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睡了一小会儿,肯定不超过十分钟。希拉刚才从书房拿来一本旧相册让她父亲开心,他们俩一起笑着翻看了所有照片。他看上去好多了。下午值班的护士觉得没什么事,便离开岗位出去散步,把病人交给他的女儿照看,而莫尼太太早已悄悄钻进汽车去村子里弄头发了。大夫向他们所有人保证,危险期已经过去了,现在只须安心静养,放松心态就行。
希拉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花园。她当然得待在家里,只要父亲需要她——真的,哪怕对他的状况有一丁点儿的怀疑,她都不能让自己离开一步。问题只有一个:戏剧社准备让她在即将排演的一系列莎翁戏剧中担任主角,如果她拒绝了,这种机会就不会再有了。罗莎琳……波西亚……薇奥拉[3]——薇奥拉算是所有角色中最有趣的了。伪装的斗篷下面藏着一颗渴望爱情的心,整套诡计实在撩人胃口。
她不知不觉笑了起来,把一绺头发拢到耳后,一只手放在髋部,模仿由薇奥拉佯装的西萨里奥的姿态。这时,她突然听见床榻那边有了响动,看见父亲要挣扎着坐起来。他注视着她,脸上带着惊恐和疑惑的表情,喊叫起来:“唉,不……,唉,金妮……我的上帝!”她马上跑到床边,对他说:“怎么了,亲爱的,哪儿不舒服啊?”他摆手让她靠边,摇着头,接着就往后一仰瘫倒在枕头上,她知道他一定是死了。
她跑出屋去,喊着护士的名字,然后才想起她出去散步了。她可能穿过了野地,或者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希拉快步下楼去找她母亲,但屋子里空无一人,车库的门打开着——她母亲肯定开车去什么地方了。为什么?到底这是为什么?她根本没说过她要出门。希拉抓起客厅里的电话,但接通的咔嗒声过后,传来的声音并非大夫本人,而是单调而机械的自动录音:“这里是德雷大夫家。我五点后在家,你的留言会被录音,请开始……”接着是嘀的一声,就像打电话听报时的那种声音,随后有个声音说,“第三声响是两点二十二分二十秒。”
希拉扔下听筒,去电话簿里查找德雷大夫助手的电话,这个年轻人最近才合伙从医——她还不认识他——这次有人接电话了,是一个女人。远处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和收音机刺耳的声音,她听见这女人不耐烦地喊着让那孩子闭嘴。
“我是希拉·莫尼,是从大马斯登的怀特盖特打来的。请马上让大夫来,我的父亲刚去世了。护士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无法找到德雷大夫。”
她感觉自己声音嘶哑,而那女人的回复却是十分简洁又充满同情的话:“我马上跟我丈夫联系。”再解释什么也不可能了。她说不出话来,忙乱地转身又跑上楼梯,进了卧室。他还像刚才她离开时那样躺着,脸上仍然带着恐惧的表情。她走过去跪在床边,吻着他的手,汩汩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为什么?”她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喊起来的时候,叫的是她的小名“金妮”,不像是他快睡醒时突然发作了阵痛。一点儿都不像是那种状况,他的喊声更像是在指责什么,似乎她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令人难以置信。“唉,不……,唉,金妮……我的上帝!”她跑过来的时候,他想要把她拨开,接着就断了气。
我无法忍受,真的无法忍受,她想道,我做了什么?她站起身,泪眼蒙眬,走到敞开的窗前,站在那里,然后又回头看着床那边,但现在已经有了变化。他已不再凝视着她。他一动不动。他已经远离尘世。关键的一刻已经永久消失,她再也无从追问。发生的事情已成往事,存在于另一个时间维度中,眼前的维度是现在,是未来的一部分,而他再无缘分享。这当下,这未来,对他而言空无一物,就像他床边相册中那些空白的册页,等待用照片去填补。她想,就算他像往常那样,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也不会在意的。他知道我期望扮演戏剧社的那些角色,他鼓励过我,他为此感到高兴。我也绝对没有计划着随时就走,离他而去……但那恐惧的表情何来,疑虑何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望着窗外,草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落叶,猛然间一阵风把它们刮向半空,飞鸟一般,接着四下飘舞,翻转着落下来。那些叶片曾一度紧紧依附母体,夏季里光鲜闪亮,绿意浓烈,现在已全无生命迹象。大树弃绝了它们,被闲散无事的轻风随意玩弄,甚至那金色也不过是太阳的反光。落日将尽,它们便晦暗失色,躺进角落卷缩起来,变得萎靡枯干。
希拉听见车道上传来汽车的声音,便走出房间,站在楼梯顶端。但来人并不是大夫,是她母亲。她穿过前门进了厅里。她剥去戴着的手套,高高的发髻顶在头上,让发胶弄得又亮又挺括。她没注意到女儿的眼神,在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拍了拍一缕发卷让它复位。然后她从提包里拿出口红,在嘴唇上涂着。厨房那边传来咣当一声门响,她闻声回过头去。
“是你吗,护士?”她问道,“来杯茶怎么样?我们都去楼上喝茶吧。”
她回头去照镜子,仰起头来,用一张棉纸擦去多余的唇膏。
护士从厨房里出来。她没穿护士服,显得不太一样。她借了件希拉的粗呢外套出去散步,一向整齐的头发现在很是凌乱。
“多好的一个下午,”她说,“我在田野里走了个痛快,真是很提精神。蜘蛛网都被吹干净了。是啊,一定得喝点茶。我的病人怎么样了?”
她们还活在过去,希拉想道,活在不复存在的那个时刻。那护士散步归来满脸绯红,她再也不会吃到她期待的黄油烤饼了。她的母亲,当她再看镜子的时候,就会在高高隆起的发型下面看到一张更苍老、更加枯槁的脸。意外到来的痛苦似乎让直觉变得更加敏锐,她似乎看见那护士已经在下一个病人的床边安顿下来,那是个不停唠叨抱怨的残疾人,完全不像她那喜欢逗趣说笑的父亲。而她的母亲,得体地穿上黑白两色的丧服(只穿黑色让她觉得太严肃),回复着一封封吊唁信函,先回复那些更为重要的人物。
这时,两个人都注意到了站在楼梯上方的她。
“他死了。”希拉说。
她们仰起脸来,疑惑地看着她,表情就跟他刚才一样,只是没有惊恐,没有那种指责的成分。护士先缓过神来,擦着她的身边跑上楼去。她看见她母亲那张精心保养、仍显得可爱的面孔垮了下来,满是褶皱,如同一张塑料面具。
你不必责怪自己。当时你什么也做不了。这件事情无法避免,迟早会发生的……是的,希拉想道,但为什么不晚一点儿,而是来得这么快呢,一个人的父亲去世,总觉得有太多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如果我知道最后一个钟头在那儿说笑,谈着琐碎小事的时候,他接近心脏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定时炸弹般的肿块,随时准备爆炸,那我一定会有所行动的。我会紧紧握住他的手,至少要感谢他十九年来带给我的幸福和爱。绝不会去翻看相册的照片,模仿取笑过去的时尚,也不会在半当中打哈欠,让他觉出厌烦来,任相册掉在地板上,低声说:“别为我忙这忙那了,宝贝,我要睡一会儿。”
当你面对面经历死亡时总会有这种感觉,那护士告诉她说,你会觉得自己本该多做些事情。我接受培训的时候就为此深感不安。当然,对至亲家属来说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你受到了巨大打击,你应该为你的母亲着想,振作起来……为我母亲着想?就算我现在就从这间屋子消失,我母亲也绝不会在乎。希拉差点说出这句话,因为那样她就会赢得所有人的注意、所有的同情,人们会说她表现得多么坚强。否则,有我待在这个家里,就会跟她瓜分这份同情。甚至德雷大夫,当他终于跟着他的助手到来时,还当着她母亲的面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很为你感到自豪,我亲爱的,他一直这么跟我说。”这样看来,死亡为互相称赞提供了机会,希拉心想,每个人都在礼貌地恭维他人,在其他场合他们做梦也不会这么说。让我替你上一趟楼吧……让我来接电话……我来把茶壶烧上好吧?过分的谦恭,像穿着长袍的满族官吏一样鞠躬行礼,同时又试着进行自我辩解,没有在爆炸发生的时刻守在一旁。
护士(对大夫的助手)说:“要不是我看他躺在那儿非常舒服,我是绝不会外出散步的。我以为莫尼太太和她女儿两人都在屋子里。是的,我给他服过药片……”等等,等等。
她是坐在证人席上受审,希拉想,不过我们谁都逃不过。
她母亲(也是对大夫的助手)说:“我一点儿也不记得当时护士出去了。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里着急,就觉得抓空儿去一趟理发师那儿,或许能放松一点儿,再说他看上去也好多了,完全恢复原来的样子。要是我脑子哪怕有一闪念,我都绝不会离开屋子,不会离开他的房间……”
“难道真是这么回事儿吗?”希拉插了进来,“我们谁都没想到,你没想到,护士没想到,德雷大夫也没想到,尤其是我没想到,因为只有我亲眼看见这件事情发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她冲进走廊,回自己的房间,歇斯底里地抽泣着,她好多年都没这样过了——最后一次是因为邮政车撞上了她的第一辆汽车,车停在门口车道上,变成了一堆七扭八歪的铁皮,这可爱的玩物就这么给毁了。就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她对自己说,让他们别再端着样子,面对死亡摆出那种尊贵气度,把死亡说成仁慈的解脱,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没有一个真正在意、真正关心有人永远离开了人世。彻彻底底的永远……
晚些时候,大家都上床睡觉了,死亡令所有的人身心疲惫,只有死者例外。希拉悄悄沿着梯台走进她父亲的房间,找到那本相册。护士精心将它收拾起来,放在角落里的小桌上。她拿着相册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前,在中午的时候,这些照片并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惯常放在抽屉里的圣诞贺卡,但现在它们成了一种悼文,就像电视屏幕上闪过的表示敬意的静止画面。
坐在毯子上的婴儿穿着缀满花边的衣服,大张着嘴巴,他的父母正在玩槌球。一位死于一次世界大战的叔父。接着又是她父亲,不再是毯子上的婴儿,而是穿着马裤,手里拿着一根显得过长的板球棒。早已仙逝的祖父母的家。沙滩上的孩子们。泊船处的野餐。然后是达特茅斯,各种舰船的照片。站成一排排的男孩子,青年人,然后是成年人。小时候她最骄傲的事就是能马上把他指出来:“你在这儿呢,这个人是你。”整排人中最瘦小的那个男孩,排在最边上;然后,在下一张照片里更瘦了,站在第二排;接着长得很高,突然变英俊了,不再是孩子。这时她翻页翻得更快了,因为都是各种地方的照片,没有人——马耳他、亚历山大港、朴次茅斯、格林尼治。那些他养的狗,她一个也不认识。“这是亲爱的老潘趣……”(他曾经告诉她,潘趣总是知道他的船什么时候返家,蹲在楼上的床前等着。)骑在驴子上的海军军官……打网球的……赛跑的,这些都在战争之前,让她浮想联翩,“丝毫不知他们的末日将至,牺牲品们参加的游戏”,因为下面一页就一下子悲伤起来,他所热爱的那条船爆炸了,照片上笑盈盈的年轻人有不少死于非命。“可怜的老芒奇·怀特,要是活着的话他已经当上将军了。”她想象照片上咧嘴微笑的芒奇·怀特当上将军的样子,可能变成了秃头,身材肥硕。她暗暗高兴他已早早死掉,尽管她父亲说他是部队的一大损失。更多的军官,更多舰船,还有那个伟大的日子,蒙巴顿[4]登舰参观,她父亲担任指挥,吹哨集合所有船员迎接他。在伯明翰宫殿的院子里,他十分害羞地站在摄影记者面前,展示自己的奖章。
“我们这就要见到你了。”她父亲把相册翻过一页,然后就是她母亲那张成熟时期照的,他从不承认有点儿傻里傻气的照片。翻到这地方时他总是这样说。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她母亲穿着晚装,脸上那种感伤的神情希拉很是熟悉。她小的时候,一想到她父亲会坠入爱河就觉得害羞。如果男人必须恋爱的话,那也应该爱一个别的什么人,一个皮肤黯黑,十分神秘又极其聪明的人,而不是平平常常的人,那种动不动就失去耐心,午餐时有人迟到就大发脾气的人。
在军官的婚礼上,她母亲带着胜利的笑容——这表情希拉也十分熟悉,每次什么事情顺了她的心,她就露出这种表情,而她通常总会得逞——还有她父亲的笑容,差别很大,没有那种胜利感,不过是种幸福的微笑而已。伴娘们一个个穿得邋里邋遢,这使得她们显得很胖——或许为了不让伴娘超过自己,她才特意选了她们。还有伴郎,她父亲的朋友尼克,长相不如她父亲好看。在早年舰艇上的一张合影里他就精神多了,但他在这里显得既傲慢又厌倦。
接着是蜜月,之后在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她出现了,作为她生活之一部分的童年照;坐在她父亲膝头和肩膀上照的,接着是从童年到青春时代的照片,直到去年圣诞节。这也可以作为我的讣告,她想道,我们两个分享了这本相册,最后是他拍的一张我站在雪地里的快照,以及我拍的他,隔着书房的窗户对我微笑。
片刻以后她又会哭起来,那是一种自我怜悯;如果她哭,那就不应该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下午那会儿,他是什么时候觉出她的厌烦,把相册推到一边的?当时他们正在谈论着业余癖好。他说她过于慵懒,锻炼不足。
“我在剧院里装扮成别人,”她说,“这种锻炼也就足够了。”
“那不一样,”他说,“有时候你得远离他人,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现实上。我告诉你,等我全好了,有了力气,我们就去爱尔兰钓鱼,我们三个。对你妈妈也很有好处,我自己好多年都没钓过鱼了。”
爱尔兰?钓鱼?直觉里的自私让她惊慌起来。这会跟戏剧社的计划冲突的。她得用玩笑让他打消这个念头。
“妈妈会觉得度日如年的,”她说,“她宁可去法国南部,跟贝拉姨妈待着。”贝拉是她母亲的妹妹。她在卡普戴尔有座别墅。
“恐怕会吧。”他笑了,“但我康复所需要的不是那儿。你忘了我有一半爱尔兰血统了?你祖父的老家是安特林乡下。”
“我没忘,”她说,“可祖父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葬在沙福克的教会墓地。你的爱尔兰血缘也就到此为止了。你也没有任何朋友在那儿,对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说:“还有可怜的老尼克在。”
可怜的老尼克……可怜的老芒奇·怀特……可怜的老潘趣……片刻间她把朋友和狗混淆起来,她从来也见过他们。
“你说的是你婚礼上的伴郎吧?”她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他已经去世了。”
“是远离尘世了,”他冷冷地说,“几年前他被车撞了,瞎了一只眼睛,从此就与世隔绝起来。”
“太不幸了。就因为这个,他从来没给你寄过圣诞贺卡?”
“这只是部分原因……可怜的老尼克。他的确勇敢过人,但狂躁起来也不得了。就是那种边缘型人格[5]。我没能推荐他晋升,恐怕就是因为这个,他一直记恨我。”
“这倒也不奇怪。要是我的好朋友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我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友谊和职责是互不相干的两件事,”他说,“我把职责放在第一位。你们这代人理解不了。我坚信这件事做得对,但当时还是非常不痛快。心里带上这么个死结,谁都会变得脾气乖戾。我不觉得我对后来他掺和进去的那些事情负有责任。”
“你是指什么?”她问道。
“没什么要紧的,”他说,“跟你没有关系。再说,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我有时候希望……”
“希望什么,亲爱的?”
“希望我还能跟这个老家伙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他们又翻过几页相册,接着她就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瞧着屋子四周。他觉出她有些厌烦了,便说他要小睡一会儿。不会有人因为女儿跟他待烦了就发作心脏病而死……但假如他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也有她卷入其中呢?假如他想起自己又回到那艘战争中沉没的舰艇上,跟可怜的芒奇·怀特、尼克,还有那些溺亡的人在一起,而她不知何故也跟他一起,出现在水里呢?任何东西都会混入梦境,这是人所共知的。而那凝块一直在变大,就像钟表机件里过多的机油,表针随时会停下来,钟表也就不再嘀嗒报时了。
有人敲她卧室的门。
“请进。”希拉应道。
是护士。虽然她穿着家常便装,但仍是一副专业人士的姿态。“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她轻声说,“我看见门缝下面有灯光。”
“谢谢。我很好。”
“你母亲睡得很实。我给她服了镇静剂。她正为明天赶上个礼拜六而着急,只能等到礼拜一才能在《泰晤士报》和《电讯报》上刊发消息了。她真是很有胆识。”
她的话里是否暗藏着责备她的意思,因为希拉没有想到自己把这些事情承担下来?难道非得在明天做完吗?她大声问道:“噩梦能把人杀死吗?”
“你指的是什么,亲爱的?”
“我父亲是不是做了可怕的噩梦,引起心脏病发作死的?”
护士走到床边,把鸭绒整整平:“你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这种事总是要发生的。你真的别再把它放在心上了。没什么好处。我还是给你也服一点儿镇静剂吧。”
“我不需要镇静剂。”
“你知道,亲爱的,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的确有点儿孩子气。伤心是难免的,但是用这种方式为他担心,是你父亲最不希望的。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安息。”
“你怎么知道他已经安息?”希拉爆发了,“或许他的灵体正徘徊在我们身边,为他的死大发雷霆,正跟我说‘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护士给我服了太多药片’呢,你知道吗?”
啊,不能这样,她想,我不是有意的,人都是很脆弱,很缺乏保护的。这可怜的女人,那种专业姿态立刻不见了,蜷缩在她的家常便装里,耷拉着脸站在她面前,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这么说实在太可怕了!你知道我没那么做。”
希拉冲动地跳下床,用两手拢住护士的肩膀。
“原谅我,”她恳求着,“你当然没那么做。他也很喜欢你。你把他照顾得很好。我的意思是——她搜肠刮肚寻找着某种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们可能跟当天死去的人们一道,排队等待进入圣彼得的大门,要么跟那些注定下地狱的人进入某个可怕的炼狱夜总会,或者只是漂浮在一团雾里,雾气散了,一切也就清楚了。好吧,给我来一片镇静剂,你也用一片,我们明早就都精精神神的。也请别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当她服了镇静剂躺在床上以后,她想,语言会留下一道伤口,伤口还会留下疤痕,这实在是个问题。这护士以后再给病人服用药片的时候,必然在脑海深处产生疑问,问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这就像她父亲良心上的那个问号一样,怀疑因为没让可怜的尼克升职才让他心里有了个死结。带着良心上的不安而死十分糟糕。应该把这些说出来,好让对方发份电报,对那个受到不公待遇的人说句“请原谅”。这样,心里的不平就一笔勾销,污点也被擦掉了。古时候人们围聚在濒临死亡者周围,就是出于这个道理,人们期望的不是死者在遗嘱中为自己留点儿什么,而是相互的宽宥,是恶感的终止,是对与错的消除。实际上,是期待一种爱。
希拉凭着冲动做事。她知道自己总爱这样。这是她性格的一部分,亲朋好友也只能接受。但直到她驾着租来的车从都柏林一路往北驶去,这次随着性子匆匆开始的旅行才显露其真正的意义。她在执行一项使命,一种神圣的托付。她随身带着来自坟墓里的消息。但这消息是绝对的秘密,没人可以获知它的内容,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告诉任何人,就会受到质问,争论随之而起。因此,葬礼以后,她对自己的计划守口如瓶。她的母亲正如希拉预料的那样,飞往卡普戴尔去找贝拉姨妈了。
“我觉得必须立刻动身,”她对她女儿说,“你可能没有发现,但爸爸的病实在太折磨人了。我身上整整掉了七磅。现在我只想闭着眼睛,躺在贝拉那洒满阳光的凉台上,把这几个礼拜受的苦统统忘掉。”
这就像某种香皂的广告。娇宠你自己。画面是一个裸身的女人泡在满是肥皂泡的浴缸里。实际上,最初的震惊过后,她母亲看上去已经好多了。希拉知道,那洒满阳光的凉台很快就会塞满贝拉那鱼龙混杂的名流朋友、假冒的艺术家、令人厌烦的老同性恋,她父亲称他们是“冒牌大杂烩”,但他们能让她母亲开心。“你呢?你干吗不一起去?”——她的提议有口无心,但总算有了这么句话。
希拉摇摇头:“下周就开始排练了。我想,之前去一趟伦敦,我得开车去别的地待一待。没什么计划,就是开车。”
“为什么不带上个朋友?”
“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让我神经紧张。我最好是一个人。”
除了实际层面的问题,她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深谈。谁也不跟对方说:“你真是那么不幸福吗?对我,或者对你来说,难道是无路可走了吗?未来会怎么样呢?”相反,她们讨论是否让园丁和他妻子住进来,约见律师的事等到她母亲从卡普戴尔回来以后再说,需要寄出的信件,等等……没有情感投入,就像两个秘书,她们并肩坐在一起,阅读、回复那些吊慰信。你负责从A到K的,我负责从L到Z的部分。回信也多少是这样的句子:“深为感动……你的同情大有助益……”就像每年十二月寄出圣诞贺卡一样,只是措辞有所不同。
翻看她父亲那本旧地址本时,她偶然发现了巴里这个名字。尼古拉斯·巴里指挥官,英军优异服役勋章,皇家海军(退役),爱尔兰,托拉湖,巴利范恩。名字和地址下面都画了线,一般意味着此人已死。她瞧了她母亲一眼。
“我还纳闷爸的老朋友,这个指挥官巴里为什么没来信。”她不经意地问道,“他已经死了,对吧?”
“谁?”她母亲一脸茫然,“啊,你是说尼克?我觉得他还没死。他几年前出了一次很严重的车祸。但在这之前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好多年都没来过信了。”
“为什么呢?”
“我也不太清楚。他们吵过一架,但我一直不知道因为什么。你看到这封阿巴思诺特将军的来信了吗?写得非常贴心。在亚历山大港那会儿我们在一起。”
“我看见了。他这人怎么样?不是说将军——是尼克。”
她母亲向后一仰,倚在椅背上,琢磨着怎么回答。
“坦率地说,我从来就没有看透这个人。”她说,“他要么是所有人中最能逗趣的一个,尤其是在聚会上,要么是谁都不搭理,尖酸刻薄的那种人。他性格里有种野性。我记得他在我跟你爸结婚不久就来家住过——他在婚礼上是伴郎,这你知道——他把会客室里的家具全都翻了个底朝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把我气得都快疯了。”
“爸爸没生气?”
“我不觉得,我也记不清了。他们是老朋友了,一起服役,小的时候在达特茅斯时就在一块儿。后来尼克离开海军,回爱尔兰了,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疏远了。实际上我有个印象,他是被解职的,但我从来不愿意问起这件事。你知道你爸对部队的事儿一直守口如瓶。”
“是啊……”
可怜的老尼克。心里有一个死结。希望我能跟他握握手,祝福他好运……
几天后她在机场送别母亲,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启程去都柏林。在动身前夜,她在父亲的那些文件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日期和尼克的名字,旁边画着一个问号,但没有任何字句解释这些日期与什么有关。1951年6月5日。1953年6月25日。1954年6月12日。1954年10月17日。1955年4月24日。1955年8月13日。这个日期列表跟档案中的其他文件没有任何关联,应该是意外掉进来的。她把这些日期抄下来,放进一只信封,夹在她的旅游指南里。
好了,无论如何,她已经上路,去……去做什么?去以她先父的名义,向一个已经退役,没有受到晋升的军官道歉?年轻时野性十足,聚会中最能逗趣的人?想象出来的形象让人提不起兴趣,她便开始勾画一个中年老朽,像土狼一样贪婪地笑着,在家家户户的房门上方布设圈套捉弄人。大概他就这么捉弄过第一海务大臣,作为惩罚被一脚踢出部队。一次车祸让他隐居起来,饱受苦难的昔日小丑(但很英勇,她的父亲说,这意思是说——他在战争中跳进满是油污的海水营救落水的水兵吗?)坐在某个乔治王时代的公寓里或者假造的城堡里,啃着指甲,喝着爱尔兰威士忌,抱憾往昔那捉弄他人的快活日子。
这是十月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都柏林开出七十多英里,田野变得绿意盎然,苍翠繁茂,不知为什么这里人烟稀少,更多的河流带着泛泛水光向西流去。接着,无数的池塘湖泊突然出现,凸出的地岬穿插其间,心里期待的那回荡在乔治王时代公寓的铃声消退下去。这里没有高墙包围的庄严领地,只有路边的水田,也没有任何道路通向远处如碎银般闪烁的片片湖泊。
官方指南对巴利范恩的描述十分简要。“位于托拉湖西面,村边有众多较小的湖。”“吉尔默徽章”旅店有六间卧室,没有提到是否带有现代设施。要是出现最最糟糕的情况,她可以给尼克打电话,说他老朋友的女儿困在附近,他能否介绍一家地处十英里内的舒适旅店,她希望明天一早前去拜访他。接电话的会是他的管家,一个老家臣。“如果你愿意接受指挥官的款待,留宿巴利范恩城堡的话,他会很高兴的。”几只爱尔兰猎狼犬高声吠叫,而那位东道主则拄着手杖,出现在台阶上方……
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所教堂的塔尖,这就是巴利范恩了,一条村路蜿蜒上升,两边是几座灰暗的房舍和店铺。店铺的门上挂着牌匾,都是“德里斯科尔”和“墨菲”这类名字。“吉尔默徽章”旅店应该刷上一层白灰才好,但从一个窗口探出的金盏花正大胆地绽放出第二季的花朵,说明这里的人对色彩很有品味。
希拉泊好她的小型奥斯汀,眺望四周的景致。“吉尔默徽章”的门开着。门厅同时也是一间休息室,墙壁光秃,十分整洁。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只在入口左侧的柜台上放着一把手摇铃,看来得用它来叫人。她拿起来摇了几下,只见一个面容愁苦的人从里屋走了出来,腿跛着,戴了副眼镜。她暗暗叫苦:这该不会是陷入困顿落魄的尼克本人吧?
“下午好,”她说,“不知可不可以要杯茶呢?”
“可以,”他对她说,“要一套茶点,还是只要一壶茶?”
“我想,还是要茶点吧。”她回答,脑子里想着热烤饼和樱桃果酱,一边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通常是她留给舞台看门人的。
“大概要等十分钟,”他说,“餐厅在右边,往下走三个台阶就是。你从远方来的吗?”
“从都柏林来。”她说。
“这一路开车应该很舒服。我一个礼拜前刚去过都柏林,”他对她说,“我妻子多赫尔蒂太太在那儿有亲戚。眼下她生病了,不在。”
她不知是否要为此番打扰表示歉意,可他已经转身离开,去端茶了,她便下了台阶走进餐厅。这里摆着六张桌子,但她有种感觉,白天不会有人在这里用餐。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打破了这里的寂静。这时,一个年轻姑娘从后面出来,气喘吁吁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大茶壶,但没有她期待的烤饼和樱桃果酱,而是用盘子盛着两只煎蛋和三片肥肥的熏肉,还有一堆炸土豆片。这是一套茶点……她必须吃掉它,否则多赫尔蒂先生就会生气。姑娘消失了,跟茶点一道出现的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贴着她的腿弓起身子,咕噜咕噜地叫着,声音很大。她偷偷把熏肉和一只煎蛋喂给它,然后吃掉余下的东西。茶又浓又烫,她喝下一口,觉得里面一阵灼热。
小姑娘又出现了。“你喜欢这种茶吗?”她担心地问,“如果你没吃饱,我可以给你再煎一个鸡蛋。”
“不用了,”希拉说,“我吃得很饱了,谢谢你。你能把你们的电话簿拿过来吗?我想找一个朋友的号码。”
电话簿拿来了,她一页页翻着。姓巴里的很多,但没有一个住在这片地区。没有“指挥官”。没有“尼古拉斯·巴里,皇家海军(退役)”。这一趟白来了。她原本抱着很高的期望,勇气十足,现在却陷入失望的沮丧。
“我要付多少茶点钱?”她问。
小姑娘嘀咕出一个适中的数目。希拉谢过了她,付了账,出门进了前厅,穿过开着的门到了街上。对面就是一所邮局,再过去询问一次,如果还是不走运的话,她就掉转车头,在去都柏林的路上找家旅店,至少可以热腾腾地洗个澡,放松一下,舒舒服服过一晚上。她耐心地等着一个老太太买邮票,一个人询问如何往美国邮寄包裹。然后,她去问坐在铁格子后面的邮政局长。
“对不起,”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我想打听指挥官巴里是不是住在这个地区?”
那人盯着她看。“他是住这儿,”他说,“已经在这儿住了二十年了。”
啊,太高兴了!这下放心了!她的任务能继续下去了。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是,”希拉解释道,“我在电话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
“这没什么奇怪的,”那人说,“羔羊岛上没有电话。”
“羔羊岛?”希拉重复了一遍,“你是说他住在岛上?”
他瞪了她一眼,似乎她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岛在托拉湖的南边,”他说,“乌鸦从这儿飞到那的话距离大概是四英里。你要去的话只能坐船。如果你想联系指挥官巴里,最好写信约见。他不太见生人。”
心里有一个死结……一个隐居者……
“我明白,”希拉说,“我一开始没意识到。从马路上能看见那座岛吗?”
那人一耸肩膀。“从巴利范恩出去,走大概一英里,转个弯就到湖那儿了,”他告诉她,“但那儿只有一条土路。你的车开不到那儿。如果你有双结实的鞋,就很容易走了。最好白天去。天黑了很容易迷路,湖面上也会起雾。”
“谢谢你,”希拉说,“真是太感谢了。”
她走出邮局,觉得那个邮政局长还在后面盯着自己。现在干什么呢?最好别在晚上冒险。最好忍一忍“吉尔默徽章”那可疑的设施,还有肚子里的消化不良。她回到旅店,在门口跟多赫尔蒂先生碰了个面对面。
“我想知道,这里是否可以找间房让我住上一晚?”她说。
“当然可以,非常欢迎。”他答道,“现在很安静,但到了旅游旺季就会让你吓一跳——我们连一张空床都很难找。我去把你的行李拿进来。你的车停在街上不会有事。”
他急于取悦客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尾的行李厢,取出她的旅行箱,引她进了“吉尔默徽章”旅店,上了楼,让她住进一间俯瞰街道的小双人房。
“我只收一张床的钱,”他说,“不算早餐是二十二先令。走廊那一头是浴室。”
好吧,还算有趣,毕竟各种设施也都具备。再过一会儿,当地人会去酒吧,唱起歌来。她要喝超大杯的吉尼斯黑啤酒,看着他们,也许自己还会加入进去。
她查看了一下浴室。这让她想起巡演时住过的地方。一只正在滴水的龙头,留下一片棕色的污渍,她把龙头拧开,水立刻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一般喷涌而出。尽管如此,水却是热的。她从行李里拿出夜用物品,洗了澡,穿好衣服下了楼。一阵人声飘进走廊。她循声而去,进了酒吧。多赫尔蒂先生亲自站在柜台后面。她刚一进门说话的声音就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她。全部加起来有六七个男人,她认出了其中的邮政局长。
“晚上好。”她大大方方地说。
几个人全都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句,但显得不太热心,然后就继续他们之间的谈话。她向多赫尔蒂先生要了威士忌,坐在高高的椅凳上,突然间觉得很不自在。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因为她巡演时经常去各种酒吧,再说,这间酒吧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是你第一次到访爱尔兰?”多赫尔蒂问,为她斟上一杯威士忌,还是一副急于讨好的样子。
“是的,是第一次,”她告诉他,“我真觉得有愧,以前竟没来过这儿。我祖父是爱尔兰人。我相信这里的风景一定很美。明天我就去到处探索一下,到下面的湖边看看。”
她朝酒吧另一头瞥了一眼,意识到邮政局长在盯着她。
“那你必得在我们这儿待上几天了?”多赫尔蒂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外出钓鱼。”
“哦,这个……我还不太肯定。看情况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响,英国口音那么明显,让她想到了她的母亲。就像时尚杂志上的那种交际花。当地人的叽叽喳喳片刻间停息了。她想象中的那种爱尔兰的热情和敦厚在此告缺。不会有人抓过一把小提琴,跳起吉格舞,放声唱起来。或许女孩子一个人待在酒吧让人觉得可疑。
“晚餐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吃了。”多赫尔蒂说。
她就势滑下酒吧椅,往餐厅那边走去,觉得自己好像老了十岁。汤、鱼、烤牛肉——他们费心做了这么多,而她只要一片火腿就足够了,但盘子里的东西一点儿都不能剩。最后端上的是松糕甜点,上面浇了雪利酒。
希拉看了看手表,现在刚八点半。
“你可以在休息厅用咖啡吗?”
“好的,谢谢你。”
“那儿有台电视。我去为你打开。”
小姑娘拉过一把椅子放在电视机前,希拉坐下喝那杯并不想喝的咖啡。电视机在盒子里闪烁着,上面播的是一出1950年出品的美国喜剧,酒吧那边传来阵阵低语声。希拉把咖啡倒回咖啡壶,爬上楼去取她的外衣。然后她走到街上,任那电视机在空空的休息室高声鼓噪。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巴利范恩的居民已经上床睡觉,或者待在家里,闭门不出。她钻进汽车,驶过空旷的村落,沿下午来的那条路往回开。那位邮政局长说过,从巴利范恩出去大约一英里,转个弯就到湖那儿了。
这里应该就是,就在左边。一块歪斜的路牌出现在她车灯的辉映中,上面写着“去托拉湖步道”。步道很窄,弯弯曲曲向山下延伸而去。没有手电筒,大半个月亮也躲在疾速翻滚的云团后面,光线时有时无,选这种时候探路不太明智。可是……她可以先走上一段看看,权当锻炼一下筋骨吧。
她把车停在路牌边上开始步行。脚下踩着泥巴,好在她穿的是平底鞋。她想,只要一看到湖面我就返回,然后明天起个大早,带上一包午餐再回到这儿来,订下我的进攻计划。步道在湖岸之间变宽,一大片水域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被凸出的陆地所围绕,中心是一座树木披盖的小岛。它带有一种怪异、幽暗的特质,此时月亮穿出云层,在水面洒上一层银光,但那小岛依然一片漆黑,弓身蜷伏,恰似一条巨鲸的脊背。
羔羊岛……不知怎么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传说,不是早已作古的爱尔兰族长或部族世仇的故事,而是史前那些对古老神祇奉献牺牲的传说。林间空地筑起的石头圣坛。割断脖子的羔羊躺在灰烬之中。她不知道小岛离岸边有多远,夜色下面难以估算距离。在她左边,有条溪流穿过芦苇丛流入湖中。她朝小溪走过去,小心地在卵石和泥泞中跳着迈过去,然后她就看见了那艘船,它系在一根树桩上,边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男人。
他正朝着她这边窥望。她感到一阵惊慌,觉得自己很傻,便转身离去。但这无济于事。他几步踏过泥路,站到了她的身边。
“你要找什么人吗?”他说。
这是一个年轻人,身材很结实,穿着一件渔民穿的布衫和粗布工装。他说话带着当地的口音。
“不,”希拉回答,“不是,我是到这儿来旅游的。夜色很好,所以我出来散散步。”
“散步到这种偏僻地方。你是从远方来的吧?”
“不远,从巴利范恩,”她告诉他,“我住在‘吉尔默徽章’旅店。”
“知道了,”他说,“你大概是来钓鱼的吧。在巴利范恩的另一头钓鱼更好。”
“谢谢你。我会留意的。”
接着就停顿下来。希拉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还是道声晚安转身走开。他抬头望着她身后的步道,她随即听见有人踏着泥泞走了过来。黑暗中浮现出又一个人影,朝他们走了过来。希拉看出这人正是巴利范恩的邮政局长。她一时不知自己该感到后悔,还是该松口气。
“再次问好,”她说,声音显得十分诚挚,“你看,我还是没有等到明天早上,很顺利就找到这儿了,谢谢你的建议。”
“是吗,”邮政局长回答,“我在上面拐弯那儿看见你的车,就想还是跟过来看看,省得你出什么事。”
“你真是太好了,”希拉说,“不必让你这么麻烦的。”
“一点儿也不麻烦。最好确认一下,以免过后遗憾。”他转身对那个穿粗布工装的年轻人说,“今天晚上真不错,迈克尔。”
“是的,奥赖利先生。这位年轻女士说她是来这儿钓鱼的。我给她解释,巴利范恩的另一头有个更好的地方。”
“的确如此,假如她真是来钓鱼的话,”邮政局长说,头一次露出了笑脸,但让人看着不舒服,显得十分狡黠,“这位年轻女士傍晚到邮局里询问了巴里指挥官的事。她很吃惊电话簿上找不到他。”
“真让人想不到,”年轻人说,他做了个令人尴尬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直接照在她的脸上,“恕我冒昧,小姐,只是以前从未有幸认识你。如果你告诉我找指挥官有什么事,我就把口信传过去。”
“迈克尔住在羔羊岛上,”邮政局长说,“他等于是指挥官的看护人,阻拦不受欢迎的访客。”
他说话时带着刚才那种让她不舒服的狡黠笑容,她真想能快点儿离开这儿,离开这片凶险的湖水和这两个奇怪的人,回到“吉尔默徽章”那间整洁的小卧室去。
“恐怕我给不了你什么口信,”她说,“我有件私事。或许最好我从旅店给巴里指挥官写封信。他不知道我要来。情况有些复杂。”
两个人显然已经看出她已沉不住气了。她看见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年轻人朝邮政局长点了点头,把他拉到一边,两人在她听不见的地方小声嘀咕起来。她更加局促不安了。
年轻人转过来对着她:“我这就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他这会儿却一脸笑容,但显得十分粗野,“我要用船把你带到岛上,让指挥官自己决定要不要见你。”
“哦,不……”希拉说,一边向后退着,“今晚不行。太晚了。我明天早上过来,到时候你再把我送过去。”
“最好今晚就把它解决了。”迈克尔说。
把它解决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个月前她在一次首演聚会结束后对几个朋友自吹自擂,说她这辈子除了自身枯竭,从来没害怕过任何东西。现在她害怕了。
“他们还在旅店里等着我回去呢。”她着急地说,“如果我不马上回去的话,多赫尔蒂先生会找警察的。”
“这你不用操心,”邮政局长说,“我有个朋友正在上面。他可以把你的车开回‘吉尔默徽章’旅店,我们会跟蒂姆·多赫尔蒂安排妥当的,什么事儿也没有。”
没等她继续抗辩,他们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强行拖着她朝小船走去。这不是真的,她想,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脱口而出,她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哎,嘘——”迈克尔说,“没人会碰你的一根头发。你自己说今晚夜色很好。待会儿水色更好。你能看见鱼会跳出来。”
他扶着她上船,直接把她推到船尾的座位上。邮政局长留在岸边。这样稍稍好点儿,她想,至少他们只有一个人上船。
“再见,奥赖利先生。”迈克尔轻轻喊了一声,开动引擎,然后从系留柱上放开缆绳。
“再见,迈克尔,我的孩子。”邮政局长呼唤道。
船划开芦苇丛,驶向开阔的湖面,小引擎的嚓嚓声十分安静。邮政局长挥着手,然后转身离开岸边,朝步道走去。
从陆地到小岛的旅程仅仅用了五分钟,从湖上再看陆地,却显得黑暗、遥远,远处的山丘不过是一抹不祥的阴影。巴利范恩那令人慰藉的灯火已在视野之外。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孤独。迈克尔不发一言,开着小船靠近一条沿着狭窄的湖岸建起的小栈桥。他系好船,然后朝她伸出手来。
“现在呢,我要如实相告,”他一边扶着她迈上栈桥,一边说,“指挥官不在,他去湖的另一边会见客人去了。但他午夜前后就会回来。我带你到上面的房子里,那边会有管家照顾你的。”
管家……巴利范恩城堡和乔治王时代的公寓又回到了诞生它们的幻想王国,但“管家”这个字眼带着一种中世纪的回响,萦绕其间。马伏里奥[6]握着又长又尖的权杖,通往觐见室的石阶,猎狼犬守护着大门。她的自信又略微恢复了一点点。迈克尔不会把她扼死在树上的。
奇怪的是,只走了一百多码,那幢坐落在一片林中空地的房子就显露出来。这是一个狭长而低矮的建筑,只有一层。肯定是用木板组合搭建起来的,就像图片里那些由传教士建起的丛林救灾医院,用来救治生病的当地人。一条长廊贯穿两端,迈克尔领着她上了台阶,在一扇写着“舱厨入口”的门前停下,里面的狗叫了起来,不是猎狼犬那种嘶吼,声音更尖厉、更清晰。迈克尔笑了笑,转身对她说:“跳跳在这儿,他们就不需要我当看守人了,它隔着二十英里都能闻出陌生人来。”
门开了。一个矮个儿、敦实的中年汉子站在他们面前,穿着一身海军服务员制服。
“给你找了个小麻烦,鲍勃,”迈克尔说,“这位年轻女士刚才在湖边黑灯瞎火地转悠,后来才弄清她向奥赖利先生询问过指挥官的事儿。”
管家的脸上还是毫无表情,但他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希拉,特别看了看她的外套口袋。
“她什么都没带,”迈克尔说,“她可能连手提袋都留在了路边的车里。这位年轻女士住在‘徽章’那里,但我们认为最好把她直接带到这儿来。否则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请进来,小姐,”管家对希拉说,他的声音彬彬有礼,但很坚定,“我看,你是从英格兰来的吧。”
“是的,”她回答,“我今天坐飞机到都柏林,然后驾车直接来这儿。我有件私事要见巴里指挥官,这件事我不想跟其他任何人谈论。”
“我明白。”管家说。
那小狗是只史奇派克犬,竖着两只耳朵,眼睛又明亮又机灵,在希拉的脚腕上挑剔地嗅来嗅去。
“你能把你的大衣交给我吗?”管家问。
这要求太奇怪了。她穿着一件花呢夹克和相配的短裙。她把外套递给他。他检查了上面的口袋,然后把它搭在一只椅子的椅背上。接着——这真是让人狼狈——他行家一般灵敏地用手在她身上摸了一遍,迈克尔颇有兴致地在旁边看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她说,“是你们劫持了我,而不是我要劫持你们。”
“我们对不了解的访客就用这种方式,”管家说,“长远看来这样很省事。”他朝迈克尔点了点头,“你把这位年轻女士带过来,做得对。等指挥官回来,我会对他解释这件事。”
迈克尔咧嘴一笑,冲着希拉眨了眨眼睛,举手模仿了个敬礼的姿势,随后走了出去,关上门。
“请跟我来,好吗?”管家说。
她不情愿地看着迈克尔离去,他突然之间成了盟友,而不再是潜在的强奸犯了。希拉跟着管家鲍勃(终究不是马伏里奥)沿着一条走廊走到顶头的一个房间,管家推开房门,带她进去。
“香烟放在火炉旁的桌子上,”他说,“如果你有需要什么的话,就摇摇铃。你想喝杯咖啡吗?”
“好的,谢谢。”希拉说。如果她必须熬上一个通宵,喝点儿咖啡会有帮助。
房间十分宽敞舒适,地上是蓝色的满铺地毯。这里放着一把有靠背的长木椅,一对宽扶手椅,一张大写字台靠在窗边。墙上挂着舰船的照片。壁炉中的圆木烧得正旺。屋内的陈设让她想起了什么。她以前见过这样的地方,唤起了她对自己童年的回忆。接着她想起来了。这是“神剑号”上的船长舱,她父亲的船舱。布局、摆设都一模一样。这熟悉的环境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时间倒流,回到了过去一样。
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熟悉周遭的一切。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似乎期望看到外面的甲板,再远些,看到朴次茅斯港里抛锚的其他舰船。但外面没有甲板,没有船,只有长长的走廊,遮蔽四周的树木和通往湖边的小径,还有月色之下泛着银光的湖水。门又被推开了,管家端着银托盘送来了咖啡。
“指挥官就快回来了,”他说,“我刚听人传话,说他的快艇十五分钟之前就离开了。”
快艇……那么说,他们不止有一条船。还有,刚听人传话。没听见有电话铃声响过,再说这幢房子里是不会有电话的。他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她想起自己的提包还留在车内,便又开始惊慌起来。没有梳子,没有口红。自从她在“吉尔默徽章”那儿下楼进了酒吧以后,她就再没有碰过自己的脸。她凝视着写字台后面墙上的一面镜子。头发潮乎乎的,脸色发白,皱巴巴的,让她看上去像个疯子一样。她不知道摆出什么姿态更好,是让他见到自己坐在一只扶手椅上,看似轻松随意地喝着咖啡,还是两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满脸稚气地站在壁炉前呢?她需要指导,她需要亚当·范内这样的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在大幕拉起之前怎么给自己定个位置。
她从镜前转过身,对着写字台,看见那张镶在蓝色皮革相框中的照片。那是她母亲当新娘时的照片,她的面纱翻在脑后,脸上带着令人反感的胜利者的微笑。不过,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站在她身旁的新郎不是希拉的父亲,而是伴郎尼克,梳着短刷般的平头,带着一副目空一切又百无聊赖的样子。她迷惑不解,又凑近仔细看着,发现这照片被巧妙地加工过了。尼克的头和肩膀被调换到她父亲的身子上,而她的父亲那头发油亮、快活微笑着的脑袋给转移到后面一个瘦长的身子上,站在伴娘中间。只是因为她知道原版照片就放在家里她父亲的桌子上,而且她还有一张副本不知丢哪儿去了,或许卡在了抽屉里,所以她才立刻发现了这种换位术。一个外人会认为这张照片是真的。但是,他为什么这么做?除了他自己以外,尼克到底还想欺骗谁呢?
希拉离开写字台,觉得心神不安。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喜欢欺骗自己。她父亲是怎么说的?尼克一直是个边缘型的病例……此前在湖边被两个男人询问的时候,她已经受了惊吓,但那是生理上的恐惧,是面对可能的残暴的自然反应。现在就不同了——这是一种极其厌恶的感觉,一种奇怪的忧惧。这看似温暖和熟悉的房间变得猥琐、诡异,让人很不舒服。她想立刻逃脱出去。
她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窗户被锁住了。没有钥匙,无路可逃。接着她听见大厅里有人在说话。糟了,她心想,看来只能面对了。我必须说假话,编出一套台词,即兴发挥。除了那个管家以外,只有我一个人,跟某个病人、疯子待在一起。门开了,他走进了房间。
他们彼此都很吃惊。她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正在扶手椅和咖啡桌之间踟蹰,半弯着腰,姿态笨拙,不成样子。她站直身子,看着对方。他也一样。他已全然没有婚礼原班人马中那个伴郎的模样,只是身材没有变,仍然又瘦又高。头发也不再是短刷般的平头,因为已经没剩下几根,左眼上的黑色眼罩让人想到摩西·达扬[7]。仅剩的右眼非常明亮,非常蓝,嘴唇薄薄的。他站在那儿,凝视着,那只小狗在他身后又蹦又跳。他扭过头去招呼管家。“去看看B行动目前开始了没有,鲍勃。”他说,并没有从希拉身上移开目光。“哎,好的,先生。”管家在走廊里回答。
门关上了,尼克走进房间,说:“我看见鲍勃给你端了些咖啡。已经凉了吧?”
“我不知道,”希拉回答,“我还一点儿也没喝。”
“加点儿威士忌,你会觉得更好喝。”
他打开墙上的橱柜,拿出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盛酒的玻璃瓶,苏打水吸管,还有几只杯子。他把托盘放在两把椅子之间的桌子上,然后猛地往她对面的椅子里一坐,那小狗趴在他的腿上。希拉往咖啡里倒了一点儿威士忌,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她身上也已冒汗了。他的声音清晰,干脆,专断,让她想起曾在戏剧学校任教的一位导演,他能让半数的学生哭着上课。只除了她一个。她有天早晨走出教室,让他不得不表示道歉。
“来吧,放松一下,”她的东道主说,“你紧张得像根弓弦一样。我对绑架行为表示歉意,但这是你自己的错,你不该晚上到湖边乱转。”
“路标上说是通往托拉湖的步道,”她回答,“我也没看见闲人免进或者警告人们不要靠近的牌子。他们应该在机场就提醒游客不要在日落以后外出溜达,但我想他们不会,那就把旅游业给败落了。”
这种话使劲灌,她这样想着,把掺了威士忌的咖啡一饮而尽。他笑了,但不是附和她而笑,而是在嘲笑,一边抚摸着小狗那平滑光亮的皮毛。那只独眼令人惊惶不安。她模糊觉得,蒙在眼罩后面的左眼还在。
“你叫什么名字?”
她出于本能地回答:“金妮。”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金妮·布莱尔。”
詹妮弗·布莱尔是她的舞台名。希拉·莫尼这名字听上去总是不对劲。不过,除了她的父亲,从没有人叫她金妮。一定是过于紧张,才让这个名字脱口而出。
“哦,金妮。”他说,“很不错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见我,金妮?”
即兴创作,凭感觉行事。亚当·范内一直这样说。这就是现场,就从这儿表演,现在就开始……
桌上放着一个烟盒、一只打火机。她探身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他并没打算为她点烟。
“我是个记者。我的编辑要在春季开辟一个新系列,探讨退休对军人的影响。他们是否喜欢退休生活,觉不觉得无聊,还有他们的兴趣爱好,等等。你可能理解这种事情。这么着,我们一共有四个记者给分派了任务。你被列在我的名单上,所以我就来了。”
“明白了。”
她希望他能把那只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一会儿。小狗被他抚摸得欣喜若狂,现在仰面躺着,爪子朝上张着。
“你凭什么认为你的读者会对我感兴趣?”
“实际上这用不着我操心,”她告诉他,“办公室里另外有人负责调查核对。交给我的只是人物细节摘要。服役经历,战功记录,退休,住在巴利范恩,等等。他们还告诉我去那儿采访。我得带回一个故事。要写出人情味,诸如此类……”
“奇怪的是,”他说,“你的那些老板怎么会挑上我?有许多更为杰出的退休人士住在这儿,将军、海军上将,数不胜数。”
她耸了耸肩膀。“如果你问我,我也说不出原因,”她说,“他们随便选出这些名字。其中有个人,我忘了是谁,说你隐居遁世。他们喜欢挖那种事儿。过去看看他在那儿是怎么喘气儿的,他们这么跟我说。”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喝的,然后斜靠在他的椅子上。“你们那份报纸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不是报纸,是一本杂志。一种新出的时尚杂志,非常富有活力,每两周出版一期。名字叫《探照灯》。您可能已经见到过。”
《探照灯》的确是最近发行的一份出版物。她在来这儿的飞机上浏览过。
“没有,我没见过,”他说,“不过,既然是隐居生活,这也不足为奇,对吧?”
“是的,我不觉得奇怪。”
那只眼睛十分警觉。她向空中吐了一口烟雾。
“所以,是专业的好奇心让你晚上去湖边漫游,等不得天亮再来找我?”
“当然。还因为你住在一个小岛上。岛屿总是神秘的,尤其是在晚上。”
“你不会轻易惊慌失措,对吧?”
“你的心腹迈克尔和那个相当让人不快的邮政局长抓住我的胳膊,逼我上了船,那时候我被吓坏了。”
“当时你觉得他们要干什么?”
“殴打、强奸、杀人之类的吧。”
“噢,这就是读英国报纸和时尚杂志的结果。你会吃惊地发现,我们爱尔兰人都很温顺。我们互相之间也打打杀杀,但那属于一种传统。强奸案很少见。我们很少勾引我们的女人。她们勾引我们。”
现在是希拉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信又回来了。唇枪对舌剑,她可以一直这样对付几个小时。
“我能引用你这些话吗?”她问道。
“我看最好不要。这损害国家形象。我们喜欢把自己想象成魔鬼,这样能得到更多的尊重。再来点儿威士忌吧。”
“谢谢,可以。”
她想,如果这是排练的话,导演会告诉我改换位置。再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一杯,然后站起来,环顾房间四周。不,她转念一想,最好是坐着别动。
“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她说,“你的船夫有绑架游客的习惯吗?”
“不,你是第一个。你应该受宠若惊。”
“我告诉他,当然也对邮政局长说了,时间已经太晚,不合适造访你,我会明天早上再来。”她说下去,“但他们就是不听。我来到这儿的时候你的管家还搜查我,那应该叫作搜身吧。”
“鲍勃做事很彻底。这是海军的老规矩。我们一般在本地女孩上船的时候搜她们的身。算是一种消遣吧。”
“你在说谎。”她说。
“不,我向你保证。我听说他们现在已经不这么做了。就像每天喝点儿朗姆酒一样,是个乐子。这也是现在年轻人不愿加入海军的原因。如果你喜欢,可以引述我的这些话。”
她从端着的玻璃杯沿上方看着他:“你后不后悔离开军队?”
“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想从部队得到的都得到了。”
“除了晋升以外?”
“哦,晋升就算了吧。谁想在和平时期指挥战船呢?这船在下水之前就已经是一堆废铁了。我也不喜欢在海军或者哪个岸上机构混日子。再说,家里这边有更值得我做的事情。”
“比如说?”
“找寻我自己的国家。读历史。不,不是克伦威尔[8]的那一类——而是古老的东西,那些历史更令人迷醉。我已经就这个题目写了几千字,当然永远也不会印出来。文章有时会出现在学术期刊上,但仅此而已。也不会付给我钱。不像你那样,是给杂志写作。”
他又笑了。这次是一个善意的微笑。不是惯常意义上的善意,而是她所理解的那种。煽动性的,的确,也是挑战性的。(“他从前在聚会上是那样逗趣。”)现在到时候了吗?她有这胆量吗?
“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她说,“我知道这是件私事,但我的读者很想了解。我无法不注意到你写字台的照片。这么说你结过婚?”
“是的,”他说,“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个悲剧。我们结婚几个月后,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不幸的是我活了下来。我就是那个时候失去左眼的。”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即兴发挥啊……快点儿。
“太可怕了,”她喃喃地说,“真是非常遗憾。”
“没什么,这都是多年前的事儿了。当然,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但我学会了随遇而安,学会了适应。此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当时我已经从海军退役。再说,部队显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不管怎么说,已经这样了,就像我跟你说的,这事情发生在很久以前。”
他真的相信这些吗?他真的相信他跟她的母亲结过婚,而她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他失去左眼的时候,大脑一定也受到了损害,出了毛病。他是在什么时候篡改照片的呢?在事故发生之前还是之后?原因是什么?怀疑和不信任又回来了,她已经开始有点儿喜欢他,觉得自在起来,不太拘束了,可现在她的信心被打得粉碎。如果他是个疯子,那她该如何操控,应该做些什么?她起身站在壁炉边,心里奇怪这位置的移动是如此自然,这不是演戏,不用舞台指导,戏剧正在变成现实。
“既然这样,”她说,“我觉得我不想再写这篇文章了。这对你不公平。你经历过太多事情。我先前没有意识到。我敢肯定我的编辑会同意我的看法。刺探他人的痛苦并不合乎我们的方针。《探照灯》不是那种杂志。”
“哦,真的吗?”他答道,“那就太让人失望了。我还等着读我自己的故事呢。你知道,我这个人相当自负。”
他又开始抚摸那只狗,但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的脸。
“要么这样吧,”她说,寻找着合适的说辞,“我就写写你独自一人在岛上的生活,爱犬陪在左右,热衷于古代历史研究,等等。”
“会不会有点儿太沉闷了,不值得刊印出来?”
“不,不会的。”
突然他笑了,把狗放在地板上,起身站在她旁边的炉前毯上。“你得写点儿比这更好的东西,才能把差事应付过去,”他说,“我们还是明天早上再讨论吧。到时候如果你愿意,再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如果你真是一名记者的话——尽管我很怀疑——不会只为了写我的喜好和宠物狗就派你来这儿。很奇怪,你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但到底是谁,我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他面带微笑低头看着她,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疯子,让她想到……想到什么呢?在“神剑号”上她父亲的舱里?被她父亲举着抛向半空,让她又惊喜又恐惧地尖叫?哦,是父亲用的科隆香水,这个男人用的也是它,不像当今那些淹没在剃须除臭液里的男人……
“别人总是觉得我长得像哪个人。”她说,“我没有自己的个性。你让我想到了摩西·达扬。”
他摸着他的眼罩:“只是一个噱头。如果他跟我都弄个粉红色的戴着,那就没人搭理我们了。事实上,是黑色让这东西发生了变化。对女人产生的效果就如同黑色丝袜对男人产生的效果。”
他穿过房间,猛地打开门。“鲍勃?”他喊了一句。
“我在这儿,先生。”他从厨房那边回答。
“B行动开始了吗?”
“是的,先生,迈克尔正在靠岸。”
“很好!”他转过来对着希拉,“让我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
从他们这些海员的行话推断,迈克尔正等着把她送回陆地。到了“吉尔默徽章”旅店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决定是否明早再硬着头皮回到这儿,还是把这差事往脑后一丢,打道回府。他陪着她穿过走廊,用力推开一扇扇门,门上也都写着各种名称。控制室……信号室……医务室……船员宿舍……我没有猜错,她自忖道,他幻想着自己住在一条军舰上。他就是用这种方式与他的生活、他的失望和伤痛达成妥协。
“我们是有高度组织性的,”他告诉她,“我要电话没用。跟大陆之间通过短波电台联络。如果你在一个孤岛上住,就得保证自给自足,就像船在海上一样。我是从零开始,一点儿一点儿把它建成的。我刚到羔羊岛的时候,甚至连一座木板棚子都没有,现在它已经完全是一艘旗舰了。我可以从这儿操控一支舰队。”
他冲着她得意地笑了笑。她想,这个人的确疯了,疯得很厉害,尽管如此他却很吸引人,的确是魅力十足。这一切很容易让人上他的当,对他信以为真。
“你们有多少人住在这儿?”
“十个,包括我自己。这边是我的住处。”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他带她走进去,到了一个单独的边房。这里有三个房间、一间浴室。一扇门上写着“指挥官巴里”几个字。
“我就住这儿。”他说着,把门推开,露出一个典型的船长舱,一张床,尽管不是那种架式铺位。这布局太眼熟了,让她突然有种怀旧的伤感。
“客房在隔壁,”他说,“一号舱和二号舱。一号舱看湖景很好。”
他走进房间,拉开窗帘。月亮已经升至中天,照在树林以外的那片湖面上。周遭很是平和,很是安静。现在的羔羊岛毫无凶险之象。情势发生了逆转,反倒是那片遥远的大陆显得愁云惨淡,阴森凄凉。
“我要是住这儿,也会变得遁世隐居的。”她说道,然后从窗边转过来,又补充说,“我不能再耽搁你休息了。也许迈克尔正在等着带我回去呢。”
他把床头灯打开:“你不必回去了。B行动已开始实施。”
“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只独眼看着她,那种得意的神色令人窘迫。“当有人告诉我,有个年轻的女子要见我时,我就决定策划一次行动。A行动的意思是,不管来者是什么人但引不起兴趣,可以送回巴利范恩。B行动的意思是,访问者被我尊为上宾,要把她的行李从‘吉尔默徽章’旅店取来,跟蒂姆·多赫尔蒂解释清楚。他这人非常谨慎。”
她盯着他,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回来了:“你好像没花什么时间考虑。你在那边刚一进房间,我就听见你下令实施B行动了。”
“不错,我习惯迅速做出决策。现在鲍勃把你的东西拿过来了。”
门外有一声咳嗽,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管家把她的行李拿了进来。所有的东西显然都给装回行李箱里,包括她放在旅店卧室里的小零碎。他还把她放在车里的地图和手提包也带来了。什么都没落下。
“谢谢你,鲍勃。”尼克说,“布莱尔小姐如果准备吃早餐,她会打电话的。”
管家把她的东西放在椅子上,低声说了句“晚安,小姐”便离开了。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希拉想,接着会发生什么呢?他还在看着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告诫自己:当你心存疑虑,就打个哈欠,装得轻松随便一些,好像你这辈子每天晚上都是这么过的。她拿起她的包,在里面找出梳子梳起头来,嘴里一边哼着小调。
“你一开始就不该退休,”她说,“实在浪费了你的组织能力。你应该去指挥地中海舰队,策划演练什么的。”
“眼下我就在干这件事。一旦这艘船进入战斗岗位,你就会得到你的命令。我还有工作要做,必须离开了。顺便说一句……”他停了停,把他的手放在门上,“你用不着锁上这个,你是绝对安全的。”
“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锁门的,”她回答说,“当记者的都得适应环境,我连最糟糕的地方都住过,大半夜敢一个人在陌生的走廊里逛来逛去。”
精彩的收场妙语,她想。学着点儿吧,现在你可以消失了,回你的房间去颠倒家具吧……
“嗬,”他说,“这真是非同小可。看来问题不是你要不要锁门,而是我要不要锁门了。谢谢你的提醒。”
她听见他在走廊里的笑声。大幕落下了。该死。是他说了最后一句台词。
她走过去打开她的行李箱。几件衣服,晚上用的东西,化妆用品,这些全都整齐地放在里面。她的手提包也没人动过。值得庆幸的是那辆奥斯汀的租车单据上写的是她的艺名。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跟“希拉·莫尼”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唯一被动过、折叠得不一样的是地图和旅游指南。但是,这也无关紧要。她用蓝色的铅笔标出了巴利范恩和托拉湖,反正一个记者也会这么做。不过,还是少了点什么——铜色回形针不见了。她抖了抖旅游指南,什么也没有掉出来。里面夹着的信封没有了。信封里装着一张纸条,上面记着从父亲书房档案里抄来的日期。
希拉一觉醒来,一缕阳光已经照进了房间。她瞥了一眼床边放着的旅行闹钟,九点十五分。她酣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她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她的房间原来是在整座房子最边上,窗户紧挨着一片草坡,前面就是树林,有条窄路穿过树林直通湖边。她能瞥见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水,昨天晚上水面是那样平静,现在却被微风泛起阵阵涟漪。她记得尼克告诉管家她会打电话叫早餐,便拿起床边的电话,鲍勃的声音立刻出现了。
“是的,小姐。橙汁、咖啡、面包卷、蜂蜜?”
“好吧……”
早餐是上门服务,她想。要是住在“吉尔默徽章”,哪里会有这种待遇?四分钟不到,鲍勃就把托盘端到了她的床边。上面还放着一份晨报,折叠得美观整齐。
“指挥官向你问好,小姐,”他说,“他希望你睡得很好。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
我想知道,是“吉尔默徽章”的多赫尔蒂先生还是邮局的奥赖利先生从旅游指南里拿走了信封,她这样想着。或者是你,马伏里奥?如果我没在信封上写“N.巴里。日期或许很重要”这几个字,恐怕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我想要的都有了,谢谢你,鲍勃。”她说。
当她吃完早饭,穿上毛衣和牛仔裤,便开始化眼妆,远比前一天更为细致,她已做好准备,无论尼克那里有什么样的意外在等着她。她进了走廊,穿过摆动门来到客厅。门是开着的,但他不在那儿。不知为何她以为他会坐在写字台那儿。她走进房间,偷偷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再次打量那张照片。她想,尼克本人比当年好多了。当时他年轻气盛,一定惹人愤恨,过于自我陶醉。她有种感觉,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她猜测,整个事情的真相是,他们两个都爱上了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最后赢了,让尼克十分不快,心里有了个死结。奇怪的是她的母亲没有提过这件事。她通常会在自己以前的崇拜者面前搔首弄姿。这就是不忠,希拉很清楚,但除了那漂漂亮亮的脸蛋以外,两个人还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她抹了太多的唇膏,那个年代人们都那样。有点势利,总是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每次她在别人面前搬弄这一套,她和她父亲就互相挤眼睛。
一声轻轻的咳嗽给她提了醒,管家正在从走廊的另一头看着她。
“如果你要找指挥官,小姐,他正在林子的一块空地里。我可以给你指路。”
“哦,谢谢你,鲍勃。”
他们一起走出门,他说:“步行十分钟你就能找到指挥官,他正在那边的现场上工作。”
现场……也许是在砍伐树木。她穿过树林往那边走,小路两侧枝叶茂密,郁郁葱葱,就像一个小规模的森林,无法瞥见那湖水的影子。她想,如果要是偏离这条小径去树林里逛逛,那马上就会迷路,再也找不见那个湖,只能在原地打转。风吹得她头顶的枝干发出阵阵悲凉之声。没有飞鸟,没有任何动静,也听不见近在咫尺的湖水拍岸声。就算把一个人埋在这下面的灌木丛里,也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也许她应该转身顺着来路返回那座房子,告诉管家她宁可在屋里等着指挥官巴里。她犹豫了一下,但为时已晚。迈克尔正穿过树林朝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指挥官正等着你呢,小姐。他想让你看看那座坟墓。我们刚刚挖出来。”
我的天哪,什么坟墓,谁的坟墓?她觉得自己脸都吓白了。迈克尔没有笑,他朝前方点了一下头,不远处就是一块空地。接着,她就看见了其他人。除了尼克以外,还有两个人站在那儿,他们裸着上身,弯腰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她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怦怦狂跳的心撞击着胸膛。
“布莱尔小姐已经到了,先生。”迈克尔说。
尼克直起身子。他跟别人一样,穿的是汗衫和牛仔裤。他手上没有铁锹,但却握着一把小斧头。
“好了,”他说,“现在是时候了。到这边来,跪下。”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拉到前面挖出的一个大坑边上。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看到大坑两边的褐色土堆,四处散落的树叶,还有扔在旁边的树枝。她本能地跪下来,两手捂住自己的脸。
“你在干什么?”他听上去很惊讶,“你把眼睛遮住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你知道。你可能是第一个出现在爱尔兰巨石墓发掘现场的英格兰女人。我们把这叫作王室石冢。我跟这些小伙子已经干了好几个星期了。”
随后的事情她只知道自己弓身坐在地上,后面倚靠一棵树,脑袋垂在两腿之间。周遭不再旋转,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她全身都被汗水打湿了。
“我觉得我要吐了。”她说。
“吐吧,”他回答说,“别在意我。”
她睁开眼睛。几个男人已不知去向,尼克蹲在她的旁边。
“早餐只喝咖啡就会落得这个下场,”他对她说,“空着肚子就开始一天的活计,那相当危险。”
他站起来,又踱到大坑那边。
“我对这一发现抱有很大的希望。它的保存状态比我见过的许多其他遗址都好。我们是在几个礼拜前偶然撞上它的。我们已经发掘了前室以及我认为是墓穴走廊的一部分。自从公元前一千五百年左右至今这里没受过任何干扰。绝不能对外界透露风声,否则那帮研究考古的家伙全都会来这儿拍照,那可就引火烧身了。感觉好点儿了?”
“我不知道,”她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觉得好点儿了。”
“那就过来看一看。”
她拖着步子走到大坑旁边向下张望。里面到处是石头,像是一种圆角拱门,或者墙体。内心的误解和恐惧过于强烈,让她无法表现出任何热情。
“非常有趣。”她说,接着——远比晕眩恶心更让她觉得羞愧难当——她一下子哭了起来。他盯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然后拉起她的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树林,一言不发,嘴里吹着口哨,直到几分钟后他们到了林子尽头,来到湖边。
“巴利范恩远在西面。你从这里看不到它。湖面在这边向北扩展,就像拼缝被子一样在大陆上进进出出。冬天鸭子飞过来在芦苇丛里安家。不过,我从来不打鸭子。夏天的时候我早餐前来这儿游泳。”
希拉已经恢复过来。他特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有时间振作起来,为此她很是感激。
“真对不起,”她说,“不过坦白说,当我看到迈克尔带着铁锹,嘴上又说坟墓什么的,我就想是不是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盯着她,十分惊愕。然后他笑了:“你可不像你装的那么意志坚强。你那一套全都是虚张声势。”
“有点儿吧,”她只得承认,“不过,给扔在一个小岛上,跟一个隐士在一起,对我来说的确是个新情况。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要劫持我了。你不想让任何人向新闻界泄露巨石墓穴的事。好的,我不会。我向你保证。”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站在那儿,摸着他的下巴。
“嗯,你还真够大度的。”片刻之后他说,“现在,我告诉你我们要做什么。我们回房子那儿,让鲍勃准备好外带午餐,然后我带你到湖上周游一番。我保证不会把你从船上推下去。”
他只在刮西北偏北风的时候才发疯[9],她想。除了那张照片的事儿以外,他各方面都是有理智的。可是……要是没有那张照片,她就会对他和盘托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来历,她来巴利范恩的理由了。是的,她暂时还没这么做。
几小时以后,希拉得出了结论:跟父亲所描述的那个心中留着死结,怨怼整个世界,因失望而耿耿于怀的尼克相比,眼前的尼克不辞辛苦让她开心,让她感到在他陪伴之下的每一分钟都十分快乐,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这是一条带一个小前舱的双引擎汽艇,不是迈克尔前一天载她来岛的那条突突响的小船。汽艇在湖上轻快滑行,不断闪避着凸入湖中的地岬,他坐在舵手的位置,把陆地上那些有趣的地方指给她看。西面的远山,一座废弃的城堡,一个古老修道院的高塔。他一次也没有提及她造访的原因,也没有旁敲侧击打听她自己的生活信息。他们并排坐在小舱里吃煮鸡蛋和冷鸡肉,而她一直在想,她的父亲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如果他活到现在,能够来度假的话,也一定会用这样的方式度过一天。她想象得出他跟尼克一起互相逗趣,嚷着粗话,争相炫耀,由于她的在场而显得不十分自然。尽管并不是她母亲。她会把什么事情都搞砸的。
“你知道吗,”她说,一时心血来潮,感到有了自信,这是喝吉尼斯黑啤酒之前那一小杯威士忌引发的效果,“我想象中的指挥官巴里跟你一点儿都不像。”
“你是怎么想象的?”他问道。
“嗯,因为他们告诉我你遁世而居,我就想象这个人住在一座城堡里,到处是老家臣和狂吠的猎狼犬。那种老怪物。要么严厉,要么很粗鲁,对家臣大叫大嚷,或者过于热情,让人害怕,专拿恶作剧耍弄别人。”
他笑了:“我想粗鲁的时候会很粗鲁的,我经常对鲍勃大喊大叫。至于恶作剧……我当年乐此不疲。现在偶尔也玩一玩。再来一杯吉尼斯吗?”她摇摇头,后背靠着舱壁。“问题在于,”他说,“我玩的那些恶作剧大多是自娱自乐。反正那种东西现在已经过时了。我觉得你就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打个比方,把白老鼠放在你编辑的办公桌上吧?”
用明星的化妆间替换编辑的办公桌,她心想。
“没放过白鼠,”她答道,“但我有一次把一只臭气弹放在了上司的床上。不瞒你说,当时他一下子就跳开了。”
那是在曼彻斯特,布鲁斯一直没有原谅她。他本以为两人之间会展开一段隐秘的恋情,这样一来便消失在烟雾之中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他说,“最好的笑话只是为了取悦自己。要是用在你的老板身上,可就有点儿像一场赌博了。”
“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她对他说,“一想到要跟他上床我就觉得烦。”
他哈哈大笑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请原谅,这的确让我好奇大增。你跟你的编辑们常闹麻烦吗?”
她假装回想着:“这得看具体情况。他们有可能相当苛求,难以应付。如果你雄心勃勃的话,比如我,那种事情就会让你获得提拔。当然,整个事情是一件苦差事。我不是那种放任随意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不会看别人弹一下帽子,就把衣服脱光。必须是我喜欢的人。我这话吓着你了吧?”
“丝毫没有。我这种老怪物喜欢了解一下年轻人是怎么生活的。”
她伸手取了一根烟。这一次他给她点上。
“问题在于,”她说,她也会在礼拜天晚饭后跟她父亲这样交谈,而她母亲则踏踏实实待在别的房间,父女两个也就更自得其乐了,“问题在于,我认为性这件事被看得过高了。男人们像煞有介事一通忙乱,把某个人脱光,各种呻吟,还有的痛哭流涕。这么做的唯一原因就是取人头皮,以便四处炫耀,就像印第安人似的。在我看整个事情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不过呢,我刚十九。要想成熟还有不少时间呢。”
“我倒不这么想。十九岁也不算小了。你还想怎么成熟呢?”他从储物柜上站起身,踱到他的舵手位置,把引擎打开。“想一想你割的那些头皮,还有舰队街[10]上回荡的呻吟声,让我获得了巨大的满足,”他又补充说,“我得提醒我在报界的那些朋友,让他们都加点儿小心。”
她抬头看着他,吓了一跳:“什么朋友?”
他笑了:“我有我的关系。”他掉转船头,小艇朝羔羊岛的方向驶去。他早晚会核查我的记者身份的,她对自己说,然后发现根本没这个人。至于詹妮弗·布莱尔,他得跟一大堆剧院经理联系,最后才会有个人告诉他:“你说的是那个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吧,斯特拉特福[11]的人正盼着看她下个演出季的表演,以此一饱眼福呢。”
转眼间他就把汽艇开进了自己的领地,停靠在兼做船库的栈桥边,这里被种得密匝匝的树木巧妙掩盖起来。迈克尔在那儿等着他们,让她想起早上那阵惊吓,想起树木繁茂的小岛中心部分发掘出的巨石冢。
“我把你这一天给毁了,”她对尼克说,“你们的人全都在遗址那儿,要不是我来捣乱,本应该接着干下去的。”
“倒也不是。怎么都是放松嘛。挖掘工作可以等一等。有什么消息吗,迈克尔?”
“房子那边收到了一些信号,先生。一切秩序正常。”
等他们走到房子那儿,变形就已经完成。这位同伴变得生硬、直率,十分警觉,心思转移到事务上,不再只顾她。就连那只想扑到他怀里的小狗,一听见主人的声音也只得乖乖待在地上。
“鲍勃,大家五分钟后都到控制室听指示。”他说。
“是的,先生。”
尼克转向希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先自己找点儿事消遣一下。书、收音机、电视和唱片,昨晚我们待的房间里都有。我得忙上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现在是六点钟。不管他要忙活什么事情,总不能拖到九、十点钟吧?她本来另有期盼,盼望在火炉前开始一个漫长而亲密的夜晚。那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好的,”她耸耸肩说,“我在你们手里。捎带问一句,你打算把我留在这儿多久?我还得按约定回伦敦去。”
“这我相信。但剥头皮的事儿还得等等。鲍勃,为布莱尔小姐倒点儿茶。”
他消失在走廊里,那只狗跟在他后面。她往靠背椅上一坐,满心不快。真烦人!尤其是一整天都过得那么愉快。她根本没心思读书或者听唱片。他的品位应该很像她的父亲,喜欢读老彼得·切尼和约翰·巴肯[12]的书,读了一遍又一遍。音乐则喜欢轻松一些的,大概是《南太平洋》那种吧[13]。
管家给她把茶端来,这一次有樱桃果酱和烤饼,还是刚出炉的。她几口把烤饼吞下去,然后慢悠悠在房间里转着,翻看着书架上的书。没有彼得·切尼,没有约翰·巴肯,数不清的有关爱尔兰的书,这她倒不觉意外,不可或缺的叶芝、辛格[14]、A.E.[15],有关阿比剧院[16]的一卷著作。读一读也可能很有趣,但是,“我没那个心情,”[17]她想,“我没那个心情。”唱片基本都是古典音乐,莫扎特、海顿、巴赫,这么一大摞东西。要是他也在房间里多好,他们就可以一起听了。她没去理会写字台上的照片,就算瞥上一眼都会产生强烈的刺激。他怎么可以这样?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说到底,她父亲又看到了什么呢?至于尼克,显然比她的父亲更为聪明,竟然因为她母亲这种人神经错乱,就算她当年长得很漂亮,那也实在令人费解。
“我知道要干什么了,”希拉想,“我要去洗洗头发。”
百无聊赖之时,这常常是个不错的补救和排遣。她沿着走廊,走过写着“控制室”的那扇门。她能听到里面低低的说话声,然后尼克笑了起来。她急忙走过门口,免得门开了让人怀疑她在窃听。当她已经安然走远的时候门真的开了,她回头张望了一下,见一个男孩子走了出来,上午他曾帮着挖掘石冢。她记得他那一头乱蓬蓬的浅发。他大概还不到十八岁。他们都很年轻,现在她注意到了这一事实,除了尼克本人,还有鲍伯。她穿过摆动门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被脑子里突然出现的一个新想法惊呆了。
尼克是个同性恋。他们都是同性恋。就是因为这个,尼克才被皇家海军开除。她父亲发现了这事儿,没法推荐他晋升,尼克从此便怀恨在心。也许,她从那张单子上抄下来的日期,就是尼克身陷麻烦的具体时间。照片是一个障眼法——同性恋往往假装结过婚,以此来掩盖自己。唉,尼克,你可别……这下全完了,她简直无法忍受。为什么她这辈子遇到的唯一有魅力的男人会是这种人?见鬼,这帮该死的家伙,他们在石冢那儿全都赤裸着上身,在控制室里大概也做着同样的事情。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她的使命也失去了意义。她要离开小岛飞回家,越快离开越好。
她拧开洗脸盆上面的水龙头,狠狠把脑袋浸到水里。甚至连那块肥皂——它是爱琴海蓝色的——也过于奇特,一个正常男人的家里是不会有的。她擦干头发,把头上的毛巾扭结成头巾帽的模样,脱下身上的牛仔裤,换上另一条。这条看上去不怎么顺眼。她又换下来,套上了她旅行穿的裙子:“让他知道我没打算处处模仿男孩子。”
有人敲她的屋门。
“进来。”她没好气地说。
是鲍勃。“对不起,小姐,指挥官希望你来控制室一下。他想见你。”
“对不起,他得等一会儿了。我刚刚洗了头发。”
管家咳嗽一声:“我倒是建议你,小姐,不要让指挥官等着。”
他已经不能显得更礼貌了,但是……他那板板正正、健壮结实的身形带着某种难以通融的架势。
“那好吧,”希拉说,“指挥官就得忍受我这副样子,走吧。”
她沿着走廊,大步跟在他身后,毛巾结成的头巾帽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贝都因酋长。
“对不起,”管家轻声说,拍了拍控制室的门,“布莱尔小姐来了,先生。”他通禀道。
她已做好了一切准备。裸身四脚朝天躺在铺位上的年轻男子。香火缭绕。尼克作为司仪,指导着一场难以言传的仪式。相反,她看见七个年轻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尼克坐在上首。第八个男人坐在角落里,头上戴着耳机。坐在桌边的七个人盯着她,然后一个个又把目光移开。尼克略微扬了扬眉毛,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她认出那就是她夹在旅游指南里的写着日期的纸条。
“很抱歉打断你洗漱,”他说,“不过这些先生和我想知道你旅游指南里的这些日期是什么意思。”
遵循那句行之有效的座右铭:进攻是最好的防御。
“这也正是我想请教的,指挥官巴里,若是你恩准我采访你的话。但我敢说你会回避这个问题。这些日期显然对你意义重大,否则你的绅士朋友们一开始就不会擅自拿走它。”
“有道理,”他说,“这是谁给你的?”
“是办公室在交付工作时跟其他文件一起给我的。是原始材料的一部分。”
“你是说《探照灯》编辑部的办公室?”
“是的。”
“你的任务是写一篇关于退休海军军官——也就是我——的文章,描述他是如何打发时间,有什么爱好,等等?”
“就是这样。”
“同时也安排了其他人采写其他退役军官的类似文章?”
“是的。这是个很鲜明的创意,很新颖。”
“不过,我很抱歉毁了你的故事,因为我们已经查了一下《探照灯》的编辑部,他们不但无意发表这一系列文章,而且也没有詹妮弗·布莱尔小姐这么个编辑,就连最初级的雇员里也没有。”
她早该预料到这些。他在报界有关系。只可惜她不是个记者。不管他想隐藏什么,如果在某个周日副刊上予以揭秘,她就会足足大赚一笔。
“这么说,问题变得很微妙了。”她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谈谈?“
“好吧,”尼克说,“如果你一定要这样的话。”
那七个人站了起来。这伙人个个身强力壮。她估计这正是他喜欢的类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尼克说,“无线电报员必须留在他的岗位上。一直有无线电讯号需要接收。他听不见你说的话。”
“没事儿。”她说。
七个年轻人慢慢腾腾走出房间,尼克斜靠在椅背上,他那只明亮的蓝眼睛盯着她的脸,不移一分一毫。
“坐下,开讲吧。”他说。
希拉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突然意识到头上拧结着的毛巾。这打扮很难给她增添任何尊严。没关系。现在她要做的是击垮他的尊严。她要把实话说到一定地步,然后再临场发挥,等待他的反应。
“《探照灯》编辑说的情况完全属实,”她开口道,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来没有为他们工作,也没给别的什么杂志干过。我不是记者,我是一个演员,但在舞台上也没什么大名气,我是一个年轻戏剧团体的成员。我们去过很多地方,也刚在伦敦搞成了我们自己的剧院。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查查看。名字叫作‘新世界剧院’,在维多利亚,那儿的人都知道詹妮弗·布莱尔。我预计在即将上演的莎士比亚喜剧系列中领衔出演。”
尼克笑了:“这才像是真话,恭喜你。”
“这话留到开演之夜再说好了,”她回答说,“大约还有三个礼拜的时间。经理和其他成员对我眼下做的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甚至不知道我在爱尔兰。我到这儿来完全是一场打赌的结果。”
她停顿了一下。现在需要讲点儿技巧了。
“我有个男朋友——他跟剧院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海军那边有些熟人。这份日期单落到了他的手里,上面有你的名字。他知道这肯定意味着什么,但不知道其意何在。我们有一天吃完晚饭后一时兴起,他跟我赌二十五镑,再加上费用,赌我没有足够的演技假扮成一个记者,让你上钩接受我的采访,只为图个乐子。我说,赌就赌。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我得承认,没料到会被劫持的一个小岛上,没想到会遇到这种经历。昨晚我发现旅游指南里夹着的纸条被人抽走了,有点儿心慌。我当时对自己说,这些日期一定表示了某些不堪报道的东西。这些日期都是五十年代的,是你从皇家海军退役前后,这是我跑公共图书馆里在海军编目里查到的。现在,坦率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该死的日期表示什么。但是,就像我之前说的,它们显然对你意义重大,我敢打赌里面还藏着很深的黑幕,甚至是非法的事情。”
尼克倾斜着椅子,轻轻地来回摇动。眼睛移开,看着天花板。他显然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这说明她已经击中对方的要害。
“这个嘛,”他轻声说,“要看你指的黑幕是什么了。还有,什么是非法。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某种行为可能会让你大为震惊,在我跟我年轻的朋友们看来却完全正当。”
“我不会轻易震惊的。”希拉说。
“的确,这我看得出来。麻烦的是,我必须说服我的同事,让他们认为情况确实如此。五十年代发生的事情跟他们无关——那时候他们还是孩子——但我们今天共同做的事情的确对所有的人关系重大。如果我们的行动泄露到了外界,就像你推测的那样,我们就会发现自己处于违法的境地了。”
他站起身来,开始整理他面前的文件。希拉想,看来,她父亲怀疑尼克从事的某种非法勾当,如今他仍在爱尔兰干着。是把出土文物走私到美国?或者像她今晚预感的那样,尼克和他的一群朋友都是同性恋者?爱尔兰在道德风化问题上大惊小怪,这类事情恐怕是违法的。很明显,他不会把这些泄露给她。
尼克朝戴耳机的那个人走过去,站在他旁边,那人正在一个小本子上记着什么。她估计是有了什么消息。尼克读了读,潦草地写了句答复的话。然后,他朝希拉转过身来。
“你想看我们的行动吗?”他问道。
她吃了一惊。当她走进控制室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但没料到他会提这么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提防着。
她的头巾帽滑落到地上。他把它捡起来,递给她。
“算是一种体验,”他说,“你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你不必参加进去。展演是在一定距离以外。非常刺激,也非常隐秘。”
他面带微笑,但笑容中有种令人不安的成分。她背转身朝门口走去。她仿佛突然看见自己坐在树林的什么地方,大概是在那座史前坟墓边上,无法逃脱,而尼克和他那帮年轻男子正进行着某种古老、可怕的祭奠。
“坦率地说……”她开口道,但他打断了她,仍然面带微笑。
“坦率地说,我坚持。展示本身就是一种训练。我们在船上进行一部分,然后挪到道路上进行。”
他一把将门推开。那些人在走廊里一字排开,鲍勃也在其中。
“没问题,”他说,“布莱尔小姐不会添任何麻烦。现在各就各位。”
他们列队沿着走廊行进。尼克拉起希拉的胳膊,推着她走过摆动门,进入他自己的那块区域。
“带上你的大衣,有围巾的话也带上一条。外面可能很冷。赶快去吧。”
他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她出了房间再到走廊时,他已经在等她了,身上穿着高领的套头线衫和短风衣。他在看他的手表。
“走吧。”他说。
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只留下管家一个。他站在厨房的门口,那只小狗被他抱在怀里。“祝你好运,先生。”他说。
“谢谢你,鲍勃。给跳跳两块糖,但不能再多。”
他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窄路穿过树林来到船库。汽艇的引擎发出轻轻的嗡嗡声。船上只有两个人,迈克尔和那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坐舱里去,待在那儿别动。”尼克对希拉说。他自己移动到驾驶位置。汽艇倏忽而去,小岛消失在船的后方。希拉坐在舱内,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大陆变成了远处一片模糊的阴影,时而接近,然后再度隐退,黑暗的夜空下看不见任何清晰的轮廓。她透过小舷窗向外凝视,发现他们间或紧靠岸边,几乎擦着芦苇丛行驶,转瞬之间眼前又空无一物,除了船头冲击出的白色的泡沫以外,只有四周的湖水,黑暗,平静。引擎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谁也没有说话。这会儿,突突的震颤消失了——尼克大概将他的船开到了岸边水浅的地方。他朝船舱低下头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边来。你的脚会弄湿的,不过实在免不了。”
除了湖水、芦苇和天空,周围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在潮湿的地面上走着,抓着他的手,浅色头发的男孩走在前面,泥巴钻进了她的鞋里。他们领着她走在某种特殊的路径上。阴影里隐约出现一个轮廓,看起来像一辆带篷的货车,边上站着一个她没见过的男人。他打开车门。尼克先上了车,然后把希拉也拖了进去。浅头发男孩坐到前面的司机旁边,小货车摇摇晃晃沿着小路,似乎开上了一段斜坡,然后地面才平展开来,应该到了一条大路。她勉强坐直身子,脑袋不时撞在头顶的一个架子上。上面有什么东西在哗啦啦响,不停摇动着。
“坐稳了,”尼克说,“我们不想让所有面包都掉在我们脑袋上。”
“面包?”
这是离开小岛后她说的第一句话。他啪的一声摁开打火机,她看见他们和司机之间的隔断门关着。他们周围全是面包,整齐地堆在架子上,此外还有糕饼、糖果和罐头。
“自己拿吧,”他说,“这是今晚你吃到的最后一餐。”
他伸出胳膊,抓过一个面包,然后把它一掰两半。他扣上了打火机,让他们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我简直是孤苦无告,她想,就像坐在一辆灵车里一般。
“这辆货车是你们偷的吧?”她问道。
“偷?我干吗偷一辆货车?它是从穆尔多纳的杂货商那儿借来的。他本人正在驾驶。吃点儿奶酪,再加上点儿这个。”他把一个小瓶子递到她的唇边。一口纯酒精下去,差点儿呛得她窒息,但同时给了她热量和勇气。“你的脚肯定湿了。把鞋脱了。把你的外套叠好放在脑袋下面。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干了。”
“开始干什么?”
“嗯,我们要开三十六英里才能到达边界。一路平坦到头。我提议来割你的头皮。”
她坐着卧铺车返回英格兰北部的寄宿学校。她父亲在站台上挥手跟她告别。“别走,”她叫了一声,“永远别离开我。”卧铺消失了,变成了剧院里的一间更衣室,她站在镜子前面,打扮成《第十二夜》中的西萨里奥。卧铺车和更衣室爆炸开去……
她坐起来,脑袋撞到了面包架子。尼克已经不在她的旁边,货车停着不动。不知是什么把她从全然混沌不清之中唤醒——他们大概是爆了胎。货车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她甚至连自己的手表也看不见。时间不复存在。这是身体的化学反应,她告诉自己,就是它造成的。是人的皮肤。它们交融,要么不交融。合并、融合为同一种质地,溶解然后重生,或者什么也不会发生,就像插头出故障,保险丝烧断,交换机堵塞。如果一切都对劲,就像我今天晚上这样,那么它的一支支箭矢便会撕破长空,森林燃起大火,就像阿金库尔之战[18]。我就会活到九十五,嫁一个不错的男人,养十五个孩子,赢得各种舞台奖和奥斯卡,但世界不会再来一次爆裂,化成碎片在我眼前燃烧了。我可算受了这一遭……
货车的门开了,一阵冷空气吹在她身上。头发蓬乱的男孩笑嘻嘻地看着她。
“指挥官说,如果你喜欢烟花的话就出来看看。很有看头。”
她随着他磕磕绊绊下了货车,揉了揉眼睛。他们停在了一条壕沟边上,沟的对面是一片田野,无疑有一条河贯穿其间,但前景上一片漆黑。她只能分辨出道路转弯的地方有一座房子,看上去像是农场建筑。远处的天空发出橙色的光芒,仿佛几小时前落下的太阳又在北方升了起来,把整个时间弄乱了套,只见那火舌向上翻卷着,与腾起的黑色烟柱混为一体。尼克站在司机的位子边上,那司机也站在一旁,两个人都紧盯着天空。汽车仪表板旁的收音机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那是什么?”她问道,“出了什么事?”
司机是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转身朝她笑笑。
“亚尔马[19]着火了。不过大教堂不会受什么损坏。圣帕特里克[20]会屹立不倒,哪怕城池灰飞烟灭。”
那个头发蓬乱的年轻人弯腰把耳朵贴在收音机上。他站直身子,拉了一下尼克的胳膊。
“奥马已经发生了第一次爆炸,先生,”他说,“三分钟后我们会接到斯特拉班的报告。五分钟后接到恩尼斯基林[21]的。”
“很好,”尼克回答说,“我们走吧。”
他把希拉塞进货车,自己爬进去坐在她旁边。货车往前一蹿开动起来,掉了个头,又沿着大路加速行驶起来。
“我就知道是这种事,”她说,“我应该早就猜到了。但你用林子里的石冢什么的打掩护,把我骗过去了。”
“那可不是什么掩护。我热爱发掘。但我也喜爱爆炸。”
他把酒瓶递过来,但她摇摇头:“你是一个杀人凶手。让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在睡梦中被烧死,妇女和儿童或许有好几百人死去。”“谁也不会死,”他回答说,“他们会跑到街上拍巴掌。你千万不要相信墨菲。他生活在梦想世界。奥马镇几乎不会有什么感觉。一两个仓库可能闷烧一阵,运气好的话能捎带上个把军营。”
“那孩子提到的其他地方呢?”
“不过是烟火表演,为了造声势。”
回想起她与父亲最后一次谈话,一切也就一目了然了。他老早就看出里面的端倪。责任高于友谊。对国家的忠诚放在首位。难怪他们两人早已不再互寄圣诞贺卡。
尼克从货架上取来一个苹果,嚼了起来。“这么说……”他说,“你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演员。”
“重点在崭露头角这几个字上。”
“算了吧,用不着太谦虚。你大有前途。你跟我耍弄的诡计几乎跟我对你的一样巧妙。不过,你说你朋友跟海军有关系这件事,我还是无法照单全收。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你还是先杀了我吧。”
感谢上帝她有詹妮弗·布莱尔这个名字。她要是用希拉·莫尼这个名字的话,就什么情况也捞不到了。
“哦,”他说,“没关系。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历史了。”
“这么说,这些日期确实对你有意义?”
“很有意义,但在那种年月我们都是业余的。1951年6月5日,突袭德里[22]的埃布灵顿军营。相当成功。1953年6月25日,埃塞克斯[23]的菲尔斯泰学校军官训练团。一场混战。1954年6月12日,奥马的高夫军营。没什么收获,但士气大受鼓舞。1954年10月17日,奥马军营。带给我们一些新兵。1955年4月24日,德里的埃格林顿海军航空基地。嗯……不做评论。1955年8月13日,伯克郡[24]阿波菲尔德车厂。一开始很成功,但后来变得一团糟。在这之后,大家就各自回去做功课了。”
在普契尼写的一出意大利歌剧中有一首歌曲,“啊,我亲爱的父亲”。每次听到她都会哭。无论如何,她想,无论你在哪里,亲爱的,在你的灵体之中,不要怪我做的事情,在夜晚结束之前很有可能还要做上一次。这是解决你那最后请求的一种方式,尽管你不会赞成这种方法。但是,你有种种崇高理想,而我却空无所有。在那个年月发生的事情不是我要解决的问题。我的问题更为基本,更为直接。我彻头彻尾迷上了你那位旧日老友,心甘情愿上了他的钩。
“政治让我提不起兴趣,”她说,“点个炸弹把大家的生活扰得乱七八糟有什么意义呢?你希望一个统一的爱尔兰?”
“是的,”他回答,“我们所有人都希望。这一天最终会来,尽管到时候对我们某些人来说,日子会变得沉闷一些。现在就拿墨菲来说吧。他整天开着个杂货商的货车在乡下到处跑,晚上九点就上床睡觉,日子过得没什么劲头。我们这种事儿让他感觉年轻。如果在统一的爱尔兰也过他那种日子,他就活不到他七十岁生日那天。上个礼拜他来岛上接受指令,我对他说:‘乔尼太年轻了。’——乔尼是他儿子,就是前面坐他旁边那个——‘乔尼太年轻了,’我告诉他,‘也许我们暂时不该让他拿生命冒险。’‘冒险个鬼,’墨菲说,‘这是让孩子远离灾难的唯一办法,今天的世界就处在灾难状态。’”
“你这都是一派胡言乱语。”希拉说,“等我们返回边界的你那一头,我才能觉得安全一点儿。”“边界的我这一头?”他重复了一遍,“我们从来就没越过边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年轻的时候我的确做过不少傻事,但就算那样,我也不会在杂货商的货车里颠来荡去,往敌方领土跑。我不过想让你看看热闹,仅此而已。其实,我眼下也只是一个顾问。‘去问问指挥官巴里,’有人会说,‘他或许能出一两个主意,’我就放下石冢或者手头的历史文章,赶快对着短波电台叨咕一阵。这让我的心保持年轻,就像墨菲。”他从架子上扯下几个面包,摞在自己脑袋下面,“这样好多了,撑着点儿我的脖子。我有一次躺在一堆手榴弹上跟一个女孩做爱,可那时候我还年轻。女孩也没给拍拍松,她还以为是一堆萝卜。”
不,不要再来了。她想,再来我就受不了了。战斗已经结束,得胜了。我要求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像这样躺着,把我的腿搭在他的膝盖上,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这样很安全。
“不要。”她说。
“哦,真的吗?没后劲了?”
“不是后劲不后劲的,我在经受冲击的折磨。我得郁积些日子,就像奥马的兵营一样。顺便提一句,按理说我属于北方新教。我的祖父出生在那儿。”
“真的吗?这下也就全明白了。你跟我之间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关系。享有共同边界的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吸引力和对抗相互混合。非常奇特。”
“我敢说,你的话很在理。”
“我当然是在理的。我在车祸中失去了一只眼睛那会儿,收到几十个边界另一头的人寄来的慰问信,这些人巴不得我立马就死。”
“你在医院待了多久?”
“六个礼拜。有了大把时间去思考,计划些事情。”
她想,现在是时候了。必须谨小慎微,仔细迈出每一步。
“我想问问那张照片,”她说,“就是你摆在写字台上的那张。它是假的,对吧?”
他笑了:“是啊,真得靠一个演员才能发现这个诡计。就算是当年恶作剧的一个物证吧。每次看到它我都觉得好笑,因此就把它放在了写字台上。我从未结过婚,那个故事是我为你临场发挥出来的。”
“跟我讲讲。”
他挪了挪地方,好让他们两个人都舒服些。
“真正的新郎是杰克·莫尼,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我看报纸上说他最近去世了,我觉得很惋惜。我们好多年都没有联系了。不管怎么说,我当时是他的伴郎。他们把参加婚礼的照片寄给我后,我把脑袋调换了一下,寄了一张拷贝给杰克。他笑得前仰后合,但他的妻子帕姆很不高兴,实际上是大为光火。他告诉我她把那东西撕碎扔进了废纸篓。”
她会这样做的,希拉想,她会的。我敢打赌她连笑都没笑一下。
“但我随后找补回来了,”说着,他从脑袋下面撤掉一个面包,“有天晚上我意外拜访了他们。杰克去参加了一个什么官方晚宴。帕姆毫无礼貌地接待了我,我调出一种烈性马提尼酒,跟她在沙发上滚得乱七八糟。她咯咯傻笑一阵,接着就人事不知,浑身发凉了。我把所有家具都翻了个底朝上,就好像房子遭了龙卷风袭击一样,又把她抬到床上,往那儿一扔,留下她一个人待着。我得加一句,到了早上她就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忘了。”
希拉躺在他的肩膀上,眼睛盯着货车的棚顶。
“我知道这个。”她说。
“知道什么?”
“知道你们那代人顶爱干那种令人作呕的事情,比我们还差劲。竟然在你最好的朋友家里,想想都让我感到恶心。”
“真是一番出色的声明,”他说,有些吃惊,“终究没人会知道。所以,管他呢!我那时对杰克十分忠实,尽管不久之后他阻挠了我晋升的机会,但那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他只遵照他自己的见解行事。我估计,他认为我会成为海军情报部那辆慢腾腾的破车的绊脚石,不过他完全是对的。”
现在我不能告诉他。还不是时候。要么我灰溜溜返回英格兰,要么就哪儿也不去。他欺骗了我的父亲,欺骗了我的母亲(就该这么对付她),欺骗他为之战斗多年的英格兰,玷污了他身上穿的军服,让他的军衔降格。现在,正如过去二十年来所做的一样,把时间花在进一步分裂这个国家的事情上,而我根本不在乎。让他们纠缠争斗。让他们把自己炸得粉碎。让全世界灰飞烟灭。我会从伦敦给他写一封感谢款待的信。“谢谢你陪我这一程。”然后签上希拉·莫尼这个名字。否则……否则我会像那只小狗一样,四肢着地,跟随在他身后,跃上他的膝头,乞求永远跟他待在一起。
“几天以后我就开始排练薇奥拉了,”她说,“‘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25]
“你会演得非常好,特别是西萨里奥。让隐藏在心底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虫一样,侵蚀着你绯红的脸颊;你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忧愁折磨着你。”[26]
墨菲又做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面包哗啦啦作响。要走多少英里才到托拉湖?让车一直开,别停下。
“麻烦的是,”她说,“我不想回家。那儿也再不是我的家了。我也根本不在乎什么戏剧社,不在乎《第十二夜》或其他任何东西。西萨里奥愿为你效劳。”
“着实感谢。”
“不……我的意思是,我愿意放弃舞台,舍弃我的英格兰身份,烧掉我所有的船,过来跟你一块儿扔炸弹。”
“什么?要当一个隐士?”
“是的,求你了。”
“胡扯。五天过后你就会厌烦透顶,哈欠连连。”
“我不会……我不会的……”
“想想你就要得到的那些掌声。薇奥拉-西萨里奥已经胜券在握了。我告诉你,我不会在开幕之夜为你送上鲜花。我会把我的眼罩送给你。你可以把它挂在你的更衣室,让它带给你好运。”
我想要的太多了,她想。我想拥有一切。我要白天和夜晚,要那箭矢,要那阿金库尔之役,要睡觉也要苏醒,要一个无尽的世界,阿门。有人曾经警告过她,最要命的失策就是跟一个男人说你爱他,他们会立即把你踢下床去。或许尼克会把她踢出墨菲的小货车。
“我真正想要的,”她说,“发自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寂静、安全。感觉到你一直都在那儿。我爱你。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爱着你。”
“噢!”他说,“现在是谁在呻吟?”
货车放慢速度,终于停下。尼克往前爬去,一把拉开车门。墨菲站在门口,皱纹横生的脸上带着笑意。
“我希望没把你们摇晃得太厉害,”他说,“辅路的状况不太好,指挥官也知道。最主要的是这位年轻的女士对这次郊游感到满意。”
尼克跳下车,站在马路上。墨菲伸出手来,扶着希拉下车。
“欢迎你再来,我亲爱的,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吧。每次有英国游客来访我都这么说。这儿的日子比他们那边快活,虽然只是一水之隔。”
希拉看了看周围,以为能看见湖水,还有芦苇边上那条崎岖不平的路,他们就是在那儿离开迈克尔和那条小船的。相反,他们现在站在巴利范恩的那条主街上。货车就停在“吉尔默徽章”旅店前面。她转身对着尼克,脸上带着问号。墨菲已经去敲旅店的门了。
“车多开了二十分钟,但也值得,”尼克说,“至少对我是这样,我希望你也这么看。告别应该短促而甜蜜,你同意吗?多赫尔蒂就在门口那儿,你快进去吧,我得赶回基地去了。”
悲凉之情当头袭来。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他应该不会让她就在这大街上说再见,不顾墨菲和他儿子就在附近转悠,还有站在门口的旅店老板吧?
“我的东西,”她说,“我的行李箱还在岛上,在卧室里。”
“非也,”他对她说,“我们在边界郊游那会儿,C行动已经把它们带回‘吉尔默徽章’旅店了。”
她绝望地拖延着时间,再顾不得什么自尊自傲。
“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
“因为只能这样,西萨里奥。我要牺牲我钟爱的羔羊,只恨我那乌鸦般的心肠[27]。”
他在后面推着她走向旅店门口:“关照一下布莱尔小姐,蒂姆。整体来看,这次训练很顺利。布莱尔小姐是唯一的伤员。”
他走了,门在他身后关上。多赫尔蒂先生同情地看着她。
“指挥官总是这么马不停蹄。每次都这么匆忙。我很清楚跟他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他很少放松下来。我在你床边放了保温瓶,里面有热牛奶。”
他在她前面一瘸一拐爬上楼梯,推开她两天前离开的那间卧室的门。她的行李箱放在椅子上。手提包和地图在梳妆台上,一切就像她从未离开过这里。“你的车已经洗过了,加满了汽油,”他接着说,“我的一位朋友把车放在他的车库里。他明天一早把它开过来。还有,你的住宿不必付费。一切都由指挥官安排好了。现在你只管上床睡觉,好好休息一晚。”
好好休息一晚……无尽惆怅的一晚。去吧,去吧,死神!让我卧在凄凉的柏木中央[28]。她打开窗子,看着外面的街道。帘幛低垂,窗板紧闭。对面的水沟有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喵喵叫着。没有湖水,没有月光。
“你的麻烦是,金妮,你不会长大。你生活在一个不存在的梦想世界。这就是为什么你选择了舞台。”这是她父亲的声音,充满溺爱又十分坚定。“将来总有那么一天,”他补充说,“你会遭受一场震惊,回到现实里来。”
早晨下起了雨,雾气氤氲,天色灰暗。或许,比起昨天金灿灿的晴天来,这样更好,她想。不如开着租来的奥斯汀,任那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乱扫,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会打滑撞进一条深沟,让人抬进医院,神志不清,吵闹着让他来。尼克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说:“都是我的错,我真不该让你离开。”
做招待的小姑娘正在餐厅候着她。煎鸡蛋和熏肉。一壶茶。那猫从水沟里出来,在她的脚下呜呜叫着。也许在她离开之前电话铃会响,岛上会发来一条信息:“D行动已付诸实施。船正在等你。”如果她在大厅徘徊一会儿,就有可能发生某件事情。墨菲会开着货车出现,甚至邮政局长奥赖利会捎来只言片语。然而,她的行李已经拿到了楼下,那辆奥斯汀也停在外面的街上。多赫尔蒂在等着说再见。
“我希望有这个荣幸,”他说,“迎候你再次光临巴利范恩。你一定会喜欢钓鱼的。”
到了托拉湖的路标那里,她停下车,冒着瓢泼大雨沿着泥泞的小径往下走去。谁知道呢,船有可能停在那儿。她走到小径尽头,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向远处的湖面。浓雾深锁,她几乎看不出岛屿的轮廓。芦苇中升起一只苍鹭,贴着水面振翅而去。我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游过去,她想。我勉强游到那边,精疲力竭,几乎溺毙,踉踉跄跄穿过树林走到了房子那儿,倒在前廊上,倒在他的脚边。“鲍勃,快来!是布莱尔小姐。我看她快要死了……”
她转过身去,沿着原路回到上面,钻进汽车。她发动引擎,雨刷开始在玻璃上来回刮擦。
当初我是个小儿郎,
嗨,呵,一阵雨儿一阵风;
做了傻事毫不思量,
朝朝雨雨呀又风风[29]。
她抵达都柏林机场时,天还在下雨。她得先把汽车打发掉,然后在最早飞往伦敦的航班上订一个座位。她不必久等,因为半个小时之内就有一班飞机。她坐在候机室,眼睛盯着通往身后接待大厅的门,觉得就算到了这会儿,也还可能出现奇迹,门忽地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那儿,没戴帽子,左眼上有一片黑色的眼罩。他会匆匆扫过那些公务人员,朝她直奔过来:“不要再搞恶作剧了。这是最后一个。现在就跟我回羔羊岛。”
她的航班宣布登机了,希拉跟着其他人一道挪着步子,眼睛扫视着同行的乘客。走过停机坪时,她回头朝挥手送别的人群里张望。有个穿雨衣的高个儿男人手里拿着一条手帕。不是他——他弯腰抱起一个孩子……一个个穿外套的男人摘下帽子,把公文箱放在头顶的架子上,他们都可能是尼克,可又都不是。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想,也许从前面座位那儿会隔着过道伸来一只手,让她认出那小指上戴着的印戒呢?她的前面一排弓身坐着一个男人,她只能看见他略秃的头顶,他会不会突然转身,一下亮出那黑色的眼罩,眼睛盯着她,突然笑起来呢?
“请借过。”
一个晚到的人挤过她的身边,踩着了她的脚趾。她很快瞥了他一眼。黑色软毡帽,脸上疙疙瘩瘩,十分苍白,嘴上叼着一根雪茄。在某些地方,某些女人会爱过,或者将要爱上这种病态粗鲁的家伙。她胃里一阵翻腾。他展开一份报纸,撞到了她的胳膊肘。一行标题很是刺眼。
《边界线上发生多起爆炸,是否会越发频繁?》
一丝隐秘的满足感温暖着她。会很频繁的。她想,祝他们好运。我目睹了当时的情况,我就在现场,我是那展演的一部分。这个坐在我旁边的白痴毫不知情。
伦敦机场,海关检查。“你是度假去了,去了多长时间?”是她想象的,还是海关官员确实很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他用粉笔在她的箱子上画了一下,转向下一个乘客。
巴士车轰隆隆穿过繁忙的公路驶向终点站,一辆辆小汽车从它旁边飞驰而过。飞机在头顶呼啸着,带着其他出发和抵达的乘客。各色男女表情乏味而疲惫,等候着人行道上的红灯变绿。希拉现在要彻底回学校了。现在,她不要去四处透风的礼堂,跟咯咯傻笑的同伴们肩并肩去看通告板,而要去仔细检查舞台入口边的另一块十分相似的通告板。“难道这学期我真要跟凯蒂·马修斯共用一个房间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然后见面时又假惺惺笑着,“嗨,凯蒂,是啊,休假真开心,实在是棒极了!”不,不必了,这一套就免了吧。相反,她踅进楼梯底下那间他们称作“化妆间”的小杂物室,看见那个讨人嫌的奥尔加·布雷特霸占着镜子,省着自己的唇膏不用,在用希拉或别的女生的,拿腔拿调地说:“嗨,亲爱的,你排练迟到了,亚当急得抓耳挠腮,不过说实话……”
没有必要从机场给家里打电话,让园丁的妻子华伦太太为她铺床。家里空落荒芜,她的父亲已经不在。屋里还会闹鬼,因为他的东西保留着原样,他的书仍放在床头柜上。只有记忆,只有一片影子,已不再是活生生的存在。最好直接去公寓住,像只狗一样回到熟悉的狗窝,主人的手没碰过里面的稻草,上面只有它自己的气味。
周一早上的第一次排练希拉没有迟到,她来得很早。
“有我的信吗?”
“有,布莱尔小姐,是一张明信片。”
只有一张明信片?她拿起它。是她母亲从卡普戴尔寄来的。“天气好极了。感觉也好多了,算是真正的休息。亲爱的,希望你这次短暂旅行也很愉快,无论开车去哪儿都顺顺利利。别让排练累坏了自己。贝拉姨妈送上衷心的问候,雷吉和梅·希尔斯博罗驾着他们的游艇来蒙特卡罗,他们也向你问好。爱你的妈妈。”(雷吉是第五代希尔斯博罗子爵。)
希拉把明信片扔进废纸篓,然后到舞台上跟大家会合。一个礼拜,十天,两个礼拜过去了。她已经不再指望。她不会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舞台随即取而代之,成为最基本的生活内容,成为爱与供养。她既不是希拉也不是金妮,她是薇奥拉-西萨里奥,必须从角色出发,行动,思考,梦想。这是她唯一的良药,别的一切全都踢到一边。她试着用晶体管收音机收听爱尔兰广播,但没有成功。那播音员的声音很像迈克尔,很像墨菲,能够激起某种感觉,胜过彻底的空虚。罢了,还是穿上该死的小丑花衣,淹没绝望。
奥丽维娅:西萨里奥到哪儿去?
薇奥拉:追随我所爱的人,
我爱他甚于生命和眼睛……[30]
亚当·范内像一只黑猫一般蜷缩在舞台边上,那副角质镜架的眼镜搭在他散乱的头发上:“不要停顿,亲爱的,非常好,确实非常好。”
彩排那天她按时离开公寓,搭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剧院。在贝尔格雷弗广场遭遇堵车,汽车喇叭高鸣,人们在人行道上闲荡,街上到处是骑警。希拉打开乘客跟司机之间的玻璃隔板。
“这是怎么啦?”她问道,“我有急事,我可迟到不起。”
他扭头对她一笑。“是示威游行,就在爱尔兰大使馆外面,”他说,“你没听下午一点的新闻吗?边界发生了多起爆炸。看来伦敦-北爱尔兰那帮拥护者倾巢出动了。他们可能拿石头砸了大使馆的窗户。”
这群白痴,她想。白白浪费他们的时间。让骑警把他们全都踩在脚底下才好。她从来不听一点钟的新闻,甚至连晨报也没瞥一眼。边界发生爆炸,尼克待在控制室,那个年轻人头上戴着耳机,墨菲开着他的货车,而我正坐着出租车赶往我自己的演出,我自己的烟火,在它结束后我的朋友就会围着我说:“好极了,亲爱的,简直太棒了!”
堵车耗尽了原本富余的时间。她到达剧院,见这里的气氛既兴奋又慌乱,带着最后一分钟的惊慌不安。没关系,她能对付。第一场扮演了薇奥拉之后,她飞快跑回更衣室换西萨里奥的衣服。“哎呀,躲开点儿行吗?我自己要用那地方。”这下好了,她想,现在由我来支配。我是这块地方的主人,或者很快就是了。她摘下薇奥拉的假发,梳了梳自己的短头发。穿上马裤,穿上长袜,斗篷披在我的肩头。匕首插上我的腰带。这时有人轻轻敲门。是哪个该死的这会儿来捣乱?
“谁?”她应道。
“有你一个包裹,布莱尔小姐。是快件送来的。”
“哦,扔这儿吧。”
最后再描一笔眼影,然后退一步,看上最后一眼,很漂亮,你能行的。明晚他们会喊破嗓子,为你喝彩。她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看见放在桌子上的包裹。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信封,盖着爱尔兰邮局的邮戳。她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她手里拿着信封站了一会儿,然后撕开它。信从里面掉了出来,还有一个用硬纸板夹着的东西。她先去看那封信。
亲爱的金妮:
我一早动身前往美国去见一位出版商,对方终于对我的学术著作表示出兴趣,还有巨石阵、环状堡垒,以及爱尔兰青铜时代早期问题,等等。我就不多啰唆了……我可能要离开几个月,你可以在你的时尚杂志读到一位曾经的隐士,去大学里对着美国的年轻人摇唇鼓舌。实际上我很适合走出国门待一段时间,人们常说,人挪活树挪死嘛。
临走时我烧掉了一些文件,在清理写字台最下面的抽屉时,偶然在一堆废纸里发现了一张装在信封里的照片。我觉得它能让你开心一笑。你可能还记得第一天晚上我对你说过,你让我想起了什么人。我现在才明白那是我自己!《第十二夜》成了联系的纽带。祝你好运,西萨里奥,祝你剥头皮快乐。
爱你的,尼克
美国……在她看来就如同火星一般。她从硬纸板里拿出照片看了看,皱起了眉头。难道这是又一个恶作剧?可她从未拍过自己扮成薇奥拉-西萨里奥时的照片,那他怎么伪造得出来呢?是不是趁她不注意时拍下来的,然后把她的头移花接木放在别人的肩膀上?这不可能。她把照片翻过来。他在背面写了一行字:“尼克·巴里饰演《第十二夜》中的西萨里奥。1929年于达特茅斯[31]。”
她再次端详着照片。她的鼻子,她的下巴,表情狂傲,向上侧扬着头。甚至连站姿都丝毫不差,让一只手搭在腰间。此外,还有那浓密的短发。突然之间,她全然不是站在更衣室里,而是在她父亲的卧室,站在窗户旁边,她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去看他。他正盯着她,脸上现出恐惧和怀疑的神色。她从他眼里看见的不是指责,而是确认。他并非从噩梦中惊醒,而是从持续了二十年的迷梦中醒悟过来。濒死之际,他发现了真相。
他们又来敲门了。“还有四分钟第三场就要落幕了,布莱尔小姐。”
她躺在货车上,他的胳膊搂着她。“帕姆咯咯傻笑一阵,接着就人事不知,浑身发凉了。到了早上她就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全忘了。”
希拉从手上的照片上收回目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她说,“天哪,尼克……噢,我的上帝!”
然后她从腰带上抽出匕首,对着照片上男孩的脸狠戳下去,将它撕成碎片,扔进废纸篓。当她再度回到舞台时,她看见自己并不是从伊利里亚的公爵府邸走出来,身后依托着绘出的背景,脚下是涂色的木板,而是直接走到了大街上,随便一条街道,那里有窗户要去砸烂,房屋要去点燃,有砖头瓦块和汽油抄在手中,有因由去鄙视,有仇人去痛恨,因为你只有用仇恨才能涤除爱情,只有用刀剑,用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