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策
就在周世宗下旨征用楚州民力开挖鹳水之际,有五匹快马在往寿州大周军营疾奔。这五人中有一人是御前传信使,还有四个是护送他的带刀侍卫,他们此趟是要将宰相范质的一份折子急送到周世宗手上。
符皇后现在已经卧床不能动了,一昏迷就是一两天时间,水米难进。即便符皇后自己一再叮嘱此时不要将此事告诉周世宗,等淮南大战结束后再作打算,但是范质觉得无论如何都必须将此事立刻告诉周世宗,再要拖下来,万一符皇后真的哪天突然归天,世宗面前他们是万难交代的。
传信使刚过淮河,他们的行踪便被虎豹队的先遣卫发现。距离大营还有十几里路程时,赵匡义在半路上拦住了传信使。
“大人如此急赶是要往哪里去?”赵匡义明知故问,他其实是要套取传信使此行真实意图。
“啊,是赵将军,我要急见皇上。皇后病重,宰相大人拟了折子要将详情告知皇上。”那传信使认识赵匡义,然后此番传递的又不是什么机密,所以如实相告。
“啊,是这么回事呀。”赵匡义眼珠转动一下,“皇上去了鹳水查看地形,你若不急便随我到附近的小店休息一下,吃点酒饭。你若急的话,那我可以陪你马上赶往鹳水去找皇上。”
“很急,宰相大人在我临行时一再吩咐,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折子递给皇上。”
“那好,我们现在就赶去,你们随我来。”赵匡义说完后调转马头在前面领路疾奔,后面五匹马也紧紧跟上。
半个时辰之后,在一个荒废无人的野村里赵匡义推倒一堵碎石垒成的矮墙,掩盖了一个早就废弃的腌菜窖。在那个腌菜窖里有五具尸体,一个传信使,四个带刀侍卫。
当知道传信使此来的目的后,赵匡义马上想到了这个无人的野村。所以不管传信使答应他休息吃酒饭还是直接去找周世宗,他们都会被带到这里并死在这里。如今的赵匡义很固执地觉得,大周征讨南唐就是在替他抢夺天下。而现在淮南之战已经到了一个最为关键的时刻,他决不能允许此时出现任何意外,哪怕是符皇后病了、死了都不行。所以传信使连同那份折子必须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之后,赵匡义冷峻阴狠的目光再次扫视了一下周围,确定自己所做无人发现后,这才上马绝尘而去。
淮南战局失利,寿州、濠州、泗州等州府连续被周军攻克。然后又有一军沿海取盐城、兴化直至静海制置院,并且已经拿下静海制置院,将吴越海上战船从无法稳妥立足和无从补给的东沙、西沙引入,驻扎静海,控制住长江江口。
这连番不利的消息让元宗李璟心中惊慌不堪,他担心一旦淮南尽失,周军过江便可直扑金陵。所以未曾想着如何调度军队扳回局势,也未想过联合蜀国未成之后是否应该再联合北汉或辽国共同对抗大周,反而忙着喋喋地与一帮大臣商量退路,准备另外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落脚,尽早避开蔓延而来的战火。
这一回韩熙载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多说什么,李弘冀死后他也变得心灰意冷,心中总觉得南唐未来岌岌可危。
冯延巳倒是依旧显示出自己不是一盏省油灯。他可以将已经溃败不堪的局势说得仿佛自己胜了似的,但这最大的作用就是在心理上让李璟臆想一下。冯延巳还可以将郑王李从嘉作一番夸赞,让人觉得只会作诗填词的郑王将来是可以一统天下的霸主人才,但这最大的作用只能是给李璟一点梦幻般的希望。但冯延巳最佳的表现是可以替李璟确定逃出金陵移都他处的路线和地点,这真的是他的强项。在南唐余下的州府中,冯延巳准确选择出一个距离淮南一带较远但又较为富足的州府,这一个州府便是洪州。
但是就在冯延巳替李璟选好移都新址,还未将移都路线说出时,天德都虞侯杜真站出来了:“皇上,南唐虽然兵败淮南,但淮南之地未曾尽失。然后又有长江天险为我金陵屏障,我朝还未曾到山穷水尽定要移都的地步呀。”
“就算淮南目前未曾尽失,只要周军不撤,早晚还是尽失。长江虽是天险,我南唐人能渡江北,周人便能渡江南。现在要不及时谋划移都远离兵险之地,等到大周打来,再走就迟了。”冯延巳也不看杜真一眼,只管拱手对元宗说出他的看法。
“冯大人,你怎么句句都是在灭我南唐士气的,周军是人,唐军也是人,从何见得我们一定会失了淮南。而且长江之上有哪一国水军强过我南唐,周军本就不善水战,战船少且不固。就算淮南被他们占了,有我南唐水军拦江而战,金陵必定无碍。而且还可以利用水军的灵活选择对岸薄弱处出击,重新夺回淮南。”杜真对南唐的兵力特点和地形优势还是非常了解的。
“现在有吴越海上战船助大周,已经入了长江口。而上游有南平水军也为大周所用随时可顺流急击而下。另外大周水军先前已经直逼金陵,但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应该是躲在哪一处,至今无法将其找出。你且说这三路水军如何对付?”冯延巳针锋相对。
“南平水军为大周借用,应该不会尽全力而战,而且其整体实力也是不足,还抵不过我南唐一处水营的水军。”杜真分析道。
“可是吴越水军所用为海上战船,船体高固,武器犀利,如何应对?”
“吴越水军虽强,但其数量却不多,可用群狼斗虎之法对付,多船围他一船攻击即能击溃他们。”
“好好好,既然杜将军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那还请你细说一下南唐长江各个水军营寨该如何部署?”
冯延巳这话是将了杜真一军。杜真是个可以参与局部战场且能征惯战、勇猛不惧的将才,但绝不是个可以统筹大局的帅才。所以冯延巳这话一说,他张口“啊”了两声再无话可对。因为不仅他不能统筹这样的大局,而且他还真想不出谁能统筹这样的大局。
大殿上一片寂静,连个哼哼一声的人都没有。元宗李璟则用渴望的目光在一众大臣身上扫来扫去,他希望这个时候谁能给他一个确切的建议。
终于,有人发出一声轻咳,这是在准备说话。大家回头看去,原来是韩熙载。
“我记得太子吴王在的时候曾有过对抗大周和吴越水军的部署,我们可以此为基础再作权衡变动就是。”
“对对,太子是有过部署的。”杜真赶紧帮腔。
“原来策略是润州水军扎营江中洲,应对吴越水军。芜湖水军扎营马鞍山,应对大周水军。江北水军大营两边增援,池州水军、江阴水军分别包抄两国水军后路。现润州水军藏驻于江中洲,那就索性不动了,作为突袭和各方面后援。由江都水军和兰陵围水军合兵对敌吴越水军,江阴水军仍负责包抄,江北水军大营负责后备增援。先前进逼金陵的大周水军不见了踪影,那芜湖水军、池州水军也可按兵不动。一旦发现周军水军,立刻围击,江北水军大营仍为增援。至于顺流下来的南平水军,由江州水军和彭蠡湖水军大营进行拦击。”
“此策可行,此策绝对可行!”韩熙载话才说完,杜真便立刻高声表示赞同,其他一些文官武将也纷纷表示赞同。
对于大家的赞同,韩熙载微微流露出些羞愧之意。当时李弘冀采取此策略应对大周和吴越水军时,他是怀疑李弘冀想以此举移开距离金陵最近的几路兵马,以便自己的三万水陆军进逼金陵逼宫夺位的。
既然有了具体部署,而且是韩熙载所说,依照的是李弘冀曾经的策略,那冯延巳便不好再说些什么了。而元宗李璟本就是个没主张的人,心中其实也是舍不得移都丢弃繁华金陵。见大家只有赞同没有反对,便也点头同意了。于是在几日后,南唐长江上各路水军大营很快便调动部署起来。
东京城里,齐君元和侯无卯、王彦升依旧在坚持每天捉黑婆鸦、放黑婆鸦。虽然始终做得很隐秘很周全,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每天做如此重复的事情,还是让齐君元开始有种莫名而来的紧张。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有人暗中注视着自己,而且是那种看了自己一眼便再难摆脱的眼神。所以齐君元迫切地希望大周后宫里有什么和符皇后有关的动静出来,这样自己才能够确定时机,找机会脱身而走。他要从那似是而非的目光中摆脱,也是从离恨谷的掌控中摆脱。
王彦升是禁军内卫,宫里的事情多少是可以打听出一些的,所以符皇后前两次晕倒后便已经听说了。这时候他们三个更加紧了放飞黑婆鸦的节奏,因为这消息是在告诉他们,唐三娘已经开始动手而且进展顺利,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保证她有足够的毒料来做成刺局。
虽然黑婆鸦的粪便毒性剧烈,但是谁都不知道唐三娘在宫里面是怎样的处境,能不能将那些剧毒的鸟粪藏带在身边或什么地方,或许取一点儿用了其他的都必须抛弃灭迹也未可知。所以在没有确定符皇后已经归天之前,毒料必须不停地往里送。
但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宫里反而没有关于符皇后的任何消息传出了。完全不知道她如今是怎样一种状态,唐三娘又进展到了什么地步。齐君元分析,这应该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唐三娘那边发生状况,有人发现符皇后被人下毒。有品毒狻猊毛今品在,发生这种状况并不意外。所以唐三娘再无法继续对符皇后下手,而后宫之中也封闭消息以无干扰状态排查,要把投毒之人找出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唐三娘已经得手,符皇后状态危急。但是现在周世宗御驾亲征在外,符皇后坐镇京都宫院,为防止影响斗志和民情、民心,所以封闭消息不让外界知道。
齐君元将自己的分析告诉王彦升和侯无卯后,他作出一个很明确的决定:“不需要再放黑婆鸦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送入毒料也是无用,反而有可能被人发现利用黑婆鸦送入毒料的途径,顺藤摸瓜将我们给陷进去。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那就是说毒料已经下足,刺局已经做定,只需等待结果了。”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王彦升问道。
“各归各处吧,我也暂时离开东京城。那赵虞候府我看也不是可以长时间盘缠之地,最近心中总有些不安,好像周围有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似的。暂时分散开来等待结果,如若结果并非我们所愿,谷里肯定会有指令召集我们再刺。”齐君元觉得现在应该是自己离开的最佳时机,因为对符皇后的刺局已经做下,只是最后结果还没出来。也就是说,前面刺局还未完,还在进行中,这种状态下谷里一般是不会想着要他再做些其他什么或将他怎么样的,也就相当于给了齐君元一段安全时间,让他赶紧离开洗影儿匿迹的时间。
授机宜
“你不用离开东京城,就住在赵虞候府的客院里,那里会比你躲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安全。而且我会一直陪你住在这里的,剑尔会负责送来所有需用。”侯无卯果断地拒绝了齐君元的建议。而一旁的王彦升也微微点了下头,他内卫身份在赵虞候府附近走动那是很正常的,所以送些需用不会被别人注意到。
听到这话齐君元顿时有一种被监押了的感觉,但他仍不死心:“难道你们就不怕此处居住之人突然回来?”
“不怕,那人已经回到东京城了。”侯无卯回道。
齐君元眼光一闪,立刻追问道:“你们把那人杀了?”
“不是,他……这你不用管,只需安心藏身此处就行。刺符后这个活儿可能还需要些时日,一旦有消息确定符皇后必死无疑,你马上就可以离开。再说了,你与唐三娘同来刺符后的,难道不等她一起离开吗?”侯无卯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话不该说的,所以马上转移了话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齐君元不给侯无卯思考时间就赶紧追问,意图就是要得出一些意外信息,而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其实齐君元很清楚他们不会将居住客院的人杀掉,住在这里的是官府或军中有一定身份的人,如果死了或失踪了,反而会引来捕快衙役和其他一些人到这个客院中搜找。而现在居住在客院的人已经回到了东京城,但是侯无卯依旧可以确定他们在客院是绝对安全的,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原来住在这里的人知道他们藏在客院,是故意将此处留给他们作落脚点的。而能知道他们所做刺活儿并且提供自己住处让他们作为落脚点,那人应该也是离恨谷的人。即便不是这次刺活儿背后的真正的刺头和主持,也应该是与此趟刺活儿有着极大关系的。对了,上一回设局刺杀万变魔手尤姬,侯无卯很自信地说当晚肯定将尤姬引出,莫非就是动用了这个人的力量。
“你怎么知道还需要一些时日的?谷里可是要求尽快完成刺符后的。”齐君元再次追问侯无卯一句,这一次是很认真很严肃地在问。
侯无卯脸上只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慌乱,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此一时彼一时,近来不是再不曾有谷里催促吗?我觉得可能是又不急了。而且剑尔是宫中侍卫,他不也没听说符皇后有什么状况出现吗?”
“我记得王兄弟说过,他打听前廷消息没问题,后宫之中他是没有办法接近的,我说得对吧?”齐君元是想继续从侯无卯话里找意外信息。
王彦升没有说话,但他此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齐君元,目光让人有些捉摸不透。而对于一个优秀的离恨谷刺客来说,目光捉摸不透的时候,往往会是最最危险的时候。
“总之,我们是一同做这个刺局的同伴,在没有确定刺局成功之前,谁都不能离开。要是唐三娘未能得手,我们还必须马上做局再刺、三刺。这事情你我谁都推卸不得,你要是独自离开东京再也找不到你,不仅刺局难以做成,而且我们两个还要承担度衡庐罪责。”
侯无卯这话一说,齐君元便已经可以确定不让自己随意离开是有谷里指令的,否则侯无卯也不会拿度衡庐说事。同时他还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情是,侯无卯和王彦升对唐三娘正在做的刺局所知消息要比自己多得多,感觉谷里对刺符后这个活儿又有新的要求,只是并不需要自己知道,这可能是因为新的要求不需要自己去完成或者是自己无法完成的。还有就是好像有对后宫之中情况十分了解的人在与侯无卯他们两个联系着,但也是不久前才联系上。否则这两人应该早有所表现,不会全听自己安排。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正是原来住在客院中的人,从时间节点上想,应该是和符皇后差不多时间回到东京城的。王彦升身为内卫可以是洗影儿,那么大周宫中其他身份地位更高的人也有可能是洗影儿。从离恨谷这次牵涉几国皇家的布局来看,说任何一个高位之人是离恨谷伏波的蜂儿他都不会觉得有太大意外。
可是谷里一定要盯住自己干什么?难道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刺活儿需要做,还是仍然要把自己当弃肢?
后宫厨舍发现了傩教净婆和符皇后特别护卫高手毛今品的尸体,从他们的死状来看,很明显是双双中毒而死。所以后宫护卫总管林喆以及内三城都统立殿将军姚勇带人到现场看过之后,稍加分析便确定应该是毛今品发现净婆擅长用毒且心怀不轨,然后两人斗毒同归于尽。于是准备拟报宰相范质,确定此事如何处理。
就在此时,赵普来了。他原来是禁军谋策处的参事,以往根本无资格入后宫。而且与林喆和姚勇两人都差着好几级的官职,以往也根本说不上话。但是现在不同了,世宗钦封他为正宫凤驾监护使。这个职位虽然是个临时职位,而且权限只针对于符皇后。但是只要世宗未曾下旨撤除这一职位,那么符皇后在哪里,赵普便可在其所在的地方自由行动,行使最高安全权限。
“两位大人分析得非常准确,这净婆是为了夜鬼惊宫之事入宫的,没有丝毫可靠关系作保,正所谓异常事往往引来叵测人。而品毒狻猊是江湖中的绝顶高手,思路缜密,锁定怀疑目标准确,盯上这净婆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但是这净婆能通过入宫的重重检查带毒入宫,肯定也是此道高手。所以两人才会在以毒斗高低的过程中同归于尽。可是……”赵普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赵大人有话不必藏掖。”林喆对赵普的态度并不太客气。
“可是两位大人真的准备要这样拟折报上去吗?那不是自己给自己在套锁脖扣儿吗?”
“这话什么意思?”姚勇真没听明白。
“如果现在确定那净婆为心怀不轨带毒行刺之人,那么能够入宫且入宫这么长时间都未被发现,这罪责是不是首先要落在两位大人头上?而且现在符皇后身体出现异常,虽然太医未能确诊,但如有人借此说符皇后是被人下毒的,那么两位的罪责可就更大了!”
真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林喆和姚勇一下警醒过来,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他们这种职务平时是闲职,根本遇不上这种事情,甚至任职以来就没遇到过事情。所以一见这个情况只想着如实拟折上报,完全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
“赵大人,还请你替我们想个妥当之策。”护卫总管一下变得客气了。
“这还不好办吗,你们只将此事录入内宫记事。就说是符皇后患疾,净婆与宫女平时蒙皇后恩典,以傩教邪法为皇后驱病求寿,结果误食厨舍中变质废料中毒,又无人及时发现救治,结果双双殒命。这样一来,两具尸体便可直接送出宫去处理了,而这只是作为内宫事务,外界无从知道,自然也无哪一个衙门来追查深究。即便以后再有人提及此事,也已经无从查证。”赵普的思路清晰、办法妥善。
“可这毛今品是保护符皇后的高手,他不见了,派遣他入宫的金舌头会来追查。”林喆还是不无担心。
“不会的,这种江湖中人性格怪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个万变魔手原来不也说在符皇后身边贴身护卫的吗?追回两件东西后就扬长而去再不露面了。所以就算追查来了你们只要咬定了自己的说法,那金舌头也是无可奈何。”赵普说完这个便拱一拱手转身走了。和庸人说得太多往往会多生怪异、纠缠不清,点到为止反会让他们想法简单地按所说去做。
赵普从后宫厨舍出来后便直奔滋德殿,符皇后病情严重,他觉得自己应该想点儿办法。
在滋德殿的门口,他拦住了两位专门医治符皇后的太医,询问符皇后病情。两位太医连连摇头叹气,说符皇后病情怪异无法查清病源对症医治,只恐怕时日不长。
“有没有试过用虎须草、天丝雀巢、老筷参、槌云果熬汤灌服,再从后脑椎、左心下脉、腹脉、丹轮下大针。我以前在‘善学院’时,曾见师傅用此法救治过不少中毒和外伤之人。我并不通医道,此法供两位太医权衡而为。”
两位太医沉吟好久,然后两人又悄声商量了一下,这才有其中一位开口说道:“赵大人此法我们细细想过,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权作吊命之用倒是好方法。所以大人说见自己师傅以此法救治很多人,要么是虚言,要么是你师傅另有其他奥妙法门你未能窥到。”
赵普笑了:“太医医道果然世上绝伦,这法子真是只能吊命,稍许缓解病者不适。但是两位太医毫无对策眼睁睁见着皇后无救,皇上归来之后要迁怒你们无能不为,你们怕是百口莫辩吧。要能将皇后性命吊住,缓解其痛苦,让别人见到虚好状态,那么以后你们两个还有推卸罪责的理由。要是能将皇后性命吊住到皇上淮南凯旋,无碍战事,那说不定两位还立了大功。”
和在厨舍时一样,说完这话后赵普也马上转身离开了,接下来的事情都扔给两位太医自己拿主张。他相信,这两个太医肯定会按自己说的去做的。
南唐各部水军大营离得金陵近的一两日里便收到调军旨意,远的最多三四日也都收到。随即各处大营不管是迎敌的还是按兵不动的,都马上重新调整部署,编队拔营,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位置驻扎应敌。这一来又是好几天的时间过去。但是还未等各水军军营运转到位,长江之中突然出现数百条大周战船,如同神兵天降。这情况让南唐上下惊骇不已,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在周世宗下旨征用楚州民夫以及周边所有具备劳动能力的男子开挖鹳水之后,只用两日时间,便聚集了十数万人,这数量已经远远超过禁军总数。再加上大周工事营的力量,在短短十几日内便挖通了鹳水至长江的水道。大周聚集所有自己建造的楼舰战船以及缴获的淮河水军战船一下涌入长江,然后马上顺江北沿岸扫荡掉南唐所有小股水军力量。
这是一记狠招,江北沿岸的小股水军力量大部分是江北水军大营分散各处的战船,这也就是为什么要江北水军大营作为各处后备增援的原因。另外还有一些沿岸州府自己的水军力量,这主要是用于与江南保持军力连通,达到水陆双重防御的目的。而周军突然出现,沿江扫荡,相当于将淮南一带南唐军队的后路和水上援助全给截断了。同时江北水军大营被分散击破,也使得其他对敌水军大营失去了后备增援。所以现在虽然还有半片淮南是在南唐控制中,但其实南唐水军已经是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同时水军方面的部署意图也一下多处被予以击破,使得各处水军军心顿时慌乱起来。
南唐方面肯定是不允许这样的状况发生的,所以立刻展开反扑。即便不能完全将江北沿岸夺回来,至少也要占住一段。而这个时候李璟和南唐的文武朝臣们才真正体会到李弘冀当初策略的高明之处了,周军虽然突入长江给了南唐极大意外,但是南唐预先伏于江中洲的那一支水军却也可以给周军意外的反袭。
从金陵秘密发出的军令很快到达驻扎江中洲的水军大营,此处总共有一百多条大船,中坚力量是润州水军大营,另外还有些附近巡江的小营总船只组成。虽然船只数量不能与从鹳水而入的大周水军相比,但是大周水军已经沿江岸延铺开来,力量已经分散。而润州水军从江中洲出击对岸的距离只有半江不到,采用突然且快速的攻击,取胜把握几乎占了十成。
火漫洲
月黑风高,江风料峭,大片大片的枯黄芦苇依旧纠结在一起屹立着,只是与青芦时相比显得很是杂乱。就像一个老人再也无法抚梳伏贴的头发,在黑夜中勉力舒展着各种怪异的黑影。
有人在枯萎的芦苇中穿行,江风吹动芦苇发出筛豆般的声响正好掩盖了这些人钻行的声音。黑夜中从这样的枯苇荡中钻过并不容易,一个是看不清,再者有些已经软倒的枯苇和蒿草遮掩了可行的路径,更增加了通过“曲水回天”阵形的难度。好在张锦岱是个慎重而谦逊的人,那次绿衣蒙面人带他从多重“曲水回天”阵形的空隙中走过一回后,他便做下了几个记号来辨认途径,此后他还亲自走过许多回前去暗窥南唐水军情况。而这一次就是因为白天暗窥时发现南唐水军在整装待发是要有所行动,张锦岱这才决定按绿衣蒙面人原先提供的计策而行,带人夜袭龙吞塘。
其实张锦岱带大周船队躲在江中洲后消息是非常闭塞的。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不会给他们带来外界信息,他们进入江中洲之后,其实根本就没与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什么人见过面,更不要说是稍有些头脸的人了。很明显,一江三湖十八山的人是故意在避着他们。但这情况张锦岱是能理解的,特别是在知道距离自己只一里开外的地方就有南唐水军驻扎后,他就更能够理解了。所以平时要想知道点什么事情,除了是非常难得从军信道传来密信外,就只能看南唐水军的动态来进行分析。
前几天藏在龙吞塘的南唐润州水军已经有过一次异动,虽然未起锚移船,但是船上所有武器和帆舵等操控部分都整理试用了一番,很明显是已经进入了随时战斗的状态。而今天白天张锦岱发现这些船全数起锚列队,只以插篙暂时定住船位,这已经是即刻要出发的状态。
南唐船队从江中洲出发,唯一可能的目的就是突袭大周或大周盟军。所以张锦岱刚回到自己船队,他就立刻安排两只船装满沙土包出江中洲的内水道,绕向龙吞塘的出口。然后在天未暗时,张锦岱又亲自组织了最得力的两百多名兵将,全部轻装轻甲,只带弓箭、短兵刃和引火物。天刚擦黑,两百多人便悄然潜行,穿过“曲水翻天”往龙吞塘而去。
龙吞塘的润州水军计划得很周密,他们原本是要在子时之后出发的,这样便可以以极慢的船速向北岸靠近,无论是声响还是船形都很难被对方发现。而等周军发现时,距离已经非常接近了,那么突袭的效果会比大白天快速直冲更好。
但是他们恰恰没想到的是,这样的天色和时间同样可以让别人的船只以极慢的速度悄悄往龙吞塘口子上接近,等他们发现时,也一样是距离非常接近,来不及做出反应了。更何况当他们发现那两只不明来路的船时,突然又有其他更加紧急的事情发生了,让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两只船。
更加紧急的事情是有船着火了。这是船队最为忌讳的事情,也是即将出战的战船不该发生的事情。古时都是木质战船,所以在出征前,所有炊食照明用火都必须完全熄灭。即便夜战,也是安排好必须留的灯火,其他都是准备好的可迅速点亮的灯火。其目的就是怕在对战过程中引火自焚。
但是这一次船队还未曾动,就已经有船着火了。这火很蹊跷,来火快,火势猛,一下就将整艘船全燃了起来,连扑救都没法扑救。好在其他船都已经起锚,拔篙即动,快速远离着火的船,以免火势蔓延被波及。而最靠近龙吞塘出口的船只则准备先出了塘口再说,让出位置让后面的船好疏散。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刚刚发现的那两只来历不明的船冲向了龙吞塘出口,到出口处时两船打横,然后快速下沉,堵住了龙吞塘的出口。
船队排头最靠近出口的船出不去,后面的船又要躲避着火的船,于是整个船队全乱了,相互碰撞,挤压在一起。
张锦岱所带的两百多人是这个时候出手的,他们将所带的所有弓箭加上引火物点燃,射向了南唐战船。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所有火箭都集中在七八条船上。因为他们也就只有两百多人,火箭太过分散了容易被扑灭。而现在这么多船挤在一起,只要有七八条船被彻底燃着,那么其他船在逃不出龙吞塘的情况下也难幸免。
火箭射完之后,张锦岱并没有马上退走,而是将龙吞塘周围的枯草枯芦苇也都点燃起来。这是为了防止那些船靠上岸来。而这一燃可就不得了了,整片的芦苇蒿草全都被点燃了,火势在料峭春风的助力下完全不能控制,就像潮水般蔓延开来。漫天的火花火苗随风飘扬,飘落何处,何处再燃。
龙吞塘里的那些船已经不用靠那七八只船的火势铺延了,铺天盖地的火花火苗飘落下来,一下就将整个船队引燃了。船上有经验的兵将立刻跳水逃生,没有经验的入水晚一点点,就和那些船一起化为了灰烬。
张锦岱自己也没想到点燃芦苇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一看情况不妙,他就赶紧带人往回跑,即便这样,还是有十几个他所带的精锐陷入火海。好在大周船队中不乏经验老到的将领和操船老卒,在听说有船出水道入江行事,他们便已经做好了准备。而当张锦岱组织人上岸实施偷袭后,他们马上就将船置于于可立刻行驶状态,这其实是怕张锦岱他们行动不成功,对方反杀过来好尽快逃跑。等远处火光刚刚起来,船队后面船只已经主动往水道外疏散,防止火势烧过来后最里面的船只来不及逃脱出去。
张锦岱他们上了自己的船后,立刻沿进来的水道将船往外行驶。好在早有提防、动作迅速,虽然整个船队也有不少船被烧起来的芦苇荡点燃,但都能及时扑救。只是留下累累焦痕,最终整个船队全数逃出了江中洲。也是到了此时,张锦岱再回想当初遇到那个水绿衣服蒙面人说的话,终于明白“你还是预先考虑好是否会殃及自己吧,别烧熟了肥油、烫伤了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江中洲大火不仅让南唐润州水军全军覆没,而且也将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基业烧得精光。他们帮中本来也有百十条船,最终逃出的只剩七八条。火烧芦苇荡,本来是绕山妖风秦时秋在两军相互发现后发生厮杀时采用的对策。这样两军一起覆灭,他们自己则可以借机暗中遁走,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全没人知道。但是现在这一招却被张锦岱抢先用了,烧了南唐水军和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家底。
不过被烧了家底并不代表麻烦就没有了。这场大火烧完,童正刚在江中洲一手托两家,将大周水军暗藏其中的秘密就暴露了。而江中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梁铁桥其实也是有极大责任的。就是因为他觉得大周船队不可能藏在江中洲,所以在韩熙载安排他负责找寻的过程中完全忽略了江中洲。
事情发生之后,梁铁桥知道自己无法就此回去面对韩熙载,所以他带着一帮最贴身的手下全力追捕童正刚、郑尚和厉隆,只有将这三人押到金陵问罪,他才能脱清自己干系。
所以江中洲大火之后,两伙原本属于同一帮派的高手在江南道上展开的一场追杀,那是一场鲜血淋漓、惊心动魄的追杀。
但比江南道追杀更加鲜血淋漓、惊心动魄的是淮南的战局,那是一场继续发生在长江上的大搏杀。
火烧江中洲后,整条大江都被黑灰、焦枝、碎木覆盖。下游连续几天都能看到被烧毁的船只残骸顺流漂下来。过了几天后,水面开始变清,残骸变少,但开始浮尸不断。这些浮尸很多是被烟雾熏死或溺亡的,从衣着可看出是南唐水军兵卒。
下游是兰陵围水军与江都水军双营聚集对抗吴越水军的驻扎点,看到连续几天从上游漂下的船只残骸和浮尸,心中不禁骇然。他们知道江中洲的南唐润州水军将会突袭大周水军,然后又很快听说了江中洲被大火焚烧。估计是由于什么意外才发生江中洲大火的,导致润州水军遭创。于是都在心中暗暗祈求上天,求润州水军能够渡过难关。即便未能旗开得胜重创周军,至少也要保存住大部分力量拖延阻击周军。否则周军顺流而下,将会和吴越水军上下夹击他们。而江北水军大营已经被周军鹳水出击扫荡,再不能作为各路的后备增援。
就在两部水军首领心中担忧之时,有探船来报,说上游有数十条船顺流而下。所有船没有标识旗帜,但是都焦痕累累,帆桅有损,似乎是从大火中逃脱出来的。
两营首领没有多想,润州水军藏身江中洲,江中洲大火,这些船只肯定是从那里逃出的润州水军战船,于是派船打开水寨栅门迎了过去。可就在寨门刚刚打开,迎引的船还没有出寨门。上游那些被烧过的船突然竖桅升帆,借助风力和水流之力快速扑进寨门。
这一战便是后周的“焦船夺寨”之战。张锦岱带着几十艘江中洲逃出的大周战船,按照他所遇到的绿衣蒙面人所说“借皮化形”,不借南唐水军的旗号衣着,而是借一张死皮、焦皮,让对手认为他们是已经全军覆没的润州水军。以此消除对手警惕,诓开寨门,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在“焦船夺寨”中,周军凿沉南唐战船十三艘,烧毁二十一艘,俘获二十六艘,杀敌三千多人,将兰陵围水军与江都水军双营力量灭掉近一半。但更为重要的是此战打开了长江通道,让吴越水军与大周水军顺利会合。同时将南唐水军力量尽数逼到南岸,把江北沿岸牢牢控制住了。
火烧江中洲、焦船夺寨,在之后所有的文字记载中都列为经典的战役。可是谁又能联想到这也是两个刺局,两个各种条件早就一步步排布下来的刺局,大周船队只是充当了杀器而已。
其实早在唆使大周出鹰狼队对付一江三湖十八山,逼迫梁铁桥离开江中洲开始,直到绿衣蒙面人指点借皮化形,一条条可行的和可能的条件都已经预先设下。而且围绕江中洲的刺局还未曾就此结束,更多的条件现在正在发酵着。一旦时机成熟,将酝酿出更大、更成功的刺局。
在大周船队完全掌控住江北沿岸之后,周世宗立刻挥军全面往南推进,连下滁州、和州、庐州。只两个多月的时间,周世宗已经亲自领兵进抵了迎銮镇(今江苏仪征),饮马长江边。
战到此时此地,虽然淮南之地还有几座州府的南唐守军在苦苦支撑,其实都已经是秋后露蝉不足为虑。现在对于大周而言最需要做的就是霸江,只有将长江控制住了,南唐才会彻底舍弃淮南。但是李璟虽然羸弱,手下却有些将相是不肯服输的。更何况南唐虽然损失了润州水军和一半的兰陵围、江都水军,但整体水军实力仍是在大周之上。
何处去
已然是春色铺满江岸时节,柳垂花红、苇青江蓝。但这大好的景色柴荣和赵匡胤却无心欣赏,而是亲至江口乘渡的小埠头,焦急地等着一条小船。这条小船带回来的消息将决定他们此番淮南之战的最终结果。
而两人中赵匡胤的心情明显比柴荣更加焦急难安。因为这个消息的成与不成除了对淮南之战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外,对他自身的前途地位也是有决定性影响的。
不久前他们刚刚得报,南唐将南岸江阴、江都、润州、芜湖、池州几处水军聚集到一处,数百条战船在鹦鹉洲扎下水寨,其意图很明显,是要选择瓜步以东宽阔的水面与大周水军决一胜负。
虽然这样的意图显示出南唐已经没有什么杰出的军事人才,特别是运作水军的将领,但是这样简单直接的硬碰硬打法却不是大周所愿意的。因为即便一场硬仗之后自己能够险胜,最终还是会落得再无足够水上力量来达到霸江目的的下场。大周水军能够这么短时间内发展起来,主要是缴获了南唐淮河水军的船只,还有自己制造的一百多条楼舰。要是与南唐将这些力量拼光,再难有个淮河水军让他们来缴获了。而大周目前国力窘迫,南唐提税造成的不良影响还未曾消除,再也无力大量建造战船。所以对于大周来说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胜得直接无损。
“如今又是一个决定大局成败的关键时刻,但此次对我大周而言却是落了下手。南唐水军势大,我大周水军迎击不妥,不迎击更不妥。我不后悔未曾在半片淮南收入囊中时即止用兵,但是到了这地步再要被逼退回,失去已有所获,终究是有些懊丧。”周世宗话里其实有责怪赵匡胤当初坚持要将淮南全数拿下的意思,这话赵匡胤听了心中很难自在,忐忑无措间只能低头不语。
“现在要我大周水军完歼南唐水军,而且自己无甚折损,大周、吴越、南平三国水军加在一处也略逊南唐,能胜已属不易。若要完胜且无甚折损,至少还须一股强于我三国水军的力量相助。斟酌一下所有可能,恐怕也只有老天能助我们了。九重将军,不知你如何认为?”周世宗很少表现出这样的低落状态,由此可见一向自信狂横的他这次也真的觉得完全没有办法了,而且他很明显是要将这低落和无奈的罪责让赵匡胤承担。
“老天?老天!”赵匡胤从周世宗的话里想到了什么,“皇上,你还记得张锦岱藏身江中洲时曾发来一份信件,说是一个绿衣蒙面人对他说的话。”
“对!我记得。那信件中提到大周如果有朝一日要征南唐,必须要有强大水军。我就是在这话提示下才在大梁汴水赶造楼舰的。”
“而这楼舰按那绿衣人所说是起大作用的,而后张锦岱又按那人所说火烧江中洲灭了润州水军,再有借皮化形重创兰陵围、江都两部水军也是依那人之计而行。”赵匡胤将最近的获胜之事与那绿衣蒙面人转达过来的话一一对应。
“没错,但这和现在的状况又有何关系?”
“我记得信里有一句‘借相是借皮,借地也是借皮,顺手而为不必专门劳心费力是最好的’。这借地也是借皮,前面几件事情中我们都未曾借地,这一回莫非我们是要借地而为?这样才能不专门劳心费力地将南唐水军之势给化解了。”
“借地,那应该借哪处地界?”周世宗皱紧眉头问道。
赵匡胤眼珠微微转动一下,然后散发出极为坚定的光芒:“江中洲,还是江中洲!”
一条小船轻轻靠上埠头,小船轻轻碰撞埠头的响声把赵匡胤从回想中惊醒。他抬头看去,只见小船船棚帘子一掀,从里面跳出船夫打扮的张锦岱。
“怎么样?怎么样?”赵匡胤急赶几步超过周世宗,边走边大声地问张锦岱。
“行了,芦苇长出来了、长出来了!”
赵虞候府的客院,齐君元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月。从一开始侯无卯便觉得齐君元很有定性,其实他自己每天都觉得很是无聊,但齐君元却可以常常将自己放入某种冥想状态。而当两个多月渐渐过去之后,侯无卯越来越觉得齐君元不仅是有定性,而且在骨子里有一种巨大的坚忍,一种可以对自己无比残酷的坚忍。一个人在这么长时间里可以始终保持一种没有变化的闲暇自如态度,那么他暗含的力量将是非常可怕的。
齐君元没有觉得自己可怕,而是越来越感到害怕。这么长时间的静思冥想中,他将自己从瀖州开始直到现在的经历反复梳理了上百遍。每一遍他都有新的发现,每一遍他都有新的想法。秦笙笙、王炎霸、范啸天、哑巴、唐三娘等等这些有所安排或无可奈何与他搅在一起的谷生谷客,在这反复梳理的过程中不停转换着身份角色。原来很多疏忽掉的细节动作,似乎都在说明他们有着更深程度、不为人知的身份和目的。而随着梳理的更加细致,齐君元的思路开始从这些人身上扩展开去。于是他发现了更多出现在自己周围看似寻常,但现在想来却存在很多细节异常的人。这些人有的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有的只是一个同堂而坐的食客,有的只是店里店外招呼的小二……
更让齐君元感到害怕的不是人而是事情,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也将天下近来发生的局势变化梳理了一下。对应自己的经历,他发现很多自己参与和见到的事情隐隐之中都与一些正在发生的局势变化有着密切关系。比如瀖州不成功的刺杀,导致顾子敬力推南唐加税,再导致大周粮盐价格暴涨。然后周蜀边境放开易货交易,导致蜀国牲口疫情,再导致大周趁蜀国疫情兵马不足伐蜀夺四州。而这仅仅只是一条线而已,另外的宝藏皮卷争夺、烟重津刺杀等等事情都是可以牵出关系线来的,而且每条线上还可以拉出许多分支。就像许多小溪小河最终汇聚成大江大潮,推动多国局势乃至天下局势的运转。
人就是这样,在获知的同时也会意识到自己未知面的增加。面对这样的未知面,妥善的做法是远离它,冒险的做法是打破它。而齐君元现在既无法逃离,更无法打破。不过齐君元却有第三种做法,既是逃离又是打破的做法,那就是意外。让自己出意外,让别人觉得自己出了意外。而这可能才是齐君元真正的可怕之处。
赵虞候府其中一个客院的火是半夜烧起来的,火势很猛。但是这火很快就被赵虞候府里的巡夜家丁发现,于是一路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救火。
火最早是从齐君元睡觉的北屋开始烧的,西屋里的侯无卯其实比那些家丁更早发现了火光。但是侯无卯没有进北屋,因为这火他觉得蹊跷,也因为他最近觉得齐君元这人可怕。所以此时火里要么已经没有人了,要么是在等着什么人进去,比如说自己。侯无卯没有多想,他果断离开,以免与那些家丁以及旁边院落爬起来救火的人撞上。
侯无卯的决定是正确的,齐君元没有走,走了的话那就不叫意外了。他真的是在等人进去,进去一个可以替代自己的人。
“快!谁去看看赵普赵参事在不在里面?”有人在喊。
“这么大的火怎么进去呀?再说这里很长时间没人住了,赵参事怎么可能在里面。”
“赵参事前段时间刚刚任凤驾监护使回来了,怎么不可能住在里面。快!进去看看!”
齐君元在房间里听到外面对话,他是个优秀的刺客,而一个优秀的刺客肯定是要将许多情况掌握清楚之后才会策划刺局的。所以无论是上次刺杀尤姬,还是回到东京继续放黑婆鸦刺杀符皇后,他都不可避免地将一个人的情况摸得很清楚,这人就是一路负责保护符皇后回到东京的赵普。赵普原名程普,是江湖谋术门派善学院出身,被赵匡胤欣赏交好并安置于禁军谋策处,与赵家上下关系极为亲近。因为被赵匡胤父亲认作义子,赐赵姓,所以现在人们叫他赵普,只在很少的时候和场合才会被叫回原名程普。
“这里竟然是赵普在东京城居住的地方?”知道这情况后齐君元心中一阵狂跳,蒙着捂口布的脸上一阵变色。
从侯无卯所露的口风可知,居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应该是知道此处被当作了他们的临时落脚点,并且很有可能也是离恨谷的洗影儿。那么之前可以成功刺杀尤姬肯定是和他有着某种关系。现在刺杀符皇后全然不知进展是不是也和他有关系?而且他作为监护使是可以轻易接近到符皇后的,为什么不让他实施刺活儿?反而让几乎没有任何机会的唐三娘和自己这些人去舍命刺杀,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证他的身份不会有一丝暴露的可能吗?那么他应该有比刺杀符皇后更加重要的刺活儿,他的刺标会是谁呢?
正在思索间,有人披着湿棉被冲了进来。齐君元立刻收回疑虑重重的思绪,快速出手。随后换了家丁衣服的齐君元披着湿棉被蒙着捂口布冲了出去,留下一具尸体在火中渐渐被烧得无法辨认。
齐君元趁着救火的混乱顺利脱身而出,然后迅速往东而行。离赵虞候府最近的城墙是东城墙,齐君元准备由此越墙而出从此洗影匿踪。此时是午夜时分,城墙之上肯定有守城巡夜的官兵。但是这些官兵又怎么可能察觉到齐君元的行踪?
到了东城墙脚下,齐君元没有登墙阶(人上城墙的阶梯,古时城墙内侧每隔一段就有一个,便于守御城墙)走,也没有从上马坡(古时可让马登上城墙的坡道,也作大型守城器具运输用)走,他准备直接利用钩子和犀筋索攀上城墙。
但是今夜真的有些奇怪,那城墙上始终有两点灯火来回巡弋,根本不被不远处赵虞候府的火光吸引。而更为奇怪的是,那两点灯火巡弋的节奏始终与齐君元寻找点位的节奏相合。齐君元每次选定一个合适的攀援点后,那两点灯火便差不多也到了此处。
几次之后,齐君元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强行突破。虽然在城墙顶上留下两个官兵尸体很容易让离恨谷的人联想到自己设局潜走。但是要不强行而行,不及时远离东京城匿去踪迹,那么不仅之前设的局全部泡汤,而且还将自己企图摆脱离恨谷的意图完全表明。接下来这东京城里暗藏的洗影儿和度衡庐的高手很快就会锁定自己,那样便从此天下再无藏身处了。
也许真是老天怜惜齐君元,就在此时城墙上的两点灯火不见了。于是齐君元迅速动作,抛钩挂墙垛,如蜘蛛般顺犀筋索悄然上了城墙。
登上墙顶的那一刻他猛然间浑身冰凉,那凉意就像是有一根冰刺从头顶插入,然后穿透脊椎。这凉意是惊出的、是吓出的。惊吓他的是两个人,此刻正坐在城墙外侧墙垛上正笑吟吟看着他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笑佛一样的庖天下,还有一个是不大会笑的郁风行。但不管会笑的还是不会笑的此刻都在笑,而且都是齐君元之前和他们在一起时从未见过的异样笑容。
“你不能走,真的不能走。这里的事情还没完,说不定还会有更重要的刺活儿要做。”庖天下将笑容稍微收敛了下说道。
“你得留下,没你不行。只要此处再没活儿了,我们保证让你走。”郁风行则完全收敛了笑容,这表情让齐君元觉得他说的话更可信些。
可是东京城里还能有什么刺活儿?难道唐三娘毒杀符皇后未能成功,还需要再行刺局?
战瓜步
大周水军与南唐水军在瓜步对阵,展开了一场双方开战以来最为激烈也最为力量均衡的厮杀。呐喊声、惊叫声、船体的破碎声、垂死的哀号声在长江之上绵绵不绝。江水之中血红缕缕,残旗片片,碎木、箭矢、旗杆成堆成堆地在江水中起伏。
两个时辰之后,大周水军右翼盟军吴越水军的阵脚首先松动,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后,开始快速沿江往下游退逃。这也难怪,不是打的自己家的仗,力气出了、血也流了就已经够意思了,没必要一定把身家性命替人家全拼光在这里。
吴越的战船是海船,舷高舱阔,江中厮杀移动辗转并不灵活。但这种船桅高帆阔,顺流直线而行时却要比江船快许多。所以他们顺流一撤,南唐战船根本追不上。不过吴越水军撤出之后,却是在周军整体阵形上让出了一个空当,南唐水军立刻占据了周军右翼,从侧面直逼大周水军的中营帅船。
这样一来,周军中营相当于两侧受敌,而且南唐水军是从左侧绕过了周军最强悍、战斗力最强的排头楼舰,护卫中营帅船的小型战船根本无法与南唐水军先头战船抗衡。为防止被南唐军侧击包抄,大周水军的中营只能趁南唐水军才摆出包抄侧击之势时便也快速后撤,避免将软肋递给人家痛揍。
中营一退,整个左营的上百条船便完全暴露在南唐水军的围攻中了。他们三面受敌,疲于抵抗。好在不是完全被围,东北方向还有一个缺口。于是整个船队边打边退,朝着东北方向逃去。
南唐水军肯定不会就此放过这一百多条船,如此大好的机会,要是不把大周咬下一块肉来,这场大战便等于白打了。而且这一次要是真能灭了大周这百十条船的话,一个是可以鼓舞南唐士气,再一个对于水军力量有限的大周会是实实在在的一次沉重打击,整个战局的转机或许就此出现。
大周的水军逃得并不快,逃跑过程中还要应付三面的攻击确实也快不起来。所以虽然持续坚定地往东北方向逃跑,实际形势却是被南唐水军渐渐围拢,唯一的缺口正渐渐缩小。
当前面出现沙洲陆地时,南唐水军已经确定这一百多条大周战船无处可逃了。因为那沙洲陆地正好是在东北方向上,将周军唯一可以退逃的缺口完全挡住。
南唐帅船上升起旗号,传达的指令很明确:“注意两侧防御,防止大周其他水军前来救援。集中三面力量,将这百十条战船逼到沙洲边尽数歼灭。”
接到指令后,南唐水军各部都全力以赴,利用沙洲将大周那些船尽数围困住了。
“那是个什么沙洲呀?”有个年轻的南唐兵卒在问旁边的老舵手。
“那个呀,啊,那不就是江中洲嘛。”老舵手突然觉得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
一个时辰之后,南唐水军损失过半。没有受损的船要么搁浅在江中洲上,要么被冲到了长江的岸边上。但是还没等他们从惊魂中稍有恢复,大周中营战船和吴越战船已经沿两岸往上游再度杀来。于是又有许多船只被俘或被打沉。
借皮化形,这一回赵匡胤他们借的是地。江中洲是块很神奇的江中沙地,它有生命力极强的芦苇,即便冬末之时被火烧尽,但春天到来它们仍然再度发芽生长。这块神奇的江中沙地还有每年三次的双边潮,可荡尽洲上所有杂乱之物,恢复江中洲的清静自然。
但是只要那芦苇还能长出,那么芦苇做成的“曲水翻天”阵形也就仍然在,必然在。这些阵形就仿佛峰头潮和山屏潮的克星,可以在大潮大浪中将一些本来根本无法留存的东西给留下来,比如说大周那百十条战船。
当张锦岱从江中洲回来告知洲上芦苇已经重新长出后,摧毁南唐水军的计划也确定了下来。赵匡胤那一回勇闯江中洲,不仅和一江三湖十八山达成了交易,而且还在此处得到两种稀有奇特的毒物。更重要的,他还询问并记住了江中洲每年三次双边潮出现的时间。所以他们决定在瓜步与南唐摆开阵势对仗,然后故意让吴越惧战退出。接下来的局面肯定是南唐水军突入并侧击大周中营,那么中营也可以顺理成章地为自保而后撤。最终留下左营的百十条船作为诱饵,将南唐水军尽数诱向江中洲。
大周左营的百十条船没有从进入江中洲的水道驶入,因为当时形势根本不允许他们绕过半边江中洲找到水道并驶入。不过当时他们这边还有一个口子,就是龙吞塘的口子。所以他们直接从这里驶入了,驶入毁灭了上百条南唐战船的龙吞塘。
但是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南唐润州水军在这里遇到的是火,龙吞塘成了他们的死地。而这一次大周水军遇到的是水,两边夹击的峰头潮和山屏潮,所以结果就恰恰相反了。龙吞塘周围有“曲水翻天”,而且不止一个,是连绵的好多个。当初布下这些阵形或许是为了防止藏身于此处的大周水军和偷偷驻扎于此处的南唐润州水军相互发现,也或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战。因为今天它们的确成了一百多条大周战船在两边巨潮中保存下来的可靠保障。
两军大战之前,会预先动用秘行力量探清对方虚实和意图,发现周围对自己有利和有害的条件。更重要的还有发现某些潜在的危机,可能会让自己大局瞬间一溃千里的危机。南唐方面不是没有这样做,而是这一回他们派遣出的秘行力量中没有梁铁桥和他的手下高手,因为他们此刻正在江南道追杀童正刚他们。而这一情况,似乎也是早就为此战安排下的。
瓜步大战之后,南唐水军一蹶不振,再难恢复元气,长江水域完全掌控在了大周水军手中。而这也就意味着淮南之战已经接近尾声,南唐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
元宗李璟其实早就想到如何面对失败了,瓜步水战失利之后,他立刻拟降书对大周称臣。只求划江为界,江北之地尽献大周,包括淮南十四州及鄂州在江北的两县。
到了这程度,对于大周而言已经是完美结局了。要是再往南跨江而击,不仅南唐会全力反扑,而且北边北汉、辽国也都可能趁此机会背部下刀攻击大周。而西南蜀国已经是在遣杀手暗助南唐,下一步肯定也会兵出剑门夺回四州,甚至直插大周腹地。所以周世宗也是赶紧见好就收,受了降书,封了臣职,然后留下各处驻军防守后班师回朝。
虽然大周撤兵了,但元宗李璟依旧心有余悸。为避开大周锋芒,他最终还是惶惶然迁都洪州。但是淮南之地本是南唐粮、盐的主要产地,特别是盐。原先他们所产食盐不仅足够供应全国,还有余量可供其他国家谋取利润。而在南唐提高税率之后,这部分利润更是可观。但是现在不仅没有了这份国库收入,反是连自己需用的食盐还要从大周购买。
淮南之战的失败,使得南唐自此国力大损,不复大国之盛。
福无双至,喜无同来,人世间的事情总是喜悲相参保持平衡的。就在周世宗淮南大胜班师回朝的途中,东京城传来噩耗,符皇后归天。
符皇后是七月的一个夜晚在滋德殿归天的。临死之前,她告诉旁边的人,她又听到了鬼魅之声,又觉察到阴寒的眼睛在盯着她看。
《宋史全记》中有载:“……世宗胜唐六月,七月周后符氏薨于滋德殿,终二十六岁。符氏德厚慈怀,世宗与之情重,其逝如半天崩,后人以为是周灭宋代之先兆……”这意思是说,符皇后之死是上天给予大周将尽的预兆。
而就在符后死后还未入陵之时,周世宗又做了一件惊人之举,他让王朴撰新历,命名为《显德钦天历》,并开始使用。此举被后人认为是与天争权,注定会受天惩,气数完结,朝堂易姓。
其实这些都是迷信之说,周世宗在此之后所有的政治手段都是很积极的。他首先下令在淮南地区大赦,废除南唐的苛捐杂役,下诏:“漳河以北都县,并许盐货通商,逐处有咸卤之地,一任户煎炼。”并以淮南所取粮食以及南唐伏臣的所有进贡,平复大周粮盐价格。同时打开与吴越的直接通道,从吴越调运低价粮盐化解大周经济的窘迫。这些举措都是立竿见影的,很快便让大周国力恢复,民情安定。
但是周世宗此刻也做了他未能预见到后果的错事,那就是下诏将赵匡胤晋升为匡国军节度使、殿前都点检兼禁军都指挥使。赵家在大周掌控的军事力量从此又上了一个台阶。
而周世宗更无法预见到,他立场很坚定的一项决策已经导致一个针对他的刺局悄然展开。这个决策便是停止一切南征战略,先行北上消除大辽蛮夷后患,夺回幽云十六州。
赵匡胤出于心中私念,一再劝说先将蜀国拿下,并且举出蜀国在大周征淮南过程中暗助南唐,企图刺杀符皇后的罪责。逼迫得符皇后舟车劳顿、惊吓惶恐回到东京,之后突生疾病以致不复可能就与此有很大关系。所以应该先征蜀国,也算是为符皇后报仇。另外蜀国和南唐有可能就宝藏达成某种交易,一旦它们将宝藏启出,不仅国力大增,而且两国间势必形成联盟。百足之虫僵而不死,到那时两国很有可能联手反咬一口。
但是这次周世宗没有采纳赵匡胤的建议,他觉得现在蜀国出兵剑门很是困难,大周又有四州为屏。而南唐新败,又有长江天险为阻。所以南边诸国已无忧患,最大的后患是在北方辽国和北汉。北汉势弱,只需将辽国幽云十六州拿下,整个北汉都在大周势力包围之中,无外通之道,本国又难自给自足,肯定不战而降。
坚定了自己的决策便会很快付诸实施,这就是柴荣的性格。所以旨意很快下去,点齐的兵马很快做好各种准备,随时可以往北方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