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巴布科克牧师站在橄榄山上酒店休息室的一扇窗前,目光越过汲沦谷[32],眺望对面山坡上的城市耶路撒冷。小小的旅行团抵达酒店后,分配完房间,打开行囊,简单洗漱一下,天就突然变黑了;眼下,不等他熟悉一下环境,读读自己的笔记和旅行指南,这一小伙人就会揪住他,提出五花八门的问题,每个人都要求某种程度的特殊关照。
这项特殊委派不是他自己挑选的:他只是顶替那位小布莱福德的教区牧师,后者身患流感,在停靠海法的S.S.文图拉号船上卧床养病,所带领的一干人等便落得群龙无首。既然自己的牧师无法成行,最好另找一位神职人员代替他,率队按计划完成耶路撒冷的二十四小时观光之旅,事情就这样落在了爱德华·巴布科克头上。他真希望当初选的是别人。以朝圣者的身份与其他朝圣者首次游览耶路撒冷,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心境和感受自不待言;可眼下照管着一群陌生人,他们或许还为自己的牧师被迫缺席心存遗憾,甚至指望他巴布科克展露某种领导才能,以至于圆滑敦厚,乐于交际,因为病倒的那位显然具有这种品性——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爱德华·巴布科克太了解那种人了。他在船上观察过这位牧师,他一直周旋在较为富裕的乘客中间,跟几位头面人物套近乎,如鱼得水,安闲自得。有一两个人甚至直呼他的教名,尤其是奥瑟·梅森夫人,来自小布莱福德的这伙人里数她地位最高,显然是布莱福德讲堂的女家长。至于巴布科克,他早已习惯自己在哈德斯菲尔德[33]郊外的那个贫民教区,并不反对被人直呼教名——他那个青年俱乐部的成员玩飞镖时或在不太正式的闲谈中常叫他“科奇”[34],他们喜欢这么叫,他也愿意听——但他绝对不能忍受势利小人;如果卧病的小布莱福德牧师以为他,巴布科克,会在这位有名分的夫人和其家人面前低三下四,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巴布科克一眼就看出奥瑟夫人的丈夫梅森上校——一位退了休的军官——属于拉帮结派校友团中的一员,至于他们那个备受娇宠的孙子罗宾,巴布科克觉得他大可不必去读什么私人预备学校,跟地方政务阶层的子弟们厮混会更有出息。
福斯特先生和太太则属于另一种类型,但在巴布科克看来也一样令人捉摸不定。福斯特是一家前景可观的塑料公司的总裁,从海法到耶路撒冷这一路他在巴士上讲个不停,可以听出他关心的是能否跟以色列人做成生意,心思全没放在参观圣地上。他妻子则跟他的生意经大唱反调,就阿拉伯难民贫困和饥饿的现状高谈阔论,认为整个世界应该对此负责。巴布科克心想:她本可以为此做点儿贡献,只要别穿那么昂贵的裘皮大衣,省下钱来捐给难民就行。
史密斯先生和太太是一对度蜜月的年轻夫妇,二人因此成了特殊的关注对象,引得大家频频投来纵容的目光和微笑——福斯特先生甚至还开了几句不太得体的玩笑。巴布科克忍不住对自己说,他们真该待在加利利[35]湖畔的宾馆里互相加深一下了解,这要比在耶路撒冷附近瞎逛好得多。就眼下的心境,他们不太可能领会这片土地的重大历史和宗教意义。
第八个人,也是这群人中年岁最大的一个,是迪安小姐,一位老处女。她快七十岁了,把这跟每个人都通报了一遍,还说,她在小布莱福德郊区牧师的鼎力支持下来耶路撒冷,这是她一生的梦想。由爱德华·巴布科克教士取代她所钟爱的牧师,她敬为神父的人,无疑毁了她所向往的田园牧歌。
眼下,这位引领信众的牧者在心里盘算着,看了看手表。虽说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位置,但我必须面对这项挑战。这也是来自上苍的恩典。
休息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众多游客和朝圣者已经在后面的餐厅落座,喧嚣的声浪在半空回荡。爱德华·巴布科克再次遥望对面山上耶路撒冷的一片灯火。他感到陌生而孤独,奇怪地思念起哈德斯菲尔德来。他真希望青年俱乐部那些友善的、尽管时常吵闹的小伙子们这时能站在自己的身边。
奥瑟·梅森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整饬着绕在肩上的那块蓝色硬纱。她特意挑选蓝色配上她眼睛的颜色。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无论是什么场合,她总喜欢在身上添点儿蓝色的装饰物,但今晚这块硬纱衬在她衣服暗淡的阴影上,显得尤为漂亮。随后再加上一串珍珠项链、一对小珍珠耳环,整个效果恰到好处。凯特·福斯特肯定又跟往常一样浓妆艳抹——那些便宜的首饰极其俗气,蓝色的染发液让她更显老,她自己竟然意识不到。不管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多么有钱,都无法弥补教养的欠缺,这简直是生活的真谛。福斯特这两口子倒是为人和善,人人都说吉姆·福斯特有朝一日要参加议会竞选,不过也没人羡慕他——说到底,谁都知道他的公司给保守党出了一大笔钱——可就是这么一点点炫耀、一点点粗俗,暴露了他的出身。奥瑟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她的朋友总是说她太过精明,能一眼看穿人的内心。
“菲尔,”她扭头去叫她的丈夫,“你准备好了吗?”
梅森上校正在洗手间修整他的指甲。一小块斑点嵌在他的拇指指甲里,怎么弄也弄不出来。他只在这一点上跟他的妻子相似。一个人必须穿戴整洁。皮鞋没有打油上光,肩头没扫干净,手指甲上污迹斑斑,诸如此类都是犯了大忌。此外,如果他和奥瑟表现出众,也算为其余的人树立了榜样,尤其是他们的孙子罗宾。诚然,他现在刚刚九岁,但一个男孩子学习东西越早越好,天知道他的理解力有多快。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如果他那个当科学家的邋遢父亲允许他参军的话。鉴于由祖父母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就该给他们说话的资格,为这孩子的未来做出安排。奇怪的是现在的年轻人谈起理想一个个能言善道,说什么人人都要不断进步,适应变化的世界,可一到节骨眼上,他们全都等着老一辈为他们承担花费。这次周游旅行就是个例子,罗宾跟着他们,是因为孩子的爹妈恰好自有安排,可这对他和奥瑟合不合适,就没人过问了。这次算是赶巧了,再说他和奥瑟也喜欢这孩子,可问题是,每次学校放假就会出现这种事,这哪里是什么巧合。
“来了,来了,”他答应着,拉直领带走出洗手间,“要我说,总体上的安排都很舒适,”他说,“不知道其他人的感觉如何。当然了,我二十年前在这儿的时候,这些全都不存在。”
哎呀,我亲爱的,奥瑟想,这跟英国占领时期他在部队那会儿当然不一样了,难道我们要没完没了地比较下去吗?晚餐时菲尔会不惜屈尊降贵,拿桌上的盐罐给吉姆·福斯特示范各种战略位置。
“是我给大家选了这个能俯瞰耶路撒冷全景的地方,”她说,“别人是否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领不领我的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们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只可惜亲爱的阿瑟必须待在船上,不能跟我们同行,这简直是个悲剧。要是他在,一切都会安排得有声有色的。我不太喜欢巴布科克那个年轻人。”
“哦,这我可说不准,”她丈夫回答,“看上去小伙子还不错。对他来说是个考验,说来就来,也没时间考虑。我们得体谅他一下。”
“他要是觉得不能胜任,就该拒绝嘛,”奥瑟说,“我得承认我一直对眼下进入教会的年轻人感到好奇。显然出身全非上层人士。你注意到他的口音没有?不过,在当今时代,谁还能指望什么呢。”
她站起来,最后又朝镜子瞧了一眼。梅森上校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手表。他希望奥瑟别在那倒霉的牧师面前摆出她那高高在上的架势。
“罗宾呢?”他问道,“我们现在该下楼了。”
“我在这儿,祖父。”
那孩子一直站在拉着的窗帘里头观看城市景色。这个滑稽的小家伙,总是不知从哪儿蹦出来。只可惜他不得不戴上副眼镜,跟他父亲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好啦,孩子,”梅森上校说,“有什么观感没有?我得告诉你,二十年前耶路撒冷可没有这么多灯火。”
“当然,”他的孙儿回答说,“我也觉得以前不会这么明亮。更别说两千年前了。电力为世界带来巨大变化。坐车的时候我就跟迪安小姐说,耶稣会感到非常惊讶的。”
嗯……这下该怎么回答呢。小孩子总能说出不同寻常的话来。他跟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她溺爱般地笑着,拍了拍罗宾的肩膀。她总是认为只有她一个人理解他,把这称作“他的小聪明”。
“我希望迪安小姐没有感到震惊。”
“震惊?”罗宾把头一歪,认真思考着,“我敢肯定她没有。”他回答说,“不过我们看见路边有辆汽车出了故障,我们连停都没停就开过去了,我自己倒为此感到震惊。”
梅森上校随手关上卧室的门,三个人沿着走廊往外走。
“汽车?”他问道,“我不记得看到过什么汽车。”
“你当时没往那边看,祖父,”罗宾说,“你给福斯特先生指着你们当时安放机枪的地方。大概除了我,谁都没看见那辆出毛病的汽车。导游正忙着给大家指点‘善心的撒马利亚人客栈’。那辆车就停在路边几码以外。”
“那车可能是没汽油了,”奥瑟说,“我敢肯定不久就会有人来帮忙的。那条路上车来车往的。”
她又对着走廊尽头的一面镜子看了看自己,整了整那块蓝色的透明硬纱。
吉姆·福斯特已经在酒吧匆匆喝开了,准确地说已经喝了两杯。这样,其他人来了以后,他就可以跟大家开怀畅饮了,凯特不喜欢也得忍着。她不太敢当着大家的面指责他,用心脏病和双份杜松子酒里含有多少卡路里相威胁。他朝周围那些无聊的人群里望了望。上帝,这儿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上帝的各种族选民全都聚齐了,祝他们交好运吧。尤其是那些女人,尽管说到年轻女人,还是海法的更漂亮些。这些人里没一个值得他走过去搭讪的。说到底,这些人大体上来自纽约东区,并不是本地人。酒店里住满了游客,等明天到了耶路撒冷,情况就会更糟。他真想把观光计划抛到一边,租一辆车带上凯特直奔死海,去跟当地商人洽谈建厂生产塑料制品的事。以色列人发明了一种新型加工方法,你完全可以拿自己性命打赌,一旦他们准备着手某件事情,那一定是认准了有利可图,必然成功。既然远道至此,不亲自去现场看看就太傻了,回去也无法跟当局交差。这简直就是白花钱。嗨,那对度蜜月的新人进来了。不用问就知道他们从大巴车里出来以后去干了什么!不过看他们的架势,这事儿还真说不准。鲍勃·史密斯显得有点儿紧张。也许那位新娘跟所有红头发女人一样难以满足。喝杯酒会给他们两个添点儿干劲儿。
“过来坐,新郎新娘,”他招呼道,“喝什么归你们选,喝伤了归我。大家都好好放松一下。”
他殷勤地滑下自己坐的椅凳,把它让给姬尔·史密斯,在她往上坐的时候,着意让他的手在她小巧的臀下停留一小会儿。
“真是非常感谢,福斯特先生,”新娘说,为证明她不失沉着自若,权将那只流连不去的手当成恭维,她又补充说,“不知道鲍勃想喝什么,我要香槟。”
这话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挑衅,让新郎的脸唰地红了。真该死!他想,福斯特先生要趁火打劫,瞎搅和一番了。姬尔说话的口气肯定会引起他的猜疑……猜到那事儿一败涂地,不知怎么搞的,可就是弄不来。这简直是场噩梦,我真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该去看看大夫,我……
“我要威士忌,先生。”他说。
“那就来威士忌,”吉姆·福斯特笑着说,“看在老天的分上,不用对我客客气气,叫我吉姆就行。”
他给姬尔要了一杯香槟鸡尾酒,给鲍勃要了双份威士忌,自己要的是一大杯杜松子加汤尼水。而恰好就在此时,他的妻子凯特从吧台前的人群里挤了过来,听到了他跟侍者点单的吆喝声。
这我早猜到了,凯特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不等我穿好衣服就自己下了楼。这样他就抢在我前头到酒吧了。这还不算,他还把眼睛盯在那个黄毛丫头身上。他一见到年轻女性就过去巴结,哪怕人家还在度蜜月,简直毫无教养。谢天谢地,她及时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原本打算去特拉维夫跟生意伙伴见面,让她独自一个人去耶路撒冷。眼下她也绝不会让他得逞,感谢老天,多帮帮忙吧。如果梅森上校不那么让人讨厌,奥瑟夫人不那么势利的话,游览耶路撒冷本来是件有益的事情,尤其会让心智聪颖、热衷国际事务的人大有收获。可他们关心的是什么?他们甚至没参加几周前她在小布莱福德所做的世界难民问题演讲,借口说他们晚上从不出门,这显然是撒谎。如果奥瑟夫人多为别人着想,少去考虑她是哪位贵族唯一在世的女儿这件事——那位贵族从未跨进上议院一步,据说还疯疯癫癫——那么凯特也会对她尊重一些。可现在……她看了看周围,心里涌出一股火来。游客们各自在饮酒作乐,挥霍大把的金钱,而这些钱本可以捐助乐施会或其他某个慈善机构,自己竟然与他们为伍,真令她感到害羞。算了,既然眼下无法采取任何积极行动维护世界利益,她至少可以把吉姆的小聚会搅散,让他明白自己是什么德行。她往酒吧里面挤去,她涨红的脸配着绛色的上衣,显得毫不协调。
“好了,史密斯先生,”她说,“别再劝我丈夫了。他的医生让他少喝酒少吸烟,否则就会发作冠状动脉栓塞。用不着跟我使眼色,吉姆,你知道这是实话。事实上,我们最好谁都别沾酒精。有统计数据证明,甚至很小的摄入量,也会对肝脏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害。”
鲍勃·史密斯把举着的酒杯又放到吧台上。他刚刚找回了一点儿自信,福斯特太太一来,把一切都给搅乱了。
“哦,也用不着太在意,”她说,“从来也没人认真听听我说的话,但将来总有一天整个世界会觉醒,接受一个事实——只饮用纯果汁,人可以承受十倍于现代生活带来的压力。我们都会活得更长,显得也更年轻,完成更伟大的事业。对了,我要柚子汁,多加些冰块,谢谢。”
嚯!这里简直能把人闷死。一时间她觉得气血上涌,从脖子一直蹿到了太阳穴,随后这股热潮又慢慢退了下去。她怎么会这么傻……竟然忘了服用她的荷尔蒙片了。
姬尔·史密斯从香槟酒杯的杯沿上方看着凯特·福斯特。她的年纪肯定比他大。反正,两个人里她更显老。中年人的年纪很难猜准,尤其是男人,更具欺骗性。她忘了从哪儿读到过,说男人到了九十岁还能做那种事,但女人一过绝经期就没了兴趣。福斯特太太的话也许有道理,果汁对人有好处。唉,鲍勃干吗非得扎这么一条带斑点的领带?显得他蔫头蔫脑的。跟旁边的福斯特先生一比,整个就像一个小男生。他竟然要他们叫他吉姆!他又摸了她的胳膊一下。没错!她在度蜜月的事实非但没让这些男人退避三舍,反倒煽起了他们的欲火,他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当他建议再来一杯香槟时,她点了点头。
“可别让福斯特太太听见,”她耳语道,“她又得说这会损害我的肝脏。”
“我亲爱的,”他低声咕哝着,“你那年轻的肝脏还能经受好多年的摧残呢。我的肝反正已经用酒腌制好了。”
姬尔咯咯笑了起来。你听他说的!接着她就喝完了第二杯香槟鸡尾酒,把楼上卧室那不快的一幕忘在了脑后。当时鲍勃紧张得一脸煞白,说这不能怪他,是她没有配合好。她蔑视地朝鲍勃瞪了一眼,见他正礼貌地跟福斯特太太谈论着中东、亚洲和印度的饥荒,便故意往吉姆·福斯特的胳膊上倚过去:“我不知道奥瑟夫人为什么挑了这家酒店。船上事务长建议的耶路撒冷那家才好,他们晚上还安排市内观光,最后是去夜总会,酒水都包括了。”
迪安小姐眯着她那双近视眼前后左右看着。她可怎么从这些陌生人中找到同行的那些人呢?要是亲爱的加菲尔德神父跟他们在一块儿,他怎么也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管的。那个替代他的年轻牧师只跟她说过一两句话,她认准他肯定不是英国国教徒。也许他不赞成穿法衣,一辈子从来没吟诵过祷文。只要能找见奥瑟夫人或者上校,她就有着落了,尽管奥瑟夫人——上帝保佑她——时不时地带点儿傲慢,可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一路上多亏了她为大家的行程出谋划策,担待了不少事情。
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可是,如果耶路撒冷的女儿们看到橄榄山上如此庞大信奉不可知论的一群人,她们必定会悲恸而泣啊。我们的主带领门徒从伯大尼[36]去耶路撒冷路经此地,经常在这里停留、漫步,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地点建一座现代化酒店实在不合时宜。巴士进村后临时停了几分钟,导游指着一处破败的教堂说,在它的下面,两千年前曾是马利亚、马大和她们的哥哥拉撒路的家,当时她多么想念神父啊!若是他在,他会把这一切描述得栩栩如生。她能想象那简朴舒适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厨房;马大掌管家事,马利亚却帮不上什么忙,也许只是刷刷盘碗……她读到福音书里这一段时,不禁想到自己的妹妹朵拉,要是电视里播了什么好节目,那就什么活也别指望她干了。这样的导游当然不知借古喻今,将马利亚在伯大尼聆听我们的主精彩的布道与当下的人,比如,与马尔科姆·蒙格瑞奇[37]提出的那些问题相互对照。毕竟,就像神父所说,人应该把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这样才能够更好把握一切事物的真正含义。
瞧,奥瑟夫人这会儿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她是那般典雅高贵,英国气派十足,让酒店里的其他人顿时黯然失色,这些人看来大多是外国人。上校跟在她旁边,浑身上下带着士兵和绅士的劲头。小罗宾这孩子也是那样与众不同,竟能说我们的主如果看到电灯会感到惊讶这样的话。“但是,是他发明了电灯,亲爱的,”她告诉他说,“任何发明和发现都要归功于我们的主。”她担心他的小脑瓜无法明白这话的含义。这也不要紧,以后还有机会对他做些正确的引导。
“迪安小姐,”上校说着,朝她这边走来,“经过这一路颠簸,希望你休息过来了,也有吃晚饭的胃口了吧?”
“谢谢你,上校,是的,我感觉精神轻松多了,但还是有点困惑。你觉得会给我们吃英国的饭菜,还是那种油腻腻的洋玩意儿?我必得为自己的肠胃加点儿小心。”
“嗯,如果我在近东生活的经验还管用的话,不要碰新鲜水果和甜瓜,沙拉也不要吃。他们从来都不好好清洗这些东西。过去部队里因为水果和沙拉闹出的麻烦最多了。”
“天哪,菲尔,你在胡说些什么,”奥瑟夫人笑了,“你还以为这是以前那会儿呢。这么现代的地方,当然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了。迪安小姐,千万别听他的。我们今晚是五道菜的晚餐,他们端来的东西你都要亲口尝尝。想一想你妹妹朵拉正坐在家里吃煮鸡蛋,你就知道她有多嫉妒你了。”
迪安小姐想,这种话尽管出于好意,但还是不如不说。奥瑟夫人凭什么认为她跟朵拉两人的晚餐只有煮鸡蛋呢?晚上她们的确吃得很少,但那是因为她们没什么胃口。这跟她们生活的方式,跟她们是否买得起什么无关。现在,如果神父就在旁边,他会知道如何回答奥瑟夫人。他会告诉她——当然是面带微笑,因为他一贯谦和有礼——他在丁香舍受过两位迪安小姐的款待,吃得比小布莱福德任何地方都好。
“谢谢你,上校,”她特意对着他说,“我会按照你的建议避开水果和沙拉。至于这五道菜,我要保留我的判断,看看他们都上些什么。”
她希望晚餐时能坐在上校旁边。他是如此体贴,知道耶路撒冷过去什么样,说话很有权威。
“你的孙子很善于交朋友,”她对他说,“他一点儿都不认生。”
“哦,是的,”梅森上校回答,“罗宾很喜欢跟人接触。这是我训练出来的,很令我沾沾自喜。他也读了不少书。大多数孩子什么书都不读。”
“你女婿是个科学家,对吧?”迪安小姐说,“科学家都是十分聪明的人。大概这孩子随了他的父亲。”
“哦,这我可说不准。”上校说。
这个老傻瓜,他想。她简直是信口胡说。罗宾毫无疑问继承的是梅森家的血统。这孩子时常让他想起自己处在相同年纪时的样子。他自己当年也很爱读书,充满想象力。
“快点儿,罗宾,”他招呼道,“你祖母要吃晚餐去了。”
“可不是吗,菲尔,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像小红帽里的饿狼了。”奥瑟打趣地说,但仍显出不苟言笑的样子。
她悠闲地穿过休息室,意识到那里的人都转过头瞧着她,并非因为她丈夫的那句话,因为没几个人听见,真实原因是她自己。虽说已经年逾六十,但她仍然是这里最好看、最尊贵端庄的女性,她对此很有把握。她环顾周围,看看小布莱福德来的那些人在哪儿,盘算着如何为他们安排晚餐座位。哦,他们都在酒吧间里,当然,除了巴布科克以外。她派她的丈夫去找他,自己走进餐厅,傲慢地伸出手指把领班叫过来。
她把座位安排得十分妥帖,大家都很满意。迪安小姐尽情享用了五道菜和果酒,尽管酒杯刚被斟满,她便不太明智地举起来,跟坐在左手的巴布科克牧师说:“让我们祝愿亲爱的神父早日康复,我相信他知道大家今晚在此多么思念他。”
直到吃第三道菜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太恰当,记起跟他说话的这个年轻人本来就是一位神职人员,是来替代她所爱戴的牧师的,并非某个来自内地的社会工作者。在酒吧喝下的一杯雪利酒让她头脑发昏,轻言慢语起来,再说巴布科克牧师也没戴牧师领,让整个事态变得更加混乱。
“对这些吃的你得小心点儿,”她跟他说,希望借此弥补一下她造成的小小伤害,“上校说不要吃水果和沙拉。本地人清洗得不彻底。我觉得选择烤羊肉比较明智。”
她用了“本地人”这个词,这让爱德华·巴布科克很是惊奇。迪安小姐以为自己是在非洲荒野吗?他很纳闷,难道身居英格兰南部乡村,就会变得如此与世隔绝、不谙世事?
“我没那么讲究,”他叉了一块炖鸡肉,一边对她说,“我相信我们经常看看别人如何生活,而不是固守在自己的习俗常规里,对整个世界都是件好事。我们俱乐部里有不少巴基斯坦人和牙买加人,跟本地的年轻人一起在食堂轮流做饭备餐。不揣冒昧地说,有时候真让人出乎意料!这就叫事事共享,人人有份,年轻人都很喜欢。”
“正确,牧师,相当正确,”上校接过话头,刚才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个尾音,“在用餐中推行友善精神绝对必要,要是不这样做的话,士气就会涣散。”
吉姆·福斯特在桌下踩了踩姬尔·史密斯的脚。这老男孩疯劲儿又上来了。他认为他是在浦那[38]吗?姬尔·史密斯以牙还牙,用膝盖顶他。身体碰触传递的热流,让两人早已心有戚戚焉,别人无伤大雅的交谈在他们听来别有一番意味。
“这要看你共享什么,跟谁共享,这你同意吧?”他低声说道。
“一个女孩一旦结婚,就再没选择的余地,”她低声回答,“她要接受丈夫给予的一切。”
接着,她注意到福斯特太太正在桌子对面盯着她,便睁大眼睛,显出一脸清白无辜的样子,下面又顶了顶吉姆·福斯特的膝盖,提醒他装装样子。
奥瑟夫人环视着餐厅其他桌子上的人,琢磨着耶路撒冷这地方到底值不值得她来。在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吸引她的注意。也许黎巴嫩那边的人层次高一些。不过,毕竟只有二十四小时,然后他们就要回到船上,去塞浦路斯。只要菲尔和小宝贝罗宾玩得高兴,她也就满意了。她得提醒罗宾坐在那儿别把嘴巴张开,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让这表情显得傻呆呆的。凯特·福斯特肯定觉得很热,她的脸涨得通红。
“你真应该在反对制造神经毒气的请愿书上签名,”凯特对鲍勃·史密斯说,“我的呼吁名单上已经有上千人签名,要靠我们每个人努力才能制止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难道你愿意看到——她敲了一下桌子,质问道——你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聋人、盲人,是个残废?这种可怕的化学物质会污染后代,大家必须团结起来,才能制止生产这种东西。”
“哎呀,好啦,”上校抗议道,“当局自然会全面掌控的。那玩意儿也没有致命危险。我们必须储存一些以防骚乱,总得有人去对付世上那帮流氓无赖。就鄙人的愚见……”
“你的愚见我看还是算了吧,亲爱的菲尔,”他妻子打断了他,“我认为,我们一个个都太较真了,我们到耶路撒冷不是来讨论神经毒气或者骚乱什么的。我们来这儿是为了找回这座世界名城的愉快回忆。”
周遭立刻陷入沉默。她对在座的各位笑了笑——一个出色的女主人知道把握机会去改变大家的情绪。就连吉姆·福斯特也暂时消停下来,撤回放在姬尔·史密斯膝盖上的手。现在的问题是,由谁第一个开口,引出下一个话题呢?罗宾发现时机到了,整个晚餐他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他那个当科学家的父亲告诉过他,不要轻易谈论某事或引入话题,除非他事实清楚,同时受到很好的照顾,已经吃饱喝足。晚餐前他咨询过门厅的听差,知道他掌握的事实准确无误,大人们非听不可。想到这儿他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很强大。他往前探着身子,他的眼镜稍稍歪斜,脑袋偏向一边。
“不知在座各位是否有人知道,”他说,“今天是尼散月[39]的第十三天?”说完,他向后斜靠在椅子上,等着别人的反应。
餐桌上的成年人都看着他,一个个满脸困惑。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他那善于应付意外情况的祖父最先做出反应。
“尼散月第十三天?”他重复道,“好啦,我的小淘气鬼,不要耍弄你的小聪明了,告诉大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可不是耍小聪明,祖父,”罗宾回答,“我是在陈述事实。我说的是希伯来历法。明天,是尼散月的第十四天,日落时就开始逾越节和除酵节[40]了。这是导游告诉我的。所以酒店里才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是从世界各地赶来朝圣的。好吧,大家都知道——我敢肯定,至少巴布科克先生知道——根据圣约翰和其他诸多权威记载,耶稣和他的门徒在尼散月第十三天,也就是除酵节的前一天,吃了最后的晚餐,所以在我看来,我们大家今晚在这里晚餐相当合适。两千年前耶稣此时在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情。”
他微笑着,把额头上的眼镜往后推了推。他的一番话并没有产生他所期望的惊人效果。没有热烈的掌声,也没人为他广博的知识惊呼喝彩。一个个反倒不太高兴。
“嗯,牧师,”梅森上校说,“你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
巴布科克快速地思考着。他在青年俱乐部每季度举办一次《有问有答》节目,早已习惯人们用各种问题为难他。不过眼下这个问题却让他毫无准备。
“显然你把福音书读得很透,罗宾。”他说,“《马太福音》《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在确切日期问题上似乎都跟约翰福音不一致。不过,实话说我从未核实过明天是不是尼散月十四日,犹太节日是不是从日落时开始算起。我一时疏忽,忘了跟导游求证了。”
他的这番陈述丝毫无助于澄清事实。迪安小姐简直给弄糊涂了。
“可是,今天怎么可能是‘最后晚餐’的日子呢?”她问道,“我们在年初都已经过完复活节了。复活节难道不是在三月二十九日吗?”
“犹太历跟我们的历法不同,”巴布科克说,“我们所说的逾越节,跟复活节不是同一个节日。”
他不会因为一个小孩子乐于炫耀而被扯进一场神学大讨论吧?
吉姆·福斯特举手往半空一指。“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打不通鲁宾的电话,凯特,”他说,“他们跟我说,特拉维夫的办公室要关门到二十一号,说这是国定假日。”
“我希望商店和集贸市场不要关门,”姬尔惊叹道,“我还要买点儿纪念品回去送给亲戚朋友呢。”
思考了一会儿,罗宾点了点头。“我想他们会开门的,”他说,“至少日落前会开门。你可以给你的朋友们带一些无酵饼。”这时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马上转过来对着巴布科克牧师,兴奋地说,“既然是尼散月第十三天晚上,我们干吗不去山下的客西马尼花园[41]走一走?我问过导游,离这儿不太远。耶稣和门徒穿越山谷,但我们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回到了两千年前,想象他们出现在那儿的情景。”
就连他的祖母也显得不安起来,而她对他所做的每件事一直都抱着赞赏态度的。
“听我说,罗宾,”她说,“我觉得晚餐后没人愿意摸着黑磕磕绊绊去外面了。别忘了,我们可不是在参加你的学期末演出。”她转过身来,对着巴布科克说,“去年圣诞节他们编排了一出非常可爱的耶稣诞生短剧。罗宾扮演了三位智者之一。”
“哦,是吗,”他回应道,“我们哈德斯菲尔德的小伙子在俱乐部排演耶稣诞生剧。把场景设在越南。很让我感动。”罗宾用一种超乎平常的专注神情凝视着他,他也使出全部心力去迎接这份挑战。“好吧,”他说,“如果你真想下山去客西马尼花园,我愿意跟你一起去。”
“太棒了!”上校说,“算我一个。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对大家都有好处。我熟悉这里的地形,有我带路,绝不会让你们走丢的。”
“怎么样?”吉姆·福斯特低声对旁边的姬尔说,“如果你抓紧了,我就绝不会松手。”
罗宾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事情终于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了。现在他不必担心早早被送上床去睡觉了。
“你知道,”他碰了一下巴布科克牧师的胳膊,用洪亮而清晰的声音说,“如果我们是门徒的话,你就是耶稣,你就得让我们靠墙站成一排,给我们洗脚。不过我祖母一定会说这样做有点过头。”
他站在一旁,礼貌地弓着身子让大人们先过去。他是注定要上温彻斯特公学的,他牢记着那句座右铭:礼仪造就绅士[42]。
空气像剑锋一般清新冷冽。没有风——而空气本身就如刀刃,尖利刺骨。那条石径一路向下,陡峭狭窄,被两侧的墙壁夹在中间。右侧一片幽暗的柏树和松树掩映着俄罗斯教堂的几个尖顶,以及那座较小的主泣教堂的圆顶。在白天,圣马丽神女教堂那洋葱尖顶会在阳光下泛出金色的光芒,汲沦谷对面,围绕整个耶路撒冷的城墙,以其凸现于前景中的圆顶清真寺和向西向北延展而去的城市景致,不难激起每一位朝圣者的内心回应,千百年来一直在重复着。但是今晚……爱德华·巴布科克想,今晚那淡黄色的月亮在我们身后升起,我们的头顶则是黑漆漆的天空,甚至我们脚下低吟的公路也融入这片静寂之中。沿着陡峭的小径向下走进山谷,城市便渐次升高,而将城市与橄榄山相隔的山谷也变得更加晦暗而幽深,就像一条蜿蜒的河床。清真寺、穹顶、塔尖和高塔,还有芸芸众生栖息的房舍屋顶,一切全部融合在了一起,模模糊糊衬在天空的背景上,只剩下那道城市的围墙,屹立在对面的山岗上,恰似一种威胁、一种挑战。
“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想,“这里太大、太深奥了,让我无法掌握,无法解释其中的意义,甚至对我身边仅有的这几个人,我也解释不清。我应该留在酒店读我的笔记,研究地图,以便明天说起话来更有权威性。哪怕我单独一个人来这儿,那也比现在强。”
上校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实在让他心烦意乱,尽管他知道自己这种态度不够慈悲为怀。谁会在乎他的军团一九四八年做了些什么?这些陈年旧事跟他们面前展现的景象全然不搭调。
“就这么着,五月份托管权就交给了联合国,七月一日我们都撤出这个国家。”上校在旁边说着,“在我看来我们应该留下,从那以后整个事态就乱成了一锅粥。没有任何人能让地球上的这块地方安定下来,就算你我进了坟墓多少年后,他们还会在耶路撒冷争战不休。你发现了没有,从这个距离看,这地方很美。老城里面以前可是又脏又乱。”
他们右侧的松树林纹丝不动。一切都处在静止之中。他们左边的山坡光秃秃的,是一片荒地,但巴布科克也可能看错了:月光是会骗人的,那些白色的形状看上去像是岩石或卵石,却很有可能是墓葬。曾几何时,这里没有幽暗的松树、柏树,没有俄罗斯大教堂,只有橄榄树那银色的枝杈轻拂着石头地面,涓涓溪流穿过下面的山谷。
“有趣的是,一旦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我就不再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上校说,“回家后在军队待了一阵,在奥尔德肖特[43],但不久就遇到了部队整编,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妻子当时也不太适应,所以我决定收拾行李离开部队。要是我一直留在那儿,我会被任命带领我的团去德国,但奥瑟十分反对,这样对她也不公平。她父亲给她留下了一座宅邸,你知道,在小布莱福德。她就是在那儿长大的,那里一度是她生活的中心。实际上现在也是如此。她在当地做了不少事情。”
爱德华·巴布科克尽力去听,多少显出点儿感兴趣的样子:“你后悔离开军队吗?”
上校没有立即回答,最后开口的时候,平常那种轻快自信的语气消失了,听上去有些茫然,又十分勉强。
“那是我的全部生命,”他说,“说来也十分有趣,牧师——我在今晚才头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站在这儿,看着山谷那边的城市,让我想起了这些。”
下面的阴影里有个东西在动。那是罗宾。他一直蜷缩在墙边,手里拿着地图和一只小手电筒。
“你看,巴布科克先生,”他说,“他们一定是从这里走过来的,从左边墙上的那道门。我们从这儿看不到它,但地图上标着呢。耶稣和他的门徒,我是说,是他们吃过晚餐以后。那时候整座山上大概都是花园和树木,不像现在,只有底部教堂那片地方有树。事实上,如果我们往前走一点儿,靠墙坐下,我们就可以想象整个场面了。士兵和大祭司的随从耀武扬威从另一扇门走过来,也许就是那辆汽车出现的地方。快点!”
他抢在他们前面往山下跑去,手里的小手电开开关关,最后消失在围墙的转弯处。
“当心脚底下,罗宾,”他祖父叫着,“注意别摔倒了。那边特别陡。”然后他转向他的同伴,“他会看地图,这点儿很像我。他才刚刚九岁。”
“我去追他,”巴布科克说,“别让他出什么事。你在这里等着奥瑟夫人。”
“你不用担心,牧师,”上校回答,“那孩子会多加小心的。”
巴布科克假装没听见。这么说只是一个借口,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否则山下的景致绝不会留下他所渴望的深切印象,等他回到哈德斯菲尔德时,也就无法跟小伙子们描述了。
梅森上校待在墙边一动不动,他妻子和迪安小姐缓慢、小心地沿着小径走下来,只有几步之遥,奥瑟的声音回荡在依然冷冽的空气中。
“如果我们看不到他们,我们就掉头回去,”她说,“我可知道让菲尔负责引导探险是怎么回事。他总是自以为知道路线,可到头来他什么路都不知道。”
“这我简直不能相信,”迪安小姐说,“他可是行伍出身。”
奥瑟夫人笑了。“这个亲爱的菲尔,他希望大家都认为他有可能当上将军。”她说,“但事实是,迪安小姐,他根本就当不成。我是听他一位在最权威机构工作的部队同仁说的。没错,他们都很喜欢他,但这位可爱的老兄再也别想前进一步了,就算今天仍然待在部队也一样。因此我们当时都劝他退休。有时我想,要是他在地方事务方面稍稍积极点儿就好了,可事实上,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我替两个人出面。他只管在花园里创造奇观。”
“那种狭长的花园多可爱啊!”迪安小姐说。
“是啊,还有岩生植物。一年四季都有的看。”
两个女人缓步走过去,一直没停,也没有往左右两边看,注意力全放在脚下崎岖不平的小路上了。一忽儿,两个人身影十分清晰地衬在远处树木的背景上,接着她们就转过前面那个拐角,像罗宾和巴布科克那样消失不见了。
梅森上校任由她们走过去,没往回叫她们。他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便竖起衣领,开始沿原路慢慢走回酒店。快要走到上面时,迎面撞上了正往下走的另外两名成员。
“嘿,”吉姆·福斯特说,“你怎么撤回来了?我还以为这会儿你已经走到耶路撒冷了呢!”
“外面变冷了,”上校简慢地说,“就算磕磕绊绊下到谷底也没太大意思。其他几个人都四散在山坡上了。”
他匆匆道了声晚安便撇下他们,往酒店走去。
“坏了,要是他在那边遇到我妻子,跟她说看见你和我在一起,那就麻烦了,”吉姆·福斯特说,“我们要冒这个险吗?”
“冒什么险?”姬尔·史密斯问,“我们什么事儿也没干。”
“我们现在干的,我的姑娘,就是我所说的直接邀请。没关系,凯特可以留在酒吧安慰你丈夫。注意脚底下,这条路很陡。看来这段滑坡要毁了咱们俩。别松手,抓住我的胳膊。”
姬尔摘掉她头上的围巾,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子紧贴着她的同伴。
“你看城市那片灯火,”她说,“我敢打赌那儿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地方。真让我羡慕。我们好像给困在后面那块地方了。”
“别担心。明天有牧师带着你,到时候什么都不会错过的。不过我觉得他不会带你去迪斯科舞厅,如果你有这种打算的话。”
“嗯,当然了,我们必须先看那些历史古迹,我们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但我也想去购物中心看看。”
“是摊市,我的姑娘,那种地方叫作摊市。只不过是后街上一个个卖小饰品的摊床,那些黑眼睛的年轻摊主一心想要掐你的屁股。”
“呃,你以为我会拱手相送对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他们胆敢尝试,我也怪不得人家。”
他回头望了一眼,并没看见凯特的影子。也许她已决定不参加这次探险了。他最后看见她的时候,只瞥见她搭电梯回楼上房间的背影。至于鲍勃·史密斯,如果他管不住自己的新娘,也只能说他自己没本事。远在小径下方,高墙另一侧的树丛令人陶醉。要讨点儿无伤大雅的乐子,这地方再合适不过。
“你是怎么看待婚姻的,姬尔?”他问道。
“这种问题言之尚早。”她回答,马上起了戒心。
“那是当然。我这问题问得愚蠢。不过蜜月这种事,大多都是虎头蛇尾,以失败告终。我的蜜月就是。我跟凯特后来花了好几个月才调整过来。你的鲍勃是个很不错的家伙,但他还是太年轻。新郎一般都神经紧张,你知道,在现在这个开明时代也一样。他们自认为什么都知道,可实际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到头来让可怜的女孩吞下苦果。”她没答话,被他带着朝树丛走过去。“等到男人结婚后过上一段时间,他才知道怎么让他妻子做出回应。这需要技巧,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也一样——并不是依着天性,顺其自然就能办到的。女人也各有不同。她们有各自的情绪和好恶。我这么说吓着你了吧?”
“没有,”她说,“一点儿也没有。”
“那就好。你那么甜美可爱,我哪里忍心吓唬你。我怎么没有看到其他人呢,你看见了吗?”
“没有。”
“我们到那边去,在墙根底下看看城里的灯火。美妙的所在,美妙的夜晚。鲍勃跟你说过你是多么的可爱吗?这是真话,你知道……”
凯特·福斯特到楼上去服荷尔蒙药片,然后又到楼下的休息室找她的丈夫,可哪儿也找不见他的影子。她走进酒吧间,看见鲍勃·史密斯独自一人,喝着双份威士忌。
“大家都去哪儿了?”她问道。“我是说我们那伙人。”她又加了一句,因为酒吧里仍然人满为患。
“都出去了,我估计。”他回答说。
“你妻子呢?”
“哦,她也去了。她跟着奥瑟夫人和迪安小姐。你丈夫和她在一起。”
“明白了。”
她早就明白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吉姆故意趁着她上楼的当口溜了出去。
“我说,你大可不必坐在这里饮鸩止渴。”她说,“我建议你把外套取来,跟我一块去找其余的人。一个人待在这里毫无意义。”
也许她是对的。姬尔本该留在他身边,可现在落得他一个人对影独酌,实在徒劳无益。但她跟福斯特眉目传情,的确让他无法忍受,他本想自己留在这儿,以此来教训她,但实际上他惩罚的是他自己。姬尔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好吧,”他说着,滑下椅凳,“我们去追他们。他们可能也没走太远。”
他们一起沿着通往山谷的小径向下走。这两个人实在太不相配了:鲍勃·史密斯又瘦又高,蓬乱的深色头发长及肩头,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凯特·福斯特则穿着她的貂皮外套,漂染成蓝色的头发下面有对金耳环晃来晃去。
“如果要我来评价,”她一边艰难地迈着步子——因为脚上的鞋子很不得劲——一边对鲍勃说,“整个耶路撒冷的这趟旅游就是一个错误。没人对这个地方真正感兴趣,也许只有迪安小姐除外。你知道这个奥瑟夫人是怎么回事,她跟牧师一块儿安排一切,还要假扮领主夫人,无论是在英格兰、在船上还是在中东。那个巴布科克,他简直就是一个废物,我们还不如没有他这个人。至于你们两个……嗯,如果什么都由着你妻子,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很难开始美满的婚姻生活。你得表现点儿威严才行。”
“姬尔还很年轻,”他说,“她刚满二十岁。”
“哦,青春……别跟我谈什么青春了。你们现在日子过得太好了。至少在我们国家如此。世界其他地方的年轻人就大不相同了——我尤其在想阿拉伯国家的青年人,那里的丈夫对自己的新娘严加看管,以保证她们不惹麻烦。”
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想,这些话他是听不进去的。他们全都只考虑自己,从不顾及别人。我看待问题不要如此敏锐就好了,这样也于事无补,事事操心让我自己也很不舒服——世界形势、未来、吉姆……他跟那个女孩到底跑哪儿去了?我的心总是乱跳,不知这些药片是否适合我……?
“别走那么快,”她说,“我跟不上你。”
“对不起,福斯特太太。我好像看见远处那片树丛旁边有两个人影。”
他想,如果那是他们两个,那又能怎么样?我是说,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不能只因为姬尔跟其他成员到酒店外面散步就大闹一场。我应该在边上转悠转悠,什么也不说,等回到酒店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这该死的女人能闭一会儿嘴就好了……
那两个人影原来是奥瑟夫人和迪安小姐。“你们看见吉姆了吗?”凯特·福斯特问道。
“没有,”奥瑟夫人答道,“我正纳闷菲尔出什么事儿了。但愿我们的男士不要这么快全溜干净了。这也太不体谅别人了。我觉得至少巴布科克应该在等着我们。”
“跟亲爱的神父大不相同,”迪安小姐喃喃地说,“要是他在,一切都会组织得井井有条,他很清楚要向我们展示什么。就说眼下吧,我们不知道客西马尼花园是沿着这条路还要往前呢,还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周围就是。”
墙那边的树丛很是阴暗,小路上石头丛生,越发崎岖不平。要是神父跟他们一道,她就会倚在他的手臂上。奥瑟夫人尽管很是亲切,但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我往前走了,”鲍勃说,“你们三个留在这儿吧。”
他大步向前,沿着小径往下走。如果其他人都在一起,那他们就不会离得太远。上校应该是负责的,他会留意姬尔的行踪。
前面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有一块没有大树的空地,只有几丛低矮的橄榄树,高低不平的地面连成一片,看上去丝毫不像一座花园,反正这次外出愚不可及,明天还得再来一趟。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个,弓身对着一块石头站着。这人是巴布科克。一时间鲍勃有些尴尬,以为他在祈祷,接着就看清他正借着手电光附身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鲍勃的脚步声让他抬起头来,挥了挥他的手电筒。
“其他人都在哪儿?”鲍勃问道。
“上校留在了上面的路上,”巴布科克回应道,“男孩在下面,从那儿看客西马尼更清楚些。但花园已经关门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你从这儿也可以感受一下气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鲍勃靠近自己,“如果我不把眼前的一切记下来,我就会记不住。罗宾把他的手电筒借给我。等我回家以后,可以就这里的所见办个讲座。嗯,也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讲座,不过是跟小伙子们谈谈我的观感。”
“你看见姬尔没有?”鲍勃问。
巴布科克瞪大了眼睛。姬尔……哦,他的年轻妻子。
“没有,”他说,“她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你这不瞧见了?她没跟我在一起。”鲍勃气得几乎喊了起来,“这条路上边只有福斯特太太、奥瑟夫人和迪安小姐。”
“哦,”巴布科克说,“哦,那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上校应该在附近什么地方。我是跟那男孩单独过来的。”
鲍勃只觉得心里怒火上涌。“那我倒想问问,”他说,“不是我粗暴无礼,可到底是谁负责这次外出?”
巴布科克牧师的脸红了。鲍勃·史密斯没必要这么激动。
“这里没有由谁负责的问题,”他说,“上校和我还有罗宾,我们自己决定出来走走,就从酒店出来了。如果你们其他人决定跟着但后来迷了路,那恐怕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他用的是自己那帮小伙子说话的粗野方式,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听了这话,谁都会认为他不过是个花钱雇来的导游。
“对不起,”鲍勃说,“可事实是……”事实是,他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无助,这么孤单。难道教区牧师不该在人家遇到难处的时候帮一帮他?“事实上,我很担心。一切全都搞乱了。晚餐前我跟姬尔大吵了一通,直到现在还没理出头绪来。”
巴布科克放下他的笔记本,熄灭了手电筒。今晚客西马尼印象就到此为止了。算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遗憾,”他说,“但这种事情也是难免的,你知道。年轻夫妇之间发生争吵是常事,他们会以为到了世界末日。明天早上,你们就会对这件事情另眼看待了。”
“不会,”鲍勃说,“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不会改变看法。我一直在想,结婚是不是我们犯下的一个可怕的错误。”
他的同伴不说话了。这可怜的家伙看来是疲劳过度了。他被这些事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两个人他都不了解,很难提出什么忠告。如果问题发展下去,小布莱福德的牧师就会发现端倪,找他们两人谈谈。如果他在这儿,肯定就会跟他们谈了,不会等到海法上船以后。
“这个问题是这样,”他说,“婚姻是给予和接受,这你明白。婚姻不仅仅是……我该怎么表达呢?不仅仅是身体的关系。”
“问题就出在身体方面的关系。”鲍勃·史密斯说。
“我明白。”
巴布科克不知是否该建议小伙子回去后看看医生。反正今晚在这儿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
“要我说,你也不必过分担心。”他说,“看开点儿。对你妻子尽量温柔一些,或许……”
但他没能说完,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下面的树林冲了出来。那是罗宾。
“客西马尼花园本身看上去特别小,”他嚷道,“我觉得耶稣和门徒当时不会坐在那儿。他们更有可能攀登到这边来,坐在橄榄树丛中,那些树当时就有了。有件事让我弄不明白,巴布科克先生,那就是,门徒们怎么能睡得着呢,如果当时跟今天一样冷的话?你觉得两千年来气候改变了吗?或者因为那些门徒晚餐时喝了太多葡萄酒?”
巴布科克把手电筒还给罗宾,轻轻推着他走上返回的路:“这些我们并不知道,罗宾,但我们必须记住,他们全都经历了漫长而极其辛苦的一天。”
这并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他想,但这已经尽我所能了。我也没给鲍勃·史密斯帮上什么忙,对上校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同情。问题在于,我对这些人一个也不了解。他们自己的牧师该知道如何应付他们。就算他给过他们不少错误的答案,他们也会感到满意的。
“他们在那儿,”罗宾说,“他们在路上挤成一堆,在那儿跺脚呢。要想保持清醒,这是一种最明智的办法。”
跺脚的是奥瑟夫人。她相当精明,出发前特地换了一双合适的鞋子。凯特·福斯特的鞋不太舒服,但她用貂皮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领先奥瑟夫人一筹。迪安小姐离她们二人稍远。她在墙上找到一个缺口,正在一堆碎石上面坐着。两个同伴的话已经让她听烦了,翻来覆去讨论的无非是各自丈夫的下落。
幸好我从未结过婚,她想。丈夫和妻子之间永远有争不完的问题。我承认有些人的婚姻十分理想,但这少之又少。亲爱的神父多年前失去了他的妻子,让人十分惋惜,但他从未试图取代她。想到这儿,她体贴地笑了,回味着郊区牧师书房中那种男人的味道。他抽烟斗,每次迪安小姐造访时——她通常每个礼拜去上两次,送去鲜花,为他那独身生活增加些亮色,或者带去一块她烤的特制蛋糕,一罐自制果酱或橘子酱——她会从打开的门往书房里面偷窥一眼,看他的管家是否把里面收拾整齐,那些乱堆乱放的书籍报纸归置好没有。男人也是孩子,需要有人照顾。这就是为什么马利亚和马大经常邀请我们的主去伯大尼做客。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之后,她们为他填饱肚子,缝好他的衣服,补好他的袜子——关于这一点她有话要说,因为那时候男人显然是不穿袜子的,只穿凉鞋。在洗衣桶里洗涮那沾满风尘的衣衫,那是怎样一种赐福般的荣耀啊……
迪安小姐发觉身后的树丛里有一阵响动。莫不是男人们翻过了乱石,游荡到那块所谓的私人领地去了?接着,她听到一个男人的笑声,还有一个女人轻声说“嘘!”
“没事儿,”男人低声说,“只有迪安小姐一个人,坐在这儿悲叹她心爱的牧师不在身边。”
“要是她知道真相就好了,”另一个低声回答,“他每次见她走上牧师住处的车道,就赶紧躲起来。他有一次跟我妈说,她简直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年来不停地追求他,也不看看自己的岁数。”
那边发出使劲憋着的笑声,接着,吉姆·福斯特突然大声咳嗽了一下,从黑暗的树丛里走了出来,姬尔·史密斯紧随其后。
“哎哟,迪安小姐,”他说,“真想不到你在这儿。我们一直在寻找大家。哦,上面路上站着的,不就是凯特跟奥瑟夫人吗?对面也有几个人正往这儿走呢,来个四方大会合。”他伸出手扶着姬尔从石堆上走下来,“来吧,迪安小姐,要不要我搀着你?”
“谢谢你,福斯特先生,”她平静地说,“我自己能走。”
姬尔·史密斯朝小径下方飞快地瞥了一眼。鲍勃在那儿,还有巴布科克牧师和小罗宾。罗宾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拿手电筒照来照去。她最好还是跟迪安小姐站在一起,便用胳膊肘碰了碰吉姆·福斯特,后者马上领会了,自个儿沿着小径朝凯特和奥瑟夫人站着的地方走去。
“嗨,你们二位,”他喊道,“大家看来都在绕圈子,奇怪我怎么就没有碰到你们。”
他妻子缄口不语,这表情让他犹豫了片刻,然后他笑了,若无其事地靠了过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对不起,老婆,”他说,“你出来多久了?”
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少说二十分钟,”她答道,“可能都有半个小时了。”
他们扭头看着罗宾朝这边跑来,用手电筒挨个儿照着他们的脸。
“噢,福斯特先生,”他欢喜地叫了起来,“你吻福斯特太太时简直太吓人了。你应该就是犹大。巴布科克先生跟我在那边儿开心极了。我们一直下到客西马尼,然后又原路返回的。”
“那我倒想问问,刚才你去哪儿了?”凯特转向她的丈夫。
“对了,福斯特先生和史密斯太太在大墙豁口那边的树底下,”罗宾说,“恐怕从那儿看不到什么耶路撒冷的景致。我用手电筒照过你一次,福斯特先生,不过你背对着我。”
感谢上帝,吉姆·福斯特想。要是他当时没背着身子的话……
“我想弄清菲尔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奥瑟夫人问道。
“哦,他回酒店去了,”吉姆·福斯特说,话题终于转移出去,让他松了一口气,“我下来的时候遇见他了。他说外面太冷,让他冻得受不了。”
“冷?”奥瑟夫人质疑道,“菲尔从来不会觉得冷。真奇怪,他为什么这么说。”
这一小队人慢慢沿着蜿蜒小径走回山顶的酒店。他们结对而行,奥瑟夫人和罗宾走在前头,福斯特夫妇默默跟在后面,年轻的史密斯夫妇落后一段距离,正激烈地争吵着。
“我当然想到外面走走,谁喜欢跟你泡在酒吧里!”姬尔说道,“我真为你感到害臊。”
“害臊?”鲍勃回答,“好吧,这话是你说的。可你考虑过没有,福斯特太太问我能不能帮助她找她的丈夫,我心里当时是什么感受?我很清楚他在哪儿。你也知道。”
巴布科克牧师跟迪安小姐走在最后。两个年轻夫妇的争吵让他心里很难受。他们或许真能吵出个所以然来。现在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迪安小姐平常是个话匣子,现在却出奇地沉默。
“我很遗憾,”他略显笨拙地说,“情况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我知道我代替不了你们的牧师。没关系,回到船上你可以把所见所闻跟他描述一下。晚上能到客西马尼花园上面看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奇妙的体验。”
迪安小姐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的心早已飞到几百英里以外。她走上牧师住所的车道,手臂上挽着一只篮子,突然间她看到书房的窗帘后面人影一闪,躲到墙边。她按响了门铃,却没人应答。
“你没事吧,迪安小姐?”巴布科克牧师问道。
“谢谢你,”她说,“什么事儿也没有。只是觉得很乏。”
她的声音发抖。她绝不能让自己丢脸。她不能哭。她只是感到心里有种巨大的失落感,一种受到背叛的感觉……
“我真弄不明白,”奥瑟夫人对罗宾说,“你祖父怎么会回酒店呢。他跟你说他觉得冷吗?”
“没有,”罗宾回答,“他跟巴布科克先生谈过去的事儿,说他本该指挥他的军团,但他不得不离开军队,因为当时你身体不太好,还说你的生活以小布莱福德为中心。不过他一个字也没提他觉得冷。他只是有点儿难过。”
他是因为她才离开军队?他怎么可以信口胡诌呢,竟然还是跟巴布科克这样的陌生人?这话不对,这非常不公平。菲尔从来就没有暗示过,这么多年都没有……还是他说过什么,但她没有听到,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可是菲尔一直显得心满意足,一门心思侍弄花园,在书斋里归置他那些军事报纸和书籍……疑虑、内疚、困惑,各种滋味轮番向她袭来。这一切都过去很久了。为什么今晚菲尔突然觉得愤愤不平,自己一个人折返回去,甚至也不去找找她?肯定是巴布科克说了什么,做了某种不得体的评论,因而惹恼了菲尔。
他们先后爬上了山坡,进了酒店,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互相道了晚安。这一行人个个显得疲惫不堪,十分紧张。罗宾没法理解这些。虽说有点儿冷,但他玩得相当高兴。可为什么大家的情绪都如此低落?他吻了吻他的祖母,道了晚安,向她保证自己不会读得太晚,然后站在自己的卧室门边,恭敬地等着巴布科克先生进入他在隔壁的房间。
“谢谢你让我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他说,“我希望你也像我一样开心。”
巴布科克牧师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这男孩还不是那么糟糕。他大部分时间都跟大人混在一起,难免显得少年老成。
“谢谢你,罗宾,”他说,“应该说,主意还是你出的。我压根儿想不到这一点。”然后,他听见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话,“我责怪自己没能让其他人也觉得这次外出很愉快。你们的牧师不在,他们多少有些失落。”
罗宾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他喜欢别人把他当作成年人看待,这样就抬高了他的地位。他应该说点儿什么,让可怜的巴布科克先生安下心来,他的心思又回到晚餐前他祖父母之间的谈话上。
“在当今时代,要做一个牧师也很不容易,”他说,“实际上,是一种痛苦的考验。”
巴布科克牧师很是吃惊:“的确。至少有时候是这样。”
罗宾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的祖父说大家应该体谅体谅。我祖母还说,现在很多神职人员的出身并非上层人士。我不太明白这到底指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跟通过考试有关。愿你睡个好觉,巴布科克先生。”
他咔嗒一声脚跟并拢,鞠了一躬,这是祖母教他做的,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里,随后关上房门。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耶路撒冷灯火依旧,一片明亮。
“在久远之前的那个尼散月十三日,此时此刻门徒们已经四散开来,”他想道,“只有彼得留下,在庭院里的炭火边跺着脚取暖。这说明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
他脱掉衣服上了床,然后打开床头灯,在膝头展开那张耶路撒冷地图。他把它跟另一张公元三十年前后的城市地图相比较,这是他父亲为他借来的。他花了半个小时仔细研究这两张地图,随后想起了他对祖母的承诺,便关了电灯。
祭司和学者们全都搞错了,他想。他们认为耶稣是从另一道门里走出来的,这大错特错。明天我要好好探索一下各各他[44]。
“到圣城耶路撒冷的游客请走这边。”“你想请导游吗?讲英语吗?德国人?美国人?圣安妮教堂在你们右侧,那是圣母马利亚的出生地。”“往左走你们会进入宏伟的谢里夫圣地,看到圆顶清真寺、圆顶链清真寺、阿克萨清真寺。”“去犹太区,去神殿遗址,去哭墙的请走这边。”“去圣墓的朝圣者要通过悲哀之路[45]直行向前。悲哀之路前面就是十字架之路……”
爱德华·巴布科克跟他的小旅行团站在圣斯蒂芬门的里面,被不同国籍的导游们四面包围起来。他挥手把他们轰到一边。他身上带着自己的街道地图,还有酒店导游在最后一刻塞给他的一沓潦草写就的线路指示。
“咱们大家尽可能一块儿行动,”他转来转去,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小团体,“否则我们就什么都看不成了。首先要记住,我们所要访问的耶路撒冷建在我们的主所知晓的城市基础之上。我们逗留之处,恰是他当年行止之地的好几英尺之上。这就是说……”
他又去查阅他的笔记,这时上校抓住了他的胳膊。
“先拣重要的事做,”他干脆地说,“把你的部队部署在对他们有利的位置。我建议我们先去圣安妮教堂。跟我来。”
大家服从了这一指令。一行人跟着临时的带头人进了一个大院子,圣安妮教堂出现在他们右侧。
“这是由十字军兴建的,”上校慷慨激昂地说,“在十二世纪建成。那个年代,他们干什么像什么。这是你们所能看到的十字军建筑的最佳范例之一。”他转向巴布科克牧师,补充说,“这我老早以前就知道,牧师。”
“是的,上校。”
巴布科克长舒了一口气,把他的笔记塞进口袋。反正现在也不需要查阅它们。早餐大家见面时,上校的情绪稍显低落,但现在他已恢复了那惯有的热情和信心。一行人踏踏实实跟着这位领导者,在空荡荡的教堂周围游荡。他们先前已经参观了一座教堂,那就是客西马尼花园里的圣方济各会的万国教堂。再说,尽管这第二座教堂完全不同,但那种刻意的肃静气氛是一样的,脚步沙沙响,眼睛四处看,全然分不清两者间的特征。观赏结束再度回到明亮的太阳底下,反倒让人觉得轻松自在,如释重负。
“如果你看了一个,就等于全都看过了。”吉姆·福斯特低声对姬尔·史密斯说,但她避开他的目光,他也只能一耸肩膀转身走开。心虚了?也好,如果她偏要这样,那就随她的便吧。昨晚她唱的可不是这个调儿……
奥瑟夫人整了整围在脖子上的蓝色薄纱围巾,让它在肩上显得松垂一些。她仔细观察她的丈夫,觉得他似乎恢复了正常。头天夜里她回到卧室,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便松了一口气。随后她也没再问过他什么。小事化了,最好让它自生自灭……偶然间她瞥见了她的朋友切斯博罗勋爵和夫人正开车离开万国教堂,显然他们下榻在大卫王酒店。他们说好十一点钟在圆顶清真寺碰头。这真让人意想不到。早知如此,她会安排自己这些人也住大卫王酒店的。不要紧,至少她能跟他们见一面,聊一聊其他朋友的近况。
“院子那一头好像有什么景观,”罗宾说,“你看哪,祖父,排了那么长的队。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看?好像有什么挖掘出土了。”
“那是毕士大池,”上校回答,“从我在的那会儿直到现在,他们做了不少改观。我觉得那儿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城市的部分排水设施。”
但罗宾已经抢先跑去排队了。一个尖声叫喊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的父亲抱着她,使劲往队伍的前头挤。
“天哪,他们到底要给这个孩子做什么?”凯特·福斯特问。
巴布科克又查了查他的笔记。“这地方在以前是羊市。你还记得《约翰福音》的第五章吧,福斯特夫人?这里还有毕士大池,体弱多病的人等着治愈,天使不时来此搅动池水。我们的主把一个跛脚三十八年的人治好了。”他转身对上校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
“那我们就去,跟我来,”上校说,“但我有话在先,这只是以前的部分排水系统。一九四八年我们在这儿就遇到了麻烦。”
迪安小姐仍站在圣安妮教堂外面。这阵阵嘈杂和忙乱把她弄得晕头转向。巴布科克牧师说我们走在我们的主行止之地好几英尺以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毫无疑问,这儿的教堂很漂亮,但上校说,就连这个也是在原来那座教堂的地基上重建的,而原来那座,又是在圣约阿希姆和圣安妮的简单住处上兴建的。这是要告诉她,我们圣母的父母是住在地底下,住在他们临出教堂前造访的那个岩洞里吗?她曾满心希望得到些启发,现在反倒醒悟过来。她以前一直怀揣着一个幸福的画面,圣约阿希姆和圣安妮住在一个粉白墙壁的小房子里,小花园里长满鲜花,他们受上帝赐福的女儿伴在母亲身边,学做针线。以前她有个日历,上面就有这样一张画,很多年来她视若珍宝,后来被朵拉从墙上摘下来扔掉了。
她环顾四周,想象着那个并不存在的花园,但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一个个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崇敬。有个年轻女人裙子后面拖着个孩子,女人用嘴撕开一个橙子,给了孩子几瓣,竟然随手把橙子皮扔在地上。唉,迪安小姐叹了口气,圣母该多讨厌乱丢垃圾啊……
毕士大池边的台阶上人满为患,十分紧张,一个公务人员扶着栏杆站在那儿,指挥大家按顺序过去。那个被父亲抱着的小女孩叫嚷得更厉害了。
“她怎么惊吓成这样?”罗宾问道。
“我看她是不愿意去水池那边。”巴布科克犹豫不决地回答,避开他的眼睛。那孩子显然是患了麻痹症,那位父亲身边还站着他焦急的妻子,显然是要把孩子在池水里浸一下,盼着出现奇迹。
上校掂量着这里的形势,开口道:“我觉得,我们最好往总督府那边推进,省得过一会儿那里人太多。”
“不,等一下,”罗宾说,“我想看看那个小女孩会怎么样。”
他斜靠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朝下面的水池看着。这地方的确不大,水色暗淡,黏糊糊的,台阶也显得又湿又滑。看来祖父说得对,这的确是城市排水沟的一部分。那个跛脚三十八年的人很是幸运,是耶稣亲手把他瞬间治愈,而不是让别人把他抬起来扔进水池。也许耶稣知道这儿的水很差劲。看哪,他对自己说,他们开始了,那父亲慢慢走下台阶,也顾不得孩子吓得吱哇乱叫。他腾出一只手往水里蘸着,来回三次把水掸在他女儿身上,润湿她的脸、脖子和手臂。然后,他得意地对上面一个个好奇的观众笑着,迈上台阶到了安全的位置,他的妻子也喜笑颜开,用毛巾擦干孩子的脸。小女孩张皇失措,狂躁不安,那惊恐的眼睛滴溜乱转,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罗宾等着看那父亲把她放下,让她显出痊愈的样子。但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又开始尖叫起来,那位父亲轻声抚慰着,抱着她走到台阶上方,消失在人群中。
罗宾转向巴布科克牧师:“恐怕他们运气不好。奇迹没有出现。我不认为会发生什么奇迹,不过,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其余的几位成员已经离开,感到既窘迫又难过,不愿目睹这种过度虔信的场面。只有迪安小姐一人仍站在圣安妮教堂前面,没有看到池边发生的事情。罗宾朝她跑了过去。
“迪安小姐,”他喊道,“你还没去看毕士大池吧。”
“毕士大池?”
“是啊。《约翰福音》里有的。天使来搅动池水,跛脚的人得到治愈。不过,应该是耶稣治好了他,而不是水池。”
“是的,我记得,”迪安小姐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可怜的人没有人来抬他,所以就日复一日在那儿等着。”
“不错,”罗宾自豪地说,“就在那边。我刚看到一个小女孩给抱到那儿。但她并没给治好。”
毕士大池……这真是奇怪的巧合。她头天夜里返回酒店后,读的恰好就是福音的这一章,整个场景都印在她的脑海里,十分生动。这让她想到了卢尔德[46],想到每年那些远道而来的可怜的病人,他们有些人的确被治好了,让医生和牧师相当狼狈,因为找不到医学上的合理解释。当然有些人没被治愈就回去了,但那也可能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信仰。
“哦,罗宾,”她说,“我想过去看看。你能给我指路吗?”
“好啊,”他回答说,“其实有点儿让人失望。祖父说那是一个排水沟。他还记得一九四八年它的样子。我们其余的人要去耶稣被士兵鞭挞的总督府那边。”
“我可受不了那里,”迪安小姐说,“要是跟别的地方一样,也在地底下,我就更不敢去了。”
罗宾满心想着接下来的冒险,不打算带迪安小姐去毕士大池,那样太浪费时间了。
“水池就在那边,”他说,“那儿有个人站在台阶最顶上。回头见。”
他的祖母在远处向他招手。奥瑟夫人正急着去圆顶清真寺那边跟她的朋友见面。
“回去告诉迪安小姐,让她快点跟上,罗宾。”她喊道。
“她不想看总督府。”罗宾回答。
“我也不想去,”他祖母说,“我要在这儿等切斯博罗勋爵夫妇。迪安小姐真得自己照顾自己了。亲爱的,快去追你的祖父,他刚从那道拱门底下过去。”
整个是一盘散沙,人人各自为政,她想。这都是因为巴布科克缺乏经验。迪安小姐要是没能跟上其余的人,她随时可以回到圣斯蒂芬门那边,坐上回酒店的巴士。如果这里的人太多挤不进去,切斯博罗勋爵夫妇有可能邀请她和菲尔,带上罗宾回大卫王饭店吃午饭。她望着罗宾的背影,直到他赶上了他的祖父,两个人消失在观光和朝圣者人群中,然后她便按着路标的指引,往圆顶清真寺那边走。
“悲哀之路……然后是十字架之路……”
上校不去搭理那些急于揽客的导游,往人群前面挤去。街道很窄,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穿插着一道道藤叶覆盖的拱门。行人步履维艰,有些朝圣者已经是跪着往前走了。
“他们干吗要跪下啊?”罗宾问道。
“这是十字架之路的第一段,”上校说,“实际上,我们已经到了总督府遗址了。牧师,这里都算旧安东尼门的一部分。等我们到了基督画像修道院里头,一切就更清楚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也心里没谱。一九四八年后这里似乎发生了变化。几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收票。他小声跟巴布科克商量起来。
“我们一共有几个人?”他问道,四下在陌生的人群中寻找着。
除了他自己、罗宾和牧师以外,就再没其他人了。这里到处都是修女。朝圣者都被分成一组一组的。
“他们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吧,”他低声对巴布科克说,“她们自称锡安的姐妹,她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们到了下面一层,罗宾想,迪安小姐就算来了,也肯定不愿意往下走。不过,里面倒不是特别可怕,不像博览会上的幽灵列车那么吓人。
负责带领他们几个的修女解释说,这地方希伯来语叫作厄巴大,是用石头铺成的彼拉多审判场。石头路面是最近才被发现的,她告诉他们,这最为有力地证明了这里的确是主被彼拉多逮捕、鞭打和嘲弄的地方。石板上布满了奇怪的标记,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小坑。专家告诉他们,这是罗马士兵用来做赌博游戏的。他们以前可能坐在这个角落里,投骰子玩游戏,一边看守着囚犯。她解释说,我们现在也知道罗马人有这个习俗,玩一种叫作“国王”的游戏,在死囚的最后几个小时模拟加冕仪式,为其加冕为王。
朝圣者一个个惊讶地张着嘴巴,四处张望着。这地方很是低矮,顶上呈拱形,就像一个巨大的酒窖,脚下的石板又坚硬又粗糙。人们不再窃窃私语。修女也沉默下来。
“也许,士兵实际上并没有戏弄耶稣,”罗宾想,“这只是一个游戏,他们让他加入进来。他甚至有可能跟他们一起投了骰子。王冠和紫袍只不过是一种装扮。这是罗马人寻开心的方式。我不相信一个囚犯即将被处死时,看守他的人会那么凶残。他们是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因为他们为他感到难过。”
他想象着那些士兵蹲在石板地上,在他们旁边有个年轻人,被用锁链跟另一个囚犯、一个小偷铐在一起。他面带微笑,骰子扔得比这几个狱卒更加老练,最后赢了他们,被加冕为王。他的本事引发阵阵哄笑,是欢呼,不是嘲弄。
“就是这么回事,”罗宾心想,“多年来人们全都被误导了。我得告诉巴布科克先生。”
他环顾周围,但除了他的祖父静静站在那儿,望着拱状屋子的尽头,此外他谁也没看见,其他人都慢慢走开了,但上校还站在那儿不动。罗宾在一旁等着他的祖父,蹲在石板地上,用手指沿着那些奇怪的线条来回画着。
我们必须按指令行动,上校自言自语道。指令直接来自最高统帅部。时下恐怖主义十分盛行,巴勒斯坦警力难以应付,我们不得不控制局面。犹太人在街角布设地雷,情况日益恶化。他们七月在大卫王饭店策划爆炸行动。我们必须把部队武装起来,保护他们以及平民免遭恐怖袭击。一个棘手的问题是,由于工党政府执政,英国没有出台相应政策。他们让我们采取温和手段,但这里的人天天遭到屠杀,你怎么能温和得了?犹太代办处宣称他们反对恐怖主义,但全都是纸上谈兵,毫无行动。好吧,那么我们拿这个犹太男孩开刀,施以鞭刑。他是个恐怖分子,不错,是给当场抓住的。没人愿意制造痛苦……事后免不了还会遭到报复。我们的一名军官和三名士官遭到绑架、鞭打。家里那边为此吵翻了天。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一站在这儿,这些情景就立刻浮现出来,历历在目。我后来一直没再想过这些事。突然之间他记起了那男孩脸上的表情——他神色惊恐,鞭子抽下来的时候,嘴角抽搐着。他年纪很轻。那孩子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他那双眼睛就是罗宾的眼睛。这双眼睛并不是在指责他。它们只是盯着他,带着无声的恳求。哦,上帝啊,他心里默念着,上帝,原谅我吧。多年的服役生涯渐渐淡出,变得空洞无物,光阴虚掷,一无所获。
“来,我们出去吧。”他突然说,但即使他已经转身踏着石板路离去,还是能听得见击打的声音,看得见那犹太男孩蜷缩着身子倒下去。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走到了外面的开阔地带,罗宾紧随其后,因此用不着往左右两边看,他们就到了街上。
“等一下,祖父,”罗宾嚷着,“我想弄清彼拉多站的确切位置。”
“我不知道,”上校说,“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另一队人已经排好,准备去厄巴大的石板路下面,街上的朝圣者比先前更多。一个新导游紧贴着他的胳膊肘站着,拉了拉他的袖子,说:“往这边走,是悲哀之路。然后直通十字架之路。”
奥瑟夫人在清真寺内转悠着,一心想在见到切斯博罗勋爵夫妇之前摆脱掉凯特·福斯特。
“是啊,是啊,的确非同一般。”凯特指着一座座圆顶给她看,她随便应和着,读着导游指南上有关马穆鲁克苏丹在这至圣之地建造喷泉的内容。她们从一座大殿绕到另一座大殿,登上一道道台阶,然后再从上面下来,看了亚伯拉罕牺牲以撒以及穆罕默德上升天堂的那块岩石,却还是没有见到她朋友的一点儿影子。烈日高悬,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她们的头顶。
“我已经受不了了,”她说,“我觉得没必要受累再去清真寺里面了。”
“那你就错过整个耶路撒冷最值得一看的东西了,”凯特不以为然地说,“阿克萨清真寺的彩色玻璃窗闻名世界。我只希望报上提到的炸弹爆炸事件没让它们受损。”
奥瑟夫人叹了口气。中东政治让她觉得很是无聊,除非哪个议会议员在午餐桌上用权威的口吻谈到这个话题,她倒有心听一听。
“那你就去看你的清真寺吧,”她说,“我在这儿等你。”
看着她的同伴在远处消失,她松了松她那薄纱围巾,又溜达到圆顶清真寺的台阶那边。待在这个清真寺院有个巨大的好处,就是这儿不像悲伤之路那边拥挤憋闷。这里的空间很大,适合悠闲散步。她猜测着贝蒂·切斯博罗会穿什么衣服——当时她只瞧见她在车上戴着一顶白色帽子,几年来她让自己的身材走了样,真令人惋惜。
奥瑟夫人站在台阶上的三根梁柱那儿,靠着一根柱子歇歇脚。这地方很显眼,他们不会看不见她。突然间她觉得肚子里空落落的,早餐和那杯咖啡似乎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她打开手提包,想起在万国教堂外面罗宾嚷着要她从牵着一头驴子的贩子那儿买的环状面饼。“这不是无酵饼,”他告诉她,“但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她笑了。他那些小聪明总是让她开心。
她拿起面饼咬上一口——没想到它比看上去还硬——就在这时,她看见埃里克·切斯博罗和他妻子跟着一群观光客从凯特说的所罗门的马厩里出来。她招了招手,好让他们看见自己,埃里克·切斯博罗挥了挥帽子作为回答。奥瑟夫人把那块面饼扔回包里,但突然嘴巴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麻烦。她把舌头往上一舔,被两个尖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再低头去看那块面饼,见那饼圈当中嵌着她的两颗门牙,那是临离开伦敦前牙医刚给她套好的。她慌忙拿出她的小镜子。她的那张脸现在已经面目全非。镜子里的女人前牙那里,只剩下两根钉在上牙床上的小牙钉,看上去像两根折断的火柴杆,黑黢黢,脏兮兮。原来的美貌瞬间踪迹皆无,看上去就像一个未老先衰、站在街边乞讨的乡下老太婆。
“天哪……”她心想,“不,不,现在可不能这样啊!”一时间她痛苦不堪,又羞又恼,想用她那蓝色薄纱把她的嘴遮起来,对面的切斯博罗夫妇正微笑着向她这边走过来。
“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啊。”埃里克·切斯博罗招呼道。但她只能无奈地摇着头,做着手势,想把他们赶开。
“奥瑟这是怎么了?她不会生病了吧?”他的妻子问。
她那高大端庄的身形倒退着躲开他们,手上抓着她的围巾,他们赶到近前时,那薄纱掉了下来,露出脸上的一片惨状。围巾的主人则紧闭着嘴巴,费劲儿地挤出几个字来,指着手提包里那两颗嵌在面饼上的牙齿。
“哦,我说嘛,”埃里克·切斯博罗喃喃地说,“太不走运了,发生了这种倒霉的事情。”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周围,好像拥上台阶的人群里有谁能向他提供耶路撒冷某个牙医的住址一样。
他的妻子很是体谅自己这位受辱的朋友,上前搀起她的胳膊。
“别担心,看不出来的。”她说,“你只要用围巾捂住嘴巴就成了。疼不疼啊?”
奥瑟夫人摇摇头。疼痛她倒是可以忍受,让她受不了的是自尊的损失、羞辱的痛苦,受不了只因咬了一口面饼就落得威风扫地,一身的雍容高贵荡然无存。
“以色列人现在十分先进,”埃里克·切斯博罗说,“肯定能找到一流的人士给你把牙修复好。大卫王酒店的前台就能告诉我们去哪儿找大夫。”
想到在哈利街的医师那里没完没了的预约,谨慎小心的探测,高速飞转的钻头,为保持容颜姣好再花好几个小时矫正,奥瑟夫人又摇了摇头。她又想起即将面临的午餐,自己什么也不能吃,而她的朋友则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情景。想到四处寻找能够弥补这一重大灾难的牙医却徒劳而返。想到大惊失色的菲尔、好奇窥视的罗宾,还有其他人闪避的目光。接下来的旅行转而变成了一场噩梦。
“台阶那边有个人好像认识你。”埃里克·切斯博罗低声说道。
凯特·福斯特已经参观完阿克萨清真寺,决然转身背对着哭墙的入口——有太多信东正教的犹太人向前挤进这个巨大的空间,他们的政府曾残忍无耻地铲平这里的约旦人住宅,将更多约旦人赶进沙漠的帐篷里——她返回圆顶清真寺这边,看见奥瑟夫人被两个陌生人搀扶着,便立刻上前搭救。
“这到底是怎么啦?”她问道。
切斯博罗勋爵自我介绍了一下,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可怜奥瑟心里很不好受,”他压低声音说,“我也说不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门牙掉了?”凯特·福斯特说,“那又怎么样,总归不是世界末日对吧?”她好奇地盯着这个遭受不幸的女人,她片刻之前还那么骄傲自信,在她身边高视阔步,“让我看看怎么回事。”
奥瑟夫人颤抖着手,把薄纱围巾放低些,使劲儿挤出一个微笑。让她和那两位深感同情的朋友大为惊愕的是,凯特·福斯特放声大笑起来。
“好嘛,这简直绝了,”她大发感叹,“就算你参加职业拳击,也不能弄得比这更齐刷了。”
奥瑟夫人觉得,自己站在台阶上方,拥过来的人都在瞧她,他们不去看圆顶清真寺,单单盯着她看。他们互相触着胳膊肘,窃窃私语,冲着她笑;她从自己嘲讽他人的经验中得知,最能让一群陌生人聚拢起来,快活地笑成一团的,无非就是她这样一个尊严尽失,突然变成怪物的人。
“直接通往悲哀之路……直接通往十字架之路。”
吉姆·福斯特拉着姬尔·史密斯的手,一再被跪在地上的朝圣者挡住去路。姬尔表示希望去市场看看,或者依他们的称呼,叫作摊市,不管叫什么吧,她都得去看看。再说,他也可以给凯特买样东西,跟她求和。
“我得等一等鲍勃。”姬尔说着,转身往回走。
只是哪儿也见不到鲍勃的人影。他跟着巴布科克去总督府那边了。
“你昨天晚上可没想等他。”吉姆·福斯特回答说。
奇怪,女孩子一夜之间就能转脸变成另一副模样。她大概属于全然不同的生物。昨晚在大树底下,一开始还决意抗争,但随后就被他抚摸得快意十足,呻吟不已,可是现在她却脾气乖戾,难以把握,简直就像她不打算跟他再有任何瓜葛。嗯,也好,随它去吧。不过总感觉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良心不安谁都理解,但粗暴冷落就是另一码事了。他毫不奇怪昨晚她会跑回她那傻瓜丈夫身边,咩咩叫着,诉苦说她受到了侵犯。不过鲍勃·史密斯没有胆量做任何事情。说到底,这可能是她从性爱中获得的最后一次快感,可怜的姑娘。这辈子就靠回忆过日子吧。
“走啊,”他催促着,“你不是想看看黄铜手镯吗?”
“我们过不去,”她低声说,“牧师正在祈祷呢。”
“我们爱你,啊,基督,我们祝福你。”
就在他们前面的一位牧师双膝跪地,低垂着头。
“因为你用神圣的十字架救赎了世界。”
身后一群跪拜的朝圣者齐声应和。
我真不该迁就他,姬尔·史密斯想。昨晚我不该让吉姆·福斯特为所欲为。这样做不对。想想这件事情都觉得可怕。我们来这儿参观圣地,看着身边这些祈祷的人,感受耶稣基督为我们的罪恶而死。我觉得别扭,感觉实在太糟了。竟然还是在我的蜜月途中。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会说我不过是个荡妇,是个娼妓。那种感觉并不是爱,不,我不爱他,我爱的是鲍勃。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让吉姆·福斯特对我做出那种事情。
朝圣者们一个个站了起来,继续走向悲哀之路,谢天谢地,他们走了以后,这里就不再显得那样圣洁庄严了。街巷里到处是普普通通的人,女人们头上顶着篮子,人们赶往各种蔬菜货摊,去屠户的店铺,里面的钩子上挂满羔羊的尸体,还有街上叫卖杂物的贩子,但这儿的一切全都密匝匝挤在一起,几乎让你无法动弹,让你无法呼吸。
街道开始岔开,道路两边都有各色商亭和店铺,右侧的台阶上摆满货摊,上面堆着橙子、柚子、大棵的卷心菜、洋葱和豆类。
“我们来错地方了,”吉姆·福斯特急躁地说,“这儿的摊市卖的都是食品。”
穿过一道拱门,他发现了一排挂着皮带和围巾的货摊,旁边有个老人,他的地摊上摆着各种便宜首饰。“到这儿来,这里倒像那么回事。”他说。这时一头驮着甜瓜的驴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在他的脚边绊了一下。
“我们回去吧,”姬尔说,“我们马上就要迷路了。”
一个年轻人侧过身子对着她,他手里拿着一捆导游小册子。
“想不想参观圣地山全景?绝对会让你大开眼界。”他问道,“要不要去看看艺术家群居地和夜总会?”
“不要,请走开,”姬尔说,“我什么也不想看。”
她早已放开福斯特的手,现在他正在街道的另一边,招手示意让她也过去。这会儿倒是个甩开他的机会,她可以原路返回去找鲍勃,但她很害怕,不敢一个人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的狭窄街道。
吉姆·福斯特站在卖首饰的摊位前,挨个儿拿起来看看,然后又把它们放下。全都是彻头彻尾的垃圾,没什么值得买的。圆顶清真寺的各种像章,满是驴子图案的围巾。绝不能给凯特买这种东西——她会认为这是个粗俗不堪的玩笑。他转身去找姬尔,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一枚令人厌恶的像章,瞧见她消失在街道的另一端。这个该死的姑娘,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想穿过马路,就听见货摊那边有人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
“那像章三块钱,你得给我三块钱!”他扭头往后一看,见摊位后面的商贩已经急得满脸通红。
“给你,拿回去吧,我不想要这该死的东西。”吉姆说着,把像章扔回了货摊上。
“你只要拿了,你就得买。”那人大声嚷着,开始叽里咕噜地跟他的邻居说着什么,两个人都挥舞着拳头,把市场上其他商贩,还有买主的注意力吸引到这边来。吉姆迟疑了一下,接着就惊慌起来。天知道这些中东人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快步离开,身后的人群沸沸扬扬,全都朝这边瞧着,这让他加快了脚步,开始跑起来,低着头,胳膊肘冲撞着行人。那些购物或者只是在散步的人纷纷闪身,场面更加混乱。“怎么回事?是小偷吗?他是不是往什么地方放了炸弹?”
嗡嗡的抱怨声被抛在身后,吉姆跑上一段台阶,看见两个以色列警察迎面正往下走,他再次转身,想从下面狭窄街巷的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来。他感到呼吸急促,左肋下面像刀扎一般,这让他越发慌张失措,因为那几个以色列警察可能正在盘问那些人,甚至已经开始追他,把他当成了窃贼,当成了无政府主义者什么的……他怎么才能洗清自己?他该如何解释呢?
他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已经完全失控,早已不辨东西。这时他来到一条较宽的街上,但他已经无路可逃,一大群手牵着手的朝圣者把整条路给堵死了,他只得退到墙边。这些人看来都是男人,穿着深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衫。他们看上去并不像是朝圣者,因为一个个面带笑容,唱着歌。他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就像波浪中的一块浮木,只能向前,无法后退。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而空旷的所在,处在一群年轻男人的中间,他们穿戴相同,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跳着同样的舞步。
他左肋下面的疼痛更加剧烈,让他动弹不得。他很想坐下来歇一歇,但脚下几无立足之地,可就算靠在什么地方待上一会儿也好……靠在那面巨大的柠檬色的墙上。但他无法走过去,只能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因为一排戴着黑色帽子、头发卷曲的男人堵在那儿。他们躬下身子,不停地祈祷,使劲拍打着胸口。这些都是犹太人,他想,而我不过是个外国人,不是他们中的一员。那种惊惶之感再次袭来,带着恐惧,带着悲凉,要是那两个警察这会儿追上他,从人群边上挤到他跟前,面对哭墙的那些人就会停止鞠躬祷告,转身向他投来谴责的目光,人群中发出一声呼喊,“窃贼……窃贼……”这又该如何是好呢?
姬尔·史密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可能跟吉姆·福斯特拉开距离。她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牵连。当然,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她就要做到礼貌得体。但他们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离开耶路撒冷,一旦他们回到船上,他们谁都没必要再靠近对方。谢天谢地,她和鲍勃准备在小布莱福德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安家。
她沿着狭窄拥挤的街道快步走着,离开市集和店铺区,从游客、朝圣者和牧师的身边挤过去,却还是没有看见鲍勃,也没有见到团体里的其他任何人。到处都有通往圣墓的路标,但她不予理会。她不想去圣墓里面。那里看上去不太对头,怎么说呢,看上去不清洁。身处那些祈祷的人中间,显得伪善,虚假。她希望能找到一块地方让她静静坐下来,一个人思考。老城的城墙好像把她围在了当中,但如果她继续走下去,或许就能摆脱它们,找到更多的空间,去到一个更少嘈杂,更少推搡挤撞的地方。
这时她看见了远处的门,远在路的尽头,但那不是他们早前经过的圣斯蒂芬门。路标上写着“示剑[47]”,另一块上面写着“大马士革”。她不在乎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只要能带她离开这座城市就行。
她从这座巨大的拱门下面走过,外面停着一排排的汽车和巴士,就像在圣斯蒂芬门那边一样,但游客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沿着通衢大道向城里拥去。有个人站在他们中间,神色慌张,十分困惑——大概她自己就是这副模样——那人便是凯特·福斯特。来不及掉头走开了,凯特已经看见了她。姬尔颇不情愿地朝她走了过去。
“你看见吉姆了吗?”凯特问。
“没有,”她回答说,“我走过那些窄巷子的时候就没再看见他。我是在找鲍勃。”
“嗯,我看你别想找到他了,”凯特说,“我从来就没遇到过今天这种大混乱。这么多人,简直能把人挤死。我们这伙人谁也没跟着谁。奥瑟夫人已经回了酒店,人几乎精神崩溃了。她的牙掉了。”
“她的什么?”姬尔问道。
“她掉了两颗门牙。牙被面饼硌掉了。她看上去奇丑无比。”
“天哪,这真够她受的,太让人遗憾了。”姬尔说。
一辆汽车按着喇叭朝这边开过来,她们走过去站在街边,躲开车流,但也不知朝哪个方向走。
“跟她在一起的朋友一直在说找牙医的事儿,可在这种动荡不安的地方上哪儿去找牙医啊?幸好后来我们在圣斯蒂芬门那儿碰见了少校,让他接手负责了。”
“他是怎么做的?”
“找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塞了进去。她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也让她的朋友坐进车里,陪在她身边。要让我说,虽然她平常很喜欢对他冷言冷语,可现在一见到他就立刻轻松下来,就像她这辈子再没有比他更可靠的人了。我想快点儿找到吉姆。你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姬尔支吾道,“我觉得他好像要给你买件礼物。”
“我很了解吉姆的礼物。”凯特说,“他每次做了什么亏心事就会给我送件礼物。上帝!我必须得喝杯茶了。哪怕找个地方坐坐,好让我的脚歇一歇。”
她们就这么一路走下去,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着,不经意来到一个标着“复活花园”的地方。
“这地方能让我们喝到茶吗,”姬尔说,“我看不太像。”
“你永远别想猜准,”凯特回答说,“所有旅游区都起了各种荒诞不经的名字。这就像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48]一样。到处都拿莎士比亚或者安·海瑟薇[49]命名。这里是拿耶稣基督当由头。”
她们沿路往下走进了一个由石头圈起来的地方,四周铺着一条条小路,中间有位职员递给她们一本小册子,上面写着“亚利马太的约瑟花园”。
“这里没有茶喝,”凯特说,“不用了,谢谢你,我们不想找导游。”
“我们至少可以在矮墙上坐一会儿,”姬尔低声说,“他们不会因为这个要我们交钱吧。”
那个职员耸耸肩离开了。恐怕马上就会有一大帮感兴趣的朝圣者拥进花园里来。凯特仔细翻看着那本小册子。
“这地方跟圣墓正好相对应,”她说,“我估计他们有意把游客们分散到各处。岩石对面那一片快要坍塌下来的地方应该就是坟墓。”
她们走过去,从墙上的缝隙往里窥视。
“里面是空的。”姬尔说。
“是啊,应该是空的才对,不是吗?”凯特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儿还算安静。她们两个可以靠在边上,坐下歇一会儿。花园里没什么人,凯特觉得那是因为时间尚早,成群结队的游人暂时还不会踏入这块地方。她瞟了一眼旁边的同伴,她看上去又疲惫又紧张。也许她错看了这个女孩。头天晚上大概是受吉姆的怂恿才跑出去的。
“如果你能听听我的建议,”她不太客气地说,“你最好马上开始准备要孩子。我们当初就等着,没有马上要小孩。唉,我真是什么都试过了。输卵管开放术什么的。没起作用。医生告诉我说,他们认为是吉姆不能生育,但他不愿意做测试。到了这会儿,当然一切都晚了。我现在正在更年期中。”
姬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凯特·福斯特跟她说这些更让她感到愧疚。
“我很难过。”她说。
“难过也无济于事。我必须忍受。应该感谢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有时我都觉得什么都没有剩下,就算我明天死了吉姆也不会在乎。”
让凯特惊讶的是,姬尔·史密斯突然哭了起来。“你这到底是怎么啦?”凯特问。
姬尔摇摇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让她怎么解释得清呢?她心头涌起一股狂澜,将她淹没在内疚、悔恨和自责之中。
“请原谅我,”她说,“实际上,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很累,整天心情都很糟糕。”
“是来月经了吗?”
“不……没有……只是有时候我怀疑鲍勃是不是真爱我,我们两个合不合适。我们好像什么事情都弄不到一块儿。”
天哪,她说的这是什么啊,难道凯特·福斯特关心这些吗?
“你们太年轻了,刚结婚还不太适应,”她对同伴说,“我那会儿也是。每个人结婚时都太年轻。我常常觉得单身女性的日子过得更舒服。”
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嫁给吉姆二十多年,尽管他带给她那么多的焦虑和压力,她却从未想过离开他。她爱他,他依靠她。如果他病了,他就只要她来照顾,别人谁也不要。
“我希望他可别出什么事。”她突然说。
姬尔擤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来。她说的是鲍勃,还是吉姆?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吉姆很讨厌人多,他原来就这样,就因为这个,我一看到窄巷子里面都是朝圣的人群,就想让他跟我去清真寺那边,我知道那里清净一些。但他忙不迭地跟你往另一头去了。吉姆在人群里会发慌。这是幽闭恐惧症。”
“我没有发现,”姬尔说,“他从来都没说过……”
或许鲍勃见了人多也会惊慌失措。也许鲍勃,还有吉姆,这会儿正在拼命从可怕的人群中抢出一条路,从喧嚣的街边贩子和吟诵圣歌的朝圣者那里奔逃出来。
她环顾四周,看着这寂静的花园,在沉闷而空落的墓穴边上,有人种下零星的灌木。连那个职员也消失不见了,让她们两个单独待在这儿。
“我们不能在这儿傻等了,”她说,“他们不会来这儿的。”
“我知道,”凯特说,“但我们该怎么做呢?我们能去哪儿呢?”
一想到要再次投入到那个可恨的城市,就让人感到害怕,但是没有别的选择。去吧,去路上看那些行人的脸孔,寻找她们的丈夫,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遇到的都是一个个陌生人,这些人毫不知情,毫不关心。
迪安小姐一直等到去圣安妮教堂和毕士大池边的游客全都散了以后,才十分缓慢地走向水池入口,沿着台阶往下走去。她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而又十分美妙的想法。她受到了伤害,受到了深深的伤害,都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她听到的那些话。她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姬尔·史密斯告诉福斯特先生,神父曾对她妈妈说,她,玛丽·迪安,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多年来一直追求他。当然,这是一派胡言。神父根本就不会说这种话。史密斯太太是故意扯谎。不过,事实上,人们的确是会这样说的,整个小布莱福德镇大概都传遍了,这让她感到既伤心又痛苦,几乎一夜未眠。而且,竟是在最最神圣的客西马尼园无意听到这种话……
还有那个亲爱的小罗宾,看来他是整个团里唯一读过他的福音书的人。他给她解释说,她正站在靠近毕士大池的地方,告诉她有个孩子已经被送到池边,来治她的某种疾病。说到底,疾病也许不是瞬间就会治愈的,也许会花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等待奇迹显现。迪安小姐没有病,她十分健康。但是,如果她能用她的小香水瓶装些池中的水,把它随身带回小布莱福德,交给神父让他倒进教堂门口的圣水盆里,他就会被她的想法折服,被她虔诚的行为打动。她能想象出当她递上小瓶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神父,我给你把毕士大池里的水带回来了。”“哎呀,迪安小姐,这真是太体贴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麻烦的是,当局可能禁止从水池中取水,不管这个当局是谁,站在入口附近的那个人无疑是他们的代表。因此——出于一种善良的动机,一种神圣的因由——她要等着这个人走开,然后走下台阶把小瓶子装满。这么做或许是一种欺骗,但这欺骗是以主的名义进行的。
迪安小姐等待着时机,就在这会儿——看来主一定是在保佑她——那人朝站在远处的一群人走了过去,显然他们要向他询问进一步发掘的事情。她的机会来了。
她十分谨慎地朝台阶挪过去,小心地用手抓住边上的栏杆,一步步往下走。罗宾说得也不错,水池看上去的确像一条排水沟,但里面的水很多,像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既然巴布科克牧师告诉他们所有的遗址都在地下,那么毫无疑问,这就是原来的那个地方。她感到了一种神启的力量。除她以外,再没有别人往下面去了。她走到台阶底部的石板那里,往上看了看,确信没人跟在后面,也没人注意她的举动,便掏出手帕,跪在上面,把小瓶子里的香水倒在旁边的石头上。这的确有些浪费,但也可以算是一种贡献吧。
她向水池探出身子,让水流进小瓶子里。然后,她站了起来,把瓶子用软木塞盖紧,可没想到潮湿的石板让她脚下一滑,小瓶子从她手中掉了出去,落入水中。她惊得轻轻叫了一声,想抓住小瓶子,但已经来不及了,而她自己也身子一晃跌落下去,跌入那阴冷、幽深的池水中。
“啊,亲爱的主,”她叫喊着,“我亲爱的主,快救救我!”
她伸着胳膊向外扑腾,想回到她刚才站着的石板那里,但水已经灌进了她张开的嘴巴,呛得她喘不过气,周遭空无一人,只有一潭死水围绕着她,还有高大的城墙和头顶上那一小片碧蓝的天空。
巴布科克牧师也几乎跟少校一样,被基督画像修道院下面铺设的地面深深触动,尽管其原因不那么个人化。他也看到一个遭受鞭挞的人,由士兵看守着,但这一切发生在两千多年前,受苦刑的人就是上帝。这让他感到自己极其卑微而渺小,实在不配,同时心中又十分感恩上帝的恩典,得以站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他希望能以某种方式证实自己,离开总督府后,望着源源不断朝向悲哀之路缓慢而行的朝圣者们,每到十字架苦路上的一站[50]就要停一会儿,他知道他的任何举动,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无法挽回公元一世纪所发生的一切,他只能低垂着头,以同样的谦卑,紧跟在前面那些朝圣者的身后。
“哦,主啊,”他祈祷着,“让我喝你所喝过的杯子,让我分担你所承受的痛苦吧。”
他发觉有人在掐他的胳膊。是上校。“你坚持一会儿行吗?”他问,“我要把我的妻子送回酒店。她出了点儿意外。”
巴布科克显出很关切的样子。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校安慰道,“只是她的门牙不幸出了点儿小事故。她很伤心,我得把她从人群里弄出去。”
“那是。请转达我的同情。别的人都在哪儿?”
上校回头看了一眼:“我只能看见两个,我们的罗宾和那个年轻人,鲍勃·史密斯。我跟他们说了,不要离开你的视线。”
他转身朝圣斯蒂芬门走去,消失在人群中。
巴布科克继续他那朝向髑髅地[51]的缓慢行程,虔诚的信众在两边包围着他。我们真成了整个基督教世界的代表,他心想,各个民族都有,有男人、女人,还有儿童,所有人都走在这条我们的主走过的道路上。而今天也正是他受难的日子,引得好奇的人驻足观看,放下他们的日常生计,看着被处死的人经过这里。他受难的当天也像现在这样,商贩和店主卖着自己的货品,女人们匆匆擦肩而过,或者停在门口,头上顶着篮子,年轻人在货摊上大声叫卖,长凳下面狗撵着猫,老人们争论不休,小孩子哭闹不止。
悲哀之路……十字架之路。
向左,接着再向右,这会儿,在转弯处,他旁边的这队朝圣者跟走在前面的另一群人会聚到了一起,马上又有第二拨,第三拨人混合起来。巴布科克转身向后望去,但他既没看见罗宾,也没见到鲍勃·史密斯,没看到任何一个自己人。他现在的朝圣伙伴是出现在他前面的一群修女,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群留着大胡子、穿着黑袍的希腊东正教教士。往左过不去,往右也挤不动。前面有唱着歌的修女,后面是吟诵《圣诗》的教士,他只希望自己孤单单一个夹在他们中间,不至于太惹人注意。
修女们口中念着万福马利亚,说的是荷兰语,至少他认为是荷兰语,但也有可能是德语。她们到了第五和第六站便双膝跪地,巴布科克伸手去摸他的那本朝圣手册,一边提醒自己,第五站是将十字架放在昔兰尼的西蒙肩上的地方,第六站是圣女维罗尼卡为我们的主擦脸的地方。他不知自己应该跟修女们一起跪下,还是跟希腊东正教的教士一样站着。他决定跟修女一起跪下。这样显得更为崇敬,更加谦卑。
一路前行,向上,向上,一直往上攀爬,圣墓教堂的圆顶矗立在他身后,现在是最后一次停歇,因为他们已经到达宏伟的长方形圣堂前面那铺设平整的庭院。再过一会儿,这些修女,还有他和那帮教士就要穿过庄严的大门,到达位于教堂内部的最后一站。
就在这时巴布科克感到有些不对,尽管这已不是第一次——他在基督画像修道院时,就感到阵阵恶心——他意识到自己肚子里一定是出了大问题。一阵剧痛攫住了他,随后消失,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他开始冒汗了。他看了看左右两侧,但找不出任何办法从朝圣者的人堆里解脱出来。唱咏仍在持续,教堂的大门就在他的面前,他竭力转身往回走,无奈却被后面的教士挡住了去路。他只能一直进入教堂,此外别无选择。
圣墓大教堂笼罩着他。他感觉到了黑暗,搭建起来的脚手架、台阶,感觉到众人发出的体味和香火的气息。我该怎么办呢,他痛苦地对自己发问,我该往哪里去?昨晚吃下的炖鸡从肚子里泛出一股持久不散的味道,让他十分难堪。他尾随着修女们走上各各他礼拜堂前的台阶,左右两侧是祭坛、蜡烛、灯光和十字架,四周到处摆着供奉的祭品,此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能感觉到他身体内部的巨大压力,肚肠里翻江倒海,那是一种无法抵御的紧迫感,不论是祷告,是意志力,还是来自上天的慈悲,都无法将其征服。
鲍勃·史密斯挤在后面一群希腊东正教教士里头,让罗宾跟在自己身边。他最先观察到巴布科克的神色不对。在被人推挤着经过教堂门口之前,巴布科克最后一次跪下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脸色苍白,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他是不是病了?”他想,“也许是觉得头晕吧。”他转身对罗宾说,“我有点担心牧师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们得留意别让他离得太远。”
“好的,”罗宾说,“要不你去跟着他?也许他跟那些修女在一起感到不好意思。”
“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鲍勃回答,“我觉得他是身体不舒服。”
“也许吧,”罗宾说,“他想去厕所。事实上,我自己一个人走也没事。”
他四下看着,琢磨着具体的解决办法。鲍勃·史密斯感到一筹莫展。
“你能不能先待在这儿别动,等我们出来?”他提议说,“除非你特别想进圣墓里面看看。”
“我倒没那么想看。”罗宾说,“反正我也不相信这里是真正的地点。”
“那就这么定了,我去里面找找他。”
鲍勃往门口挤过去,就像巴布科克之前遇到的那样,眼前一片黑暗,到处是脚手架、诵经的朝圣者和教士,还有一层层的楼梯以及分布两侧的礼拜堂。大部分朝圣者都在往下走,修女也在其中,后面紧跟着一群教士。巴布科克的身影原来夹在他们中间,十分显眼,跟着他们一步步绕上悲哀之路,但现在却踪迹皆无。
鲍勃·史密斯随后发现了他——他正蜷缩在第二间礼拜堂的墙根下,两手捂着脸,一位教堂司事——是希腊人,科普特人,还是亚美尼亚人,鲍勃分辨不清——正弯腰站在他面前。鲍勃走到跟前,教堂司事抬起头来。
“是一位英国朝圣者,”他低声说,“他感觉很难受。我去叫人帮忙。”
“没事的,”鲍勃说,“我认识他。我们是一块儿的。由我来处理吧。”他弯下腰,碰了碰巴布科克的胳膊。“别担心,”他低声说,“我在这儿呢。”
巴布科克抬起手摆了摆。“让他走吧,”他低声说,“发生了最可怕的事情。”
“哦,没事儿的,我理解。”鲍勃说。
他对教堂司事做了个手势,对方点点头,往礼拜堂的另一侧走了过去,阻止刚进来的另一批朝圣者靠近这边。鲍勃扶着巴布科克站了起来。
“我们谁都免不了发生这种事情,”他说,“这种事儿经常发生。我记得有一次世界杯决赛的时候……”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这位不幸的同伴太痛苦了,简直让虚弱和羞耻压得直不起身子。鲍勃架着他的胳膊肘,搀着他走下台阶,来到教堂外面的院子里。
“过一会儿你就会好的,”他说,“外面空气新鲜。”
巴布科克倚靠在他的身上。“都是因为昨晚吃了炖鸡才闹成这样,”他说,“我特别留意没碰任何水果和沙拉,迪安小姐告诉我别吃这些东西。我还以为吃鸡没事儿。”
“别着急,”鲍勃说,“我知道你很难受。你觉得……最糟糕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吗?”
“嗯,已经过去了。”
鲍勃四下看了一遍,没看见罗宾。到头来他还是进教堂里面去了。真该死!这让他如何是好?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儿,但也不能把巴布科克扔下不管。他有可能还会发病。鲍勃必须把他送到圣斯蒂芬门那边的巴士上。他可以再返回来找罗宾。
“我觉得你应该尽快赶回酒店,”他说,“换身衣服躺下。我陪你去巴士那边。”
“这让我感激不尽,”他的同伴喃喃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惹人注意了。别人扭过头来盯着他看也已无关紧要。他们沿着悲哀之路,从坡上的台阶走下来,经过更多吟唱着的朝圣者,更多的游客,更多叫卖蔬菜、洋葱和羔羊畜体的商贩,他明白他曾一度跌到了屈辱的深处,他这场人性弱点的最终表现让他蒙受的耻辱,是真正的人才会蒙受的,或许他的主人被钉在他那犯罪的十字架之前,也曾带着孤独,带着恐惧,被迫屈从于它。
他们走到圣斯蒂芬门跟前,一眼就看见巴士旁边停着一辆救护车,四周围着一大堆陌生人。一个脸色发白的官员正在驱散人群。鲍勃马上想到了姬尔。姬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这时,吉姆·福斯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头发蓬乱,一瘸一拐。
“这儿出了点儿意外。”他说。
“你受伤了?”鲍勃问。
“不……不是我,我没事儿,我让一场什么表演耽搁住了,好不容易从里面逃了出来……出事儿的是迪安小姐。她掉进了那条排水沟,就是他们所说的毕士大池。”
“我在天的上帝啊……”巴布科克吃惊地叫道,他那绝望的目光从吉姆·福斯特又转到鲍勃身上,“这都是我的错,我本该照顾她的。我真不知道。我还以为她是跟你们在一起。”他往救护车那边移动了一下,马上又想到自己的困境,只能绝望地摊开双手。“我觉得我无法过去看她,”他说,“我眼下这种样子不能见任何人……”
吉姆·福斯特盯着他,然后诧异地看了鲍勃·史密斯一眼。
“他的身体欠佳,”鲍勃喃喃地说,“刚才他生病了,在上面教堂那边。他肚子疼得厉害,应该尽快回酒店去。”
“可怜的家伙,”吉姆·福斯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太糟糕了。我说……”他转过来对着巴布科克,“你现在就立刻上车,我让司机把你直接送回酒店。我上救护车护送迪安小姐。”
“她的情况怎么样?”巴布科克问。
“他们也说不清楚,”吉姆·福斯特说,“我觉得主要还是受了惊吓。一个当导游的家伙把她从水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实际上已经不省人事。幸运的是那人刚好站在台阶顶部。不过,我想弄清鲍勃的妻子和我的妻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们还待在那个地狱之城,就是不知在哪儿。”
他抓着巴布科克的胳膊,扶着他去巴士那边。奇怪,别人身上发生的灾祸会让你忘记自己的不幸,当他蹒跚走下圣斯蒂芬门,看见救护车时,他所经受的恐慌就一下子消失了,全部心思都被一种更深的焦虑占据,担心是不是凯特出了事,让人带着担架去救援。不过出事的却是迪安小姐。可怜的迪安小姐。感谢上帝,不是凯特。
巴士轰隆隆开走,面色苍白的巴布科克坐在车里,郁郁寡欢地从窗口看着他们。
“好了,现在已经把他安排上路,算是完成了一件事,”吉姆·福斯特说,“简直是一场灾难,竟然乱成这样。真希望上校能在这儿负责处理。”
“我现在很担心罗宾,”鲍勃·史密斯说,“我让他在圣墓教堂外面等着我们,可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却失踪了。”
“失踪了?在这种乱哄哄的地方?”吉姆·福斯特惊得瞪大了眼睛。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他的妻子,身边跟着姬尔,两人正穿过圣斯蒂芬门往这边走来,立刻让他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连忙朝她跑了过去。
“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他说,“我们正要把迪安小姐送到医院去。她已经在救护车上了。我一会儿在路上再给你解释。简直是大小事故接连不断。巴布科克病了,罗宾又失踪了,这真是灾难性的一天。”
凯特抓住了他的胳膊:“可你呢?你没事吧?”
“没事……我会出什么事?”
他拉着她走向救护车。他连看都没看姬尔一眼。鲍勃迟疑了一下,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随后他转过身,发现姬尔就站在自己身旁。
“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也说不清,”她疲惫地说,“在一个什么花园待了一会儿。我一直找你,但怎么也找不着。凯特跟我在一起来着。她很担心她丈夫。人一多他就受不了。”
“我们这些人也一样受不了,”他说,“不过我们还得再次面对他们。小罗宾走丢了,我必须把他找回来。这儿也没别人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真想去?我看你已经累坏了。”
福斯特夫妇钻进了救护车。鸣笛声大作,旁观的人都散开了。姬尔脑子里想着被他们称为悲哀之路的那条无穷无尽、蜿蜒向上的街道,想着那些念诵经文的朝圣者、喋喋不休的商贩,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这些,不想再听到那些嘈杂的噪音。
“我可以面对,”她叹了口气,“我们在一起的话,应该不会显得太漫长。”
罗宾很是自得其乐。每当他一人独处,就会有种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的感觉。一路尾随着那些不时跪倒在地的朝圣者踽踽而行,早已让他厌烦之极。甚至他们连这条路是否正确都没搞清楚,这样做就更没必要了。整个城市经过那么多次的摧毁和重建,已经与两千年前的面貌决然不同。让它复原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里再次推平,然后往下挖掘,找到原来的所有地基。他长大后如果没有当上他父亲那样的科学家,就会做一个考古学家。他觉得,这两个职业十分近似。他是肯定不会去当巴布科克那样的牧师的。当今时代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在教堂里待多久。大概会待几个小时吧。教士和朝圣者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人们比肩继踵,互相冲撞。他因此笑了起来,这一笑倒让他想上厕所了——他祖母讨厌厕所这个字眼,可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这么说——不过这儿根本没有,所以他便在教堂的墙边解决了。谁也没看见。然后他往台阶上一坐,拿出那两张地图在膝盖上摊开。问题是,耶稣当时是被关在安东尼要塞,还是关在城堡里?或许两个地方都关过。但哪一个是他背上他的十字架,跟其他两名囚犯动身前往各各他之前最后待的地方呢?福音书里没说清楚。他被带到彼拉多面前,但彼拉多当时可能待在其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彼拉多将耶稣押送到大祭司那儿,然后钉上十字架,但大祭司是在什么地方等着呢?这是问题的关键。可能是在希律王的宫殿,也就是现在城堡的位置,要是这样的话,耶稣和两个窃贼应该是从加纳斯门出城的。他对照着两张地图:加纳斯门现在称作雅法门,希伯来语是“雅弗”,就看你说的是哪种语言了。
罗宾望着教堂门口。看来他们还得在里面待上一百年。他决定往雅法门那边走,亲自去看看它到底什么样。那里并不太远,借助手里那张现代的地图,他不会走迷路。他花了不到十分钟就来到那座城门,便停下脚步,查看着周围的情况。人们从城门走进走出,门外停着不少汽车,就像圣斯蒂芬门那边的情形一样,它正好处于这座大墙环围之城的另一端。问题是,这里在两千年前应该是光秃秃的山坡和一座座花园,可现在变成了一条通衢大道,一座现代城市四面扩张开去。他再次求教他那张老地图。这儿原来有一座要塞塔楼,名叫“塞菲努斯”,傲然耸立于城市的西北角,公元七十年提图斯皇帝在占领并洗劫耶路撒冷之前,同他的罗马军团驻扎此地,骑马巡查过这座塔楼。现在,遗址上已经有了其他建筑,叫作“兄弟学院”。不过,先别急,这是所谓的兄弟学院,还是一座名叫“骑士宫殿”的酒店呢?无论是什么,它都是建在城墙里面的,这就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就算城墙是重修的,也同样不太合适。
“我要想象当时的情形,”他自语道,“我就是耶稣,我刚刚走过加纳斯门,这边都是光秃秃的山坡和倾斜的花园,他们不会在一个花园里把人钉上十字架,而是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显得更加体面,尤其是在逾越节前夕,否则人们会发生骚乱,当时骚乱已经够多的了。因此,就让耶稣和其他两个死囚走远一点儿,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让农工西蒙——校长告诉我,阿拉姆语里的Cyrene是农工的意思——来背十字架。当时他刚刚从田里收工回来。因为耶稣被鞭挞得十分虚弱,无法背负十字架。他们把他和其他人带上崎岖不平、灌木丛生之地,从塞菲努斯塔楼上监视着他们,那上面必定有士兵们站岗,因此即便有人企图营救也必定被挫败下去。”
一番推演让罗宾十分得意,他旋即朝右一转,走出雅法门,沿着这条大道向外走去,直到已经远离那座不复存在的塞菲努斯塔楼他才有所察觉。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路口,大道向各个方向延伸出去,繁忙的车流从身边呼啸而过,根据现代的地图,中央广场另一侧的那座宏伟建筑就是市政厅。
“看来就是这儿了,”他心想,“这儿就是灌木丛生之地,旁边的原野就是现在市政厅占据的地方,那农工已经累得大汗淋漓,耶稣和另外几个人也一样。烈日当头,就像现在一样,十字架立起来的时候,钉在上面的人看不见身后的原野,他们的脸朝向城市一方。”
他把眼睛闭上一会儿,然后转身望向城市和城墙,那里一片金黄,景色绚丽壮观。至于耶稣,他曾一次次漫步于丘陵、湖泊和村落之间,在此度过了他一生大部分时光,一定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最壮观的城市。但忍受痛苦一直盯着看三个小时,这座城市便不再壮观了——事实上,死亡成了一种解脱。
一声汽车喇叭鸣响,让他赶紧退后,躲开涌来的车流。如果他不加点儿小心,他也会死去,而这不会有多大意义。
他决定通过那座新城门走回城里,它正好就在他的右边。有几个人在那儿修路,罗宾走近时他们抬起头来。他们喊了起来,指着路上的汽车,尽管罗宾明白他们的意思,跳到了他们那边安全的地方,但他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大概那是意第绪语,也可能是希伯来语,他倒希望听到的是阿拉姆语。他等着那人停下手里震耳欲聋的电钻,然后跟他们打招呼。
“有谁会说英语吗?”他问道。
拿电钻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便去叫他的同伴,那人正弯腰修理一截管道。他抬起头来,看上去跟其他人一样年轻,牙齿雪白,一头黑色卷发。
“我会讲英语。”他说。
罗宾朝下面的坑里瞧了一眼。“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问,“你们在下面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没有?”
年轻人笑了起来,抓着一只小动物的尾巴拎起来。看来那是一只死老鼠。
“留作旅游纪念吧?”他建议道。
“没发现头骨和别的骨头吗?”罗宾满怀希望地问。
“没有,”那工人笑着说,“要找那些东西的话,我们就得钻很深很深,钻透下面的岩石。来,看你能不能接住这个,”他从自己站着的坑里拿起一小块石头扔给罗宾。“留着吧,”他说,“耶路撒冷的岩石,它会给你带来好运。”
“非常感谢。”罗宾说。
他不知是否应该告诉他们,距离他们所在位置不出一百码的地方,两千年前有三个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但转念一想,他们也许不会相信他的话。或者,就算相信,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耶稣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不像亚伯拉罕或者大卫王那么重要。这年轻人很可能说,从那时起,耶路撒冷这里依照法律被折磨、被杀害的人太多了,可又怎么样了呢?最好圆滑一点儿,简简单单祝他们节日快乐,此外什么都别说。今天是尼散月的第十四天,太阳一落,所有的工作就要停止。他把这块小石头放进自己的口袋。
“祝你过一个非常愉快的逾越节。”他说。
年轻人瞪大了眼睛:“你是犹太人吗?”
“不是。”罗宾回答,弄不清这问题涉及他的国籍还是他的宗教信仰。如果是后者,他会回答说他的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他母亲每年在圣诞节时去一次教堂。“不,我是从英格兰的小布莱福德来,但我知道今天是尼散月十四日,明天是你们的国定假日。”
他心想,就是因为这个才造成了交通拥堵,城里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也是因为过节。他希望自己的学识能让这个年轻人感到惊讶。
“这是你们的除酵节。”罗宾告诉年轻人。
年轻人又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哈哈笑着扭头对那位拿电钻的伙伴喊了一句什么,对方也喊着回答,然后就去用钻头钻地面。震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年轻人把两手拢在嘴边,对罗宾喊道:“这也是我们自由的节日。你也是年轻人,跟我们一样,也祝你节日快乐。”
罗宾挥手告别,然后朝那座新城门走去,用手攥着口袋里的那块石头。我们自由的节日……这名字比逾越节好听,更现代,更时新,更适合他祖母所谓的当今时代。不管这自由是指《旧约》所说的摆脱奴役的束缚,还是指耶稣被钉在十字架时犹太人所期望的、摆脱罗马帝国的统治,或者是指那几个挖路的年轻人今天为自己赢得的,免于饥饿、贫困和无家可归的自由,应该都是同一件事情。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要摆脱某种束缚,获得自由。罗宾想,要是逾越节和复活节传遍整个世界那该多好,到那时,我们所有的人就会联合起来,一道庆祝这个自由的节日了。
巴士车在日落之前取道向北驶出橄榄山。没有再发生任何戏剧性的事件。当时鲍勃和姬尔在圣墓教堂附近区域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便掉头去新城门的方向寻找,在路上遇到了罗宾,见他正不慌不忙往城里走着,跟在一群从海岸那边过来的唱着歌的朝圣者后面。巴士车因为迪安小姐的事耽误了一会儿。救护车把她送往医院,由于休克她在医院待了几个小时,但好在她内外都没有受伤。大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告知她可以活动了,只是一到海法就必须直接卧床休息。凯特·福斯特成了负责照顾病人的护士。
“你真太好心了,”迪安小姐喃喃地说,“真是太好了。”
大家一致决定都别再提起她遭遇的不幸事故。迪安小姐自己也不再暗示这段经历。她静静地坐在福斯特夫妇中间,膝盖上放着一块毯子。奥瑟夫人也沉默着。她用那块蓝色的薄纱围巾蒙着自己的下半张脸,让她看上去像一个没有摒除面纱习俗的穆斯林妇女。要说有什么区别,只能说这种装扮给她增添了一丝雍容高贵。她的膝头也放着一块毯子,上校在毯子下面拉着她的手。
年轻的史密斯夫妇则大大方方拉着手,姬尔摆弄着一只新手镯,那东西不太贵,是他们找到罗宾后返回时鲍勃在一个摊市上为她买的。
巴布科克坐在罗宾旁边。跟迪安小姐一样,他也换了衣服——他穿上了一条从吉姆·福斯特那儿借来的裤子,显得有点儿肥大。谁都没做任何评论,这让他不胜感激。巴士车掠过斯科帕士山时,没有任何人——也就是说,除了罗宾以外——回头向后看。尼散月第十四天的第九个钟头匆匆而来,又悄然逝去,那两个窃贼或是叛乱者,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也早被从十字架上撤下来。当然还有耶稣,他的遗体也许已经落入深深的墓穴,埋在那几个年轻工人钻探的岩石下面。想必那几个年轻人已经回到家中,清洗干净,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等待国定假日的到来。罗宾朝坐在他身边的巴布科克牧师转过身。
“真是太遗憾了,”他说,“我们在那儿多待两天就好了。”
巴布科克一心盼着安安全全回到船上,把自己往舱里一关,尽量忘掉圣墓教堂里的那番耻辱。少年人顽强的适应力让他十分惊讶。这孩子被大人们拖着在城里转了一整天,还差点儿让自己走丢了。
“为什么,罗宾?”他问道。
“是啊,事情也很难说,”罗宾回答,“在当今时代的确希望不大,不过我们有可能看见耶稣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