跤磨盘
这一晚吴王府中的照明比平时多了很多点位,周围虎翼营的固定和流动哨位也密集了许多。而外围似乎也多了些装束和神色稍有差异的便装人,这些应该是夜宴队的高手。总之整个吴王府的防御强度在不动声色之间增强了许多,估计是吴王府中已经收到有人会找吴王接洽,送上宝藏皮卷的暗信。而李弘冀并不清楚皮卷的事情,之前齐君元在沐虬宫中也说清这只是陷害他的众多手法之一。所以吴王府中肯定会加强防御,以免出现汤山峪沐虬宫那样的局面,再次被迫陷入说不明、辨不清的泥潭中。
不过增强了的防御在范围上却没有扩大,所以范啸天选定好的位置依旧可以自如运用。而且只要操作手法和掩饰技艺做到位的话,就算距离很近的人也不一定会发现。
范啸天的样子像个蜷缩在小酒肆门前的醉汉,醉汉的形象在乐坊街上很多很自然,范啸天很早就决定扮成醉汉做这趟刺活儿的。但其实他的装扮还是有破绽的,真要遇到卜福那样的查辨高手,一眼就能发现细节上的不合理。因为他这个醉汉怀里紧紧抱着的是离恨谷诡惊亭中独有的三件器具,而不是酒罐子。
乐坊街街尾有几家紧邻的花楼,它们为了显示自己姑娘漂亮有档次,会在夜间二更之后,将这一晚自己家包价最高的姑娘名号和包价用红牌示出,然后还会打锣鼓吹喇叭地热闹一番,这在过去花行中叫挂红牌。其实过去的挂红牌是花楼招揽嫖客的一种经营、宣传方式,同时也是花楼和花楼之间相互竞争的一种方式。不过在古代对于一座州府而言,挂红牌则是显示这座城市太平繁华的特征之一。
虽然是在夜间,而且已经过了二更,但挂红牌仍是乐坊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喧闹的时间很短,只要喇叭锣鼓一响,周围行人、附近酒客、寻乐的嫖客都会聚过去看今晚谁家红牌价格最高。
范啸天要等的就是这个最热闹的时候。他之前已经仔细度量了几家花楼前的位置,算好了距离、风向、角度。只要锣鼓一响,他便会一起聚到人群里点燃第一件器具。第一件是支焰筒,飞起之后,会有一束蓝莹莹的萤火光焰腾空飞起,然后斜落下来时会随风展开成一张萤火鬼脸,正好飘向吴王府。
中间龟公报价后,会有一阵激烈的锣鼓和掌声、喊好声响应,此时范啸天会发第二支焰筒。第二支焰筒仍然是先高射,然后随风飘。这支焰筒会发出五朵绿色火绒,火绒中有磷粉、脆石、斑油等多种物质调和而成的燃烧物,俗称附骨鬼火。此火绒撞击即燃,燃不能熄。但燃烧范围并不会蔓延太大,除非是落点处有易燃物。
最后红牌挂完,还会有一阵相互对抗般的锣鼓对敲。范啸天会趁这个时候做第三招,这一回不是焰筒,而是射筒,这筒里会射出一只轻飘飘的弹球。范啸天选的是三跳弹球,他选定了两处过渡点。这弹球会先在几十步开外的醉白楼楼脊上第一次弹起,然后在稍矮些的吴氏绸布庄门堂翘角上弹起第二次。第三次就应该是紧邻吴王府的樟树街街口牌坊,然后飞入吴王府中。经过三次弹跳的弹球在最后一次飞行中会爆散开来,撒开十几个小弹哨。这些小弹哨落在屋顶上、地面上会继续蹦跳着乱窜,同时发出渗人的尖厉怪叫,就如同阴阳界窜入人间的游魂。
而当这一切都做完之后,范啸天可以任意选择街尾的两条岔道和一座小桥从容离开。即便吴王府中护卫和夜宴队暗伏高手发现了异常,也都来不及将他拦下。范啸天之所以会按着齐君元安排来做这件他认为不会有太大效果的事情,就是因为最终他有非常妥当的退路。
花楼前又挂起一盏灯笼,这是牌头灯笼。一会儿红牌就挂在这灯笼下面,这灯笼是专门为红牌照明的,让人看清红牌上的姑娘名字和包价。这牌头灯笼一出,也就意味着要开始挂红牌了。里面的吹鼓手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出来,喜欢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往那边聚拢过去。
范啸天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然后很认真地迈着步子。他这样认真并非因为自己是装扮的醉汉,需要强行控制脚步才能走稳,而是因为他要针对参照物计算步子找到位置。远距离施发器械,首先就是要找准位置。特别是他要施放的第三个“游魂滚瓦”,机栝力道全都已经设定好了。稍有一点点差错,就无法完成准确的三跳。
齐君元搂抱着两个花楼姑娘坐在绝艳楼的暖亭里,他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范啸天。但是现在齐君元根本没有看范啸天,而是有些焦急地搜索着周围,搜索着那些可能出现的人以及不可能出现的人在什么地方。他要找的是一些不同于一般的人,一些可以瞬间将范啸天拿住的人。这其实是他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步骤,也是他最担心无法完成的一个步骤。因为这个步骤完全要依靠别人的努力,依靠第三方的态度,是他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可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发现第三方的人存在。
花楼的前面已经聚集了一些人,范啸天晃晃悠悠地撞到一个人。不是他装醉汉装得太逼真,而是因为那人占住了他选定的位置。
那人只是厌恶地看了范啸天一眼,随即走开几步。一个清醒的人是不会招惹醉汉的,除非他比醉汉醉得更厉害。
锣鼓喇叭响起来了,范啸天也像是在这一刻被唤醒了过来。他虽然还是低着脑袋弓着腰,却已经用很自然的动作将焰筒从挂在脖子上的布袋里拿出来。不死火(古代江湖人所用各种点火器中的一种,是用烟煤和绒芯混搓成的,点燃后闷在铜管中,需要时打开盖子可将里面的绒条吹出火星来)的闷管也掏了出来,用牙齿咬住管子的盖套,将其拔掉。
齐君元搜寻的视线范围是一幅平静的画面。但是范啸天刚刚将占住他位置的那人撞开却是这个画面中的一个意外,这意外让齐君元搜寻的目光猛然跳动了一下。于是他立刻转移了视线,落在那个被撞开的人身上。
范啸天撞到的那个人虽然穿着一身缎袍,戴一顶书生巾,但仍可以看出他身壮体硕、虎背熊腰,宽大的缎袍下隐隐还能看出突起的肌肉块垒。到现在为止,这应该算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特点符合齐君元期望的人。齐君元赶紧继续在那些渐渐聚拢的人群中找寻,于是发现了更多类似的壮汉。他们有的在人群中,有的在花楼门口,还有的索性就是吹鼓手的装扮。这些人虽然各种各样的穿着装束,但他们的站位却隐隐有着某种规律。齐君元迅速在脑海里寻找这种规律的出处,只要知道了别人训练娴熟的阵势,也就有可能知道这些人来自哪里。
“不好!”齐君元心中暗喝一声猛然站起身来,盅子里的酒都洒泼掉一些,将那两个姑娘吓了一大跳。真的是不大好,因为齐君元看出那些汉子的站位是兖州小雪山甑门的“跤盘磨”。
小雪山甑门的技艺大都为最简单、最实用的角斗术,其中最厉害的就是空手入白刃和跤术。所以这一派出来的门人大都成为各国的军中教头,训练和传授军中格斗技巧。而“跤盘磨”就是甑门跤术的一个群斗阵,主要用于擒拿重要人物和敌军高级将领。一般是以单个六合组为单位,组合延伸,形成多重单面两人的合击态势。一个技击本领再高的人陷入这个阵势中间,都是很难脱身而出的。因为这阵势运行起来之后,就像翻腾起来的沼泽,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除非是被陷之人能比“跤盘磨”中的人出手更快,而且要一击即毙,从头到尾都不让任何一个人沾上自己的身体。但是六面的同时扑击,力大速疾,而且重复不停,一般而言很少有人具备那样的速度和杀伤力来阻止他们近身。
齐君元觉得自己可能有必要提醒范啸天放弃行动。他拿起了桌上的酒杯,随时准备将酒杯扔到街上提醒范啸天。问题就出在“跤盘磨”上,这阵形是军中擅长且特有的技艺,郑王整天研习字画诗词,手下养些异士高人是可能的,但绝不会有这样一群会“跤盘磨”的跤手。所以这些壮汉应该是李弘冀手下,他主持军务久在兵营,身边带有这样一群人是很正常的事情。牺牲宝藏皮卷和范啸天是为了给李弘冀致命一刺,如果这皮卷被他得到,那效果就会恰恰相反。
“低估了李弘冀,此人果然并非一个易与之辈。”齐君元是在埋怨自己太过大意和自信。他原来觉得李弘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得到有人送宝藏皮卷的密信后肯定怀疑和上回汤山峪刺客见他的目的是一样的。更何况上一次齐君元在沐虬宫里已经说过宝藏皮卷显形就是为了陷害他。但是没想到的是李弘冀加强吴王府防御的同时,依旧没有放弃这个可能是陷阱的信息。而且之前肯定有高人帮他盘算过,确定前来送宝藏皮卷的人不管是什么目的,出于对自己安全的考虑,都会选择在热闹的乐坊街上显形和交接。而那高人肯定也知道乐坊街最热闹的时候是二更后的挂红牌。
不过到现在为止有一点还算好的,就是范啸天始终都没有置身在“跤盘磨”的中心位置。这意味着“跤盘磨”兜子上所有的人爪子并不知道范啸天就是他们要拿住的目标。他们也在等,等异常出现之后才能确定目标,然后整体移动阵势封住所有兜面,就能确保拿住目标。
范啸天将身体站直,摆好焰筒的角度和高度。这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可以保证萤光鬼脸飘入吴王府中。他对不死火的闷管焰头吹了两口气,见有些许烟冒出来了,赶紧将焰头靠上了焰筒的引线。
焰筒爆起的声响本来就不太大,又在锣鼓喇叭声的遮掩下,更是很难引起别人注意。但是根本没有等到焰筒爆起,就在引线刚刚点燃的瞬间,范啸天感觉自己被一双眼睛锁定了。
这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也是一双可怕的眼睛,是曾经锁定过他的眼睛。范啸天冥冥之中已经料到今晚可能会出现意外,却没料到意外会出现得这么早,在自己未曾实施一招之前就已经出现。
那双眼睛意味着危险,而感到危险之后,范啸天瞬息之间绷紧了身体所有的神经,并且因为紧张身体还微微哆嗦了一下。这些都是很自然的反应,但这种反应有时候却能告诉别人自己所处的状态。
齐君元站在亭窗前,他的心神全都关注在范啸天的身上。范啸天自然的哆嗦他看到了,也是因为这个哆嗦让齐君元感觉到来自其他地方的危机。于是他停住本想掷出的酒杯,这酒杯一掷,他自己肯定也就暴露了。
酒杯虽然没有掷出,齐君元却是将其中一个搂抱着的姑娘转到了靠窗口这一面。这样就能将他大半边的身体遮住,而他却可以躲在姑娘后面继续窥看外面的大街、大街以外的黑暗,并从黑暗中构思意境,找寻危机从何而来。
范啸天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状态,他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这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移开。另外他也是不死心,早就筹措好的招数一个都未施放,他很难死心,这可能也是一个刺客骨子里养成的执着。
焰筒爆起的同时,所有锣鼓喇叭声戛然而止,像是得到什么统一的信号。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所以可以非常清楚地听到焰筒爆起的声响。
有一个人在范啸天的身后喊道:“他在发信号!是他!抓住他!他是送宝藏皮卷的!”
喊声确定了范啸天是目标,但同时也提醒了范啸天周围有伏击他的人。随着这声喊,刚刚被范啸天撞到后让开几步的那个人侧身扑了过来,他的架势是想拦腰将范啸天抱住。
很明显,这个爪子是仓促而动的,他并没有等到“跤盘磨”的兜子整体到位。不过此人反应也是快速且勇敢的,喊声提醒了范啸天,他肯定会立刻设法逃走。而一个人的动作速度肯定要比一整个兜子的移动速度要快,所以这时候已经不能再等兜子到位,而是应该以最快速度先粘缠住目标。
范啸天想都没想,单手伸出,一枚夜寒蝉迎着那人面门从额头射入。距离太短,速度太快,没有惨叫,也没有夜寒蝉的呼啸。但有骨头的碎裂声,还有碎骨、碎肉、脑浆、血花四散飞溅。那人一下子重重地摔落在范啸天的脚前,就像一捆湿面口袋。
但这才是开始,那人才倒下,周围人群中又有两人扑了过来,依旧是采取抓抱的架势。由此可见他们技法很统一,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目的也很明确,不惜代价擒住范啸天。但同时也显示出他们对范啸天不十分了解,并不知道他身上带有可连续快速射杀的武器。而这武器只要使用得足够娴熟迅捷,那是可以用来对付他们的“跤盘磨”的,更何况他们此时的行动仓促而没有章法。
范啸天扔掉了焰筒,身体微转,双臂伸出,样子像是要将那两人推开一样。就在那两人的手即将碰到他的衣服时,两枚夜寒蝉几乎是贴着对方的皮肉射出。一枚射穿其中一人的咽喉,还有一枚则从另外一人的口中射入,从后脑射出。夜寒蝉的强劲力道不仅瞬间要了对方性命,而且还将他们的身体大力掼出。
“快来!就是这个人,宝藏皮卷在他身上!快抓住他!”范啸天后面的那人还在喊,不过他只是乱叫乱喊而已,自己并没有过来。而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招呼樟树街吴王府那边的虎翼军和暗伏的夜宴队高手,就像是自娱自乐一样叫喊一气,只为证明自己发现了目标而已。
而吴王府那边似乎也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个人的喊叫,他们发现有意外情况发生后都未采取行动,只是坚守自己位置,提足精神加强戒备。这也难怪,他们的职责就是守护好吴王府,生怕被人调虎离山后乘虚而入。另外半空中突然晃悠悠出现了一张荧光鬼脸,朝着吴王府飘落下来,这状况更是让他们不敢大意离开。
很多人在继续扑向范啸天,这些人有的是路人打扮,有的是花楼门前的吹鼓手,还有一些是刚刚从酒店里出来的酒客、花楼里出来的嫖客。虽然衣着形象各不相同,但他们采取的行动方式却和最初扑击的三个人是一样的。
藏有形
范啸天手忙脚乱地应付着,虽然样子狼狈,但下手却极为狠辣。每一只“夜寒蝉”都是射在面门、脖颈、心脏等要害,而且全是近距离击杀,一击毙命,不让对手有二次出手的机会。
看到楼下杀人,被齐君元搂抱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一个劲儿地要往里缩。但是齐君元却将其稳稳地按住,不让其离开。黑暗中的那个危机还未现身,还有他期望出现的第三方也没有出现。所以他仍需要这样一个掩护,所以他仍在继续搜寻。
就在范啸天两手臂上的二十四枚夜寒蝉射得差不多的时候,他脱身了。虽然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连未来得及施放的“附骨鬼火”“游魂滚瓦”全都扔掉不要了,但他真的脱身了。
在热闹的大街上做局,可以混在人群中不容易被发现。而一旦被发现或者被对方预伏了,那处境反而会对范啸天更加不利。因为他的虚境技法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很难施展,会出现实际碰撞。再有虚境最怕正反被看,像这种四面都有人的状态下,总会有一面是虚境的实境。所以范啸天现在只一心要逃走,这是目前对他而言最为实际的方法。
前面就是三岔道,只要过了那路口,至少就能摆脱掉三分之二的危险,逃走的可能则会提高更多。范啸天很果断地连续扔下几枚“平地遁烟丸”,这本来是做鬼域虚境时用来作为辅助手段的,但现在倒是可以用来迷乱对手的视线。
到了三岔路口,范啸天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街,也没有从桥上走,而是贴墙而行,然后在一个墙缝处倒退着缩身钻进去。这是一个堵死的墙缝,严格点说连墙缝都不算,只是两边房子连接处的一个凹道。进去之后范啸天立刻往背囊中伸手一掏,掏出一个布轴。将轴在墙缝中卡住,布卷垂下,便俨如一面实墙,根本无法看出背后有个凹入的小空间。
范啸天也许算不上离恨谷中优秀的刺客,但他却是个喜欢动脑子做些意外事情的刺客。就好比他在潭州以己为局去找周逢迎,又好比他在广信以皮卷为饵既刺杀了防御使吴同杰,又顺带将皮卷显相的活儿做成。同样的,乐坊街尾的三条岔道他随便走哪一条道都会在别人意料之中,所以真正要想出人意料,就是哪一条道都不走。不逃走,而且就躲在别人眼皮底下,这做法虽然是大胆的,但有时候可能也是最安全的。所以范啸天针对这个路边的凹进空间,专门定制了一个布轴。轴上画布与两边墙体的配合可以说是天衣无缝、难辨真假,加上只有窄窄的一道,所以要是不去碰它,单凭眼睛是很难辨出的。
吴王府这边开始有所动作了,既然“跤盘磨”的兜子被扯碎了,那么其他后续行动肯定会展开。不过夜宴队暗伏的高手却都没有任何动作,由此可以看出吴王府得到密信之后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准备完全由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这一点其实正是因为李弘冀在汤山峪吃了亏,所以在没有完全掌控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和目的之前,他不想有外人知道。
突然在三条道岔口处出现的人齐君元都没有见过,领头的是一男一女,但他不知为何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让人感觉非常难受的,因为其中带有无穷的压力,一种可以轻易摧毁别人生命的压力。
“快找,他没走任何一条道,那就应该就在附近。”领头男的对那女的说了一句,然后便独自往乐坊街这边走来。从架势上看,他是要阻住吴王府的人过去,就凭他一个人。
果然,那领头的男的真是以一己之力挡住吴王府的人。他站在街口,先凝视一下往这三岔道口靠近的大内护卫和吴王府私聘高手,然后将眼皮微闭,张口叱喝一声:“郑王府属下做事,请勿扰!”
这一叱喝音量其实并不高,但是听到的人却都觉得心中乱颤,胸腹间翻腾不已。而正对着他的那些吴王府手下更是神晕目眩、脚下晃荡,有几人脚下连续的碎步踉跄,差点没有摔倒。
“啊!是他,可他怎么会自报郑王府属下的?”齐君元是从声音听出这是什么人的,因为他曾经在一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听到过这种记忆深刻的声音。那地方是东贤山庄,发出这种声音的是东贤山庄第一高手大悲咒。这世上也只有大悲咒了,否则谁还能发出这种玄音摄魂夺势。而东贤山庄五大高手中还有一个齐君元没见过的是大天目,那么现在正在辨查找寻范啸天踪迹的那个大眼睛女子不用说肯定就是大天目了。
范啸天其实更早的时候就觉出附近那个盯住自己的眼睛是大天目了。否则他也不会在那么危急的状况下还撒烟丸掩身,而且一撒就是一大把。如果单凭周围物体树木为遮掩的话,范啸天估计自己绝难逃过大天目的锁定,从而顺利钻入预先选好的凹缝。
这一趟是范啸天第三次与大天目遭遇了,第一次他在东贤山庄与大天目对决,最终以藏胜查压过大天目一筹。第二次在天马山前,大天目看出戴着面具的范啸天并窥出他与倪大丫在暗中交流,应该是反压了一筹。两次一胜一负算是平局,所以这一回找到和逃脱也是各占五成把握。
或许是因为情况突变让范啸天太过慌乱,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自信根本就没有在意一个细节,也或许是因为有大天目的威胁让范啸天不能将所有步骤都做得仔细。总之有一点范啸天疏忽了,这个以往谨慎而胆小的人这一回不仅是背着身体缩进凹入房缝的,而且缩入之前没有仔细查看凹入的房缝里是怎样一种情况,是不是还和平常的时候一样。
今夜这个房屋连接处的凹缝真的和平时不一样了。它正对外面的墙体上有两块砖已经完全松动。而这堵墙的墙根下有一根弯曲的竹片穿透到墙的另一边,并且用浮土盖着。
范啸天能感觉到外面大天目那双可怕的眼睛在到处扫视,几次都从布轴上闪过。所以他尽量放缓呼吸,同时身体尽量往里退缩。因为如果离悬挂的布轴假墙太近的话,稍不小心一个重点的呼气就有可能让垂挂的布墙微微颤动。真要出现这种情况的话,范啸天估计绝难逃过大天目的眼睛。
但就是因为身体尽量往里退缩,所以范啸天的脚跟踩踏到浮土掩盖的弯曲竹片上了。刚刚踩下范啸天就已经感觉到脚下的异常,但他已经来不及收回,只能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背后有两股大力冲击而出,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杀伤太急。
暗藏在墙体后面的是两支枪棱直杆钢棍,这种分量颇重的钢制射杀武器一般需要极为强劲的机栝器具才能平稳射出。这里预先设置机栝装置的肯定是个高手,不仅准确度算了武器需要的机栝力量,还度算了推开前面松动的砖头需要多大力量。不仅如此,设置的高手也是非常了解范啸天的,机栝设置的高度和位置正好是在范啸天后背的左右两胸。所以枪棱直杆钢棍飞射出墙体时,首先推动松动的砖块击打在范啸天的背上。然后就在砖块击打石头的同时,钢棍的枪棱尖头击碎了砖块。并且余势不消地继续往前,很顺滑地插进了范啸天的后背。
一感觉到脚下有异常,范啸天便立刻伸双臂撑住两边墙体。他不知道背后有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人在这个狭窄的凹入房缝里躲不开,也来不及躲。此时只能是强撑住,不能因为背后的攻击而导致身体前冲,也不能让攻击的武器冲过自己身体的阻拦。因为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碰触到布轴假墙就肯定会被外面的大天目发现。
砖块的撞击很疼痛,就像要把骨头击碎一样,但是范啸天撑住了。钢棍的枪棱尖头插进身体很顺滑,虽然实际伤害比砖块的撞击大多了,但强撑的力道倒是不大。
枪棱直杆钢棍被机栝弹射出来的声响,砖块击中范啸天以及钢棍击碎砖块的声响都不算大,在外面嘈杂的环境中很难被发现。而且范啸天在撑住两重打击之后竟然能忍住剧痛未发一声,所以擅长眼力而不擅长听力的大天目依旧没有发现这一处墙体的异常。
“找到没有?吴王府的人又逼过来,夜宴队也开始有所动作。再不走我们就被兜住了。”大悲咒回头问一句。
大天目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焦急。如果还想在这很紧张的状态下找到目标的话,就必须冷静再冷静。
范啸天还在强撑着,其实如果不是很及时地用双臂撑住两边墙体,他早就站不住了。但是这两下之后,范啸天现在面对的已经不是疼痛和躲藏的问题,而是存活的问题。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热血正顺着钢棍在往体外快速流淌,他能发现自己一呼一吸间的气息量在快速降低。他想躺下、想睡去,但是意识中却始终有个声音在吵闹着他,让他不能安心平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是弃肢!这回我是弃肢!可是他难道忘了吗?我身上还有很重要的东西。难道正是因为这东西我才成为弃肢的吗?他们是要我用这种方式来传递皮卷!我得撑住,我得撑到外面的人离开,撑到自己的人来,我要告诉他们这人很阴险,这事情很阴险。”
“噗”,鼻子里喷溅出了几滴血珠。范啸天始终紧闭着嘴巴,他是怕自己发出疼痛的声音,也是怕鲜血一旦从口中喷出后再无法停止。但是鼻子里喷溅出的鲜血却是无法控制的,那是肌体的自然反应。
有一颗血珠喷在了布轴上,仅此一颗而已,也没有让布轴挂成的假墙有丝毫晃动。但是这一颗血珠却是会渗透过去,渲染开来,所以大天目的双眼一下子便在扫视中锁定住了这堵会流血的墙。
“找到了!在这里。”大天目指向那堵假墙,旁边立刻有人冲了过去,直扑假墙。但是他们都是久经江湖的高手,虽然是在紧迫的情况下,仍未失去该有的谨慎。扑过去的身形虽急虽猛,却是避开了那堵流血假墙的直对范围。
范啸天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了,他知道自己再也躲不过去,于是决定采取主动攻击的方式。能冲出去最好,冲不出去也可以拖延些时间。他有种感觉,齐君元就在附近,他要找到他。
但是范啸天忽略了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已经是个重伤之下将死之人,还有主动攻击的能力吗?
假墙的布轴是范啸天自己扑开的,他是想主动冲出来的。但是刚松开撑住墙体的手臂,他便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出去。扑倒的过程中,他没有忘记发出所剩不多的“夜寒蝉”。但由于枪棱直杆钢棍的射入位置牵住肩背,另外也因为他快速消耗的体力,他的一双手臂已经无法挥动自如了。所以只能勉强施展指腕,毫无目标地将“夜寒蝉”射出。
有的“夜寒蝉”射在两边墙上,溅起朵朵火星。有的“夜寒蝉”打在地上,直接陷入泥地之中。还有的“夜寒蝉”和范啸天自己一起,裹进了他面前的布轴假墙中了。没有一枚“夜寒蝉”是射向那些高手的,而那些高手也都停止了行动,看着这个趴在地上正快速失去挣扎气力的垂死之人。
“还等什么?快搜!”大天目发出一声喊,这时候她开始焦急了。
听到喝令后,那些人再不迟疑,一起上去将范啸天身上搜了个遍。装宝藏皮卷的布囊被搜了出来,扔给大天目。大天目只抽出一点儿来看一下便插回囊中。她的眼力不仅可以发现那些难以发现的东西,还具备鉴别物件年代、质地、出处的能力。所以只需看这么一眼,她便已经可以确定这东西是件年代久远、质地奇特的东西。也只有这样非同一般的东西才有可能与宝藏存在关系。
“得手!走!”大天目说完后在一群高手的护卫下率先快速撤离。而大悲咒此时从迎头阻挡变成扫尾断后,他缓缓退步,一直退到房影的黑暗中后,这才猛然转身疾走而去。
齐君元从花楼中冲出时街上其实很安静。吴王府的人在大悲咒的震慑下没敢往前,而夜宴队的高手虽然有所动作,那也是采取避开大悲咒锋芒迂回包抄的方式。街上刚才那个叫喊着指认范啸天的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街道两边店铺中虽然有不少人,在看到街上发生了如此惨烈的杀人事情后,全都缩在店里不敢出来,怕引火烧身。
齐君元就是抓准这个该动的人没动、在动的人还没动到位的时机冲出来的。今晚发生的实际情况和他预先设计的有所差异,所以他必须去看一眼范啸天,确定一下最终结果到底是什么。
范啸天趴在地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身体完全无力动作。唯一显示他生命还在进行着抗争的就是一口接一口重重的呼气,那呼气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将地上的尘土喷扬起来。
齐君元没有说话,只是站在范啸天身边看了两眼。一眼是看那个凹进的墙缝,他是离恨谷妙成阁的高手,所以只需这一眼就能看出范啸天是中了别人什么样的设计。那应该是下挂触发的双架崩杠弹射槽,这套玩意儿虽然威力挺大,但是结构简单,可以就地取材用极为常见的材料制作。而用此装置射出的两根枪棱直杆钢棍,看杆身就知道也是临时取材制作,随便找两根钢棍校直后将一头打制成枪棱尖头。
齐君元第二眼看的是大悲咒离去的路径,他决定追过去,确定一下他们到底是不是郑王府的。如果不是,那么也就意味着刺局失败,他必须立刻采取补救措施。
“他、他很坏,他、他把我当作了弃肢,当心,防着他。”范啸天竟然说话了,刚想离开的齐君元猛然停住脚步。
“他是谁?”齐君元决定停步多看范啸天一眼。而这一眼告诉他,范啸天的目光是清澈的,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对谁说。
“你说的他是谁?”齐君元想问清这件事情,因为他觉得范啸天如果还认得出自己,那么肯定会怨恨和责怪自己牺牲了他和皮卷。但事实不是这样的,范啸天明明认出了自己,但他表示怨恨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道是“他”还是“她”的人。
二次杀
齐君元此刻心中万分的惊讶。这一次真的轮到范啸天了?不是因为自己设的局,而是有人利用自己设的局让范啸天成为真正有用的弃肢。而自己之前推测了范啸天的真实身份恐怕是有很大差错的,否则他也不会着这样的道儿。
自从秦淮雅筑里知道范啸天惯常使用的武器是“夜寒蝉”后,齐君元就已经将所有背后操纵自己、牺牲自己的怀疑都转到范啸天身上。六指死时范啸天在一边架着他,完全有机会在暗地里使用“夜寒蝉”,从腋下射入心脏杀死六指,阻止他指认让他提前设兜行刺局的那个人。
但这一个怀疑仅仅是提示,齐君元接下来想到的更多。范啸天虽然老是表现出一副胆小没经验的样子,实际细想一下,从上德塬开始,到东贤山庄化形躲过大天目,潭州以己为兜见周迎逢,广信一个时辰设局刺杀吴同杰,然后还有和大家一起夜闯秦淮雅筑,每次都表现出极高的手段。再有,如果范啸天不是一个离恨谷中极为重要的人物,那么重要的宝藏皮卷又为何会让他携带?
可是范啸天现在趴在地上等死,更悲哀的是,他竟然是在自己设计好的藏身处被人预设的杀兜机栝暗算的。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他被人当作了弃肢,他又说让自己防着什么人,那也就证明范啸天的心中是非常清楚谁暗算了他,这应该是个和他很熟悉的人,而且是范啸天根本不曾提防的一个人。是哑巴?如果从六指死时的状态来确定,另外一个架着六指的人的确是哑巴。可哑巴是用什么暗巧的杀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六指的呢?而且不管从身体条件还是刺杀技巧而言,哑巴都不大可能是背后操控的那个人。
范啸天依旧在抗争着,他想用最后的一点气息将想说的话说完。但是刚才那一句话已经将他出多进少的气息节奏打乱,想要重新调整过来需要很长时间。而这个时候,夜宴队的人其实已经虚围了一个圈子,将齐君元围在中间,离得最近的夜宴队高手已经可以将齐君元抬头纹看清。
说实话,这一回齐君元已经是犯了刺行大忌。本来此局没有他的事情,他就不该好奇出现。而现在不仅出现了,为了等范啸天一句未曾说完说清的话,他竟然将自己深陷在危险之中,并且还被官家做活儿的人看清容貌。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从对面一家已经关了门的药铺里蹿出,两个大大的纵步直奔齐君元而来。齐君元期待的目光虽然在范啸天身上,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直奔自己而来的脚步声,因为那人并没有做任何掩饰。钓鲲钩抽出,身形回转,步伐配合手势都已经是即刻发起杀招的状态。但齐君元最终没来得及出手,因为奔过来的那人距离十几步时就已经报出了自己身份。
“是我,老卜!”来的果然是卜福,但只能是从声音听出,因为他用从头到脚的黑色披风将自己遮住,而且脸上还戴着一个大头娃娃的面具。“刺局已成,还不快走!夜宴队外围包抄过来,再不走就入了现成的兜了。”
卜福不仅嘴里急促地说着,而且拉着齐君元就走。此时形势真的已经十分危急,夜宴队虚围的圈子即将封口。从吴王府那边过来的护卫们,也已经有人清楚地看到了齐君元的模样,可见距离之近。
两个人是从平石板的小桥上离开的,跑到桥上后齐君元又停步回头看了一眼范啸天。范啸天的嘴巴还在张合着,但即便他能发出些声音,齐君元所在的位置也已经听不见他临死的嘟囔了。
走过小桥时,卜福也回了下身。但他回身不是要看些什么,而是不让人看些什么。他往身后也甩出一把“平地遁烟丸”,整条街立刻烟雾翻转流溢。两边的店房就像是被淹没了一般,再看不见一个移动人影。
而范啸天张合的嘴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停止的,紧紧闭上再不动一动。
范啸天夜惊吴王之事在《江璧轩后朝秘考》中有类似记载:“后周显德六年八月,贼入金陵,以鬼焰怪声惊病重文献太子。郑王使人拿贼,有擒有杀。元宗视其重情,为功。”
齐君元跟着卜福快速离开。但这一次卜福并没有将他带回皇家书院里的小院落,而是直接带到金陵城西水门的附近,敲开一户普通人家的门。这户人家只有一个单身汉住着,是菜头手下的一个伙计。菜头事先已经和他说好,会安排一个人在他家里借宿一宿。
“为何将我安置在此处?”齐君元问卜福。
“旁边就是西水门。明天一早有送菜船卸货,你便随那船出城。”卜福回道。
“为何让我走?”齐君元又问。
“怕你坏事。你的局是绝佳的,所以不但按你的设计做了,而且上面还作了一些加工。为后续可能的事情预留了手段。”
“不能告诉我?”
“你的活儿已了结。后面的事情也无须知道。”
“但是前面的事情我必须有个确认,以便知道自己的局到底有没有成功。”齐君元并不死心。
其实既然卜福说齐君元的活儿了了,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再管寻路撤出就是了。但这一趟中再次出现的变化让他心惊胆战,本来他操控的刺局虽然也是牺牲范啸天和宝藏皮卷,但那是要范啸天在乐坊街上闹出动静后直接被郑王的人擒住。可是现在的局相却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状况下发生了诸多惊险变化,首先是范啸天差点被吴王府中的人所擒,然后是大悲咒、大天目的出现,最后范啸天被暗算而死,而且是借用了他自己选择的藏身处进行的暗算。所以现在齐君元觉得自己恐怕也不能像以往的刺活儿一样,代主或刺头告知完成,自己便放心地择路归谷。有些事情必须要确认一下,以免自己不知不觉中再次成为下一个被暗算的弃肢。
“你还需要知道些什么?”卜福表情沉稳,但语气却显得有些不耐烦。
“那大悲咒、大天目是怎么回事?他们成了郑王手下?”
“他们现在还不是郑王手下,但今夜之后他们就是了。因为已经有人说服他们抢了皮卷投靠郑王。”
卜福的回答有些不着边际,但是齐君元却能听懂。之前楚地发生的一些事情范啸天都告诉给齐君元知道了,大悲咒和大天目已然倒反唐德,脱出楚主掌控。估计他们两个脱出之后,五大庄其余高手和一些手下也会离开。而他们脱离楚主之后的唯一出路就是夺到皮卷、找到宝藏,这样才有机会东山再起,或者从此寻一地避世逍遥自在。所以大悲咒、大天目一路追踪宝藏到达金陵算是意料中的事情。
但是现在可能真像卜福所说,有人说服了大悲咒、大天目他们。其实要想说服他们并非难事,可以先给一个条件,就是提供给他们皮卷准确所在的信息,这个条件是大悲咒他们现在最希望得到的。然后提出他们抢到皮卷之后要当作进见礼献给郑王,并且辅佐郑王。李弘冀被废黜,郑王是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如果再有进献宝藏皮卷给元宗的功劳,那么这皇位几乎就是稳坐的。而大悲咒他们最终求取的也就是富贵和地位,如果能够跟定一个将来的皇帝,求得世代的荣耀与富贵,那比原来无名无分跟着唐德做些挖墓盗坟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强太多了。而且唐德不管怎么做、做得如何好,都不可能成为楚主。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也永无出头之日。
所以在这种条件下,大悲咒他们只需前后稍加权衡比较便会按别人劝说的去做。他们本身就是盗匪出身,飘到哪里哪里是家,并不在乎辅佐哪一个。而且如果不选择辅佐郑王,不将抢到的皮卷献给郑王的话,即便皮卷到手,他们能否逃出金陵、逃出南唐,那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范啸天原本不用死的,那凹入夹缝里的设置是自己人做的吧?还有之前吴王手下设的‘跤盘磨’,那个位置也是有人故意透露给吴王那边的吧?”早在范啸天被暗算后伏地挣扎时,齐君元就已经想到自己并没有高估李弘冀。而是因为自己这边有人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并不仅仅是有人要送来皮卷。至于他现在追问这些,也并不是为范啸天的死追讨些公道。只是希望能从这些事情中找到一点儿规律,以便确定自己之前的经历是不是与此类似,而之后会不会再有这样的经历。
“你没觉得这样做的效果会更好吗?李弘冀本可得手,却差了那么一点,最终让郑王捡个现成的果子。那么当李弘冀知道全部情况之后,必然懊悔、气愤至极,这一回他必死无疑。随意,你也不用继续细问了,我告诉你,我们只是将你计划的局运作到了最大限度,以便产生最佳效果。同时我们在其中预先加入了一些我们需要的条件,以便以后能派上其他用场。你放心地走吧,此地事情与你再没有关系。”卜福最后的话让人感觉是在和一个临终的人告别。
这样的态度让齐君元猛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当初的情景再次在脑子里回放。瀖州城里自己刺杀顾子敬,但是当自己追踪秦笙笙到了临荆县,并且在北门外的山林间困住秦笙笙和王炎霸时,卜福意外地出现了。卜福之前是在瀖州城追查顾子敬遇刺事件,要做的事情也就是要把自己找出来。而卜福是离恨谷派出的潜影儿,追踪辨迹的高手,所以他能一路找回临荆县现在想来一点都不奇怪。这从金陵城里自己所有预先逃遁路线的设计都未能将卜福摆脱掉就可看出,并由此可以想象到卜福当时在瀖州城中通过自己留下的微末痕迹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地查找下来。也就是说,自己当时如果不是一步未曾迟疑地追着秦笙笙出了瀖州城,而是试图在某一个自认为安全得出乎意料的位置上躲藏起来的话,那么肯定会被卜福带着大批铁甲卫和官兵将自己擒住或杀死?自己很早之前的结局就已经和今天的范啸天一样了?
“我该去哪里?有没有给我的后续指令?”至此齐君元终于转变了原有观念,自己最初出谷所要做的刺活儿并非没有完成,因为那一次自己真实的任务只是作为弃肢或者说好听点儿是人爪,最终目的就是以死给对方下兜子。但是自己意外脱出,未让那兜子做得完美。但不管结果如何,自己出谷的活儿其实已经了了,那刺活儿再做不做都没有意义了。
“没有,不过马上离开金陵是必须的,之后你可以留在附近等指令到来。”卜福的回答似乎有些奇怪,齐君元将此处的活儿做完了,按道理他应该可以回离恨谷了。
“这里还有活儿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不需要你再做什么了,谷里也没有要我安排你做其他事情。你要是自己有啥事倒是可以趁着这空闲去办办。”
齐君元笑笑没说话,其实他早就考虑过自己下一步到底要去哪里的。卜福建议他自己有什么事情可以趁这机会去做,他之前真有过南唐刺局之后去蜀国找秦笙笙的想法。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心中对秦笙笙始终存着某种疑问,但秦笙笙和他分手时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像割舍不断的牵挂,始终吊住齐君元的心,让他时常会生出些心痛和心酸。
除了秦笙笙,齐君元还产生过另外一种冲动。那个宝藏皮卷是真的,虽然只有半幅在自己身上,但凭着这半幅或许也可以找到大笔的财富。甚至可能赶在拿到另外半幅的南唐皇家之前找出全部宝藏。
但最终齐君元还是退缩了,这些念头都仅仅是一闪而过。他是个优秀的刺客,睿智而冷静。所以无论欲望还是冲动,在缜密的思维下最终都会一一放弃。但在放弃的同时,另外一个他认为正确妥当的想法却逐渐坚定起来。
卜福离开后,齐君元找个巧妙的时机将借宿那户人家的单身汉子敲晕并捆绑起来。然后他出门在距离不远的河道中找了一艘花舫住了一夜。一夜中他并没有睡下,而是一直都在严密监视着那户人家。不过夜间还算平静,未曾有针对他的异常情况出现。可见卜福他们虽然是将范啸天彻底牺牲了,却没有将自己当弃肢。不过即便如此,齐君元还是在第二天一早选择金陵城南门旱路离开了,并未按原来的计划乘卜福安排好的送菜船。
也是这天夜间,郑王府府门半夜时被敲响。一个平时就与郑王李从嘉有所交往的皇家画师引荐了大悲咒他们,这个画师便是游走斡旋于各大皇亲官宦之间的顾闳中。
大悲咒将宝藏皮卷作为进献礼送给李从嘉,而李从嘉拿到此物之后害怕夜长梦多,早早就在众多高手保护下赶往皇宫。然后一直守在寝宫之外等候着,等到元宗出来上早朝时,直接就在寝宫门口将皮卷献上。
郑王献上的宝藏皮卷在半天之内便被鉴定为真的,因为不管是皮卷上的文字、地名,还是材质,都可以确认是来自传说中远古的金沙国。然后又只用了半天时间,这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金陵城。
李弘冀肯定是第一时间得到此消息的。即便有些亲信想瞒住这消息不让他知道,但是挡不住有人会想方设法让他知道,要不然前面做的一切便没有意义了。而要想让一个人知道些事情远比瞒住他些事情容易得多。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弘冀首先是心中大悔。自己既然已经得到密信,为何不直接与送来皮卷的人接洽,即便是有所怀疑,也可以设下套子先将送皮卷的人控制住才对。又是只差了那么一步,一个可以让自己彻底翻身的好机会没有了。
然后便是大惧。这皮卷被郑王得了并献给父皇元宗,而且经鉴定后是真的。夺皮卷的人肯定会说这皮卷本来是要送吴王府的,这样一来,父皇肯定会认为自己早就暗中插手夺取宝藏皮卷之事。在楚地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蜀国不问源馆夺得皮卷,而在汤山峪自己身边曾有不问源馆手下保护。广信刺杀皮卷显形,本身就在制造让自己接应皮卷的假象。让别人觉得自己和蜀国暗中勾结,甚至怀疑自己借用蜀国力量夺取皇位。再往深里追究,诡画刺杀元宗、刺杀齐王李景遂、刺客逃出汤山峪等等事情,都会被认为自己是主谋。
大惧之后是猛然的惊觉。那一次齐君元独入沐虬宫曾说广信出现的宝藏皮卷是专门用来陷害他的手段,此刻再细想又觉得他的话本身就很有可能是个兜。为了不让皮卷落入自己手里的一个兜,为了让丰知通他们离开自己的一个兜。
惊觉之后又是万般的无奈。不管别人做的是什么兜子,下的是什么爪子,都不是直接针对自己下手的,而是从与自己有关联的方面下手。而他们要的结果也并非自己的反应和表现,而是别人的看法和理解。是让父皇误会自己,让朝中大臣误会自己,让朝野上下误会自己,而这些误会又不是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和努力来扭转和避免的。外围旋起的漩涡,看着根本沾不到自己边,但其实形成的中间深洞注定会让自己坠落到最底下,完全由不得自己。
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李弘冀旧疾复发,呕血不止。皇家御医虽医术高明,却也回天乏术,用遍良方也无法将呕血之症止住。如此过了数天,于后周显德六年九月初,文献太子李弘冀归天。
《黄帝内经》:“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结,惊则气乱……”齐君元针对李弘冀设计的两次刺局,都是利用了这些情感的极致状态。不仅让其进入状态,而且还要经受状态的突变和情感的大起大落。最终气滞魂断,自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