一只麦克风,用来录制她的话音。跟她解释说肯恩睡着了。接着,轮到她接收来自卡戎的信号,以及跟肯恩不一样的一组数字,此后她就处在控制之下了。他俩一道工作时使用了一个不同的程序。卡戎把肯恩带回以前的时间,让他处在与尼基相同的年龄,机器发出声音说:“你现在是七岁。尼基来找你玩了。她是你的朋友。”给孩子灌输的信息也很类似:“肯恩来找你玩了。他是个男孩,跟你一般大。”
随后两人便聊了起来,卡戎不去打断他们,产生的效果令人惊奇——我相信,这是在最近几个月逐渐积累起来的——两个人现在成了异常亲密的“临时”朋友,相互间毫无隐瞒,玩着各种假想出来的游戏,交换各自的看法。平日里尼基又迟钝又沉闷,在仪器的控制下却显得天真快活。每次操作后,都要把录下来的谈话分析一遍,把两个人日渐紧密的关系记录下来,以此作为进一步编程的指导材料。肯恩在有意识的时候,只把尼基当成杰纳斯的痴呆孩子,一个不幸的研究对象,对她没什么兴趣。他全然不知受到控制时发生的事情。至于尼基那边,我就说不太准了。某种直觉让她亲近肯恩,一有机会就去黏着他。
我问罗比,杰纳斯这对父母对这些操作是什么态度。“为了麦克,他们什么事情都心甘情愿,”他对我说,“他们认为这有助于尼基发育。双胞胎的另一个是正常的,这你知道。”
“他们不了解肯恩的情况吗?”
“了解他就要死了吗?”罗比说,“这一点已经告诉他们了,但我不知道他们理解没有。换了另一个人,看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不是也理解不了?”
我们是在酒吧进行这番对话的,从我们站的地方可以看见肯恩和麦克在后面房间赛起了乒乓球。
十二月初我们这儿闹了一场恐慌。部里发来一封信,询问萨斯梅尔实验的进展情况,他们是否可以派人巡视一下?大家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由我出面去伦敦一趟,稳住他们。当时我正全身心地跟着麦克实施他的计划,只在城里做短暂停留,对那些官方人物成功游说了一番,告诉他们访问时机尚不成熟,我们希望圣诞节前向他们展示自己的成果。他们的兴趣显然在于卡戎二号的爆炸潜能,对麦克的研究意图一无所知。
我返回萨斯梅尔,走下车站时的心情与三个月前大相径庭,那辆莫里斯在那儿等着我,但驾驶室里看不见肯恩的笑脸,杰纳斯代替了他。这家伙一直不怎么爱说话,耸耸肩回答我的询问。
“肯恩得了感冒,”他说,“罗比让他卧床休息。”
一回到住所我便直奔那孩子的房间。他看上去脸色发红,但还是跟往常一样精神十足,对罗比一肚子怨气。
“根本就没什么事儿,”他说,“我不过是在沼泽里偷偷抓一只鸟的时候把脚弄湿了。”
我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有关伦敦和部里的玩笑话,然后就去向麦克汇报。
“肯恩稍稍有些发烧,”他说,“罗比做了血液测试。情况不太好。”他停顿了一下,“有可能时候到了。”
我顿时感到一阵发冷。过了一会儿,我把伦敦的情况讲了讲。他听完点了点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现在来这儿。”他说。
我在实验室见到了罗比,他正忙着鼓捣载玻片和显微镜,全部心思都放在手头的活计上,没时间跟我说话。
“现在还言之尚早,”他说,“要再等四十八小时才能知道是好是坏。右肺部有感染。白血病患者最怕这个,可能是致命的。你去陪陪肯恩吧,让他高兴点儿。”
我端着一台便携式留声机去那孩子的卧室。我挑了十多张唱片,他看上去很开心,后来便打起了瞌睡。我一个人坐在那儿,不知该做些什么。我感到口干舌燥,不停地咽着唾沫。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千万别发生那种事。”
晚餐时大家无话找话。麦克谈到自己在剑桥上学时发生的事,罗比回忆起他参加过的橄榄球赛——他在盖斯球队当过争球前卫。我一直没怎么说话。饭后我去跟肯恩道晚安,但他已经睡着了。杰纳斯待在那儿,坐在他旁边。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床上一躺,想睡前读点儿什么,但心思集中不起来。海上浓雾弥漫,海岸的灯塔那边每隔几分钟便传来低沉的雾号声。此外再无其他声响。
第二天早晨麦克在八点差一刻来到我的房间。“肯恩的情况更糟了,”他说,“罗比去做输血准备。杰纳斯当他的助手。”杰纳斯是受过训练的看护员。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帮我把卡戎一号和三号准备好,进入工作状态,”他说,“如果肯恩没有响应,我有可能决定实施冥河行动的第一阶段。杰太太已经收到通知,我们可能需要那孩子到场。”
我穿好衣服,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一刻已经来临,为此我们训练了两个半月。但这毫无作用。我匆匆喝了几口咖啡就去了控制室。通向实验室的门被关上了。他们已经把肯恩带到这里,正在给他输血。麦克跟我两个人在两台卡戎上忙活着,检查一切是否运行正常,省得到时候出现故障。程序、录音带、话筒已经全部就绪,随后进入了待机状态,等着罗比把报告带过来。我们在十二点半左右看到了报告。
“稍有改善。”他们把他送回自己的房间。大家都去吃了点东西,让杰纳斯继续照看着肯恩。今天大家就不必没话找话了,手头的工作占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感到平静、镇定。一上午的工作我做得有条不紊。麦克提出午餐后去打乒乓球,若是换在前一天,我会对他这种建议感到吃惊,但今天看上去完全正常。在打球的空闲我从窗口往外看,见到尼基跟着杰纳斯太太在外面四处溜达着,那个奇怪、表情茫然的小小身影,正在往一个破旧的玩具推车里塞满石头和木棍。打从十点起她就一直在这儿了。
四点半的时候罗比走进活动室。一看他的表情我就猜到事情不妙。麦克提出再输一次血,他摇了摇头。他告诉我们,这么做纯粹是浪费时间。
“他还清醒吗?”麦克问。
“是的,”罗比回答,“等你们准备好了,我就带他过来。”
麦克和我回到控制室。冥河行动的第二阶段包括将手术台搬到这里,把它放在三台卡戎之间,跟一个氧气装置连接起来。麦克风已经安排到位。我们以前经常演练这种调度动作,但今天比以往最快纪录还提前了两分钟。
“干得好。”麦克称赞说。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或许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也许等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吧。他按下按钮,发出准备就绪的信号,不到四分钟,罗比和杰纳斯便用台车把肯恩推了进来,把他抬到手术台上。我几乎认不出他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几乎消失在了凹陷下去的脸上。他看上去很是茫然。麦克很快连上电极,太阳穴两边各连一个,其他几个放在胸部和颈部,跟卡戎三号相连接。然后他对着那男孩附下身来。
“没事的,”他说,“我们让你在实验室做几个测试。只管放松,你会好起来的。”
肯恩向上看着麦克,笑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清醒的自我。实际上,这是他在跟大家告别。麦克看了我一眼,我让卡戎一号进入运行状态,那声音听上去既清晰又真实。“这是卡戎在呼叫……这是卡戎在呼叫……”肯恩闭上了眼睛。他进入了催眠状态。罗比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摸着他的脉搏。我启动设置的程序。我们把它的文件编号命名为“X”,因为它跟其他所有程序都不相同。
“你感觉如何,肯恩?”
尽管麦克风就靠在他的唇边,我们却只能勉强听到他的回答:“你们知道这该死的感觉如何。”
“你在什么地方,肯恩?”
“我在控制室。罗比把暖气关了。我现在明白了。我都快冻僵了,像屠夫卖的肉。让罗比把暖气打开……”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站在隧道里。看上去像一条隧道。就像望远镜拿倒了一样。人影显得那么小……告诉罗比把暖气打开。”
麦克跟我站在控制台边,他动手调整了一下,让程序进入无声运行状态,让它达到某一个点,然后再把声音放大,好让肯恩听见。
“你现在五岁,肯恩。跟我们说说你的感觉。”
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停顿,接下来的情况让我十分沮丧,尽管我以为自己对此有所准备——只听肯恩抽泣起来:“我很不舒服。我不想玩了。”
麦克按下一个按钮,屋子另一端的门开了。杰纳斯推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然后再把门关上。麦克马上发送她的呼叫信号,将她置于控制之下,她没看见躺在台子上的肯恩,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闭上。
“告诉肯恩你在这儿,尼基。”
我看见那孩子紧紧抓住椅子扶手。
“肯恩生病了,”她说,“他哭了。他不想玩了。”
卡戎继续发出那冷酷无情的声音。
“让肯恩说话,尼基。”
“肯恩不会说的,”那孩子回答,“他要开始他的祈祷。”
肯恩的声音隐隐通过麦克风从扬声器里传出。词句断断续续,含混不清。
“温又耶稣,和唉又温存,
看受小小的孩子,
可怜我如次简单,
蒙沙我去见你……”
此后是一段长长的停顿。肯恩和尼基都不再说话。我的手一直放在操控键上,等着麦克点头继续执行程序。尼基开始用脚敲打地板。她突然开口说:“我不跟着肯恩往隧道里走了。里面太黑了。”
罗比一直观察着他的病人,这时抬起头来。“他现在昏迷了。”他说。
麦克示意我再次启动卡戎一号。
“尼基,去跟着肯恩。”那声音说。
那孩子反抗了。“里面太黑了。”她说,眼看就要哭起来了。她在椅子上耸着肩膀,做出爬行的动作。“我不想去,”她说,“里面太长了,肯恩也不等我。”
她浑身颤抖起来。我看着对面的麦克。他质询般地瞟了罗比一眼。
“他不会再从里面出来了,”罗比说,“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好几个小时。”
麦克下令接通氧气装置,罗比把面罩给肯恩戴上。麦克走到卡戎三号那边,打开显示器的屏幕。他稍稍调整了一下,朝我点了点头。“还是让我来吧。”他说。
孩子还在哭,但卡戎一号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发出了下一个指令。“跟肯恩待在一起,”它说,“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我希望麦克心里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是这孩子也陷入昏迷呢?他能把她带回来吗?她在椅子上弓着背,跟肯恩一样显得毫无生气。罗比让我给她盖上一条毯子,去摸摸她的脉搏。脉搏很微弱,但还算稳定。一个多钟头里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看着屏幕上忽隐忽现的奇怪信号,那是通过电极传输的肯恩的大脑脉冲,它在逐渐变弱。尼基还是一言不发。
后来,过了很久以后,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奇怪地扭转着。她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蜷缩着膝盖,脑袋往前耷拉着。我弄不清她是否也跟肯恩一样,在做着那种孩子气的祷告。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她的姿势恰恰是胎儿出生前的样子。她脸上的人格特征消失了,看上去干瘪而衰老。
罗比说:“他走了。”
麦克把我叫到控制台那儿,罗比朝肯恩弯下腰去,用手指试探他的脉搏。屏幕上的信号十分微弱,飘忽不定,但突然间变成强有力的上扬的振波,与此同时罗比说:“一切都结束了。他死了。”
现在信号稳定地上升、下降。麦克把电极拔下来,回头看着屏幕。那信号的节奏十分均匀,毫无间歇,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像心跳,像脉搏。
“我们成功了!”麦克说,“啊,我的上帝……我们终于成功了!”
我们站在那儿,三个人同时看着那信号,它那震动的图案一刻也没有发生改变,就像那充满信心的运动本身包含着生命的全部。
我不记得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可能是几分钟,或是几个小时。最后罗比说:“那孩子怎么办?”
我们把尼基忘在了脑后,就像我们已经忘记了那安静、平和,曾经是肯恩的躯体。她仍然保持着那种奇怪、局促的姿势倒卧在那儿,耷拉的脑袋几乎顶到了膝盖。我走到卡戎一号那边去操控声音,但麦克摆摆手让我靠边。
“在叫醒她之前,我们得听听她会说什么。”他说。
他把呼叫信号调得相当微弱,以免过早惊醒她的意识。我顺着他的操作打开声音,重复着程序的最后一个指令。
“跟肯恩待在一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没有任何反应。随后她慢慢地舒展开来,做着奇怪而笨拙的手势。她的胳膊垂落到身子的两侧。她开始前后晃动,就好像在配合屏幕上的运动一样。等她开口说话时,那声音十分尖锐,音调很高。
“他想让你们放他走,”她说,“他就想要这样。放开……放开……放开……”她继续摇晃着,开始大口喘息,举着胳膊,在半空挥打着拳头。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罗比急切地说:“麦克,你必须马上叫醒她。”
屏幕上的信号加快了节奏。那孩子被憋得喘过不起来。不等麦克发话,我就开启了声音控制。
“这是卡戎在讲话……这是卡戎在讲话……醒醒,尼基。”孩子打了一个寒战,脸上充溢的血色顿然消失,随后她的呼吸归于正常。她睁开眼睛,带着平常那种冷淡的表情挨个儿看着我们,接着就去挖她的鼻子。
“我想去厕所。”她闷闷不乐地说。
罗比带着她离开房间。那信号在孩子突然发作时加快了速度,现在重新稳定下来。
“它怎么会改变速度呢?”我问道。
“如果不是你慌忙把她弄醒的话,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麦克说。
他的声音十分刻薄,跟平常判若两人。
“麦克,那孩子都快窒息了。”我抗议道。
“不,”他说,“我可不这么认为。”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的动作是在模拟出生时的震动,”他说,“她气喘的样子是婴儿挣扎着做第一次呼吸。已经昏迷的肯恩在那一刻回到她身边,尼基跟他在一起。”
我这时已经知道催眠状态下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但我对此并非确信无疑。
“麦克,”我说,“尼基挣扎那会儿,肯恩已经死了,卡戎三号上也出现了新的信号。肯恩不可能在出生的那一刻再返回来——他已经死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没有马上回答。“那我就不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说,“我认为我们必须再次让她进入控制状态。”
“不行,”罗比说,他趁我们说话的时候进了实验室,“这孩子已经受够了。我已经送她回家了,告诉她母亲让孩子上床睡觉。”
我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权威的口气说话。他把目光从明亮的屏幕移到手术台那静静躺着的尸体上。“难道这还不够我们剩下这几个人受的?”他说,“我们大家不是都受不了了吗?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观点,麦克。明天我会跟你一起庆祝,但今晚不会。”
他已经准备停工。我看出大家都想歇歇气。我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杰纳斯一回来就开始给我们安排饭食。他以惯有的冷静对待肯恩去世的消息。他告诉我们,到家后把那孩子一抱上床,她就睡着了。
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心理上的反应、身体的疲惫和麻木的感觉,这三样东西一齐向我袭来,我渴望也像尼基那样,能够轻轻松松睡上一觉。
不等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返回床榻,我就感到某种冲动重重压了下来,比周身的疲惫和酸疼更加强烈,催促着我返回控制室。里面的一切都跟我们离开时一样。肯恩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上面盖着毯子。屏幕仍然亮着,信号平稳地上下脉动。我等了一会儿,然后附下身来,调弄磁带控制键,设置回放那孩子最后爆发时的录音。我心里回想着那摇摆不停的脑袋,那竭力挣脱的双手,一边按下了按钮。
“他想让你们放他走,”那尖锐的声音说,“他就想要这样。放开……放开……放开……”接着是一阵喘息声,然后又重复着那句话,“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我把声音关掉。这些话没有什么意义。那信号不过是肯恩实际死亡的一刻捕捉到的电能而已。可是,孩子怎么把这些转变成寻求解脱的呼喊呢?除非……
我抬起头来,麦克站在门口看着我,那只狗跟着他。
“西伯勒斯很不消停,”他说,“它一直在我房间来回乱跑,根本不让我睡觉。”
“麦克,”我说,“我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我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不对头?你是什么意思?录音对事情本身没什么影响。你看看屏幕。信号非常稳定。整个实验百分之百成功。我们如愿以偿完成了设想。能量就在那儿。”
“我知道它在那儿,”我回答,“但再没有别的了吗?”
我又把录音重放了一遍。我们两个一起仔细听着那孩子的呼唤声:“放开……放开……”
“麦克,当那孩子说这些话时,肯恩已经死了。”我说,“因此,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联络了。”
“嗯?”
“那么,肯恩死了以后,她是怎么能跟他的人格相认同,认出那个说‘放开……放开……’的就是他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发生了我们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还有,我们所看见的那个禁锢在屏幕上的,真的是肯恩本人的精神吗?”
他瞪着我,一脸狐疑,我们又一起再查看那信号,突然间它拥有了新的内涵、新的意义,与此同时,它又印证着那渐渐清晰、占据了我们所有感知的巨大痛苦和恐惧。
“麦克,”我说,“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杰纳斯太太早上打来电话,说尼基已经醒了,举动变得十分奇怪。她不停地前冲后撞。杰纳斯太太想让她安静下来,但做什么都不管用。不,她没有发烧,不是什么热病。她只是一直这么摇来晃去,令人费解。她不肯吃早餐,也不说话。麦克能不能发个呼叫信号过来?或许这样能让她安静下来。
电话是杰纳斯接的,他把他妻子的口信带给我们时,大家正在餐厅吃饭。罗比起身去接电话,但转眼间他就回来了。
“我过去看看,”他说,“昨天竟然发生那种事,我当初真不应该答应。”
“你本来就知道有风险,”麦克回答说,“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种风险。你一直向我保证这么做不会有任何伤害。”
“我错了,”罗比说,“不,我不是指实验……天知道你做了你想做的事,无论如何这没对可怜的肯恩造成什么影响。他现在已经全然摆脱了一切。我的错误在于让这个孩子参与进来。”
“没有她我们就不能成功。”麦克回答。
罗比走了出去,我们听见他发动了汽车。麦克和我一道去了控制室。杰纳斯和罗比已经赶在我们前头抬走了肯恩的尸体。这间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那些最基本的日常设备,所不同的只是卡戎三号,那台存储单元,依然像头一天一样,彻夜运转到现在,那信号仍在稳定地上升、下降。我发现自己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向它投去一瞥,毫无道理地希望它停下来。
电话在这时嗡嗡响了起来,我拿起听筒,是罗比。
“我认为我们应该让那孩子离开这儿,”他直截了当地说,“看样子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无论她会不会更加狂暴,杰太太都无法应付了。只要麦克说句话,我就把她送到盖伊的精神科病房去。”
我示意麦克过来,简单说了下情况。他把听筒接了过去。
“听我说,罗比,”他说,“我已经准备冒这个险,让尼基接受控制。也许会有效果,也许没有。”
两个人争论着。我可以从麦克的手势看出他说服不了罗比。他无疑是对的。孩子的幼小心灵可能已经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如果罗比真的把她送到医院,他该怎么跟大夫解释呢?
麦克招手叫我过去,代替他守在电话边。
“告诉罗比站在旁边。”他说。
我是他的下级,阻止不了他。他走到卡戎二号的发射器那儿,调节控制按钮。呼叫信号发送出去了。我拿起听筒,向罗比转达麦克的信息。我举着听筒等待着。
我听见罗比朝杰纳斯太太喊了一声:“怎么回事?”然后就是听筒掉落下去的声音。
一两分钟之内,听筒里只能听见远处的话音,我估计,杰纳斯太太在争辩着,然后听到她央求罗比:“求你了,让她试试吧……”
麦克走到卡戎一号那边,调了调机器,然后招手让我把电话尽量拿得靠他近些,他自己朝听筒凑过去。
“尼基,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麦克。”
我站在他旁边,听见听筒里传出轻轻的耳语声:“是的,麦克。”
她听上去局促不安,甚至有些害怕。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尼基。”
她抽泣起来:“我不知道。有个时钟在嘀嗒嘀嗒响,我不想听。”
“时钟在哪儿,尼基?”
她没有回答。麦克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听到罗比在抗议。他肯定一直站在她旁边。
“就在周围,”最后她说,“在我脑袋里嘀嗒嘀嗒响。潘妮也讨厌它。”
潘妮。潘妮是谁?接着我想起来了,是她那死去的孪生姐妹。
“潘妮为什么讨厌它呢?”
这已经让人无法容忍。罗比说得对。麦克不该让孩子经受这份折磨。我冲着他摇摇头。这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相反他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能听到那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潘妮……肯恩……”她抽泣着说,“潘妮……肯恩。”
麦克马上切换到卡戎一号录制的语音上,把昨天的程序指令发了出去:“跟肯恩待在一起,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
孩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想必是跌倒了,我听到罗比和杰纳斯太太惊叫起来,电话听筒也掉了下去。
麦克和我看着屏幕,节奏越来越快,信号在急速地震颤着。罗比在另一头抓起了听筒。
“你会杀了她的,麦克,”他嚷道,“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在干什么?”麦克问。
“跟昨天一样,”罗比大声说,“一直在忽前忽后摇晃着。她快憋死了。等一等……”
这次他又不得不离开听筒。麦克又切换到呼叫信号。屏幕上的脉动稳定住了。接着,一个长长的间歇过后,话筒里又传来罗比的声音。
“她想说话。”他说。
稍稍停顿了一下,那孩子的声音出现了,呆板迟钝,模糊不清:“让他们走吧。”
“现在你没事了吧,尼基?”麦克问道。
“让他们走吧。”她重复着。
麦克审慎地挂断了电话。我们一起看着信号恢复正常速度。
“怎么样?”我说,“这证明了什么问题?”
他看上去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显得极其疲惫,但他眼睛里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那是一种好奇,一种疑虑重重的困惑。就好像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感知、身体和大脑,都在抗议和否认他的内在思想。
“这可能意味着你的猜测是对的,”他说,“这可能意味着智力会在身体的死亡后存活下来。这可能意味着我们有了重大突破。”
这一想法包含着令人惊讶莫名的深刻含义,一时间让我们两个谁都说不出话来。麦克首先回过神来,走过去站在卡戎三号旁边,专注的目光固定在那画面上边。
“那孩子说话的时候,你发现它发生了改变,”他说,“但尼基自己无法造成这种变化。能量来自肯恩的第六种力量,也来自那个死去的孪生姐妹。这种力量可以通过尼基传输出来,只能是她,其他人都不行。你难道没发现……”他突然停下,转身面对着我,又一次兴奋起来,“尼基是唯一的连接。我们应该把她弄到这儿来给卡戎编程,给她再提一些新问题。如果我们真能把智力和能量双双掌控在手……”
“麦克,”我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弄死那个孩子,或者更糟,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无奈之下,他又转过头去看那块屏幕。“我非知道不可,斯蒂夫,”他说,“我必须弄清真相。如果智力能够生存下来,如果第六种力量能战胜物质,那么就不只是拯救一个被殴打致死的人的问题,而是关乎有史以来的全人类。以某种形式的永存不朽成为必然,地球生命的全部意义也随之改变。”
是的,我想,这是万劫不复的改变。科学和宗教融合在一起,相互合作,一开始其乐融融,随后免不了会幡然醒悟,科学家跟与之同道的牧师终会发现,一旦永存不朽有所保障,地球上的人类生命就更容易虚掷荒废。老弱病残被匆匆了断,世界本身也因此毁于一旦,既然得到承诺可在别处修成正果,现世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麦克,”我说,“你听到那孩子说的话了。她说:‘让他们走吧。’”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罗比,而是杰纳斯从大厅的分机那儿打来的。他抱歉打扰我们,不过有两位从部里来的先生到访。他告诉对方,说我们正在开会,但那两个人说他们有急事,要求马上见到麦克莱恩先生。
我走进酒吧,我在伦敦见过的那位官员带着一个同伴站在那儿。前者向我表达了歉意,解释说我那位在萨斯梅尔的前任跟他们见过面,坦白了他离开这儿的原因,因为他觉得麦克莱恩正在进行的工作十分可疑。这里进行着某种部里不曾知晓的实验。他们希望立刻跟麦克莱恩谈谈。
“他很快就来见你们,”我说,“如果你们这会儿想了解什么,我可以给二位介绍介绍。”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另一个家伙开口了。“你是研究振动问题的,对吧?”他问道,“还包括振动跟爆炸的关系。当初在伦敦你就是这么说的。”
“不是我,是我们,”我回答说,“我们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我预先跟你们说过,这里仍有许多工作可做。”
“我们来这儿就是要见识一下你们的成果。”他说。
“对不起,”我答道,“自从我回来以后,工作一直处于搁置状态。我们不幸失去了一名员工。跟实验或者有关的研究毫不相干。肯恩·瑞安昨天死于白血病,他还很年轻。”
两个人又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们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领头那个说,“是你的前任告诉我们的。事实上,据我们了解,正在进行的这个实验,不但未通知部里,而且跟这个男孩的病有关。”
“你们的消息并不可靠,”我说,“他的病情跟实验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医生很快就会来的,他可以为你们提供医疗方面的细节。”
“我们要见见麦克莱恩。”第二个家伙坚持道,“同时我们也想看一看电子部门。”
我回到控制室。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我们惹出麻烦了。
麦克莱恩正站在卡戎二号跟前,摆弄着控制键。我很快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旁边的卡戎三号。屏幕依然亮着,但信号已经消失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
“不错,它已经拆解开了。”他说,“我把所有的地方都切断了。力量失掉了。”
我顿时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这感觉立刻变成一种同情,同情面前这个人积年累月的辛苦工作在五分钟内化为乌有,被他自己亲手摧毁。
“现在还没有完成,”他说,盯着我的眼睛,“只是刚开始。哦,其中一部分已经做完了。卡戎三号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发生过的事情只有我们三个人知晓——罗比也一定同享了我们所知道的东西。我们濒临一个重大发现的边缘,这发现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难以置信。但只是接近发现。很有可能是我们俩都错了,那孩子昨晚,还有今天早上再次告诉我们的,不过是她头脑潜意识发生的某种扭曲——我说不清。我真是说不清楚……但是,因为她所说的话,我把能量释放掉了。那孩子自由了。肯恩自由了。他走了。那最终的目的地到底在何方,我们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但是我——也包括你,斯蒂夫,还有罗比,如果他愿意加入我们的话——已经准备好一直干下去,一定要弄清真相,直到我的大限来临。”
我随后告诉他部里来的官员都说了什么,他耸了耸肩膀。
“我会跟他们说,我们所有的实验都失败了,”他说,“我要辞掉这份工作。从此以后,斯蒂夫,我们就要依靠我们自己了。很奇怪——现在我感觉比以前离肯恩更近了。不只是肯恩,还包括所有先前离世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去。“那孩子会平安无事的,”他说,“你去看看她,好吧?帮我把罗比叫回来。我会对付部里来的那几个探子。”
我悄悄溜出后门,穿过沼泽朝海岸警卫队的住所走去。西伯勒斯跟着我。它不再像头天夜里那样气喘吁吁,烦躁不安,而是精神饱满地跑在前头,时不时地掉头跑回来,以确定我仍然跟着它。
我恍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什么感觉也没有留下,无论是对发生的一切,还是对未知的将来。麦克,用他自己的双手毁掉了从昨天一整天直到今天黎明我们所获得的唯一一丝证据。那是每一位科学家的终极梦想,原本可以为死亡的意义给出第一个答案,在短暂的几个小时内曾经属于我们。我们获取了能量,能量点燃出火花,那片光亮之中仿佛隐约呈现着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的探索发现。
可是……可是眼下,我的信心逐渐减退。也许我们搞错了,我们被自己的感情所蒙蔽,被一个备受惊吓、心智不健全的孩子遭受的痛苦所欺骗。那些终极问题无论是从我们这儿,还是从任何人那里,都将永远得不到答案。
我身边的沼泽地向后退去,我攀上灌木丛生的山坡,走向海岸警卫队那排小房子。狗跑在前头,汪汪叫着。在右前方的悬崖边上,那些该死的美国士官生又在吹军号。空中回荡着那嘶哑、刺耳的噪音。听那杂乱的音调,他们要吹的是一支起床号。
我看见罗比从杰纳斯的小屋子里出来,那孩子跟着他。她看上去很正常,迎着那只狗跑过来。接着,她听见了那军号声,把手臂举了起来。她随着加快的节奏摇摆着,让手臂高过头顶,快活地笑着,蹦蹦跳跳往悬崖那边跑去,狗在她的脚边叫着。那几个学员回头看了看,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这一刻,周遭除了狗在吠叫,孩子在欢跳,只有那纤细、高亢的军号声,在空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