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教师,或者说以前是。暑假前我向校长递交了辞职信,抢先一步省得最后被他解雇。我提出的理由很真实——健康不佳,因为我在克里特岛度假时不幸惹了一身病,也许不得不在医院住上几周,注射各种针剂什么的。我没有详细说明到底染了什么病。他心知肚明,其他教职员工也清楚,连学生们都知道。我得的这种病流行很广,传播多年,老早就被人们当成笑柄取笑。直到某个病人逾越界限成为社会的危害,我们就此被人一脚踢开。路过的人看也不看一眼,我们只能自个儿爬出阴沟,或者待在那里等死。
如果说我心怀怨恨,那是因为我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染上这种疾病的。我的病友们可以拿出各种理由,诸如患病体质、家族遗传、家庭问题、日子过得太好等原因开脱,往精神分析医生的病床上一躺,把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倾吐出来,达到治愈的效果。这些我都做不到。我努力跟大夫解释自己的情况,大夫傲慢地笑着听完,就嘀咕着说什么感情破坏性认知外加压抑的愧疚心理,让我服用一个疗程药片。要是我真的服用或许会有帮助,不过我把药片全都倒进了下水道,以至侵入身体的毒素日益深重。要命的是那些小孩子们也知道了我的情况,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原先我一直把他们当朋友看待,可每次我一走进教室,他们就互相嘀咕,或者哧哧窃笑,对着课桌低下他们讨厌的小脑瓜。最后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便横下心来,去敲校长的门。
就这样,一切都过去了,完结了。在我动身去医院,或者作为第二种选择——抹去记忆之前,我要把发生的一切先行记录下来。所以,不管我的结局如何,这一纸记录会留下来,由读者去定夺,是像大夫说的那样,由于内在失衡导致我沦为迷信般恐惧的牺牲品,还是正像我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导致了我的毁灭,这种魔法诡诈阴险,其起源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简单说,那个创造出这一魔法的人认为自己将名垂千古,以污染他人为其邪恶的享乐,将自我毁灭的种子播撒在后代之中,使其遍布世界,世代繁衍。
话说从头。事情发生在四月的复活节假期。我以前去过两次希腊,不过一直没去过克里特岛。我在预备学校教授古典文学,但去克里特岛并非探寻克诺索斯或者费斯特斯古迹,而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爱好。我有点儿小才,喜欢画油画。我很为此着迷,无论是休息日还是学校放假,我都要画上几笔。艺术圈里的一两个朋友对我的画作很是欣赏,我也抱有梦想,准备凑够作品后开一个小小的画展。就算一张也卖不出去,个人画展本身也是成就一件,令人乐在其中。
现在简单说一说我的个人情况。我现在单身,四十九岁,父母已经去世。我在舍伯恩中学和牛津的布拉斯诺斯学院接受教育,你已经知道,我的职业是教师。我喜欢打板球和高尔夫,也玩羽毛球,但桥牌很差劲。除了教书以外,我的兴趣是艺术,这刚才已经说了,再就是偶尔外出旅游,如果负担得起的话。至于恶习,就目前来看一点儿也没有。这不是自我吹嘘,只是因为从任何标准来看,我的生活都算平淡无奇。不过我本人也无所谓。也许我天生就是一个无趣的人。感情上的问题我也简单明了。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曾跟一个漂亮姑娘订过婚,她是我的邻居。但是她后来嫁给了别人。当时我很伤心,不过这创伤不到一年就愈合了。若是硬要找什么缺点,我倒是一直有一个,它也可能是我如今生活寡淡无聊的原因,那就是我讨厌跟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有朋友,但都保持一定距离。一旦搅在一起,烦恼便随之而来,大多时候还会招灾惹祸。
我在复活节假期启程前往克里特岛,除了一只大提箱和画具之外,没带任何繁杂赘物。旅行社的职员向我推荐东海岸一家可以俯瞰米拉贝罗海湾的旅馆,因为我告诉他我对任何古迹都不感兴趣,只是去画画的。他给我看了一个小册子,看来很符合我的要求。旅馆紧靠大海,很是令人惬意。海边还有一排小房子,可以在里面睡觉、吃早餐。我这个客户还算富裕,尽管我不认为自己是势利小人,但我受不了纸袋子和橙子皮什么的。去年冬天画的两幅画,一幅是圣保罗大教堂雪景,另一幅画的是汉普斯特的石南丛,两幅都卖给了一位好心助人的姑表姐妹。这些钱足以支付我的旅行,我甚至稍稍自我纵容,到达赫拉科利翁机场后便租下一辆小型沃克斯沃根,因为这也确实十分必要。
飞机在雅典停留一夜,旅途舒适而平静,随后四十几英里的路程却有些乏味,我开车通常十分小心,因此走得很慢,走上山路后曲曲弯弯,的确也十分危险。一辆辆汽车超了过去,有的车迎面摇晃着冲我开来,狂按喇叭。还有,天气非常热,我也饥肠辘辘。看到东边蓝色的米拉贝罗海湾和巍峨的群山,不禁令我精神一振。当我到达盘踞周遭美景中的旅馆,尽管已经下午两点,侍者仍然招待我在露台上吃了午餐——跟英国多么不同!——其后,我已准备全然放松,去看看我的住处了。接下来的事情却很失望。年轻的服务生引着我穿过掩映在鲜艳的天竺葵中的小径,来到一间小房子。房子两边被邻居夹围着,窗子外面俯瞰的不是大海,而是花园的一部分,被改造成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球场。我旁边住的显然是一个英国母亲和她的一帮孩子,她们从挂满游泳衣的阳台对我微笑,表示欢迎。两个中年男人在打微型高尔夫。这跟英国本地的梅登黑德有何区别呢。
“这可不行,”我转身对服务生说,“我是到这儿来画画的,我必须看得见大海。”
他耸了一下肩膀,嘟囔着说什么海边的小屋都被订满了。当然,这不是他的错。我让他跟我回到旅馆,去前台找接待员交涉。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说,“我要的是一间能看到大海的房间,最主要的是不受任何打扰。”
接待员微笑着对我道歉,开始翻看卷宗,接着不可避免地搬出各种借口。我的旅行代理并未特别预订眺望大海的房子。这种房间供不应求,已经全部订满。或许过几天有人撤销预订,但这谁也说不准,同时他相信我肯定会觉得给我安排的那间房十分舒适。所有房间的家具都是一样的,早餐也有人给我送到房间,诸如此类。
我十分执拗。别想用那一家子英国人和迷你高尔夫球场就把我打发掉。否则我何必花这么多钱,大老远飞到这儿来?这事儿弄得我心烦意乱,很累,也很生气。
“我是个美术教授,”我对接待员说,“我受人委托,要在这里创作几幅画作,所以我必须看得见大海,而且不能受到邻居们的干扰。”
我护照上写着我的职业是教授。这比教师什么的好听一些,而且通常都能让接待人员肃然起敬。
那位接待员真心表示关切,再次道歉。他又去翻看放在面前那一捆卷宗。我又气又恼,在宽敞的大厅里踱着步子,向门外一直伸到海边的露台张望。
“我不相信所有的房子都订出去了,”我说,“现在还不到季节。夏天倒有可能,但现在不会。”我朝海湾的西面挥了挥手,“那片靠水边的房子,你是说每一间都订出去了?”
他摇摇头,笑了:“我们通常到了季节最旺的时候开放。再说,那些房子贵一点儿。里面有淋浴,也有浴缸。”
“能贵多少?”我谨慎地问。
他把价格告诉我。我快速盘算了一下。如果把其他所有花费都砍掉,我付得起。这样一来,我只能在旅馆吃晚饭,不吃午餐,不去酒吧,甚至连矿泉水也不能买。
“好吧,没问题。”我大大方方地说,“为了不受打扰,我愿意多花钱。如果你不反对,我要选一个最适合我的房子。我现在就去海边看看,然后回来取钥匙,让服务生把我的行李送过去。”
我没有等他回答,就转身出了门,往露台那边走去。只有来硬的才行,稍有犹豫,他就会把那间对着微型高尔夫球场的闷热房子兜售给我,后果可想而知。隔壁的孩子在阳台上叽叽喳喳,当母亲的也能说会道,打高尔夫的中年人会催着我跟他们玩一局。这些我一概受不了。
我穿过花园来到海边,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这正是旅行社小册子上大肆渲染的地方,也是我长途跋涉的目的所在。的确,那些宣传也并无夸张。刷成粉白的房舍错落有致,下面的大海在冲刷着岩石。这里有一片海滩,盛夏时节人们显然从这儿下海游泳,眼下却一个人也没有。但就算有人闯入此地,那些小房子也远在左侧,不受侵犯,十分私密。我挨个儿检视了一回,走上台阶,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接待员可能没说假话,这些房子只有在旺季才会出租,因为它们的窗户全都关着。只有一幢房子是个例外。我直接走上台阶,往阳台上一站,就感觉出这才是我要的房子。眼前的景观跟我想象的一样。下面就是大海,波浪拍打着岩石,海湾逐渐变宽,延伸到大山的后面。景色优美,无以复加。旅馆东面的那些房子大可忽略不计,反正从这儿也看不见。还有一个房子紧靠狭窄的地带,孤零零立在那里,恰似一座单人哨所,它下面有座栈桥,等我提笔作画的时候,看来它能为画幅增添几分意境。其他房子都被起伏的地势仁慈地遮挡住了。我回转身,透过开着的窗户观察里面的卧室。简单的白墙,石砌地面,舒服的沙发床上放着小垫子。床头柜上放着台灯和电话。除了这最后几样东西,这里简朴得像僧侣的庵室,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奢求。
我纳闷为何唯独这间房子开着窗子,而别的房子关门闭户。我走了进去,听见从后面的浴室传来流水声。难道又要让我失望,这地方已经有人住了?我探头往开着的门里瞧了一眼,看见一个希腊小姑娘在拖浴室地板。见我进来她吓了一跳。我做着手势,说:“这里有人订了吗?”她听不懂我的话,却用希腊语回答我。然后,她抓起抹布、水桶,显得惊慌失措的样子匆匆擦过我身边,往门口跑去,连活儿也没有干完。
我走回卧室拿起电话,马上就听到前台接待员那平稳的应答声。
“我是格雷先生,”我告诉他,“蒂莫西·格雷先生。我刚才要跟你换房来着。”
“哦,格雷先生,”他答道,听上去有点儿困惑,“你是从哪儿打的电话?”
“你等一会儿。”我说。我放下听筒,穿过房间来到阳台。房间号在敞开的门上写着。62号。我走回电话那里。“在我选好的房子里。”我说,“门正好开着,有个姑娘在打扫浴室,恐怕是我把她吓跑了。这房子对我来说很理想。房号是62。”
他没有立刻回答,随后的语气显得有些怀疑。“62号?”他重复说。接着,他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那房子能不能租。”
“哎呀,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有点儿恼火,又听见他用希腊语跟前台旁边的人说话。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显然情况有些棘手,这让我更横下心来,志在必得。
“喂,”我说,“有什么问题吗?”
低语声更加急促,接着他又对着我说话了:“没什么问题,格雷先生。只是我们觉得57号房更适合你,它离旅馆更近一点儿。”
“别再胡扯了,”我说,“我要的就是这里的景致。62号哪儿不好?排水管坏了?”
“排水管当然没坏,”他向我保证,同时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那座房子哪儿也没坏。如果你执意要,我就让服务生把你的行李和钥匙送过去。”
他挂断电话,大概要跟旁边的人把话嘀咕完。也许他们要提高价码。如果他们这么干,我就还得理论一番。这幢房子跟相邻的空房子没什么区别,但它的位置处在大海和群山的中心点,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站在阳台上,遥望大海,面带笑意。绝妙的景色,绝佳的位置!我要解开行囊,马上去游个泳,然后支起画架,先来几张写生,明早再正儿八经开始画。
我听见有人说话,抬头看见那个打扫房间的小姑娘正从花园里走过来,眼睛盯着我,手里还拿着抹布和水桶。这时,那年轻的服务生带着我的提箱和画具走下缓坡,她可能是发现我就是62号房的住客,便把服务生拦在半路,接着又是一阵低声交谈。看来我的一番举动打破了旅店的常规。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人一道爬上门前的台阶,服务生把我的行李放下,女孩无疑准备把浴室的地板擦完。我不想跟他们二人把关系搞僵,便愉快地笑着,把几枚硬币塞到他们手中。
“风景真美,”我大声说,指了指大海,“该马上去游个泳。”我做了个蛙泳的姿势表明意图,希望看到当地希腊人的笑脸,因为他们通常都以笑脸回应他人的善意。
服务生避开我的目光,庄重地鞠了一躬,但却接受了我的小费。至于那个女孩,脸上明显带着忧伤的表情,把浴室地板的活儿忘在脑后,紧跟着服务生跑了出去,我听见他们一直说着话,穿过花园往旅馆走去。
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员工跟经理之间的问题归他们自己处理。我已如愿以偿,这才是真正跟我有关的。我打开行李,自己也安闲自在起来。然后,穿上泳裤,拾级而下到了阳台下的礁石边上,把脚趾伸进水里探了一探。尽管一整天里烈日当头,水却出奇地冷。不管他。必须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气,哪怕只是给自己做做样子。我跳入水中,大口喘着气。我在水里一向谨小慎微,一切正常的时候尚且如此,不熟悉的水域就更小心了,只是绕圈游着,活像一只在动物园水池中游弋的海狮。
自然是一番神清气爽,但几分钟也足够了,我随即爬上礁石,就发现服务生和打扫房间的女孩在花园小路那边,隔着花丛看着我。我希望没给自己丢脸。不过,这有什么好看的呢?其他房子里的人肯定每天都要下海游泳。各个阳台上晾着的泳衣证明了这一点。我在阳台上把自己弄干,观察那隐入小屋后面的夕阳在水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图案。渔船返航,驶向远处一英里外的小港,嗒嗒的马达声听上去十分悦耳。
我小心地洗了个热水澡,因为一年中第一次游泳总是有些肢体发麻,然后穿好衣服,支起画架,立刻沉浸在绘画之中。我为此而来,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我接连画了几个钟头,直到光线消失,海水暗淡,群山也化成一片柔和的青紫。我兴奋地想,明天我就可以不再使用炭粉,而是用油彩去捕捉这片夕照,到时候,整个画面也就生动起来,活灵活现了。
现在该停笔了。我把画具归置到一边,准备换衣服去吃饭,把百叶窗板拉上——这里肯定有蚊子,我才不想挨咬——这时只见一艘摩托艇发出轻轻的引擎声朝东面那座栈桥,也就是我的右侧停靠过去。小艇上坐着三个人,显然是钓鱼爱好者,其中有一个女人。一个男的大概是当地人,他把船系好,然后跳上栈桥扶着女人上岸。然后,三个人都朝我这边看,另外那个站在船尾的男人拿出一只望远镜,对着我。他就这样定定地端着望远镜看了好几分钟,肯定又是对焦,又是查看我的外貌细节,天知道。我的长相平凡无奇,而若不是我一怒之下突然进到卧室,把身后的遮门一摔,他还会在那儿看个没完。你怎么可以如此粗鲁?我自问道。随后我想起西边这些房子都还没住人,我的房子是今年最先开放的一个。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引起人们的强烈兴趣,开始是旅馆的工作人员,现在是周围的住客。这兴趣很快就会消退的。我既不是流行歌星,也不是百万富翁。至于我的绘画成果,不管我自己多么满意,恐怕也不会吸引一群着迷的观众。
我在八点钟准时穿过花园小径去旅店的餐厅吃晚饭。餐厅差不多全满了,侍者把我安排在犄角的一张桌子上,倒也适合我的单人身份,后面是一道屏风把员工入口跟几个厨房隔开。没关系。我宁可坐这里,也不愿意待在屋子中间,况且我马上发现旅店顾客是按我母亲惯常喜欢说的“足球场上人人平等”的规则行事。
这顿饭吃得满意,我甚至不顾因租用那间豪华房而产生的超额开销,给自己要了半瓶自酿果酒。我正剥着一只橙子,突然听到餐厅另一头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侍者们连忙跑了过去。大家全都回头张望,我也不例外。一个声音沙哑的美国人,大声用浓重的南方口音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上,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清一清!”这人是个宽肩膀的中年汉子,被阳光晒得有些胖头肿脸,到处是水疱,就像刚被上百万只蜜蜂蜇过一般。他的两眼深陷,脑袋很秃,只有两边长着稀疏的灰发,粉红色的头顶皮肤紧绷,像肠衣一般随时就会爆开。一对蛤蜊般的大耳朵进一步扭曲了他的外貌,那撮下垂的唇髭丝毫遮掩不住他凸出的下唇,它肥得像一只水母,也那么湿润。我还真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丑的人。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猜是他妻子,直挺挺坐在那里,看上去对地上的一片狼藉无动于衷,那里面主要是打碎的酒瓶子。她也时值中年,一头乱蓬蓬的亚麻色头发已经变白,脸也跟她丈夫一样久经日晒,只不过是红褐色的,不是她丈夫那种红色。
“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去酒吧!”那嘶哑的嗓音在屋子里回荡。其他桌上的客人都小心地转回身来吃他们的晚餐,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望着这个被蜂蜇过的人摇摇晃晃跟着他的妻子走出门去——他踉跄着经过我身边,像一艘摇摆不定的船,跟在脚步稳当的同伴身后——我能看见她耳朵里戴着助听器,大概这是她丈夫那刺耳声调的原因吧。我在心里称赞旅馆员工的效率,他们很快就把那片残局收拾干净了。
餐厅里的人都走光了。“酒吧间有咖啡,先生。”侍者低声说。进去之前我有些犹豫,害怕看到人头拥挤,高声交谈的场面,我也一直讨厌旅馆酒吧的那种氛围,但饭后这杯咖啡实在割舍不得。我是瞎担心了。酒吧里面没什么人,除了吧台后面穿白色外套的招待员,就是坐在一张桌边的那个美国人和他妻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男人面前已经摆着三个空啤酒瓶。吧台后面播放着轻柔的希腊音乐。我在一张凳子上坐定,点了咖啡。
酒吧招待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问我一天过得是否愉快。我告诉他是的。我坐飞机一路上很顺利,从赫拉克利翁过来的那条路有些危险,第一次下水感觉很冷。他解释说现在游泳时间尚早。“倒也没什么,”我对他说,“我是来画画的,游泳只是第二位的。我的房子就在水边,是62号房,阳台对面的景致很美。”
真有点儿奇怪。他正擦着杯子,听我说到这儿表情变了。他好像有话要说,但显然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便继续干他手里的活儿。
“把那该死的唱机关了!”
那张扬跋扈的沙哑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招待员立刻走过去,鼓弄着唱机的按钮。片刻后那吆喝声又响了起来。
“给我再拿一瓶啤酒!”
如果我是招待员的话,现在我就会转过身去,像父母对小孩子一样,要求他说话带上“请”字。不过,招待员马上就给这个粗鲁的家伙送上了他要的啤酒。我这里正喝着咖啡,那边桌上又是一声嘶吼,穿过整个酒吧间。
“喂,我说你,62号房的。你不迷信吧?”
我在凳子上转过身去。他紧盯着我,手里拿着杯子。他妻子直瞪瞪地看着前方。也许她把助听器取下来了。我记起那句名言——对疯子和酒鬼要迁就,便十分礼貌地回答他。
“不,”我说,“我不迷信。为什么要迷信呢?”
他笑了起来,那张猩红的脸上挤出上百条皱纹。
“哼,他妈的,要是我就迷信。”他答道,“住62号房的家伙两个礼拜以前刚刚淹死,两天找不见人。后来,他的尸体让一个当地渔民用网子捞上来,都被章鱼吃掉一半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拍着他的膝盖。我厌恶地转过身去,对招待员一扬眉毛,以示问询。
“是个不幸的意外,”他低声说,“戈登先生为人很好。他喜欢考古。他失踪的那天天气十分暖和,想必他是晚饭后去游泳了。当然是报了警。我们旅馆的人都很难过。你会理解的,先生,我们不怎么谈起这件事。这对生意不利。但我对你保证下海洗澡非常安全。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意外。”
“哦。是吗?”我说。
不过……想到那家伙就是前一位房客,终究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但话说回来,他并没有死在床上。再说,我也不迷信。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旅店不愿这么快就出租这所房子,为什么那小女孩显得那么慌张。
“我告诉你一件事,”那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午夜以后别去游泳,否则那章鱼也会把你抓了去。”这话又引得他纵声大笑起来。接着他又说:“好啦,毛德。我们该上床了。”说完便哗啦啦把桌子推到一边。
屋里清静下来,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感到呼吸都畅快起来。
“竟然会有这种人,”我说,“经理就不能把他轰走吗?”
酒吧招待员一耸肩膀:“生意就是生意。他们又能怎么样呢?斯托尔夫妇有的是钱。他们都来这儿两次了,三月份我们一开张他们就来了。他们看来是迷上这儿了。只是今年,斯托尔先生开始贪杯了。如果再这样喝下去,他会把自己喝死的。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不过白天他倒很正常。出海钓鱼,从一大早一直到太阳落山。”
“我敢说,扔下船的瓶子比他钓上来的鱼还多。”我评论道。
“可能吧,”酒吧招待员表示赞同,“他从来没把钓的鱼带回旅店。我估计,是船夫拿回自己家去了。”
“我真替他的妻子惋惜。”
酒吧招待一耸肩。“她才是那个有钱的。”他低声回答说,因为这时有两位客人进了酒吧,“我觉得斯托尔先生也不敢胡来。她耳朵听不见,有时候倒方便了。不过她从来寸步不离左右。我看她这么做很对。每天都跟他去钓鱼。你们好,先生们,来点儿什么?”
他转身去招待几个新来的顾客,我也趁机逃了。我脑子里闪过那句俗话: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谢天谢地这不是我的世界,就我而言,斯托尔先生跟他耳聋的妻子尽可整天躺在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得黝黑,每天晚上再摔几个啤酒瓶子。不管怎么样,我们不是邻居。就算62号房的前一位住客遭遇意外溺亡,但至少这房子为它目前的住户提供了隐秘的空间。
我沿着花园小径走回我的住所。这一夜天色晴朗,星光灿烂。空气中花香四溢,红土地上浓密的灌木花丛散发出清甜的气息。我站在阳台上,隔海眺望夜色笼罩的群山和小渔港上的灯火。我右侧其他小房子里灯光闪烁,给人一种愉快,甚或童话般的印象,好似一面巧妙勾画出的舞台背景。这的确是个奇妙的所在,我真该感谢那位推荐了它的旅行社代理。
我拉开遮门走进卧室,打开床边的台灯。房间像在迎接我的到来,显得十分舒适。这间房子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我脱掉衣服,上床前想起我把一本书忘在了阳台上,现在正打算再看两眼。我打开遮门,把丢在躺椅上的书拿起来,临进屋前又朝空旷的海面望了一眼。童话般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但那座单独处在最远端的小屋阳台上依然亮着灯。那条船拴在栈桥上,上面亮着停泊灯。几秒钟后我看见我这边的礁石附近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潜泳用的一根水下呼吸管。我看见那细细的管子像根小潜望镜,在缓缓穿过平静、黑暗的海面。然后,它移到左侧,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拉上遮门,进了屋。
不知是为什么,看见这个移动的物体让人有些心慌意乱。它让我想起那个午夜游泳时不幸溺水的人,我的前住客。大概他也是在今天这样温和怡人的夜晚,灵机一动决定下海来一次水下探险,结果却丢了性命。此等不幸事故自然会让旅馆的客人吓得不敢晚上单独游泳。我拿定主意只在大白天游泳,而且——或许是我胆小吧——绝不去太深的地方。
我读了几页书,有了睡意,转身去关掉台灯,却笨手笨脚地把电话碰掉地上。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幸好没有摔坏,但我看到电话上的小抽屉被摔开了。抽屉里放着一张纸条,或者说更像是张名片,上面写着查尔斯·戈登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布鲁姆斯伯里的地址。那么说,我的前住客的确姓戈登了?那女孩打扫房间时从未想到打开这个抽屉。我把名片翻过来,上面潦草地写着什么,是一行字:“不要在午夜以后。”接着是数字38,可能是想起来后又加上的。我把名片放回小抽屉,关了灯。旅途劳顿让我过于疲惫,但直到两点多钟我才最后睡着。我毫无缘由地夜不成寐,躺在那儿听着阳台下面海水冲刷礁石的声响。
我一连画了三天,除了早上游泳和去旅馆吃晚饭之外,寸步不离我的房子。没有人来打扰我。一位体贴的侍者给我送来早餐,我把面包卷省下来当午餐,小女孩为我收拾床铺,干些杂活,也从不碍我的事。在第三天下午画完我的印象主义的风景画时,我便认定它是迄今为止我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这张画可以在我计划的作品展上占据最显著的位置。满足之余,我觉得可以放松一下了,拿定主意第二天沿着海岸探索一番,再去发现一个激发灵感的美景。天气好极了,就像英国的六月一般温暖。待在这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完全没有邻居干扰。其他住客全都守在自己的领地。而且,除了进餐厅时邻座间互相点点头以外,谁也不会跟别人拉关系套近乎。我每次都特别留意,在那个讨厌的斯托尔先生还没离开餐厅时去酒吧喝咖啡。
现在我了解到,停泊在最远端的那条船就是他的。他们每天很早就出海,所以我看不见他们离开,但总能看到他们接近傍晚时返航;他那宽阔厚实的身形很容易辨认,在接近栈桥时他还偶尔对掌船的人嘶喊几声。那个远在顶端的单独小屋也是他们租下的,我怀疑他是有意为之,为了把自己隐藏在左近邻居们的视听范围之外。那么,祝他好运吧,只要别把他那种无礼行为强加给我就行。
我觉得自己也需要活动活动,便决定下午到旅馆东边那块地方逛逛。一到那里,我就不禁再次庆幸自己逃离了这块拥挤的地方。微型高尔夫和网球场上热闹非凡,小小的海滩上遍布着四仰八叉躺卧的人,连一小块空地都找不见。不过很快,这嘈杂的世界就被我抛在了身后,而我已安全置身于花丛的屏障之外,却见这里已经是陆地的端点,栈桥就在近前。船没停在泊位,海湾那里也望不见它的踪影。
猛然间我心生好奇,想窥探一下那个讨厌的斯托尔先生的房子。我悄悄走上那条小径,觉得自己像个潜行的窃贼,抬头注视着紧闭的窗户。这房子跟其他同类,或者跟我的房子没什么不同,只是阳台一角堆着一堆暴露内情的酒瓶。讨厌的家伙……接着,又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双脚蹼,一根水下呼吸管。或许,他喝了一肚子酒,就胆敢下海,不在乎自己会葬身水底了?也许他吩咐自己雇来的当地船工下海抓螃蟹。我想起第一天夜里在岩石边见到的那根呼吸管,还有船上亮着的泊位灯。
我隐约听见小径上有人走来,怕被人看见我在偷窥,便转身离开,但离开之前我抬头看了看房号,是38号。当时这个数字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不过后来,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餐的时候,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领带别针,一时兴起,拉开电话下面的小抽屉,拿出前任住客的那张名片。是的,我没猜错,上面潦草的数字就是38。当然,这也许纯属巧合,但是……“不要在午夜以后”这句话突然间有了某种意味。我来这儿的第一天晚上斯托尔警告我夜里不要下海。他是不是也警告了戈登?然后戈登把它记了下来,下面还写上了斯托尔的房号?这合情合理。但显然这个可怜的戈登没有在意这一忠告。而38号的住客显然也没把这当回事。
我换好衣服,并没把那张名片放回去,而是装进了我的钱夹。我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它交给前台,或许能为不幸的前住客的死亡调查带来一丝曙光。晚餐时我一直想着这件事,但最后也没有拿定主意。问题在于,我可能会被牵扯进去,受到警察的讯问。而且就我所知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突然站出来,拿出一张遗忘在抽屉中的或许毫无意义名片,这么做实在没什么用处。
碰巧餐厅里坐在我右侧的客人都已经走了,直接就能看见角落里斯托尔夫妇的桌子,用不着扭头。我可以看到他们,但他们注意不到我。我吃惊地发现他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两个人形成奇怪的对比。她直挺挺坐在那儿,一本正经,表情严峻,像外出野营的主日学校教师一样用叉子叉起食物送入口中。而他,脸晒得比以前更红,就像一根肿胀的香肠,侍者端来的大部分东西他只塞了一口便拨到一边,频频伸出他又短又粗、毛发丛生的手去抓斟满的酒杯。
我吃完晚餐,去酒吧喝我的咖啡。我来得很早,给自己找了个位子。酒吧招待员和我相互逗趣地客套了几句,接着说到了天气的话题,我把头朝餐厅那边点了一下。
“我发现我们的朋友斯托尔先生和他太太跟往常一样,又在海上待了一整天。”我说。
酒吧招待耸了耸肩。“日复一日,从无变化,”他回答说,“大多都是一个方向,去西面出海,进入海湾那儿。有时候那里风浪很大,但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真不知道她怎么受得了他。”我说,“我吃饭的时候观察过,他连一句话也不跟她说。我很好奇别的客人怎么看他。”
“他们都躲着他,先生。你自己也见识过了。他只要一开口,就满嘴粗话,跟旅店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姑娘们都不敢进他的房子打扫,只等他走了才去干活。那里面的味道就别提了!”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往前探了探身子,私密般地说,“姑娘们说他自己酿造啤酒。他在烟道里面点火,放一个罐子,装上发霉的谷子,简直就是喂猪的泔水!没错,他还喝得很过瘾呢。不仅在屋里喝,晚饭也喝,然后酒吧这儿再来点儿,他的肝脏得变成什么样啊!”
“哦,我知道了,”我说,“所以他大半夜还在阳台上亮着灯。喝泔水一直喝到下半夜。你知不知道,旅店里有谁经常潜水?”
酒吧招待有些吃惊。“就我所知,没有人玩这个。出了事以后就没人再潜水了。可怜的戈登喜欢深夜游泳,至少我们这么猜测。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是少数几个跟斯托尔说过话的人。有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在酒吧聊了很久。”
“真的吗?”
“但聊的不是游泳,也不是钓鱼。他们讨论的是古董。你知道,村子那边有个很不错的小博物馆,但现在关闭了,正在维修。戈登先生跟伦敦的大英博物馆有些联系。”
“真没想到,”我说,“斯托尔会对这个感兴趣。”
“哦,”酒吧招待说,“你当然会觉得惊奇了。斯托尔先生并不是傻瓜。去年他跟斯托尔太太驾车周游了所有名胜古迹,克诺索斯、马利亚等,还有其他不太知名的地方。今年就完全不同了,每天都坐船出去钓鱼。”
“那戈登先生呢,”我追问道,“他跟他们一块钓过鱼吗?”
“没有,先生,就我所知他没去过。他跟你一样,租了辆车,在这块地方到处转。他告诉过我,说他正在写一本书,有关克里特东部的考古发现,这些发现跟古希腊神话之间的关联。”
“神话?”
“是的,我明白他跟斯托尔先生谈的就是神话,不过我有些听不懂,这你可想而知。再说我也没听到几句,那天晚上酒吧里很忙。戈登先生是很绅士的那种人,跟你有点儿像,如果这么说你不介意的话,先生。他谈起这些话题兴致勃勃,都是关于那些古老的神。他们大概谈了一个多钟头。”
嗯……我想到了钱夹里的名片。我该不该把它交给前台的接待员呢?我跟酒吧招待说了句再见,回身穿过餐厅去大堂。斯托尔夫妇刚刚离开桌子,走在我的前面。我在后面转悠着,等着他们走远,奇怪他们今天为什么没去酒吧,直接去了大堂。我站在明信片架子旁边,给自己左右走动找个理由,正好也躲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看见斯托尔夫人从入口边走廊的衣钩上取下外套,她那可恶的丈夫去了衣帽间,接着这两个人走出前门,外面正对着停车场。他们想必要驾车兜兜风。斯托尔目前这种状态能驾车吗?
我犹豫着。前台的接待员正在接电话。现在不是交出这张名片的时候。出于一时冲动,我就像一个玩侦探游戏的小孩子,直接朝我自己的车走过去,等到斯托尔汽车的尾灯刚一消失——他开的是一辆梅赛德斯——我便发动汽车紧随其后。路只有一条,他往西面的村子和港口的灯火开去。到达小港口时,我不可避免地失去了目标,因为我本能地把车开向一个咖啡馆对面的码头区,以为他也会这样做。我把沃克斯沃根停好,往四下瞧了瞧。哪儿也没有梅赛德斯的踪影。只有跟我一样零星的游客和一些当地居民,在咖啡馆前面或是溜达,或是喝着什么饮料。
好吧,随它去吧,我要坐下来好好欣赏这里的景致,要一杯柠檬水。我在那儿大概坐了半个钟头,品味着所谓的“当地特色”,悠闲地观望着走过的人群。有一家家出来透口气的希腊人,漂亮而自信的女孩盯着年轻的小伙子,而小伙子们似乎全黏在一起,摆出一种隔离的姿态,边上的桌子坐着个留胡子的希腊正教牧师,不停地吸烟,跟两个垂垂老者玩一种骰子游戏。当然这里也少不了那帮来自我老家的嬉皮士,他们的头发比谁都长,身上最邋遢,也最吵闹。等他们在我后面的鹅卵石上蹲坐下来,扭开半导体收音机时,我也就该拍屁股走人了。
我付了那杯柠檬水的账,一路溜达到码头的顶端,再折返回来——那排成一线的渔船白天看上去一定丰富多彩,看来这地方值得一画——然后,我穿过马路,目光被内陆上的一片闪烁的水光所吸引,那儿似乎是一条边道的尽头。这恐怕就是旅游小册子上所说的“无底潭”,旅游旺季总是有游客在那儿照相留念。这水潭比我想象的大,完全算得上一个大湖。水面上布满了浮沫和杂物,白天有人从水潭另一端的跳台上跳水,我对这些蛮勇之人实在羡慕不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那辆梅赛德斯。它停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咖啡馆对面,桌边那个肉峰凸起的身影就更不会认错了,他面前摆着几个啤酒瓶,他太太直挺挺坐在旁边。而让我惊讶同时更感到嫌恶的是,他并非孤杯独酌,显然是在跟一群喧闹的渔夫进行饭后狂饮。
空中充满喊叫和狂笑声。他们显然在拿他取乐,希腊人的谦恭有礼在杯盏间被忘得精光,里面有个年轻一点儿的拉开嗓门唱着歌,忽然间他伸出胳膊,将桌上的空瓶子一股脑儿扫到了人行道上,随后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他同伴的喝彩声。我盼着当地警察随时出现,把这帮人轰走,但没有任何人前来干涉。我不在乎斯托尔会不会出事——在监狱蹲上一夜或许能让他清醒清醒——只是他太太会跟着倒霉。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正要转身往码头走,就看见他摇晃着站了起来,那帮渔夫给他鼓着掌,他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只酒瓶,举在头顶摇晃着。接着,他做了一个当前状态下令人惊讶的灵敏动作,像掷铁饼一样把酒瓶扔进了湖里。瓶子从离我仅仅几英尺的地方飞过,他看见我躲闪了一下。这太过分了。我冲着他走了过去,气得脸色发青。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我大声喊道。
他在我面前站着,摇晃着身子。咖啡馆里的笑声停了,他的伙伴们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我以为他会骂出一大堆脏话,但斯托尔的肿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探身向前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知不知道,”他说,“如果不是你在那儿挡着,我肯定能来一个高抛,把它扔在那个该死的水潭中间了。这帮家伙没一个能行的。里头连一个纯克里特种也没有。他们全都是倒霉的土耳其种。”
我想摆脱他,可他却黏着我不放,那股热情洋溢的劲头是酒鬼所常有的,就像他突然找到,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毕生交往的朋友。
“你从旅店那儿来,是不是?”他打了个嗝,“别不承认,好哥们儿,我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了。你是整天坐在门廊上画画的那个家伙。好吧,为此我佩服你。我自己也懂点儿艺术,说不定还会买你的画呢。”
他那友善的样子令人讨厌,那种施恩的劲头让人无法忍受。
“抱歉,”我态度生硬地说,“我的画不卖。”
“哎,别吹牛了,”他反驳道,“你们这些画家都一样。假装强硬,就等着人家给你们开高价。就说那个查理·戈登吧……”他收住话头,狡诈地看着我的脸,“等一等,你没见过查理·戈登,对吧?”
“没有。”我爱搭不理地说,“他是在我之前来的。”
“没错,没错,”他赞同道,“那可怜的家伙死了。在海湾那边淹死了,就在你房子下面的石头那儿。反正,他们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在他肿胀的脸上,那双眯缝眼变成了一条缝,几乎合上了,但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是的,”我说,“我也听说了。他并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斯托尔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不,他是个鉴赏家,我觉得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全是该死的一回事。查理·戈登,鉴赏家。哼,到头来,这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是不是?”
“没有,”我说,“当然没有。”
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摸索出一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尽管脚底下还在晃晃悠悠。他给自己点上烟,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吸烟。然后,大着胆子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喝酒。”
“那好啊,”他吃惊地回答,“我也不喝。反正这地方卖给你的啤酒全是尿,果酒也是毒浆。”他扭头去看咖啡馆里的那帮人,然后偷偷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靠水潭的墙边。
“我告诉过你,这些狗娘养的全都是土耳其人,他们就是。”他说,“喝酒、喝咖啡的土耳其人。他们五千年来一直没酿出过正经的玩意儿。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酿的。”
我记起酒吧招待跟我提起他在房子里酿泔水的事儿。“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他又挤挤眼睛,接着他睁大了他的眯缝眼,我发现这双眼睛本来是圆球一般,向外凸出的,现在已经褪色成了污浊的褐色,眼白上带着红斑。“你知道吗?那些学者全都弄错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克里特人在山上喝的是啤酒,是用云杉和常春藤酿的,比果酒早多了。果酒是好几个世纪以后由该死的希腊人发现的。”
他让自己站稳,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然后弯下身子,朝水潭里呕吐起来,让我也恶心得差点儿没吐。
“这下好多了,”他说,“把毒都排出去了。本来就不该拿它毒害身体。我跟你说,我们这就回旅馆,你也跟着,到我们那所房子喝杯睡前酒。我喜欢上你了,不知名的先生,你的主意很正。不喝酒,不抽烟,你还画画。你做什么工作?”
我没办法挣脱出来,只得被他拖着走过马路。幸好咖啡馆里的那伙人散了,无疑他们挺失望,没看见我们两个打成一团。斯托尔太太已经钻进梅赛德斯轿车,坐在前面乘客的座位上。
“不用管她,”他说,“她聋得跟块石头一样,除非你对她大吼大叫。后面的地方很宽敞。”
“谢谢你,”我说,“我得去码头取我自己的车。”
“随便你,”他答道,“对了,我得问一句,画家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院士吗?”
我本该就此打住,但虚荣心让我把实话说了出来,傻傻地希望他会觉得我沉闷无趣,难以调教。
“我是个教师,”我说,“在一所男生预备学校教书。”
他一下子停下脚步,那张湿湿的嘴巴一咧,愉快地笑了起来。“哦,我的老天,”他叫了一声,“真滑稽,简直是太荒唐了。你是个该死的老师,是个伺候小娃娃的护士。你跟我们是一伙儿的,我的哥们儿,你是我们自己人。你还好意思说你从来没拿云杉和常春藤酿过酒!”
他语无伦次,发了疯一般,但这一番欢天喜地的爆发最终让他松开了我的胳膊,走在我前面,带头去找他的车。他的头摇来摇去,两腿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步子十分奇怪,一颠一拐,像一匹粗劣笨拙的马。
我看着他钻进汽车,坐到他妻子旁边,自己便快速走开,朝码头那边走去。但他以惊人的灵敏掉转车头,不等我走到街角便追了上来。他把头伸出车窗,一脸堆笑。
“到我们这儿来吧,教师先生,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随时欢迎你来。毛德,你也邀请邀请,你没见这老兄害羞了吗?”
他吵架一般的吆喝声回荡在整条街上。路上散步的人直朝我们这里看。斯托尔夫人隔着她丈夫的肩膀,把她那张坚硬、冷淡的面孔转过来对着我。她看上去异常镇静,好像一切再正常不过,好像坐在醉驾的丈夫身边在一个外国村庄四处兜风是世界上最平常的消遣。
“晚上好,”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很高兴见到你,教师先生。来我们这儿做客吧,不要在午夜以后。38号房。”
斯托尔挥了挥手,汽车便带着轰鸣声一路跑远了,到旅馆这几公里路上,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一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接受这份邀请,哪怕它跟我的性命有关,我也不去。
要说这次遭遇给我的度假带来了不良后果,让我讨厌这个地方,这并不是实话。或许说对了一半。我很生气,也很厌恶,但这只是对斯托尔他们两个。睡过一个好觉之后,我感觉神清气爽,起床迎接又一个美妙的白天,早上一切看起来也没那么差。我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回避斯托尔和他那同样呆头呆脑的妻子。他们一整天都驾船出海,所以这并不难办到。我早早去吃晚饭,可以在餐厅里避开他们。他们从不到外面溜达,因此不大可能在花园里迎面碰上。如果他们钓鱼返航时碰巧我在阳台上,他再把望远镜对着我,我就立刻转身进屋。不管怎么样,如果运气好,他可能忘记我的存在。或者,如果这一愿望落空,我们那天晚上的谈话也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那段插曲令人不快,以某种不寻常的角度看,甚至令人惶恐不安。但我不会让它毁了以后几天的假期。
我到阳台吃早餐时,栈桥上的那条船已经开走,我想按计划带着画具沿着海岸踏勘一番。而且,一旦沉浸在我的嗜好之中,就能忘掉那些烦心事。我也不准备把可怜的戈登写下的那张名片交给旅店经理。现在我已经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死鬼没有弄清酒吧里的一席话会惹出什么麻烦,被斯托尔一知半解的神话知识和有关克里特岛的胡诌弄得神魂颠倒。而他,这个考古学者,以为再多聊一聊能带来进一步收获。他接受了造访38号房的邀请——名片上的字跟斯托尔太太说的那句话离奇般地相似,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但他为何选择游过去,而不是顺着石头小径稍稍绕点儿远走过去,说来的确是个谜。他是出于一时逞能吗?也许,可谁知道呢?到了斯托尔的房子里,这个倒霉的牺牲品就被劝着喝起了主人送上的“鬼酿”了,估计几杯下肚便意念全无,神志不清了,狂饮过后他再下水时,随后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但愿他来不及感到惊慌,立刻就沉了底儿。斯托尔一直没有站出来说出实情,事情就是这样。当然,我的这番理论仅仅出于直觉,出于看似吻合的偶然片段,甚至带有偏见。现在我要将整桩事情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把精力集中在眼前这一天。
或者更确切说,集中在后面这几天。我背向海港,沿海岸一路向西探索过去,结果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走上旅馆左侧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爬了几公里后又从山上下来,到了与海面平齐的高度,右侧的地势一马平川,像是一大片延展开去的干涸沼泽,让太阳烘烤成了灰白色。耀眼的蓝色海水拍打着狭长地带的两侧,形成华丽鲜明的对比。车子开到近前,我看出那根本不是沼泽,而是盐滩,狭窄的堤道穿插其中。盐滩本身被围墙围住,上面贯穿着条条沟渠以便排出海水,留住海盐。间或还能看到几处风车的废墟,圆形的围墙好似城堡的塔楼。几百码开外高低不平的一块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我能看到屋顶上小小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盐滩突然到了尽头,地势再次升高,就此形成远处那狭长的斯皮纳隆哈地峡。
我开着沃克斯沃根颠簸而行,下到一条通往盐滩的路径。这地方十分荒凉,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之后,我决定这里就是我以后几天安营扎寨的地方。荒废的教堂处在前景,弃置的风车衬在后面,左侧是盐滩,右侧是一片在地峡岸边轻轻荡漾的蓝色海水。
我支起画架,把被压扁的毛毡帽往头上一扣,忘掉一切,只想着面前的一片景色。在盐滩的三天里——我连续几天重复着这一远征——是我整个假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全然独处,绝对安静。我连一个人也没见到。偶尔有一辆车远远从弯曲的岸边公路开过,然后消失。我中途休息时吃随身带着的三明治和柠檬汁。烈日当头时,便在废弃的风车旁小憩片刻。我在傍晚凉快的时候回到旅店,赶早去吃晚餐,然后回到我的房子里读几页书,直到上床睡觉。隐士祷告时所祈求的闲居生活怕也不过如此了。
第四天,尽管我已经从不同角度画完了两张画,却仍然不肯离开自己选择的这块领地,它俨然成了我的独享之地。我把画具装上车,徒步迈向地峡的缓坡,打算为次日作画找一个新地点。高地可能会增加一些优势。我费力爬上高坡,用帽子当扇子扇着,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但到达顶点后我惊奇地发现地峡原来很窄,只不过是又长又细的一条,我下面就是大海。不再是我身后那种平静冲刷着盐滩的海面,而是浪涛翻卷的外部海湾,北风劲吹,差点儿吹走我拿在手里的帽子。一位天才或许可以捕捉这变化莫测的阴影,在画布上用松石绿调和爱琴海蓝,暗红色打底,但我这个业余爱好者就力不从心了。再说,我甚至无法站直身子,画架画布也会立刻被风吹走。
我爬到下面的一片遮阴的金雀花丛,在那儿喘息片刻,眺望一下波涛翻滚的大海。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艘船。它停泊在一个小水湾里,弯曲的陆地围着它,里面水面相对平静。这就是他们那条船,绝对不会弄错。他们雇的那个希腊船员正坐在船尾,船边系下一条鱼线,但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并不把垂钓当回事,我判断他是在打瞌睡。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朝自己正下方岸边的沙嘴看去,看见那儿有一座粗石砌成的房子,多少有些倾颓,它依傍着岩壁,可能以前用作羊圈。房子入口边放着帆布背囊和野餐篮子,另外还有一件外衣。斯托尔夫妇可能早就离船上岸,尽管风浪中操纵小船靠近岸边十分危险,现在他们正躲在避风处偷闲。也许斯托尔甚至在酿造他的特制云杉常春藤混合酒,另外还得加点儿羊粪提味,斯皮纳隆哈地峡这块孤寂之地就是他的“酿造场”。
船上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缠绕着鱼线,一边移动到船尾,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水面。我看见水面以下有个什么东西,接着那东西自己浮了上来,头盔、护目镜、橡皮潜水服、水下呼吸器等。那个希腊人弯腰帮着游泳者摘下头上的装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注意力也便移到了岸上那倾颓的隐蔽所。门口那儿立着什么东西。我说“东西”是因为,出于光线的捉弄,一开始它就像一匹靠后腿站立的小马,腿上甚至后臀都长满毛发,接着我发现这正是斯托尔本人,他赤身裸体,胳膊和前胸也像别处一样,全都毛茸茸的。证明这是他本人才有的那张猩红色的肿脸,以及那对茶碟一般竖在秃头两侧的耳朵。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场面。他走到阳光下,朝小船望去。接着,好像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得意,他昂首向前,在隐蔽所前面的沙嘴上来回踱着步子,那种古怪的步态我早就在村子里见识过,不是醉汉那种一摇三晃,而是一种笨拙的小碎步,双手叉腰,胸口前倾,撅着屁股。
游泳者已经摘掉了护目镜和水下呼吸管,悠然自得地划着水游向岸边,脚上还穿着脚蹼——我能看见它们像一条鱼一样拍打着水面。接着,脚蹼被扔在沙地上,游泳者站了起来,尽管穿着橡胶泳装,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这人是斯托尔太太。她脖子上挂着一个袋子之类的东西,脚踩沙地迎着她那高视阔步的丈夫走去,并从头顶摘下袋子交给他。我没听见他们有任何交谈,两个人并肩走进小屋,消失在里面。至于那个希腊人,他现在又回到船头,继续悠闲地钓起鱼来。
我躺在金雀花丛的庇荫下,等待着。我打算给他们二十分钟时间,也许半个钟头,然后我就回到盐滩,去我的汽车那儿。不过我并没等那么长时间,也就过了十分钟,就听到我下面的沙滩上传来一声喊叫,我透过花丛看去,见到两个人都站在沙嘴上,手上提着背囊、野餐篮子和脚蹼。那个希腊人已经开始发动引擎,马上拉起了船锚。然后他把船慢慢开到岸边,触到斯托尔夫妇脚下的一块礁石。两个人上了船,紧接着希腊人就掉转船头,出了小小的避风港,向港湾驶去。小船绕过尖岬,看不见了。
受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我爬下悬崖到了下面的沙滩,径直朝那个破败的隐蔽所走去。正如我料,这里的确是羊群的避难之所;泥地上散发着臭气,羊粪到处都是。不过有个角落经过收拾,放着几块木板搭成一个架子的模样。架子下面难免又是一堆啤酒瓶子,但无从得知里面装过的是当地啤酒还是斯托尔的自酿毒酒。架子上放着七零八碎的陶器片,就像有人从垃圾场里挖出的一堆家居破烂。不过,那些东西上没有泥土,却粘着不少藤壶,有些还是湿漉漉的。猛然间,我想到这些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来自海床的“陶瓷残片”。斯托尔太太一直在探寻,她探寻的是海底,她要找的是贝壳还是其他更有趣的东西,这我无从得知。这些碎片是被丢弃的,毫无用处,无论是她还是她丈夫都懒得把它们拿走。我判断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又往周围看了一遭,没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转身离开这座废墟。
这一举动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当我爬向悬崖时,耳边就听到引擎的突突声,那艘船又回来了。就它的位置判断,它是在沿岸地带巡游。三个脑袋齐齐转向我这边,船尾那个短粗的家伙自然又端起了他的望远镜。恐怕,他会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个刚刚离开废弃的庇护所、拼命攀上悬崖的人。
我头也不回继续往上爬,把帽子拉得很低,徒劳地指望这样能为我起点儿掩护作用。毕竟,我可能是任何一个碰巧在特殊时间路过这个特殊地点的游客。不过,我恐怕最终还是会被认出来的。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停在盐滩上的汽车,感到疲乏气喘,心里更憋着一股气。我真希望自己不曾去半岛那边探寻。斯托尔夫妇会认为我在盯他们的梢,而我也是这么做的。这一天的好心情全毁了。我决定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旅馆。可是,厄运这时又来捣乱,车刚开上那条从沼泽通往大道的小路,我就发现一只轮胎瘪了。等我换好了备用轮胎——我笨手笨脚,干不了这种技术活——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终于到达旅店时,我看见斯托尔夫妇早已抢先到达,郁闷的心情自然无从改善。他们的船停泊在栈桥那儿,斯托尔本人坐在阳台上,正端着望远镜瞭望我的房子。我步履维艰地迈上台阶,就像在电视镜头前一样,很不自在。我走进屋子,关上遮门。我正洗澡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我接起电话,腰上围着毛巾,手也是湿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来电话更让人难堪了。
“是你吗,孩子王先生?”
刺耳的嗓音夹杂着气喘声,一听就是他。但他听起来并没醉酒。
“是我,蒂莫西·格雷。”我冷淡地回答。
“管你是蒂莫西还是蒂莫东,对我来说全一个样。”他说。他的声调令人讨厌,充满敌意,“你今天下午去斯皮纳隆哈了,对吗?”
“我在半岛上散步来着,”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哼,去你的吧,”他回答,“你骗不了我。你跟那个家伙一样。你们不过是该死的密探。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那艘沉船几百年前就让人剔干净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什么沉船?”
一阵短暂的停顿。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弄不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妻子说的。不过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缓和了,那种虚假的友善劲儿又回来了。
“好吧……好吧,孩子王,”他说,“我们不要再争下去了。这么说吧,你我利益共享。不管你是教师,还是大学教授、学院讲师,骨子里我们都一样,表面上有时候也没什么区别。”他的低声窃笑令人十分反感,“别慌,我不会出卖你。”他接着说,“我有点儿喜欢你了,那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你想给你那该死的学校博物馆搞点儿东西,对不对?再给那些漂亮小男生和你的同事显摆,对吧?好吧。我赞成。我正好有合适的东西。你晚上过来吧,我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我不要你该死的钱……”他收住话头,又嘿嘿笑了起来,一定是斯托尔太太说了什么,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对了。我们举办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宴会,只有我们三个。我太太也相当喜欢你。”
腰上围着的毛巾掉在地上,让我一下子全身赤裸。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十分脆弱。那种屈尊俯就的谄媚腔调惹恼了我。
“斯托尔先生,”我说,“我不是为学校、学院或者博物馆征收藏品的,我对古董不感兴趣。我是来这儿度假画画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实话说,我无意造访你或者旅馆里的任何住客。祝你晚安。”
我摔上听筒,转身回到浴室。这真是厚颜无耻,实在是个令人作呕的家伙。问题是,他会就此停止骚扰我,还是拿望远镜一直对着我的阳台,直到看见我去旅馆那边吃晚餐,然后尾随着我,身后带着他妻子一道进餐厅?他当真不敢当着侍者和其他客人的面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如果我猜中了他的意图,他是想用某种礼物把我蒙混过去,封住我的口。整天地出海钓鱼只是他水底探险的一个掩护——他拐弯抹角地提到了沉船——他希望找到,有可能已经找到了什么值钱的物件,准备偷运出克里特岛。毫无疑问,他去年已经干成了,而雇那个希腊船工可能花了大价钱,好保证他不说出去。
不过,今年这个季节计划被打乱了。我那62号房不幸的前住客查尔斯·戈登就是个古董行家,因而起了疑心。斯托尔的那句“你跟那个家伙一样。你们不过是该死的密探”很说明问题。要是戈登接受了邀请造访38号房,不是去喝他那伪造的啤酒,而是去查看斯托尔的藏品,然后斯托尔提出贿赂,让他缄口呢?如果他拒绝接受,威胁要揭露斯托尔呢?他真的是意外溺亡,还是斯托尔的妻子穿着那身胶皮泳装、戴着面罩和脚蹼,跟着他下水,然后,一到了水下……?
我天马行空胡乱想象,但没有任何证据。我只认准一点,那就是我绝不会去斯托尔的小屋。而且,如果他再来纠缠我,我就要把这一切告诉旅馆经理。
我换好了晚餐的衣服,然后把遮门打开一条缝,站在后面朝他的小屋看了看。天色已暗,他的阳台上亮着灯,但他没在那儿。我迈出屋,锁上遮门,穿过花园往旅馆走去。
我经过露台,正要穿过接待大厅时,就看见斯托尔跟他妻子两人坐在里面的椅子上。确切说,是守卫着进入休息室和餐厅的通道。如果我想吃饭就必得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好,我想,你们就在那儿守一晚上吧。我沿着露台返回,绕到旅馆后面的厨房那边的停车场,钻进沃尔斯沃根。我可以在村子里吃晚饭,管他什么额外的开销。我怒冲冲开着车,在离港口很远的地方找了一家黑黢黢的小餐馆。我本来指望吃上一顿三道菜的旅馆套餐——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只在盐滩那儿吃了几口三明治,早已饥肠辘辘——眼下只能拿一份煎蛋卷、一个橙子和一杯咖啡对付自己,勉强充饥。
我返回旅馆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我泊好车,再次溜着厨房的边儿,偷偷走下花园小径返回住所,像个窃贼一样钻进遮门。斯托尔阳台的灯还亮着,按时间他这会儿肯定早已深陷杯盏。如果明天他再找任何麻烦,我就一定得去找旅馆经理。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看书看到后半夜,感觉睡意袭来,便关了灯,穿过房间去把遮门打开,因为屋子里又热又闷。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远眺着海湾那边。小房子的灯都熄了,只有一个例外,当然就是斯托尔的房子。他阳台上的灯光在栈桥边的水面投下一道黄色的斑纹。海水泛着波浪,尽管四周无风。接着,我就看见了那东西。我是说,那根呼吸管。黄色的波光中这根小管子瞬间一闪便消失掉了,但我已经看清它是直接朝着我房子下面这堆礁石而来,我等待着。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水面上也再未出现波澜。或许她每天晚上都这么来一次。或许这是例行活动,当我躺在床上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便踏着水波接近这片礁石。想到这些让人很不舒服。至少,每到午夜后都离开她那灌下了云杉常春藤毒酒后昏然沉睡的丈夫,她自己,他的水下搭档,穿着她黑色密封的胶皮游泳衣,戴着她的面具、她的脚蹼,去侦察62号房,这就够让人讨厌的了。尤其是今天晚上,在电话交谈、我又拒绝拜访他们之后,再加上我对前任住客的死亡又有了新的推断,那么,她在我的周围附近出现不仅不吉利,简直就是威胁恐吓。
突然,那根水下呼吸管穿过我右侧黑暗沉静的水面,出现在我阳台下的一丝微光中。现在它几乎就在我的脚底下了。我一阵惊慌,掉头逃回屋里,飞快关上遮门。我关掉阳台上的灯,紧贴着卧室和浴室之间的墙壁站着,凝神细听。轻柔的风透过窗板吹在身上。我等待某种声音,同时又害怕听到它。等了很久,我才听到阳台上传来一阵沙沙声,用手摸索的声音,还有重重的喘息声。我贴着墙边,从这儿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声音透过遮门传进来,我知道她就在那儿。我知道她正在抓门扣,紧身胶皮泳衣上在往下滴水,而就算我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她也听不到。水下不能戴助听器,聋子耳朵戴什么机械装置也没用。她晚上干的事情全凭视觉,凭触觉。
她开始嘎吱吱摇晃遮门。我不予理会。她又摇了几下。她找到了门铃,刺耳的铃声好似牙医的钻头刺入神经,贯穿头顶。她连着按了三次,然后就是一片沉寂。遮门不再发出响声,也不再听到呼吸的声音。她可能还蜷伏在阳台上,黑色的泳衣上滴着水,等着我沉不住气自己走出去。
我轻手轻脚离开墙边,坐在床上。阳台那边没有一丝声响。我大着胆子打开床头柜上的灯,希望再听到那嘎吱吱的声音,或者尖厉刺耳的铃声。但什么也没听到。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十二点半。我弓身坐在床上,刚才还睡意沉沉的脑袋现在变得十分清醒,充满不祥的预感,对那光溜溜的黑色身影的恐惧分秒都在增加,内心的感知和理智似乎全开了小差,而一想到那胶皮泳衣裹着的是个女人,我的恐惧就更加强烈,更加荒谬。她到底要干什么?
我在床上坐了一个多钟头,直到自己恢复了理智。她肯定已经离开了。我从床边站起来,走到遮门那儿听了一下。外面毫无动静,只能听见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我轻轻地打开门扣,透过遮门往外看。外面没人。我把遮门开大一点儿,走到阳台上。我朝海湾那边望去,看到38号房的阳台已经不再有灯光。我遮门下方的一摊水迹足以证明一小时前有人在这儿站过,台阶上湿湿的脚印朝向礁石,说明她沿原路返回。我缓缓舒了一口气。现在我可以踏踏实实睡觉了。
这时我才看见自己脚下有个东西,就放在遮门的底下。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个用防水布包起来的小包裹。我把它拿进屋,坐在床上端详着。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塑料炸弹,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但经过水底这一程,应该能让它丧失爆炸威力吧?小包裹是用细绳十字交叉缝上的,分量很轻。我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当心希腊人的礼物。”不过斯托尔夫妇并不是希腊人,再说,无论他们从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掠取过什么,炸药都不会是那消失大陆上的奇珍异宝。
我用指甲刀剪开细绳,一一抽出线头,打开防水布包。一层细孔网布把东西裹在里面,再打开它,那物件就呈现在我的掌心之中。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瓶,颜色微红,两端带耳,把握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在博物馆的展柜中见过这类东西,我记得,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角状杯。陶瓶的造型巧妙,恰似一张人脸,直立的耳朵恰似一对扇贝壳,突出的眼睛和圆滚滚的鼻子下是一张狞笑着的嘴巴。下垂的唇髭连接着一圈胡须,继而形成了基座。陶瓶的顶端,两耳之间有三个昂首挺胸的人形,脸型跟瓶体的模样相同,但跟人想象的地方到此为止,因为他们没手没脚,而是长着蹄子,毛茸茸的臀部后面是一根马尾巴。
我把这东西转过来。同样是一张面孔对着我狡黠作笑。顶端也一样是三个神气活现的人形。我看不出上面有任何裂纹、任何瑕疵,只在唇部有一个模糊的瘢痕。我看了看陶瓶的里面,发现底部放着一张小纸条。瓶口太小,我的手伸不进去,只好把它抖落出来。这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字迹是打字机打上去的:“塞利诺斯,大地诞生的森林之神,半是人,半是马,无法区分真话和谎言,将狂欢之神狄奥尼索斯当作姑娘养在克里特一处洞穴之中,后成为其嗜酒贪杯的教师与伙伴。”
就是这些,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我把纸条放回陶瓶,把陶瓶放在屋子另一头的桌子上。甚至此时,那张带着下流嘲弄表情的脸仍在乜斜着我,顶部那三个神气十足的骑马小人也清晰凸现,呼之欲出。我实在没精神再把它包起来了。我把外衣往上面一盖,爬上床去睡觉。早上我要费一番力气把它包上,让侍者把它送到38号房。还是让斯托尔留着他的角状杯吧——天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价值——同时祝他走运。我对此毫无占有之心。
我疲惫之极,很快便睡着了。可是,唉,偏偏还是没能逃过。接着做的梦把我拖进了另一个世界,又混杂着我自己的事情,十分可怕,我挣扎不脱,醒不过来。新学期开始了,但我教课的学校坐落在一座山顶,四周围绕着森林,尽管学校大楼跟现实中一模一样,教室也是我自己那间。那些男孩子,我所认识的少年,一个个面孔全都熟悉,他们头上别着藤叶,带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美,既亲密可人,又堕落颓废。他们朝我这边跑来,微笑着,我伸出双臂抱着他们,他们带给我的快感既暗藏诱惑又十分甜蜜,以前从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在他们中间欢快蹦跳,跟他们嬉戏的人并非我本人,不是我所认识的自己,而是从陶瓶上脱胎出来的恶魔之影,自命不凡地昂头走着,与斯托尔在斯皮纳隆哈沙嘴上的举止姿态如出一辙。
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才最后醒了过来,这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遮门照射进来,时间差一刻十点。我感到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我打电话要了咖啡,向外望着远处的海湾。那条船在泊位停着。斯托尔夫妇没去钓鱼。通常他们九点钟就已起航。我从外衣下面拿出那件陶瓶,开始笨手笨脚地用网布包起来,再包上防水布。我手里正归整着包裹,侍者就已端着我的咖啡出现在阳台上。他带着惯常的微笑问候我早上好。
“不知是否可以请你帮个忙。”我说。
“不必客气,先生。”他回答。
“是跟斯托尔先生有关,”我接着说,“我知道他住的是海湾那边的38号房。他通常都每天外出钓鱼,但我看见他的船现在还停在栈桥那儿。”
“这没什么奇怪的,”侍者笑了,“斯托尔先生和太太今早开车离开了。”
“明白了。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们不回来了,先生。他们彻底走了。他们开车去机场,前往雅典。如果你想租那条船,可能现在还来得及。”
侍者下了台阶朝花园走去,包在防水布里的那个陶瓶仍放在早餐盘旁边。
太阳把阳台烤得炙热难耐。这一定是个大热天,没法画画。反正我也没什么情绪。头天夜里的事情让我又累,又厌烦,十分疲惫,有种被掏空了的奇怪感觉。与其说是因为遮门外面的闯入者,不如说是因为那些冗长的梦。我或许已经摆脱了斯托尔夫妇,但并没有摆脱他们的遗留物。
我再次把它打开,拿在手里摆弄着。那张乜斜着讥笑的面孔令我厌恶;它与那个大活人斯托尔的相似并非纯粹出于想象,而是不由自主,很不吉利,无疑是他硬塞给我的原因——我记起了他在电话里的嘿嘿窃笑——如果他手里有跟这只陶瓶一样值钱,或者更为珍贵的宝贝,那么少这么一件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带这些东西过海关可能会有麻烦,尤其是雅典海关。这种勾当会受到重罚。他肯定有自己的关系,知道如何对付。
我注视着瓶子顶部蹦跳的小人儿,更觉得他们跟斯皮纳隆哈岸边大摇大摆的斯托尔很像,他那赤裸的毛茸茸形体,那往后撅着的屁股。半是人,半是马,一个森林之神……“塞利诺斯,酒神狄俄尼索斯嗜酒贪杯的教师。”
这陶瓶形态可憎,很不吉利。难怪我的梦境如此怪异,与我的天性全然无关。但它倒是合乎斯托尔的天性吧?他会不会也发现了它兽性的一面,只不过为时已晚?酒吧招待告诉过我,只是今年他才垮了下来,开始狂饮。他的酗酒跟这只陶瓶的发现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有一件事情十分清楚,那就是我必须摆脱这件东西——可是怎么摆脱呢?如果我把它拿给旅馆经理,肯定会受到质询。他们有可能不相信这东西是头天夜里被人扔到我的阳台上的;他们会怀疑是我从某个考古发掘现场带回来,盘算着是把它偷运出境还是在岛上什么地方处理掉。怎么办呢?难道要开着车去海边,随手丢弃这个有几百年的历史、很可能价值连城的角状杯?
我把它小心地塞在我的外套口袋里,穿过花园去旅馆那边。酒吧里空空荡荡,酒吧招待在吧台后面擦着杯子。我在他面前的一只凳子上坐下,要了一杯矿泉水。
“今天不外出吗,先生?”他询问道。
“还没有,”我说,“也许晚点儿出去。”
“下海泡一泡,凉快凉快,然后在阳台小睡一会儿,”他建议说,“对了,先生,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弯腰拿出一个带旋盖的小瓶子,里面装的像是苦柠檬水。
“昨晚斯托尔先生留在这儿的,表示对你的敬意。”
我疑心重重地看着它。“这是什么?”我问。
酒吧招待笑了。“是他在房子里做的自酿,”他说,“实在没什么害处的。他也送了一瓶给我和我妻子。她说这不过是柠檬水而已。真正散发味道的原料可能都给弄掉了。尝尝吧。”我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已经往我的矿泉水里倒了一点儿。
我迟疑了一下,小心地用手指在杯子里蘸了一下,尝了尝。味道很像我小的时候母亲做的那种大麦水。也是同样味道寡淡。还有……它在上颚和舌头上留下一种回味,不像蜜那么甜,也不像葡萄那么鲜明,但感觉上很舒服,就像阳光下晒着的葡萄干,奇妙地混合了成熟谷穗的味道。
“哦,好吧,”我说,“那就祝愿斯托尔先生健康有所改善。”然后大大方方喝干了这杯毒饮。
“有一点我很清楚,”酒吧招待说,“我失去了我的最好主顾。他们一大早走了。”
“是啊,”我说,“我的侍者也告诉我了。”
“斯托尔夫人最好能把他送进医院,”酒吧招待继续说,“她丈夫是个病人,还不光是因为喝酒。”
“你是什么意思?”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儿出了毛病。”他说,“你自己也看得见他那一出。他精神不正常。我很怀疑明年是否还能见到他们。”
我啜饮着矿泉水,大麦的味道的确让它增色不少。
“他干的是什么职业?”我问。
“斯托尔先生?他告诉我说他是某个美国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不过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斯托尔太太付这儿的账,雇船工,什么都是她来安排。虽说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她,可他好像靠她养活。我有时候挺奇怪,虽然……”
他突然不说了。
“奇怪什么?”我追问道。
“嗯……她实在是委曲求全。我有时候注意到她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爱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都要从生活中寻找某种满足。也许在他沉迷于饮酒和古董的时候,她那边已经如愿以偿。他在希腊和克里特岛周围岛屿上淘弄了不少东西。如果你知道诀窍的话,就没什么难的。”
他眨了眨眼睛。我点点头,接着又要了一杯矿泉水。酒吧里暖烘烘的气氛让我觉得口渴。
“海岸一带有没有鲜为人知的遗迹?”我问,“我是说,他们可以从船上直接上岸的地方。”
也许是我瞎想,但我觉得他在回避我的目光。
“这我不太清楚,先生,”他说,“我敢说有这种地方,但他们可能派人管了起来。我觉得不会有什么官方不知道的地方。”
“那么沉船呢?”我继续问,“几百年前沉没的船只,现在还躺在海底的?”
他耸了耸肩。“当地不时会听到传言,”他不经意地说,“这种故事代代相传,但大多都毫无根据。我自己就从来不相信这些,也没听说哪个受过教育的人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儿,擦着玻璃杯。我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大家都知道,经常有人发掘出小物件来,”他小声说,“这些东西有可能价值不菲。他们偷运出国,要是风险太大,就在当地处理给行家,卖个好价钱。我有个表兄就住在村子里,跟当地博物馆很熟。他在无底潭对面开了家咖啡馆。斯托尔先生经常光顾他那儿。他名叫帕皮托斯。实际上,斯托尔先生租下的那条船就是我表兄的;他把船出租给旅馆的游客。”
“我明白。”
“可是……你不是收藏家,先生,你对古董不感兴趣。”
“是的,”我说,“我不是收藏家。”
我从凳子上站起身,跟他说了声再见。不知我口袋里的小包是不是鼓得厉害,过于显眼。
从酒吧出来,我在露台上闲逛。不断涌起的好奇让我逛游到了斯托尔那座房子下面的栈桥边。房屋显然已经清理打扫过,阳台干干净净,窗板和遮门都关着。这里没有留下前一位住客的任何痕迹。很有可能不等白天结束,这座房子就会住进一家英国人,把这里点缀上各种泳衣。
小船停泊在那儿,一个希腊人在冲刷两侧的船帮。我第一次隔着海湾从斯托尔的角度望向对面我自己的房子。他当时就站在这儿,用望远镜凝视着,想到这种情景,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他的确是把我当成了爱管闲事的,可能还是个密探,被从英国派来调查查尔斯·戈登真实死因的。临走前夜送上的那个陶瓶,是不是一种蔑视的表示?是贿赂,还是诅咒?
船上的那个希腊人这时站起身,转过来看着我。这不是原来的那个船工,而是另外一个人。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没有发现这一点。原来陪斯托尔夫妇的那个人更年轻,肤色更黑,而这个人完全是个老家伙。我想起酒吧招待告诉过我,这船属于他的表兄帕皮托斯,他还拥有村里无底潭边上的那家咖啡馆。
“请问,你是这条船的船主吗?”我招呼道。
那人爬上栈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船是我兄弟尼古拉·帕皮托斯的,”他说,“你想绕海湾兜一圈?外海有很多好鱼。今天没风,海上很平静。”
“我不想钓鱼,”我告诉他,“到外面转一两个小时倒也可以。什么价钱?”
他给了个德拉克马[2]的数目,我快速计算了一下,换算出一小时不超过两英镑,但要是绕过尖岬,沿海岸到斯皮纳隆哈的沙嘴那边,价钱肯定得翻倍。我拿出钱夹,看看钱够不够,用不用再去前台那儿兑现一张旅行支票。
“你付给旅馆就成,”他马上说,显然猜出了我的心思,“船费会记入你的账单。”
这下我就决定下来。管他呢,到现在为止我的额外花费并不算多。
“好吧,”我说,“那我就租上两个小时。”
沿着斯托尔夫妇走过多少次的航道嘎吱吱穿过港湾,感觉实在有些奇怪。排成一线的小房子被甩在后面,右侧的港口渐渐退后,开阔海湾的蓝色海水展现在眼前。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的计划。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我感到自己被拖拽着,要去头一天小船停泊的那片靠近海岸的水湾。“那艘沉船几百年前就让人剔干净了……”,这是斯托尔说过的话。他是在撒谎吗?或者,有没有可能,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日复一日,这个特殊的地点成了他们的狩猎场,他的妻子潜入水底,将海床上湿漉漉的珍宝交到他贪婪的手中?我们绕过尖岬,自然也就驶出了那段一直环围着我们的庇护区,微风变得强劲,船头冲击着碎浪翻卷的海面,小船更显轻快自如。
长长的斯皮纳隆哈地峡出现在左前方,我颇显吃力地对我的船夫解释,我不需他驶入那块盐滩环绕、相对平静的水域,而是要继续沿着围绕开阔海面的地峡那更为凸出的海岸航行。
“你想钓鱼吗?”他喊着,以便压过引擎的轰鸣,“那边的鱼特别好。”他朝我昨天待过的盐滩一指。
“不,不想,”我也喊着,“沿着海岸继续开。”
他一耸肩膀。他不相信我不想钓鱼,我也在犯愁等我们到了目的地时,能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让船开近岸边停泊,除非——这样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我借口说船颠簸得太厉害,让我吃不消。
我昨天爬过的山坡从船头上方跳入眼帘,接着,环绕过一段狭窄的陆地,小水湾和那倾颓的牧羊小屋已近在眼前。
“就是这儿,”我指了指,“在岸边下锚。”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行,”他喊道,“礁石太多。”
“胡说,”我大声说,“我昨天还看见旅馆的人把船泊在这儿。”
他突然把引擎减了速,我喊的那一嗓子回荡在空中,显得很蠢。小船在起伏不大的波浪中上下跳动着。
“这地方下锚不行,”他固执地又说了一遍,“那儿有沉船,把这块地方弄乱套了。”
这么说,真有一艘沉船……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现在什么事情也动摇不了我了。
“这我就一无所知了,”我同样坚定地回答,“但这条船的确在这儿停泊过,就在小湾边上,我亲眼看见的。”
他对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往胸前画了个十字。
“如果我把锚丢了怎么办?”他说,“我怎么跟我兄弟尼古拉说呢?”
他异常小心地把船开近小湾,接着,他低声咒骂着走向船头,把船锚扔了下去。他等着锚绳拉紧,然后回到后面关了引擎。
“如果你想再近点儿,就得用橡皮划艇。”他板着脸说,“我给你打上气,行吗?”
他再次走到前面,拖出了一个可以充气的家伙事儿,就是用在海空救援设施上的那种。
“好极了,”我说,“我就用橡皮划艇吧。”
实际上,这更符合我的目的。我可以自己划水过去接近岸边,也用不着听他在我背后喘粗气了。同时,我也忍不住稍稍刺激一下他的傲慢劲儿。
“昨天开船的那个人停泊得离岸上更近,可也没出什么事儿。”我对他说。
我的船工正在给筏子打气,这时停顿了一下。
“他想拿我兄弟的船冒险,那是他的事情,”他不客气地说,“今天是我掌船。那个家伙今早没来上工,他也就不用再来了。可我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我没答话。如果那家伙丢了他的工作,大概是因为口袋里已经装满了斯托尔给的小费。
橡皮划艇充好了气,下了水。我小心地爬了上去,开始往岸边划。幸好,沙嘴上面平平静静,我得以顺利登岸,把橡皮划艇拖了上去。我注意到那船工正在他那安全的停泊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后来他看出那只橡皮划艇也不会给弄坏,便扭过背去,抗议般地弓着肩膀蹲在船头,无疑在琢磨英国游客怎么一个个如此愚笨不堪。
我上岸的目的是想从岸上判断一下昨天泊船的具体位置。情况的确跟我想的一样。大概从我们现在停泊的地点再往左一百码,离岸边更近一些。海面十分平静,我完全可以坐着橡皮划艇划到那儿。我瞥了一眼牧羊小屋,看见了我前一天在地上留下的脚印。这里也有别的脚印,是刚刚留下的。小屋前面的沙地乱糟糟的,就好像在那儿放过什么东西,随后又被拖到我现在站着的水边。也许,是牧羊人本人今早赶着羊群来过这里。
我走进小屋,往里面看去。奇怪……那一小堆瓦砾,那七零八碎的陶器碎片已经不见了。最远的角落里还放着那些空酒瓶,里面还多出了三个,其中一个是半空的。小屋里很热,让我身上冒汗。我把帽子留在自己的屋里,没料想自己要做这次探险,实在是不明智。现在烈日当头,我已经暴晒了快一个小时,口中焦渴难耐。凭一时冲动行事,现在我已尝到了苦头。反思起来,这实在是一种白痴行为。我可能会脱水,中暑休克过去。眼前这半瓶啤酒总比没有的好。
如果这啤酒真是牧羊人带到这儿来的,他喝过的瓶子我可不想再沾;那些家伙算不上很讲卫生。我想起了口袋里揣着的陶瓶。好吧,它至少能派上个用场。我把包裹解开,把啤酒倒进陶瓶里。我刚喝了一口,就发觉这根本不是啤酒,是大麦水,跟斯托尔在酒吧留给我的那种自酿酒一模一样。难道当地人也喝这种玩意儿?这种东西倒是没什么害处。这我知道,酒吧招待自己也尝了,他的妻子也喝过。
我把那瓶酒喝光,再次审视起这个陶瓶来。不知为什么,那张狡黠作笑的脸不再显得那么低俗下流。表情中的庄严尊贵成分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举例说,那胡须就非同一般。盘绕出底座的胡须形状十分完美——无论出自谁的创造,那一定是位能工巧匠。不知道苏格拉底缓步走在雅典广场,跟他的学生谈论人生时,是否也是这种模样。应该是吧。他的那些学生恐怕也不像柏拉图说的,是些青年,而是更年幼一些,就像我学校里的那些男孩子,如同昨夜梦中的那些十一二岁,笑脸盈盈的孩子。
我抚摸着塞利诺斯老师那对扇形的耳朵,滚圆的鼻子,丰满的嘴唇,那双眼睛并不凸出,而是带着询问、请求的目光,甚至顶端那几个赤裸的骑马小人儿也显得美妙起来。他们不再像是傲慢自负地招摇过市,而是手拉着手在跳舞,带着无拘无束的欢乐,放浪形骸的愉悦。想必是那个午夜的闯入者让我十分害怕,继而对这陶瓶心生嫌恶。
我把它放回口袋,走出小屋,沿沙嘴朝橡皮划艇走去。要不要去找那个跟当地博物馆有联系的帕皮托斯,问那家伙这个陶瓶价值几何?如果这东西值个成百上千,他能帮我脱手,或者告诉我他在伦敦都认识哪些熟人呢?斯托尔肯定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每次都能得手。酒吧招待也有过这种暗示……我爬上橡皮划艇,开始划离岸边,脑子里想着斯托尔这种人家财万贯,跟我简直天差地别。他这种人天生厚颜无耻,在美国老家那边的架子上装满了掠夺品。可我……教着一帮小孩子,薪水微不足道,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呢?道德家总是说,金钱跟幸福无关,但他们错了。如果我拥有斯托尔财富的一小半,我就可以辞职不干,到国外生活,也许去希腊的某个岛上,冬天待在雅典或者罗马的画室里。全新的生活就此开始,趁着我还未届中年,时机也恰到好处。
我驶离海岸,划向我认定的昨天小船停泊的地方。然后我让划艇停下,收回船桨。凝视水下。海水是半透明的淡绿色,的确有好几米深,我俯视下方金黄色的沙底,那带有另一世界安宁静谧的海床,与我熟知的世界相距遥远。一群银光闪烁的鱼摇摆着游向一缕珊瑚的须发,那须发或许会把阿佛洛狄忒装点得更加优雅漂亮,却原来是冲向海岸的海流轻轻摇动的一丛海藻。一块块鹅卵石若是在陆地上,不过是不起眼的圆石头,到了这里却像宝石一样光彩夺目。微风在泊船处以外的海湾掀起细浪,但永远惊扰不到此处的海底,只能稍稍触及海水的表层,划艇浮在水面,慢慢原地转圈,无风也无潮。我寻思,是不是水中的运动本身吸引了毫无听觉的斯托尔夫人潜游海底。宝藏只是一种借口,来满足她丈夫的贪婪,但一俟下到海底,下潜到深不可测之处,她便可以逃脱那或许难以承受的现实生活。
接着我抬头望向渐渐退去的沙嘴上耸立的山丘,见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一闪。那是太阳在玻璃镜片上折射的反光,且那镜片还在移动。有人在用望远镜看着我。我倚着船桨向上张望。两个人影偷偷越过峭壁的边沿向后移去,但我马上就认出了他们。其中一个是斯托尔太太,另一个是给他们当过船工的那个希腊人。他扭头看了看泊在那里的小船。我的船夫仍然在那儿望着外海,他什么也没看见。
牧羊人小屋外面的足迹现在有了解释。斯托尔太太带着船工最后一次光临那里,清理掉了那些瓦砾。现在,他们完成了使命,即将驾车前往机场,搭乘下午去雅典的航班,整个旅途因为一路绕过海岸而多走了几英里。那么斯托尔呢?必定是躺在盐滩上停着的汽车后座睡大觉,等着他们回去。
再次看见这个女人,让我对自己这次出行顿生嫌恶。真后悔到这儿来。我的船夫说得不假,划艇现在漂浮在一片礁石之上。想必有一条礁脉从岸边一直延伸过来。沙底的颜色变深,纹理也变了,成了灰色的。我定睛看那水面,把手拢在眼睛上,突然间我看见了那包在铁壳中的铁锚,它的铁钉上附着了千百年的贝壳和藤壶,在划艇漂浮之际,那久已沉没的大船骨架本身显露了出来,船身断裂,船柱和桅杆没了踪影,原有的甲板也早已解体或被毁掉了。
斯托尔说得不错:它的骨头早被剔干净了。这副骨架上不可能剩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会有水罐、陶瓶,也不会有光闪闪的钱币。一阵清风掠过水面,海水再度清澈之后,我看见了船头附近的另一个铁锚,还有一具尸体,伸着两只胳膊,两腿卡在铁锚的狭口里。流动的水让尸体活了起来,似乎还在拼命挣扎,只是禁锢得太牢,绝无逃脱可能。白日与黑夜接踵而至,一月又复一年,肉身慢慢销蚀,空留一副穿入锚尖的枯骨。
我再次抬头望向山顶,但那两个身影早已消失,直觉中闪过一幅可怕的画面,让发生的一切变得清晰生动:斯托尔在沙嘴上高视阔步,喝了一半的瓶子举在唇边,接着他们将他打倒在地,把他拖到水边,而正是他的妻子拖着他溺水而亡,把他送到水下的安眠之地,也就是我的下方,钉在裹着铁皮的锚钩上。我是他劫数的唯一证人,而不管她扯出什么谎言来解释他的失踪,我都会保持沉默;这不是我的责任;内疚或许越发令我困扰,但我绝不能让自己卷入其中。
我听到身边有种近乎哽咽的声响——现在我发现那正是我自己陷入恐惧时发出的声音——我双桨击水,离开沉没的残骸朝小船划去。划桨时胳膊碰到口袋里的陶瓶,一阵突然的惊惶让我掏出它来,扬手抛到船外。我刚一这么做,就立刻明白这一举动实属徒劳。它没有马上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上下跳动,然后慢慢灌满了半透明的绿色海水,色泽与那掺了云杉常春藤酒的大麦水一样寡淡。那酒并非无害,甚至充满邪恶。笑容可掬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地狱之酒,窒息良知,磨灭心智,将他的弟子一个个变成酒徒,很快就会索要另一个牺牲品。臃肿的脸孔上的那双眼睛向上盯着我,那不仅是森林之神、教师塞利诺斯的眼睛,是沉溺的斯托尔的眼睛,同时也是我自己的眼睛,就如同我在一面镜子中照见的一样。它们似乎深深握持着全部的知识,深藏着全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