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坊
蔡县是符皇后回京的最后一站,过了这里只需一天路程就能赶到东京城了。齐君元便是在这里见到尤姬和毛今品的,这两个人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尤姬是个黑丑的女人,年岁应该和唐三娘差不多,但面相却比唐三娘显老许多。不过自古以来越是显老的女人越是喜欢装嫩,而尤姬偏偏又不是个会装嫩的,只能是将头发扎一对豆蔻髻来冒充少女。至于身材如何,根本看不出来,因为除了脸,颈部以下她都用一件很长很大的白色对襟袍罩着,整个就像一个会走的雪人。齐君元只看一眼她这身装束,便知道尤姬是会运用“无中生有”技法的。“无中生有”技法是中国古彩魔术的前身,是在宽大的衣袍中藏了许多难以想象的东西。当然,尤姬的衣袍中藏的肯定都是可以杀人的器具。但这些东西要能无中生有、出其不意地杀人,还必须有很快的手和变化莫测的手法。
毛今品比尤姬美多了,别说尤姬不能比,就是符皇后身边那一大片花团锦簇的宫女都无法和他相比。不仅相貌无法相比,衣着也无法相比,他的一身宫女装束是最为艳丽的。但是一个大男人,即便穿的是艳丽的宫女衣饰,装扮得比宫女漂亮,混在一群宫女中,齐君元还是可以一眼将他辨认出来,因为太妖冶、太诡魅了。就像菌菇一样,越是艳丽的毒性越大,越是怪异的毒性也越大,更何况两者兼而有之。齐君元觉得毛今品这样的人不要说用毒了,就是用他的外相都可以将人毒死。
尤姬和毛今品都没有乘车骑马,而是一边一个扶着符皇后的车驾在步行。这两人虽然是江湖草莽出身,但在金舌头的调教下,都显示出更胜于一般人的忠诚。
整个车队过去时,路边的行人都被提前戒备的禁军兵卒赶到远离道路的地方,挤成一堆不准乱动。人群中显得比平常人更像平常人的齐君元虽然能看到过去的车队,也能看到尤姬和毛今品。但是要想靠近他们,不仅需要脱出人群,突破提前戒备的禁军、后面护队的禁军,然后还有护车的内卫和御前侍卫。看来不要说刺杀符皇后了,就是想接近尤姬、解决尤姬那也是极为困难的。所以齐君元开始担心了,侯无卯信誓旦旦地说今晚肯定将尤姬诱出,他能采用什么办法?按理说尤姬没有特殊的原因是不会离开符皇后身边的。
差不多是头更刚过的时候,赵普急匆匆找到尤姬,把一把锁递给她。
“十二庚子母锁,吴越甑县蒲家独门秘制。每次锁上都可调整十二庚锁齿顺序重置子母套,所以每次打开除了需要一把固定钥匙外,还需用三针挑开每次重置时对应的十二庚锁眼才行。一个错了,锁芯便彻底脱散锁死,成无用之锁。”尤姬没接那锁,只瞄一眼便看出出处。
“没错,这锁是我早年身在江湖时意外得到,一直用来锁极为重要的一只随身铁箱。但是刚刚这锁被人打开了,拿走了铁箱中的监护使官印。”赵普说道。
“这锁虽然精妙,但也不是没有打开的可能。只要熟悉其中结构,手中触感极好,便能辨出每次重置的对应锁眼。”尤姬并不觉得这锁有太大了不起。
“那么说尤大姐是可以打开的了?”
“怎么,程将军是怀疑我拿了你的官印?”
“当然不是,我是想告诉尤大姐,这锁是在守卫换岗的间隙中被打开的,只半杯茶的时间。”
尤姬听到这话眉头猛然一挑:“这么快?加上躲过守卫的进出时间,也就是手起手落就把锁打开了。高手!这绝对是一个高手。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赵普面带奉承:“我也知道这肯定是高手,所以想请大姐出手追回被盗的官印……其实除了官印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真的事关重大!”
“我的职责是保护皇后,你那里的失窃之事我管不着。再说那偷盗之人拿了东西还不赶紧逃走,等着你们去找他抓他呀。”尤姬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虽然一个那么快打开十二庚子母锁的高手对她很有吸引力,让她心中一比高低的念头蠢蠢欲动,但坚守自己职责的原则还是压制了这个念头。
“丢失的除了官印外,还有皇后回京的路程安排以及回京之后的居住安排,偷盗之人偷这些东西肯定是别有图谋,想对皇后不利。所以偷到手之后应该不会远去,就在附近。因为他要继续观察我们的动向,然后寻找机会达到他的目的。”赵普的分析很准确,其实即便他不作这样的分析,只要将被盗的是什么说出来,尤姬就已经可以领会事态的严重。
“带我去看现场,再派人去调派天马号、行什号两组御前带刀侍卫来协助我。”尤姬说完之后拢大袍小急步往凤驾监护使营帐而去。
只大概查看了一下现场,然后用双手轻拂了一下关键的物件和地面、墙面、帐门等部位,尤姬便确定了追踪方向。
“我先追下去,等天马号、行什号的带刀侍卫来了,你让他们往北跟过来,我会沿途留记号的。”尤姬对赵普交代一句后便出营盘追了下去。
一个灯烛通明的大作坊,里面飘散出阵阵豆香味,还有烟云般缭绕的热蒸汽。这是一个做豆腐的作坊,也只有做豆腐的作坊才会在夜间赶工。因为过去磨豆子是用的石磨,速度慢时间长。另外豆子泡的时间长了会暴芽,那就做不成豆腐了。所以古时大的豆腐作坊头更过后就开始磨豆子,这样连夜把全部程序完成,第二天一大早才能有豆腐和其他豆制品上市去卖。
但是今天这个烛光通明的大豆腐作坊里却没有人,不仅没人,而且连里里外外所有的门都锁着。
尤姬站在门口,她能感觉到从作坊里面飘出的热蒸汽,满含豆香的热蒸汽。也就是说,刚才这里面应该是有人的,而且磨好的豆浆已经在锅里煮了。但是现在没有了,至少是没有人在磨豆子制作豆腐了。至于是不是有人被打晕了、捆绑了或杀死了,却不得而知。
院门上的锁是一把鸳鸯交颈锁,而且是一把有些年岁的老锁。尤姬有点儿好笑,这种锁一般是有钱人家用来锁装贵重首饰、金银珠宝的暗室暗柜的,现在却用来锁一个豆腐坊的院门。这样的做法如果不是这个窃贼没有经验弄巧成拙了,那就应该是故意以此来和自己较量。而一个可以在半杯茶时间里打开十二庚子母锁的盗窃高手绝不可能是第一种情况。所以尤姬虽然可以越墙而过,虽然可以等带刀侍卫赶到砸开门户,但她最终还是决定当即开锁进入。现在哪怕稍长一点时间的迟疑,都会被对手认为是技弱心怯。
尤姬小指背面触碰了下那锁,这一触,她便可从感觉上知道这锁上有没有设置什么毒料、麻药。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她才用中指和无名指将那锁掂量了一下,确定其内部结构的各部件所在位置。然后才五指连同手掌一起运用,拉、扭、扯、顿、敲,没用任何辅助工具便将那把老锁打开了。打开的锁拿在手里,感觉很是温滑,除了上面被些许热蒸汽湿润了外,应该还刚给这锁上过油。估计这老锁要不处理一下已经很难锁起来了,但处理后打开也同样变得轻松。
推门进到院子里,温度变得更高,蒸汽也变得更浓。尤姬黑丑的脸因为热热的蒸汽而涌起两朵红团,再配上她两个豆蔻髻和拢得像个雪人似的袍服,那样子就像办丧事时纸糊的童女。
院子里同样没有一个人,这早就在尤姬的意料之中。作坊大门紧闭,也用一把锁锁着,这也在尤姬的意料之中。这次的锁是云赶山特产的红铜大锁,按理说这种锁的结构要比十二庚子母锁和鸳鸯交颈锁简单许多,但打开此锁的难度却绝不在那两种锁之下。因为红铜大锁锁芯锁扣做好之后是放在模子里直接浇铸的,所以其中结构没有可缓冲和忍让的余地。另外整个锁又大又沉重,要想判断内部结构和部件位置也十分困难。
尤姬心中清楚,自己用发簪或挑针只需稍稍拨弄一下锁眼便能将红铜大锁打开。但是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还是输了一筹。这样的锁放在这里,就是要与自己比试手上感觉和手法的。
整体浇铸的红铜锁身,没有结构上的缓冲和忍让,所以尤姬决定从锁眼下手。不能用辅助的器具,那么就完全靠手指的感觉和巧力。于是和打开院门一样,在确定锁上没有其他设置后,尤姬将整个锁一把握住。然后她将大拇指的柔弱指肚堵住锁眼,轻轻按压,从锁眼中回馈的气压感觉来判断锁芯锁齿位置和状态,并借助按压的气压力量对一个个锁齿进行适当的推动,到达可打开状态。
锁打开了,并没有尤姬想象的那么难。这同样是因为锁环和锁眼中注入了一些润滑的油脂,所以很滑爽,很利于打开。特别是锁眼中的油脂,不仅让锁齿更便于滑动,而且还有助于拇指按压的推动。因为这不仅仅可以借助气压传递的力量,还可以借助油压传递的力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靠她神奇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手感和手法。
门推开了,提着两只打开的锁尤姬信心满满地走进作坊里面。虽然进入时她有那么一丝诧异,自己让调派过来的两号带刀侍卫怎么到现在一个都没有出现?难道是他们走错方向了吗?但是再看看轻易打开的锁,她觉得自己完全有足够的能力对付里面偷盗的高手,所以她进去了。
作坊里的灯烛很亮,但灯光只能照亮黑暗却无法消除雾气,所以作坊里面依旧是看不清楚的。几口大锅里的浓豆汁在咕噜咕噜地翻腾着,大片的蒸汽让整个作坊沉浸在温暖浓湿的雾气中。
不仅是看不清楚,豆腐坊里的环境也是很复杂的,那里面有砖灶、有石磨、有晾帘、有水缸……还有吊着的过滤豆渣的纱布兜,有垒得很高的豆腐木格笼。墙角还有装满豆子的布袋,有拉磨牲口的笼头挂架……
尤姬不惧怕复杂的环境,越是复杂她便越是有更多的利用物可变作杀器。她也不惧怕环境的模糊,在看不清的状态下触碰的感觉便会变得更加重要,而这方面没人能和她相比。
在作坊主梁的一根撑柱旁还安置了一个供龛,供奉的是豆腐的祖师爷汉代淮南王刘安。而供龛的前面此时正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身影,背对着祖师爷的塑像。所以可以肯定这人不是在拜祭祖师爷,而是在等待一个要杀死的人,也或者自己就是一个等死的人。
出现的人影也没让尤姬有丝毫的意外和惊惧,她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人,有人正说明她的判断和行动都是正确的。所以虽然两号带刀侍卫没有及时赶到,她依旧以极为沉稳的步伐逐渐接近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接近的过程中,她展开双臂,张开五指,将经过范围内能触摸到的东西都碰触了一下,以便确定周围的环境和可利用的器物。
疯魔疾
站在雾气中的身影是齐君元,他此刻微闭双眼,再次将豆腐坊内的所有情景回想一遍。当确定每一个可利用的细节和之前完成的设置都在脑海中清晰明了、不差分毫之后,他这才把所有构思集中到渐渐逼近的尤姬身上。
这已经是齐君元第三次在雾气中冒险,第一次是在南平界的烟重津,第二次是汤山峪沐虬宫中。但不知为什么,齐君元这一次要比前两次害怕得多,感觉从头到脚被许多根坚韧的筋索绷拉着丝毫无法松解。这是因为尤姬极度危险,她整个人就是一件杀人的利器,而且这件利器还能随时随手将衣袍下藏着的器物变化成无数的利器。所以齐君元决定抢先动手,在这利器未动之前动手,在这利器还未变化之前动手。
没有用最为熟悉的钩子作武器,而是将供龛上的一只烛台作为杀器直刺向尤姬。而在刺过去的同时,他左手已经抄到一个长柄竹筒勺,这将是后续第二击的武器。
齐君元才一动,尤姬便也出手了。她将右手里提着的那两把大开的锁扔砸向了齐君元,就像两把小锤一样。小锤般的锁逼得齐君元用烛台格挡自保的同时,尤姬的左手拎起一只竹晒筐,筐底直撞向齐君元,这是她后续的攻击杀器。
齐君元右手里的烛台被扔砸过来的锁砸断,于是他左手的长柄竹筒勺挥抽了出去,长柄竹筒勺阻挡住晒筐,长柄也在他手中暗劲和筐底的作用下砸断。随即一个变招,折断的长柄变成一支竹剑刺透筐底,直逼尤姬的面门。
但是就在晒筐筐底被刺穿的刹那,那筐碎了。碎了之后的晒筐化作了无数细密的竹藤碎枝射向齐君元,同时筐沿筐圈的竹条也弹开直击向齐君元。这便是万变魔手的厉害之处,到她手里的东西不仅可以成为杀器,而且可以变换成更厉害的杀器。
齐君元只能退步避让,同时右手拉过旁边一个吊着的过滤纱布兜挥挡出去,这时候也就只有这样宽大的湿漉漉的纱布兜可以挡住那么多细密的竹藤碎枝和弹出的竹条。
纱布兜不仅挡住了碎枝和竹条,而且还挥洒出暴雨般泼洒的豆汁。但是尤姬全不顾泼洒过来的豆汁,杀人的人应该摒弃一切外在影响来达到杀人目的。这时候不要说泼洒的是豆汁了,就是粪便尤姬也不在乎,她绝不会放松一丝一毫已经抢到先机的攻势。所以抬手间便是一片晾帘罩向齐君元。如果被这晾帘罩住,晾帘上的篾条会瞬间变化成几十支利箭插入齐君元身体。另外晾帘上连接篾条的细麻绳也会锁住齐君元的脖子。
齐君元只能再退,躲开晾帘。他记忆中在接下来退后一步的磨盘上有个小水桶,所以想都不想顺手一扫将水桶砸向尤姬。
水桶在空中破裂了,是被一根磨盘柄砸碎的。而尤姬抄起磨盘柄砸碎水桶之后,并没有在意空中四散的水花落在自己头上、身上,而是连续挥舞磨盘柄,将水桶的碎木块砸飞向齐君元。
破碎的木块在这样的砸击下速度和力道都非同小可,所以齐君元只能继续避让。而这一次已经不是后退能躲让的,他只能弯腰俯下身体。为了防止自己这种状态会遭受尤姬更快的追击,他只能随手拉倒旁边的一只水缸,让大半缸的水冲向尤姬。
谁都没有想到尤姬也会俯下身体,而且不仅仅俯下,还顺势前冲,冲过水浪。并在前冲的过程中双手抓住一块破碎的大缸片儿,锐角朝前,继续朝齐君元攻击过来。
齐君元只有再退,连续的退,而当那块大缸片儿在尤姬手中爆碎开来,变成无数片箭头般射来时,齐君元已经退跌到地上,以连续打滚的狼狈动作才勉强躲过……
这才是真正的搏命厮杀,没有任何形象、身份的顾忌,有的只是杀死对方保存自己的目的。不留给对手一丝喘息机会,全力以赴,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途径实施攻击,将身边一切可利用的东西都变成不可思议的武器来夺取对手性命。这种状态的搏杀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但不长的时间里展示的会是最为激烈凶险的场面。就像现在一样,雾气中模糊不清的豆腐坊里碎片乱飞、水花四溅,对决的两个人狂舞跌撞、颠仆爬滚,这看似混乱不堪的状态中其实只需一丝一毫的差错和迟疑便会决定一个高手的生死。
齐君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从生死边缘逃脱了。而现在的他不仅衣服扯烂、发髻散乱、心神慌乱,而且周围再没有可利用的东西当作杀器,只有手里握着两块砖头还没丢掉。而这市井泼皮常常使用的武器在这种场合可能是最没用的,甚至还不如一支筷子、一只茶杯甚至一根棉线有用。
尤姬的手中便是一根棉线,是那种很结实的用来缝布袋、纳鞋底的棉线,这在豆腐坊里是划切豆腐用的。就是这样一根棉线将齐君元逼到了两个连膛的灶台前。虽然他一左一右有两口正翻腾着的大锅,大锅里有沸腾了许久的浓厚豆汁,但这都无法利用来作武器。这锅这豆汁上手就得先把他自己烫死。
尤姬还是没有给齐君元喘息的机会,平伸双手将棉线拉开,中间用牙齿吊住。而此时棉线上挂了不下十支弯尾长钉,这些长钉都是用来炸油豆腐的,可以穿了豆腐挂在油锅边上炸。而现在只需尤姬松口,将棉线绷出,就可以把齐君元当作油豆腐钉在这些长钉上。
齐君元也知道自己没有喘息的机会,所以身体才扑到灶台边他便把双手高高举起。尤姬反而愣了一下,因为她没有看出齐君元要干嘛。是要用手里的两块破砖头砸自己吗?就是砸的话那也应该面对自己,背对着自己朝向灶锅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一愣之间,齐君元出手了。他不是要砸尤姬,而是砸了灶台上的锅。锅破了,锅里的豆汁一下全焖在灶膛里。于是更多更浓的蒸汽一下涌出,灶膛里的炉膛灰也随着蒸汽飞扬而起。刚刚只是模糊不清的豆腐坊瞬间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
尤姬这下不能仅仅是愣住了,而是马上撤步往后。在突然间谁都看不见谁的环境里,应该马上改变自己的位置。因为面对的对手很大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全力反扑,而故意制造这种环境的对手则有可能早就想好了这一招,是他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所以此时更应该改变自己原有位置,防止入了对手的兜儿。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改变自己位置,最合适的方向是往后。因为那是自己刚刚过来的方向,已经清楚那里的一切,不会有意外的危险存在。而前面是自己未曾涉及的范围,是对手了解的范围,哪怕是往前挪一步,都有可能着了别人道儿。尤姬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当然清楚这样的道理。但是道理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讲得清的,有时候明明合理的往往会成为最大的意外,而这一回对于尤姬来说就是的。
迅速往后挪动了三步,这是可以躲开对手连续三招的距离。但是就在退后的第三步上,尤姬被定住了。
一个高手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特别是一些好习惯。所以尤姬即便是在后退,是退入刚刚经过已经了解的范围里,她依旧是将一只手伸在身体前面。是以提前触摸探明情况,也是以一手替代整个身体先行查探危险。本来这只是一个习惯的动作,但这手意外地碰到了一根弦线,一根她刚刚经过时并不存在的弦线。这弦的出现只可能是在刚才雾气让周围看不见的那一个瞬间。
可怕的不是弦线,可怕的是弦线带来的东西。尤姬立刻做出反应,她的特长便是以触摸发现异常,然后在异常发生之前脱身而逃,这特长是从多少次机栝弦簧中训练和实践后才拥有的。要是没有这特长,她已经不知多少次死在各种各样的机关坎扣里了。
但是这一次真的出意外了,她没能逃出弦线带来的变化。弦线虽然只有一根,触碰之后带来的却是一张网,一张沾上后就再也脱不开的网。尤姬陷入了这张网里,就像是一只陷在蛛网中拼命挣扎却无法脱出的虫子。而且这拼命的挣扎持续的时间极短,有人早就想好,一旦她陷入这种状态立刻便剥夺她挣扎的可能。因为她一旦挣脱,把长衣袍中藏着的那些器物运用起来,那么别人就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杀死尤姬的是一支绕指柔绵铁打制的签子,这签子本来是用来打开一些最为保险、牢靠的锁具的,但是现在这签子却从后颈处插穿了尤姬的咽喉,如同打开一把锁一样放出了尤姬的血和气,放走了她的生命。
豆腐坊里的雾气渐渐散了,尤姬依旧站立着的尸体逐渐清晰地显露出来,此刻的她更像办丧事用的纸糊的童女了,只是样子要比纸扎童女丑陋狰狞许多。
尸体的确是被一张网网住的,这是齐君元用无色犀筋和灰银扁弦编制而成的一张网,叫“百爪蛛神网”。网的形状真的像蛛网,八个方向的拉线固定了从小到大各个线圈构成的网。网线上布设了针对从头到脚各处身体部位的不同钩子,以保证落入网中的人无法脱出。
这张网的触发也是一根无色犀筋,这根犀筋也真的是侯无卯在两口锅破裂豆汁浇灭炉膛产生大量蒸汽的瞬间设置的。当时侯无卯就憋气躲在一口有水的水缸里,而且是一口齐君元为了阻挡尤姬而推倒的水缸。齐君元已经估计好了,尤姬在前面一个水缸砸来时以破碎了的缸片儿实施了攻击,当再出现一个水缸时她不会再采用类似方式。而一个水缸如果不去看它内部、摸它内部的话,只凭触碰外表是无法知道里面藏了人的。
从水缸中蹿出的侯无卯设置了那根无色犀筋,而这根无色犀筋连着的是屋顶上的钩网。凭获知到的信息以及实际的演练,齐君元知道凭尤姬传说中万变的身手,他们两个这样的合作即便成功也不一定兜爪得住尤姬。她灵敏的触觉发现到机栝之后的逃避,是会快过机栝动作到位的。所以要想让尤姬落入设置好的兜子中,还必须降低尤姬的触觉灵敏度和动作速度。
降低灵敏度的方法是侯无卯想到的,他在院门、作坊门上加了两把锁并非多此一举为了较量技艺,而是为了让尤姬手上触觉灵敏度降低。那两把锁上确实有润滑的油脂,两把老锁加些油脂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感觉到有油脂润滑的尤姬却没能感觉出那是什么油,那是侯无卯特别调制的蜡油。这油不仅能非常好地润滑锁芯锁齿,而且可以套出钥匙的匙模用来制作钥匙。但用在这两把锁上的目的,是为了将它黏附在尤姬的手上。因为蜡油凝固后能在手上生成一层感觉不到的蜡膜,从而阻碍尤姬那双魔手触觉的灵敏度。
降低速度的方法是齐君元设计的,这场打斗是在齐君元预先选定的环境里,他本可以设置更多对他有利的器物或武器。但是他没有,而是尽量应合豆腐坊特点设置了许多的水桶、水缸,包括过滤的纱布兜。只不过水桶、水缸中的水以及纱布兜带起的豆汁都不是平常的水、平常的豆汁,那里面是含有石膏粉的。齐君元家是做瓷器的,他无数次见过搅拌好的湿瓷土弄在身上、围裙上干透后的效果,那会变重变硬,变得影响动作。而他和尤姬的对抗会在瞬息之间,用瓷土肯定不行,只能采用凝固速度比瓷土快的石膏。石膏水湿透了衣物之后会发生凝固,虽然也不是立竿见影的,但只要有些许的凝固就够了。齐君元不是奢求妨碍尤姬行动,只需要在行动中让她的速度发生一点点迟滞,一种几乎没有觉察但实际确实存在的迟滞。
两种效果不易觉察的设置,其实都只有极其微小的影响。但是它们累加起来之后导致的结果却让尤姬在正常反应下采取正常动作时未能躲开那张网,并且最终丧命在侯无卯毫不留情的“天匙签”下。
毒料飞
齐君元喘着粗气,盯住尤姬固定未倒的尸体好一会儿才确定她的确是死了,这才松了劲儿,渐渐平复下来。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惊心动魄了,完全不是他之前预料的那样。本来他觉得按自己筹划好的紧密而连续的节奏进行下来,他会从容不迫气定神闲地完成刺局。可是尤姬的攻势连贯速度快、势头猛,如同疯魔一般,根本没有让他以设想的节奏进行。到了最后齐君元其实已经完全是在凭着本能躲避和动作,幸好这些动作他早就构思好在脑子里并反复预演过,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全。否则还没等到最后的设置启动,他就已经丧命在尤姬的手下了。另外尤姬的速度和势头也让他担心侯无卯能不能恰到好处地抓住时机,这个机会快一毫、慢一毫都会让这个计划前功尽弃。
侯无卯也在大口喘着粗气,他虽然没有遭遇尤姬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但他躲在水缸中憋气了很久。出来后还要抓准瞬息即逝的时机设触弦、杀网中人,不仅动作要迅捷快速准确,而且承受的心理压力也是极为沉重的。好在最终未负所愿,顺利完成。
将近天明之时,赵普被盗的官印和计划文册吊在禁军营营墙的一盏风灯下。变化了的灯光很快便让巡逻的禁军兵卒发现了。虽然尤姬直到天大亮后拔营出发都没回来,但她这样的怪人出现这种情况大家都不会感到十分意外。就是同她关系最近的毛今品都说随她去,估计是虽然追到窃贼取回东西,但过程中肯定也吃了亏受了伤。所以她将东西送回后独自离开找地方恢复养伤,是怕回来被人见到损了面子。
符皇后回宫了,唐三娘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并不知道外面针对尤姬的刺局进行得怎么样,如果未能得手,非但刺杀符皇后的活儿没法做成,自己也将陷入必死的危险之中。
唐三娘没法知道尤姬死没死,因为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符皇后身边的人,也打听不到符皇后身边的情况。至于符皇后本人,她更是没有丝毫机会可以见到,更不要说接近她、刺杀她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点好消息的,那符皇后知道自己寝宫诡异之事被化解之后非常高兴,亲自赏下来一朵簪花。有了这朵簪花,唐三娘在大周后宫中的地位便陡然上升许多。宫女太监以及内宫侍卫多少都对她客气了许多,走动上也不再那么受限制。
另外符皇后是个信佛之人,知道长持修才能见正果的道理。所以不仅非常满意将唐三娘留在宫中的做法,而且还要求唐三娘每隔三天便去她的寝宫清扫除秽一遍,将避免诡异事情再发变成常态化。正所谓常净常清,才能荡秽荡垢。
这两个情况对于唐三娘来说真的是极好的消息,因为身份有所改变,行动变得宽裕自由,那她寻找从外面送入宫里的毒料就方便多了。而如果能找到毒料,则说明外面的进展一切顺利,尤姬已经被除。否则她已经陷入危险之中,外面也就不会再做往里送毒料的无谓事情了。
第二种情况更好,这给了唐三娘施毒的机会。符皇后每天都会回到寝宫休息,所以在这里选择合适的器物和位置施放微量毒料是最为合适的,可以持久连续地让符皇后摄入身体。但是怎么施放、施放在哪里却是需要考虑得非常仔细的,因为有品毒狻猊毛今品在,稍有差池就会被他察觉出来。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太顺利,唐三娘始终没有找到送进来的毒料。开始时她只觉得那毒料送入的位置不确定,很有可能是在自己无法去到和够及的地方。但是好多天后仍未找到一点儿毒料,她开始觉得可能是原定计划出问题了。是因为尤姬未被解决所以不曾按计划送毒料进来?还是齐君元的方法不行而送不进来毒料?
没有毒料,那就一事无成,这个刺局便成了一个死局。所以唐三娘很心焦,这是一次她不惜用生命交换的机会,寄托着她唯一的希望。
在唐三娘进宫之前他们就已经约定好了,如果尤姬未除,那么唐三娘便立刻自己设法逃出后宫逃生。如果一个月内未曾见到毒料,说明此局已经不成,唐三娘也可以马上撤出,出来后另设其他刺局再刺。现在时间已经差不多要到了,唐三娘已经在斟酌该何去何从。
这些日子王彦升其实也很是心焦,他早就觉得齐君元送入毒料的方法可能不行,做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偶然性太大,不仅是送入的偶然性,还有有无毒料的偶然性。所以他在期盼着齐君元和侯无卯赶紧回来,看是否需要对这个送毒料的方法进行调整和补救,而此时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天王彦升说到要想将毒料送入大周后宫,除非是天上飞的鸟儿才行。这句话提醒了齐君元,他想到刚刚在河塘边发现的虎齿毒刺昂。当初在离恨谷中读到《天下相生相克物》时其中便有关于虎齿毒刺昂的记载,这种鱼出现的地方,肯定会有一种叫黑婆鸦的水鸟存在。这种鸟以捕捉虎齿毒刺昂为食,同时也是促进虎齿毒刺昂的劣汰和繁殖。因为虎齿毒刺昂身体带有剧毒,所以黑婆鸦捕食它们之后,剧毒在身体中消化发酵,排出的粪便毒性会更加剧烈。而黑婆鸦还有一个特性,就是具有追踪到毒刺昂的特别能力。哪怕是将那黑婆鸦带出几十里开外,它都能找准正确方向,以最直线的距离飞回附近有毒刺昂生活的水域。所以只要养了虎齿毒刺昂,就相当于也养了黑婆鸦。这鸟儿都不用关不用拴的,肯定就在周围不会飞远。
所以齐君元决定用黑婆鸦将毒料带入后宫之中。只要先捕捉到黑婆鸦,再将它带到与河塘之间隔着大周皇宫的某个地方,将黑婆鸦放出,那黑婆鸦便会飞越大周皇宫找回有毒刺昂的河塘。而飞鸟为了保证能够长距离地飞行,会在飞行过程排掉粪便减轻体重。只要算好距离,那剧毒的粪便就能排在皇宫里面。而这粪便,就是提供给唐三娘的毒料。
有毒刺昂就有黑婆鸦,这一点不用怀疑。抓到黑婆鸦也不是什么难事,齐君元和侯无卯共同制作的“点水八扣网”,只需黑婆鸦扑下来捕食毒刺昂时触动水面,那几张藏在水面下一点的崩网便会弹飞而起,八扣齐锁,活捉黑婆鸦。
赵虞候府的位置在大周皇宫东南,所以用笼子将黑婆鸦带到皇宫西北的月亭坡。从这位置放飞黑婆鸦不仅可以正好从后宫上方经过,而且可以远远看出它们飞行的大概路线。
第一天王彦升就觉得有些不对,那两只黑婆鸦放出之后飞到接近皇宫时突然改变了方向,并没有像齐君元说的那样直线越过皇宫飞回赵虞候府外的河塘。王彦升觉得这可能是意外,可是又放了两天还是如此。于是王彦升觉得应该调整方向位置,改换到皇宫北边的玄武楼。可是从这里放了两天那黑婆鸦还是绕开皇宫飞行,直到第七天的时候,也都不曾有一只黑婆鸦飞过皇宫。
这下子王彦升急了,毒料送不进去那之前所有的策划都前功尽弃了。齐君元的方法不一定是错误的,但他所知道的黑婆鸦的特性可能是一种理想化状态,现实中其实有更多的因素会影响到黑婆鸦找寻毒刺昂的特性。
离恨谷的刺客都是不轻言放弃的。只要唐三娘还在宫中,王彦升就会继续。他一边继续捕捉黑婆鸦、放飞黑婆鸦,查找让它们不能按目标直线飞行的原因,一边期盼着齐君元和侯无卯尽早回来帮忙一起解决问题。但是齐君元和侯无卯将尤姬杀死之后为了不败露导致计划失败,他们是要费些工夫消除痕迹的。另外按离恨谷的规矩,刺活儿做好之后要绕行甩尾消影子,所以没那么快回到东京城。
唐三娘没有见到尤姬,但是见到了毛今品。一般用毒的人都会非常小心谨慎,因为这种技艺是出不得半点差错的。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说不定就会在学习用毒的过程中杀死自己或错杀别人。本来就是谨慎之人,再加上尤姬突然不见了只剩自己一人贴身守护符皇后,所以毛今品便越发的小心谨慎了。
当听说宫中鬼魅之事被破解后,毛今品打心里佩服破解之人。因为鬼魅之事发生之后,他和尤姬在这里查辨了不下十几天,从机栝设置到药物施放什么细节都查过了,就是没有发现到底是什么问题,都觉得可能真的是鬼魅作祟。而现在有高人将其破解了,毛今品当然非常想见见这个破解之人,请教一下这其中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玄妙。但是当知道破解之人已经被留在了宫中,之后还将继续负责皇后寝宫祛秽除垢之事,很有可能接近甚至接触到符皇后,毛今品的心理立刻发生了变化,对唐三娘存下了十万分的戒备。
这已经是唐三娘第三次进符皇后寝宫滋德殿祛秽除垢,也是第三次见到毛今品。还没走进滋德殿大门,毛今品便拦住了唐三娘,这也是他第三次在同一位置这样拦住唐三娘了。
每次祛秽除垢都是选在符皇后前往宫中菩提别院敬香诵佛的时候,这样既不会打扰到符皇后,也避免了符皇后与下面人的接触。菩提别院是专门给符皇后敬佛诵经用的,虽然只是个一堂双偏房的小院落,但它正经是挂在大相国寺名下的分支别院。所以周世宗灭佛取财之时差不多毁尽大周境内寺庙,但这大相国寺却是分毫未动。
菩提别院是符皇后表达虔诚的地方,也是寄托心灵的地方,所以这里她轻易是不让别人来的,就是日常打扫什么的,只要她在宫里,都是她亲自带了贴身伺候的宫女去做的。前段时间宫中闹鬼魅,要不是怕亵渎菩萨她都想搬到这里来住,当时她相信这宫里只有菩萨能够庇护她。
也正是因为特殊,所以此处的守护和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就好比唐三娘,她虽然得到皇后赏赐的簪花,可以自由行动,但这个地方却不是她能来的。所以毛今品也只有符皇后进了菩提别院之后他才不用紧跟着保护,可以出来做一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闻声回
还和以往一样,毛今品在滋德殿门口拦住唐三娘之后绕唐三娘转了三圈。他已经不再看、不再闻,看和闻是第一次、第二次拦住唐三娘做的事情。而这一次他是在感觉,以一种对毒物、毒料的超常感应来发现它们的存在。这可能是一个用毒者的最高境界了,是对毒性物质所携带微弱场势的感应。
唐三娘心中其实很害怕,她知道毛今品在做些什么。在离恨谷中研习用毒技艺时药隐轩中宿老高手曾经示范过这样的能力。随便是什么毒料,随便藏在身体的什么部位,都可以准确地发现它们的存在。
毛今品很是疑惑,他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退化了。从第一眼看到唐三娘他就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很熟悉的人,是和自己属于同一种类型的人。他们的身上有着相同相通之处,那很可能就是有着一种由毒性注定的关系。但是查辨的结果却让毛今品否定了自己的结论,因为无论是看还是闻,他都没有发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丝与毒料有关的迹象。而现在自己已经只能用感觉去判断了,再要发现不出什么的话,那么差不多是应该放弃了。持续盯住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发现的目标只会显示自己非常的无能,那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
唐三娘早在毛今品前几次拦住自己时就已经觉得这次的刺局没有太大的希望了,自己即便是微量地服入毒料、微量地带入符皇后寝宫施放给符皇后,那也不一定能逃过毛今品的察觉。这是个用毒的顶尖高手,比自己强很多很多。别说到现在根本还未能将毒料送进来,就算真送进来了,没准毛今品还会在自己之前发现到。
毛今品真的有些绝望,虽然他依旧觉得唐三娘是个和自己相似的人,但他也真的没有发现到一点毒性的痕迹。不管是什么人,没有毒性那就无法以毒杀人,这是确定一个人是不是用毒刺客的根本。所以毛今品自己都开始觉得再这样每次都拦住唐三娘会显得太过多疑,甚至会被别人认为是愚蠢和偏执。
唐三娘前几天已经在寻找合适的逃脱途径,她发现黎明时有几辆往宫外运污物的车辆应该是最合适自己借以逃出皇宫的途径。因为出宫的车辆和入宫的不一样,相对在盘查上会宽松许多。而且那时候守卫最为困乏,又是运污物的车辆,所以检查会草草了事。和外面约定的一个月时间已经过了三天,她已经做好最后打算,再延后三天。要是还不见毒料送入,自己马上离开皇宫。
但是今天毛今品拦住她,以那种让她觉得非常危险可怕的超常感应能力来辨查自己,这让唐三娘彻底畏惧了、慌乱了。她可以不惜用生命去换取自己想达到的意愿,但她绝不愿意在不可能达到意愿的情况下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所以此刻她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主意,明天黎明时就离开。即便明知自己目前确确实实未曾带毒料,毛今品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发现什么,但她还是坚决地要离开。因为唐三娘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压力,怕自己在反复这样的压力之下露出马脚。
“可能傩教净婆也是属于邪异门路,所以这类人身上也都带有异常的特征。而唐三娘和自己相近的是在特征的异常上,和使毒、有毒无关。”毛今品最终真的没有查出什么来,所以他摆弄风姿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宫女装束,给自己这样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解释。同时他也暗自决定,今后不再对唐三娘进行盘查了。
毛今品的决定唐三娘并不知道,这天天黑之后她便偷偷开始准备。本来她是准备躲入往宫外运送的污物堆中的,但是今天毛今品那一身宫女装束提醒了她。即便守卫再放松,再厌恶那些污物,到时候都是要走过场大概翻看一下的,所以躲在那污物堆中并不是最安全的。而正因为注意力是在污物上,对人就不会太在意了。每天搬运污物的劳役、赶车的车差以及监督引领的太监加起来有不少人,加上黎明时天色最为昏暗,混在这些人当中反而比藏在污物中更安全。所以她从滋德殿出来后便直接到内侍重杂处顺手牵羊拿了一身太监衣服,准备第二天黎明时混出皇宫。
但唐三娘还是过于仓促了,并没有把自己要逃出的途径完全摸清楚。她只觉得有套太监的衣服就能混出去,却没注意到她偷的是一套从六品的太监服。而运污物是宫中最为低等的事情,监督引领的太监都是最低层次的九品。而且每次监督引领的只有两个太监,不像那些劳役和车差有好多个。唐三娘要是以一个从六品装束的太监随污物车出去,不仅没法混过,而且会非常扎眼。
这一夜唐三娘完全没有睡,算计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偷偷溜出住处,避开几处夜巡夜哨,来到东小门处的一个暗角里藏着。东小门是宫中出入各种需用杂物的便门,运污物的车子必从此过。唐三娘想好了,等那几辆车子过去时,她便坠在最后跟上去,然后慢慢往前赶混入人堆中。
车队按时过来了,两个监督引领的太监走在最前面,车差都坐在车上,十来个搬运的劳役三四个一堆跟在车队后面。唐三娘果断地从暗角出来跟了上去,并且随着车队渐渐接近到东小门。
虽然是黎明,但东小门门口灯火明亮,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昏暗。守门的带刀侍卫和内卫禁军虽然显得有些困乏,但远远看着车队过来,还是强打起精神准备例行盘查。
唐三娘在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到了前面三四个一堆的劳役们,也有一两个劳役注意到她。注意到她的劳役虽然表现出些异样的表情,但谁都没有吭声。他们都知道宫里规矩太多,怪事也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从六品的太监他们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只要和自己无关就是好事。如果和自己有关,那么采取闭口不言装没看见也是最正确的做法。
劳役们虽然都闭口不言,但小东门处的带刀侍卫和内卫禁军那是绝对混不过去的。所以唐三娘这一次真的是在自投罗网,毛今品未曾将她辨出,她却马上就要把自己暴露出来了。
离小东门越来越近了,车队已经进入门口灯火照明涉及的范围。而守门的带刀侍卫中已经有人恍惚觉得今天的车队有些异样,好像在什么点上有些不正常。
唐三娘就是那个不正常的点,而且非常明显。可她自己却不知道,仍随着车队在往越来越明亮的灯火光亮中走去。
就在这时,唐三娘身后深邃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异常声响,就像赶在黎明之前回到地府的游魂发出的哀怨声。唐三娘听到了这声异常声响,她放缓了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朝着暴露的危机接近。
又是一声响,这回比第一声清晰多了。唐三娘慢慢停住了脚步,因为她觉得这声音像鸟叫,而且很像她进宫之前专门听过多次并深刻留在记忆里的黑婆鸦叫声。她犹豫了,自己是该继续随车队出宫还是该留下。那真的是鸟叫?即便是鸟叫会不会真的是黑婆鸦?可是黑婆鸦又为何会在黑夜之中出现呢?
就在王彦升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齐君元和侯无卯赶回了东京城。听到王彦升的描述之后齐君元怎么都觉得不可能,因为黑婆鸦的这种特性他不止在一本典籍上看到,而且那些都是描述极为真实的典籍。这其中肯定有其他原因,齐君元决定亲自放飞黑婆鸦找到它们不直线飞过皇宫的原因。而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离和唐三娘约定的时间很近很近了。
齐君元与王彦升一起,先找之前已经选择过的放飞点位放了几只黑婆鸦,然后又按齐君元凭感觉调整的点位放飞了几只。结果都是一样,黑婆鸦全不按直线最短距离飞行。但这个过程中齐君元倒不是一点收获没有,他发现这些黑婆鸦也并非按某个固定的迂回曲线飞行,而是尽量绕开大周皇宫的范围。因为他们在选择皇宫外靠西南的点位时,黑婆鸦是往南往东绕飞的;选择靠东北的点位时,是往东往南绕飞的。
刻意躲开皇宫,是因为什么原因呢?齐君元一时之间也找不出问题所在,而焦急查寻中,已经过了和唐三娘约定的时间。偏偏在这个时候谷中又有乱明章送来,指示他们不仅要完成刺符后的刺活儿,并且要尽快完成。这一下就将齐君元他们将在那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操作。王彦升由于对黑婆鸦送毒料的方法已经完全绝望了,所以他的建议是另外策划刺局,不排除潜入宫中直接刺杀。
“只要唐三娘还未出宫,那么我们就要继续找原因,设法把毒料送进去。”齐君元很坚决地要继续原来的刺局。这不仅是一个刺客不到最后不放弃的素质,更重要的是齐君元知道唐三娘迫切希望完成这个刺局,实现她的愿望。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三天,齐君元终于找到了原因。是经过一家女红店铺时,店里的铜镜给了他提示,是反光!皇宫里屋宇、殿房、花墙瓦檐上琉璃瓦的反光让黑婆鸦不敢从那上空飞越。
齐君元当机立断,在夜里放飞黑婆鸦。黑婆鸦能在很远距离外发现虎齿毒刺昂的存在,那它肯定不是凭的眼睛,而是身体里具有某种特别的功能或灵性,所以白天放飞和夜里放飞没有区别。而夜间放飞可以消除很多影响飞行的因素,这便相当于一种理想状态,可以让黑婆鸦以直线最短距离飞行。
这一次他们总共捕捉了十只黑婆鸦,不仅捕捉了黑婆鸦,而且还从河塘里偷捕了一些毒刺昂。他们选择在三更以后夜色最浓的时候放飞,放飞前将这些黑婆鸦都用虎齿毒刺昂喂饱了,这样在飞行过程中才会有更多粪便排出体外。这样做也是为了保证带入的毒料足够,毒料毒性也足够。同时也是要闹出稍大些的动静,留下更多的痕迹,让唐三娘知道虽然过了约定时间,但他们仍在努力,未曾放弃。
实际放飞的时间要比预定的拖后了半个多时辰,因为为了确保成功,齐君元坚持要等一块被夜风驱赶的云朵将小半个月牙遮住后这才放出黑婆鸦。两个一对,连续放出了五对。五对黑婆鸦在黑夜之中全部飞入了大周皇宫。
又是连续几声声响传来,唐三娘猛然间转身,沿着墙体的暗影急步而走。她此时已经确定那是黑婆鸦的叫声,而且不止一只,先后已经有好多只飞过。黑婆鸦出现了就意味着有毒料,有了毒料,自己的意愿就有可能达到。为了儿子的恢复唐三娘可以牺牲一切,所以此时喜悦的心情完全摧毁了毛今品给她制造的压力。
唐三娘离去得好及时,那几个觉出今天运污物车队异常的带刀侍卫已经主动迎了过来,警觉的他们因为同样的发现而决定提前将车队拦下查看一下。而及时返回的唐三娘最终让这些带刀侍卫都认为是自己太过困乏而产生了错觉。
皇宫中到处都有彻夜的灯火照明,但要借助这些不太明亮的灯火找到些鸟粪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唐三娘找到了,而且找到好几处,是靠可以发现王彦升口中含住一口稠酒的嗅觉找到的。她进宫前不久听过黑婆鸦的叫声,还闻过黑婆鸦粪便的味道,并且做了很多试验确定了黑婆鸦粪便的毒性特征。虽然唐三娘不是非常好的用毒高手,但到现在为止,她至少是世上最了解黑婆鸦粪便和虎齿毒刺昂毒性的一个人。
毒料终于被送入宫中,而且正好阻止了唐三娘选择错误途径逃出大周后宫从而暴露自己的行径。刺杀符皇后的刺局再次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