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诡异之事

川北狼烟卷云坠,骤然吟啸止前行。 掉转淮南弄舟把。皆憾!破河径出横江封。 心爱殒命未为警,还狠,枭雄终要索燕云。 无奈一刺魂消路。归去,谁知此局是何局?

续前局

齐君元设下一个绝妙刺局,单身进入汤山峪沐虬宫,随后服毒假死,再复活裸身逃出。最终以反复的极端情绪,诱使李弘冀身体中暗藏的痼疾发作,使其五脏三脉周身血气突然的冲荡击撞,导致其内在环境的混乱,阴阳的失衡。以他自身骤变之后的病态状况作为刺杀他自己的杀器。

但是这个刺局存在一个最大缺陷,就是这一击并不能立刻予以绝杀。刺标的生死还需要看他自身的心理、生理承受力,看外界对他的态度和信任度。

为了达到最终夺取李弘冀性命的目的,齐君元的这个刺杀还做了其他辅助的手段。其实就在他刚刚进入汤山峪营围时,金陵城中便已经有消息在流传,说刺杀齐王的刺客到沐虬宫找吴王李弘冀商谈事情。而当齐君元在沐虬宫里才见到李弘冀时,朝堂上下的官员几乎都知道这件事情了。这些消息的传播是菜头负责的,他拥有极为广泛复杂的社会关系,轻而易举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将某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而朝堂官员中最先得到消息的肯定是韩熙载。夜宴队的耳目遍布金陵,像这样最初从民间口口相传的消息,必定会第一时间传到他耳朵里。刚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韩熙载的第一反应是欣喜。虽然夜宴队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抓到刺杀齐王的真正刺客,但这刺客主动去找李弘冀,不管其目的如何,至少对李弘冀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情。

但是到晚上时又有两个消息一先一后传来,先是说刺客被毒死在沐虬宫中,随后不久又说刺客逃出了沐虬宫、汤山峪。这时候韩熙载其实和别人一样对李弘冀是持怀疑态度的。刺客孤身一人进了汤山峪沐虬宫,说被毒死,还能相信。而且刺杀齐王的主谋如果真是李弘冀,这也算十分合理。但是要说刺客从那里面逃出来的话,就是只鸟儿都未必做得到,除非是李弘冀刻意安排的。而李弘冀和这刺客商谈之后又安排他逃出,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仅仅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韩熙载便品出几处不对来。像李弘冀这样的枭雄之才,如果真的是指使刺客之人,那也肯定不用他亲自出面,更不用跟刺客讲清刺活儿是何人所托。另外就算这刺客是李弘冀私养的高手,那也应该有他们一套秘密的联络方式。刺客这样招摇地去见李弘冀本就不合理,叫明自己是刺杀李景遂的刺客就更不合理了。

刺客最终逃走,听起来好像是绝不可能的,怎么都像是李弘冀故意放走的。但是细想一下,如果李弘冀需要放这人出去再替自己做什么大事,那完全可以从自己身边找个人乔装替代刺客,让真正的刺客以护卫身份随便找个机会就可不动声色地出了汤山峪,又何必费如此大的力气。而且外围汤山峪营围的官兵并不属李弘冀亲管,李弘冀要想放走刺客的意图根本不会让他们知道。那么让带着重要任务的刺客采用这种方式闯出汤山峪就如同自己在给自己制造危机。一旦有个闪失,所有计划前功尽弃是小,还要硬生生让自己坐实罪名。所以即便是个傻子都不会做这样的傻事,更何况李弘冀?

这应该是一个有预谋的局,而且是一个有不少破绽的局。只是当局者迷,所以李弘冀才会中招。其实从外人角度稍微深思两层,便可看出许多不合理来。

韩熙载刚一回过味来,便立刻写一份急折让手下马上送到宫里呈给李璟。他之所以写折而不直接面圣陈述,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不管谁当着李璟的面说,都会影响他的情绪和分辨力。即便他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也可能会恼火自己为何不曾想到这一层而拒绝承认。所以最好是要李璟自己悟出,别人的所有见解只能作为提醒。这样不仅能让李璟清醒地看出韩熙载想让他看出的破绽,而且当他作出正确决断后还可以显示出他的睿智和大度。

韩熙载不仅对李弘冀在汤山峪沐虬宫中发生的事情分析透彻,而且还将李璟的心态掌握得分毫不差。所以这份急折进宫没多久,李璟便传旨让人接李弘冀回金陵。这一点其实对李弘冀的状态非常重要,如果不是李璟下这道旨意,哪怕最好的医生恐怕都很难将李弘冀从鬼门关口拉回来。由心而生的气血病症,只要这颗心安定下来了,那么医治由此导致的各种症状就容易了。

而这一点却是齐君元原来刺局中完全未曾料到的意外因素。他利用了李弘冀的身体和心理状态,用反复而极致的突发状况牵动李弘冀气血、情绪等各方面的大幅突变,让他自己给自己下杀手。虽然齐君元预料到这一杀手足以让李弘冀病不能医,最终死于非命,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此刺局中不能一击而杀的破绽会被韩熙载看出。并且韩熙载是一个在李璟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是可以提醒甚至影响到李璟想法的人。所以李弘冀得到了活转过来的时间和机会,李璟正确的想法和做法给了李弘冀一味活转过来的心药。

李弘冀活转了过来,卜福的心情却像要死去。刺杀李弘冀是个必成的活儿,而且是个急活儿。虽然没有限定具体时间,但是前面一番刺杀的准备,刺杀之后又等李弘冀那边结果,这一晃就是一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对于完成一件急活而言,那肯定是不会让谷里和托刺的恨主满意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即便用了这么长时间,这一刺最终却未能成功。所以黄快嘴很快就又传递了密令“再刺吴王”,这其实很明显地表达了谷里对此次刺活儿的不满意。所以现在如果不能尽快地再次成功刺杀李弘冀,下一回谷里传递来的或许就会是度衡庐的责罚了。

“据我所知,汤山峪刺局之后,不问源馆的人已经全数离开,所以现在李弘冀身边的防护力量大不如从前。而且吴王府处于街市之中,周围环境复杂,可利用的条件很多,藏身、潜入都有依仗。再有吴王府是个正常居所,构造简单,既没有沐虬宫的重重布防,自保的一些机关也是最为常见的。所以这一回可以直接趁夜杀入吴王府去。”卜福想用自己得到的信息说服大家采取这种最为直接、最无创造性和想象力的刺杀方式,但这恰恰显示出卜福此时已经有些乱了方寸。

“内卫营左锋虎翼军已经在吴王府周围封街,宫防处也调动侍卫高手进入吴王府内。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南唐夜宴队也派遣高手在李弘冀身边贴身防护,并且在外围的复杂环境中,也处处暗藏着夜宴队的钉子。现在的吴王府其实就是一个大兜子,不,应该是从里到外有着好几层的大兜子。这状况不仅是要保护李弘冀,似乎还有以李弘冀为诱拿住我们的企图。所以杀入吴王府完全是自投罗网的做法,而且这种杀法不管成不成功,都相当于在推翻之前汤山峪所做的刺局。间接证明之前所为是为了陷害李弘冀,最终结果只会对李弘冀有利。”齐君元不仅比卜福冷静许多,思忖更加周密。由此显示出他是真正的刺局高手,而卜福虽然是辨查刺局的高手,做刺局上与齐君元相比还是略逊一筹。而这一筹包含的除了创造性和想象力,还有越是急迫越是镇定的心态。

不过齐君元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是信口而言的,他不仅亲自出去打探了消息,而且还跑到吴王府附近查看并预想过各种刺杀方式。但不管得到的消息还是查看后的结果,都否定了所有再次刺杀李弘冀的可能。

“实在不行,就算自投罗网也是要试一试的。做过总比不做好,成不成对谷里都有一个交代。否则度衡庐责罚下来,谁都抵受不了。我马上就去唤起所有能用的洗影儿,以现有最大力量进行这次突杀。另外我还可以暗中给府衙六扇门传递些虚假信息,尽可能搅乱吴王府的内外防御,以便我们行动。”卜福髭须抖了抖,这是咬牙下了狠心。

“等一等!”齐君元缓缓地制止,然后眯着眼环顾了一下屋里的众人。这是一个构思的状态,也是从构思中发现更多意境的一个状态。唐三娘、范啸天、哑巴、菜头、亭长,包括卜福,他们都能感觉到齐君元这半眯的朦胧目光中蕴含了无穷玄妙,却又没一个人知道这玄妙最终锁定的会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还有一个办法。”齐君元的话说得很慢很清晰,“根本不用拼死再做强袭的刺局,而只需将我们之前的刺局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还能继续下去?”“这要怎么去做?”一阵诧异声,充满着疑惑和难以置信。

齐君元眼角微微睁大一些,再一次扫视众人,并且最终将一双锐利的目光落在范啸天身上:“对,继续下去。我们之前刺局是从大喜大悲、大惊大辱上给李弘冀刺激,从而导致其痼疾突发。那么下一步可再采用诡异现象对其进行惊吓,给他来个大骇大惧。我想做成这样的事情,对于诡惊亭第一高手的范大哥来说肯定是举手之劳。”

“那是、那是……”范啸天嘴巴里应和着,心中却丝毫没有平时被夸赞的沾沾自喜,反是将一双眉头紧紧堆纠在了一起。

“可是无法进入吴王府内,外围的一些手段即便做了也只能传闻到李弘冀耳中,甚至别人还会瞒着不告诉他,这大骇大惧如何能生效?”菜头见识广博,又常与官家、皇家府邸中人有来往,所以心中觉得齐君元所说是很难有效果的。

“这个你们就不用管了,刺局由我和神眼商量如何布设,你们到时候只管听安排行事。”齐君元的态度非常坚定,反倒是他的眼神却在蓦然间变得有些扑朔游离。

鬼惊宫

槐夏四月,又称阴月,建巳之月(蛇月),律中中吕,星相变化无常。按古代民间农历历法,如之前无闰月,此时正是初夏。气温回暖,冬春蛰伏的阴晦蒸散而起,毒惑之气肆虐。民间传闻一年中鬼魅最为猖獗的两个阴节之一清明节便在四月里。而清明的前十日和后十日,民间妇儿和体弱神散者都会求得神符灵签携带庇护,即便壮豪男子也不轻易行走夜路。

大周后宫内的滋德殿,为正宫符皇后寝殿。梁高殿阔,脊叠檐翘,在整个大周皇宫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豪华殿堂,其势竟不输四海归心的九龙正殿。由此可见周世宗对符皇后专爱不二之情的真切。

虽然天气已经开始逐渐炎热起来,但是滋德殿宫敞殿阔,梁脊高筑,再加上北方白天夜间温差较大,所以住在这里并不觉得丝毫炎热。夜间微风拂帐,倒是最可惬意睡眠之时。

这几日,王朴夜观天象,说柄星显云尾,将星光暗,此为西北战事停转之象。最多是到秋后,伐蜀之势会缓止或转向。

听了王朴所说,符皇后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迹象,应予以促力,免苍生战火涂炭。于是命范质督促朝中众臣以各部名义拟信折,劝请周世宗收军还朝。然后自己也专心书写一封书信,细析各种利害所在,同时将王朴所观天象也告知,劝导周世宗就此罢兵,莫违天命。

或许是这封书信发出后心中舒畅,或许是专心措辞这封书信颇耗了些心力,又或许瑶清宫中确实温适气爽,所以今夜符皇后睡得特别沉。

夜过子时,周围一片死寂。就连后宫中夜巡的护卫都变成了影子一般,在宫灯烛火下无声地飘移。滋德殿中则更加安静,仿佛能听到微风吹拂纱帐的声音,又仿佛能听到烛火扑朔的声音。但是渐渐地,这仿佛的事情不再仿佛,而是开始真实、清晰起来。一种惶惶淡淡惨惨的低沉声音在滋德殿里飘响起来,就像有冤魂在四处飘荡。

与此同时,符皇后的呼吸急促起来,随着呼吸的急促,符皇后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也在剧烈地转动,像是迫切想睁开眼睛,却又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紧接着她的身体也开始扭动挣扎起来,但是显得很是无力。就像全身瘫痪的人无法对身体做出自主的反应,又像是全身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覆盖,压制了她每一处肌体想做出的正常动作。这状况其实如同民间传闻的鬼压床。终于,符皇后在一声沙哑短暂的哀呼中猛然坐起,大口喘着粗气,满脸都是冷汗珠子。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些什么,可能是发现醒来后真实的情形和梦中一样诡异,于是立刻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喘息。但冷汗珠子却是无法强行止住的,一下沁出了更多,并且汇集成流挂到下颌。

喘息渐渐缓了下来,快速的心跳却没有减缓,而这同样是会干扰到听觉和视觉的,和所有恐惧紧张中出现的耳晕眼花一样。所以符皇后虽然很努力地去聆听周围飘荡的、若有若无的声音,虽然随着声音的发出方向谨慎而仔细地查看,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而什么都没有发现,往往会让人产生更加复杂的心态,恐惧、好奇、迷茫,就像还不曾从梦境中醒来一样。

符皇后自己慢慢撩开床帐,慢慢下床,慢慢往殿门口走去。她的样子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魂,竟然没有呼叫偏室里随时听候召唤的宫女太监。但也是奇怪,宫中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应该就在很近的地方,而且其中应该有人轮换不睡彻夜听候召唤的,可不知为何却无人对这飘荡的声音做出一点反应。

滋德殿中并不昏暗,这里在合适的位置都安放有红烛、宫灯彻夜照亮。既不会影响到符皇后的休息,又可以在需要时有足够的照明看清细微的东西。滋德殿的外面也很明亮,除了大殿本身,远远近近都有彻夜的灯盏照明。这是内宫安全防御所必需的,为了那些暗哨护卫可以看清自己守护的范围和对象,为了流动巡查的护卫及时发现异常迹象,所以即便是在最黑暗的夜间,就算是一只飞蛾进了瑶清宫,都是会被注意到的。

声音似乎就在殿门口,又似乎是在殿门外,像吟唱、像哭泣、像低骂。但是符皇后越往殿门口去,那声音却越发小了、淡了,飘远了。再往前去,那声音恍然间像是没了。也就在这一刻,符皇后止住了脚步,极度恐惧地止住了脚步。她确实再也听不到那奇怪的声音了,但她却在这时候感觉到了些恐怖的东西。

那东西是一双眼睛,充满怨毒、仇恨、诡异的眼睛,就和她噩梦中见到的一样。符皇后并不清楚这双眼睛到底在哪里,好像无处可寻,又好像无处不在。好像是与烛火一起跳动,又好像与夜风一起飘移。是在墙角闪烁,又似在窗口扑闪。但那眼睛肯定是盯着符皇后的,因为始终有两道阴寒歹毒的光射入符皇后的眼里、心里、思维里。并且在符皇后的感觉中,那眼睛不仅仅是盯着,它还在无限度地扩大、拉近,用一种无形的压力压抑了她的四肢百骸。

符皇后开始挣扎,就像刚才她在睡梦中一样。但她的挣扎仍是那么的无力,也和睡梦中一样。符皇后张大了嘴,她想喊,她现在终于想到自己应该喊人。可是就连胸腹间出来的气流都是无力的,无法震动声带发出她想要的声音。她甚至连闭上眼睛的想法都无法办到,无力拒绝看到那双让她极度恐惧的眼睛。

也和睡梦中一样,符皇后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呼。但是声音却极大,就像积聚到很高的水位一下冲破了堤坝。随着这声哀呼,符皇后不是从梦中醒来,因为她本就是醒着的。当然,肯定也不是睡过去,没人会在一声高声哀呼后睡过去,只会是晕厥过去。

还是很奇怪,符皇后的这一声哀呼竟然依旧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凌晨,才有人发现符皇后躺倒在大殿的地上。

醒来后的符皇后说了自己夜间的经历,但是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不要说她曾发出高声哀呼,就算她之前梦中惊醒、起床下地,那都是会有贴身宫女觉察的。而她还行走到靠近大殿门口的地方,那是连外面暗哨、巡查护卫都会发现的事情,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觉察呢。但她又确实躺在了大殿门口的地上,那又是怎么回事呢?莫不是真的有夜鬼入宫作祟?

这便是民间流传的“夜鬼惊宫”,说法众多,不知何为正解。但是谁都未曾料到,这会是一场已经开始实施的刺局。

同样是在这样一个槐夏阴月的夜晚,蜀国后宫中两个鬼魂般的黑影却在进行着一场交易。这是一场在要挟与反制中进行的交易,一场双方全心为了别人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交易。虽然只有两个人,却交易得惊心动魄。

楼凤山从渐缓的剧痛中喘过一口气来,抬起头,脸上挂满晶莹的鼻涕眼泪。剧痛的过程中,他没有弯腰蜷曲,更没有满地打滚。不是他不想,一个疼痛到极致的人是不会再顾忌任何尊严和形象的。可是他不行,他只能直直地挺立身体站在那里。因为只要身体微微一动,那疼痛便会成倍增加,就像有什么尖锐的物体要从自己身体内部钻出来一样。

阮薏苡看着楼凤山痛苦的样子,脸上露出些讶异。她没想到楼凤山有这么痛苦的反应,心中都有些怀疑自己这回下的蛊是不是有异于以往。蛊的作用虽然是由内而外的,但最多是在自己心意控制下蛊虫的内钻内嚼。腹痛难忍满地打滚是在她预料中的,之前她拿一些囚犯药人试验时也是这样的反应。可是楼凤山痛不能动,这其实意味着他疼痛得连最起码的疏解发泄途径都没有。

“那事可行吗?”阮薏苡冷冷地问了一句,这其实已经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了。

“可行,但绝不行!”楼凤山的回答很简短很无力,这样的状态其实越发显出了他的坚定。

“你不怕我再驱动一次让你肺腑俱烂、疼痛而死?”阮薏苡这是恐吓,她知道给楼凤山种下的蛊才一月不到,刚刚成形,最多只能是制造一些痛苦而已。要想嚼腑破体,至少要在人体中孕育一年才成。

楼凤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眯着眼睛在做深呼吸。那样子像是在思考如何回答,又像是在恢复体力。

阮薏苡耐心地等待,她并不着急。自从那天她以一吻将蛊种送入楼凤山口中之后,她就已经确定这楼凤山是自己的人了,完全被自己所控制。虽然今天连驱三次蛊虫都未曾顺利达到自己目的,但阮薏苡知道这只是还没到火候而已。没人能承受比死还难受的痛苦,楼凤山应该也不例外。

“你还在等?真有耐性。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情绝不可行的嘛。”楼凤山显然是缓过来了。

阮薏苡依旧感到意外,楼凤山不仅痛苦状态比她预料中的要剧烈,恢复的速度更是比她预料中的要快许多。但她仅仅是感到意外,并未斟酌一下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我还在等,我相信你会改变主意的。”阮薏苡仿佛是在深情地告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终究会有我受不住的那一刻。但是我真的不能那样去做,就好比有人要逼迫你对花蕊夫人下手,你也会如此坚持。”

“是的,我也会坚持。但问题是你凭什么坚持?你觉得还能扛住第四次痛吗?或者再过几日,你腹中蛊虫又熟一点,那你连一次都坚持不下来。所以你没有任何凭借来坚持,现在坚持的是我,一直可以坚持到你回心转意为止。”阮薏苡语重心长。

“你也没有凭仗坚持,如果再有一次痛,我将咬舌自尽。”楼凤山说得很轻松很随意,一个人如果经历过生不如死的痛苦,都会这样轻松随意地说出这种话来。

阮薏苡眉头微微一皱,身上驮架所挂的各种瓷瓶发出几声轻响:“需要的话,我可以加些药物让你想死也死不成。”

“想死怎么可能死不成?我可以答应你去将蛊虫下给我外甥女,那你总得放我走吧。走了之后,我可以有一百种死法,甚至可以直接去找花蕊夫人同归于尽。哈哈哈,对了,同归于尽!这应该是个最好的寻死方法,哈哈哈!”刚刚还被痛苦折磨得气不能转的楼凤山突然之间扬眉吐气、万分得意了。

驮架上的各种药瓶发出连串清脆的碰撞声,但真正震动的不是那些瓶子,而是阮薏苡的心。楼凤山的话不仅瞬间将她原来的打算撕扯得粉碎,而且还直击到她最为软弱的部位。她完全没想到楼凤山骨子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子狠劲、无赖劲,如果真要那样做的话,反是将她和花蕊夫人陷入绝境之中了。

“你是在逼我,那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痛死。”阮薏苡说这话时其实已经很是气弱。

“我早就给人留下话了,如果我死了,会有人告诉大家是你干的。然后还会有人追究到蜀皇那里,再由你牵扯到花蕊夫人身上。你觉得这后宫争宠、纵亲行凶的罪名要落在花蕊夫人身上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她那一统后宫的位置就会被我外甥女替代了。这样的话我就算死了也值当,呵呵,来吧、来吧,我在等死呢。”几句言语之间,楼凤山反倒成了要挟的一方,以自己的死来要挟。

阮薏苡沉默了,她没想到明明是自己稳稳握住的一只槌柄,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条无法掌握的滑鳝。不,还不仅仅是滑鳝,而是一条狡蛇,突然就扭着身体反咬而来。

楼凤山也不再说话,现在轮到他耐心地等待了,等待阮薏苡改变她的初衷,更换其他条件。

沉默了许久,阮薏苡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没人愿意痛苦地死去。哪怕他的死会带来许多好处,那好处都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所以自己手中掌握了楼凤山的命依旧是有价值的,只是这要价不要太高,让他能够承受。

“既然你坚持不对你外甥女秦艳娘下手,那么换另外一个人。”

“不能是我儿子。”楼凤山反应很快。

“呵呵,放心。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阮薏苡只有笑声没有笑意。

“给我什么条件?”

“成了之后撤了你的蛊虫。”

“好的,我做!”楼凤山的反应和世间所有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不是对自己的亲人下手,那么就会不惜一切手段来争取自己的生命、解除自己的痛苦。

“下次我过来带给你要下的蛊虫。到那时你体内蛊虫也已经熟透,你若反悔,我可以让你随时随地死在任何地方,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我所为。”阮薏苡这话倒不完全是恐吓,一旦蛊虫成熟,在一定距离内她真可以让楼凤山随时随地破体而死。

“我相信你说的,不会反悔的。告诉我给谁下,好早做准备。”

“现在说给你知道也不怕,就算你去告密,我也完全可以说是你和秦艳娘在陷害我,从而陷害我家小姐,到时候倒是对你家不利。”

“应承了你就不会泄露,说是谁吧。”楼凤山倒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蜀皇孟昶。”

“啊!……”

借皮说

大周水军在一路顺水而下直奔金陵的途中突然间诡异地消失了。南唐各水路大营调兵遣将拦截围堵的一系列计划全落了空,就仿佛重重一拳打在了垂纱之上。李弘冀是最能觉出此事可怕的一个人,因为这并不是敌人被消灭了或退走了,而是自己这边看不见敌人了。而和一个自己看不见的敌人对抗,那是没有胜算的。

大周水军消失之后,李弘冀一直都在思考大周此举的真正企图。但是还没等他窥出其中蹊跷,更未来得及对此事作出相应的对策,便因为齐王李景遂被刺之事而被禁居。于是李弘冀在被驱往汤山峪之前给韩熙载写了封书信,让他遣人查清大周水军到底藏匿于何处。否则这一隐患存在,早晚会对南唐造成巨大威胁。

梁铁桥便是韩熙载派去查找大周水军的。他原本作为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总瓢把子,对沿江上下的地理环境极为熟悉,而且江湖上朋友众多,打探消息比别人要容易许多。但是韩熙载却没有料到,正是因为梁铁桥出身于一江三湖十八山,所以他完全没有将查找的点放在江中洲。因为他感觉中很自然地认为一江三湖十八山还和自己做总瓢把子时一样,绝不可能和大周合作。而且在查找过程中他还和水军行使营接触过,了解到南唐润州水军大营以及其他沿江水总调来的兵船藏于江中洲,以作突袭和后援之用。所以梁铁桥更加断定大周水军不可能藏匿于江中洲,童正刚他们胆子再大,都不敢同时接纳对仗两国的船队驻扎。一旦双方发现后火并,无论胜方败方都会迁怒于一江三湖十八山。

但是梁铁桥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的一江三湖十八山已经不是他在的时候了。做主的人没主意,有主意的人却有可能是故意出的馊主意。他更无法想到,一些原来他身边的,或者是后来新入伙的,不仅存着包天的胆量,而且还存着逆天的企图。

大周船队从江中洲暗藏河道驶入,最终在一处较为宽敞的河道沿一边停靠住。江中洲水道被重重芦苇拥住,即便是在最宽处也显得很是狭窄。所以只能单船前后一字排列停靠,这样一旦有什么情况,至少要保证船只可以旋转调头。

船都停好之后,一江三湖十八山里派来引船入河道的向导便一再告诫大周水军不要随便上岸。即便有必要上岸也不要进入芦苇滩中太深,只可在沿河百步之内。因为这些芦苇滩的深处有一江三湖十八山布设的特别防御,然后还有生于此处的毒鱼毒鸟凶悍非常,一旦惊动很难制止,势必会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还请大周水军严守告诫,以免大周与一江三湖十八山之间造成误会和猜疑。

大周水军指挥使司超并不相信向导所说,心中暗自觉得这些都是故意恐吓。是怕自己的人窥出岛上的地形分布,日后会对一江三湖十八山的老巢不利。

但是这次随水军同行的人里有赛须龙张锦岱,他曾经和赵匡胤闯过江中洲,亲身在“曲水回天”中体会过命无幸存的绝望,所以完全相信向导所说。而当他将自己的经历讲述给司超和一众水军将领听了之后,所有人都不由动容。他们知道张锦岱不会说谎,也没必要说谎,更何况他所讲述的经历中还有赵匡胤在。所以回去之后都严令自己手下不得随意上岸,更不可深入芦苇滩。

张锦岱出身江湖,虽然已经为将多年,但是江湖的一套习惯却从未改变。虽然他替向导佐证了说法,但是他自己在进入一个新环境后会立刻对周围进行一番查看。这不仅是一种自我防护的经验,同时也是看一下周围有没有自己可利用的条件。

张锦岱带着几个亲信下了船,往芦苇滩中走了也就一百多步便不敢往前走了。因为此处不仅地势低洼,芦高蒿密,而且再往前去的情景和他上次闯入“曲水回天”是一模一样。只是这里布置的芦苇苇叶苇头有些垂乏,生长得不太精神,看样子像是刚刚移植过来或整修不久。而芦苇丛之间的路径也是泥沙泛混,边沿芦根、沙泥并不整齐平滑,应该是开垦出来没多久。张锦岱虽然没有继续往前,却是横着又走一段路。他发现这里的“曲水回天”虽然像是新设置的,但是范围却比之前自己所见的那个大多了。上次那个自己一伙人在其中循环几次都回到原来地方。每次循环所用时间都不是太长,可见那个“曲水回天”的范围并不非常大。而这一回横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始终是在沿着“曲水回天”的外边缘在走。由此可推测出这一处的布设不仅仅是一个“曲水回天”,而应该是由好多个“曲水回天”接续而成的。

张锦岱心中此时有些疑惑了。一江三湖十八山的“曲水回天”主要有两个用处,一个是为了护住总舵,还有一个是为了在双峰潮合冲江中洲时让帮中的船只有一处可稳住的安全区域。而现在江中洲新设置了范围这么大、连续长度这么长的“曲水回天”,其用途到底是为什么?再从走向上看,设置的走向好像是沿着河道而行。那么会不会就是为了阻困住周军?

张锦岱突然间想到大周船队所处的狭窄河道,想到两边的重重芦苇滩,那都是遇到攻击之后无以倚仗反击的处境。如果河道两边再被“曲水回天”困住,遇到攻击之后连上岸逃脱的一线生机也都没有了!顿时,张锦岱的冷汗下来了。虽然还不清楚别人的意图,但他至少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如果对方是想借这环境和设置对大周水军不利的话,那向导为何要事先告诫?而且这一回是自己传书信与童正刚他们联络的,他们知道自己在船队中,那么仍采取这样的方式对付大周水军不就太随意一点了吗?更何况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对付大周水军?现在一江三湖十八山有很大一部分利益是与大周关联着的。”张锦岱不是个草率的人,他很快就回过味来,觉得此中应该另有隐情。

就在这时,他们几人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音量不高的唿哨,众人立刻抽拔兵刃回身。绿色芦苇的遮掩中有一个穿水绿色劲服的人,用同样水绿色的帛巾遮面。如果不是他主动发出那声唿哨,真的很难发现此人就跟在身后。

“你随我来,私下里有些话说。”那人伸手指一下张锦岱,然后转身就走。

张锦岱眼珠一转,马上跟了上去。他没有将背后枪囊中的枪抽出,却是暗暗握了一把飞石在手中。有手下想阻止,有亲信想跟随,但张锦岱横手臂做出个止住的手势,口中断然说了句:“都在此处等我。”话说完立刻快步追上,很快便与前面绿色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密密的芦苇丛中。

张锦岱紧跟前面的绿色身影,始终保持着十二三步的距离。在这过程中张锦岱每走一段便会在合适位置随手摘下一片苇叶或折断一根嫩枝,留下记号以保证自己还能走回去。

绿色身影是往“曲水回天”的方向走的,一路虽然七扭八拐,但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的直线距离。当再次站住时,张锦岱发现,他们已经是从“曲水回天”的阻挡中穿行过来,到了阵形的另外一边。而刚刚他们所走的路径完全不是“曲水回天”中设置的路径,而是在一些芦苇中穿行。所以可以肯定前面的绿色身影是非常熟悉此处布置的,他应该是带着张锦岱从两个相连的“曲水回天”交接缝中穿过的。用坎子行的术语来说,这就是安全的坎沿。

“看看吧。”绿色身影回过身来,示意还在观察周围情形的张锦岱往一个方向去看。

张锦岱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迈出几步,轻轻拨开几层密如墙壁的芦苇往前看去。前面是一片宽敞的水面,水面上停着许多的兵船。从旗号上看,这些全是南唐水军的船只,而且不是来自一个水军军营。

“周军不善水战,进入江中洲的大周水军我估计已经是倾国而出的全部实力。这龙吞塘中驻扎的南唐水军只不过是润州水营和附近巡江小营总的船只,还不到南唐长江水军全部实力的十分之一,但已经是在你大周全部水军的实力之上。”绿色身影说道。

张锦岱没有说话,因为那人所说的是不争的事实。同时他心中也很是奇怪,那人将自己引到此处说这话到底为了什么。所以张锦岱保持沉默,在不清楚对方目的时,保持沉默应该是最为恰当的应对方式。

“大周要攻南唐,必须是要有强大的水军才能为战。否则即便在小处得胜,大局面上拖下来最终还是会劳而无功甚至牵累成害。但是现在你大周水军与别人相比太过弱小,而且此次全数沿江而下袭扰金陵之举其实已经将水军全数置于别人重围之中。如果不是江中洲这一处可以躲藏,南唐沿江几个水营合力阻截围剿,大周仅有的这些水军恐怕就得尽数灭于长江之上。眼下虽然有地方藏匿,但你们却如一条死鱼。无论往上游去还是往下游去,都已经无处可逃。”绿色身影继续陈以利害。

“你凭什么说大周会攻南唐?你是何人,为何对我说这些?”利害关系张锦岱是一点就透,但他更想知道对方告诉自己这些的目的是什么。

“大周会不会攻南唐,你应该比我清楚,而且你即便不清楚,也是可以询问到清楚内情的人。至于我是谁,我若不介意别人知道,也就不必蒙面与你相见了。让南唐水军与你们大周水军同驻江中洲是个对你们极好的方式,有南唐水军驻扎,便不会有人怀疑大周水军藏匿此处。另外他们在明你们在暗,到必要时,你们还可以借皮化形。呵呵,这借皮化形可是很高明的一招,借相是借皮,借地也是借皮,顺手而为不必专门劳心费力是最好的。”

“借皮化形?你的意思是突然出手套了对方,然后取其皮冒充南唐水军。但是我大周暗藏此处的人马并不比南唐的多,这套儿恐怕是落不下。”张锦岱从借皮化形遁逃这几个字里,听出这绿衣人像是江湖人,所以也以江湖口气对话。不过同时在他心中也不由得感到奇怪,一个江湖人为何会如此关心大周和南唐水军的事情,而且是存心帮着大周。他到底是谁?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什么?

“嘿嘿,死皮也是皮。”

“死皮又该如何说道?”张锦岱这回真没听明白。

“南唐水军潜伏此处,肯定是为了伺机突袭。可密切关注,在其欲动之时,以船堵死龙吞塘出口,然后放火烧船烧芦荡,将其尽数灭了。到时候你们再从江中洲出来,不打任何旗号,也会被认为是南唐水军。”

“火烧江中洲?那会不会殃及一江三湖十八山?”张锦岱虽已为官,倒仍是很讲江湖义气的。

“呵呵,这个嘛就难说了。不过你还是预先考虑好是否会殃及自己吧,别烧熟了肥油烫伤了手。”其实这一句张锦岱也没听懂意思。

“我相信你所说都是好意,可这好意又是出于什么缘由?”张锦岱追问一句。

“要问缘由的话,是因为我想帮某些人一统天下。你可以把我说的一切告知周世宗。”绿衣蒙面人像是答非所问。但他的话没有错,张锦岱真可以将刚才说的那些话转告给赵匡胤,赵匡胤再将这些话告诉周世宗也是很方便的事情。而且事实上张锦岱心中已经打算将刚才所见所听用火急军文传递给赵匡胤了。

“传递过去又能如何?”张锦岱好奇地追问一句。

“哈哈,之后便要看悟性了,风云变化、是非成败都在那一悟之中。”绿衣人说完转身就走,这一回身速度又快又突然,身形在芦苇间闪动几下便不见了踪影。张锦岱刚才正在咂摸那人所说这一悟到底是什么意思,猛然间没来得及反应,虽追出两步却没能坠上踪迹。而且这芦苇荡中危机处处,他贸然不敢往深处追去,所以还是赶紧按原路退回,只是沿途做下了一些更为固定的记号。

当晚,张锦岱就拟了一封火急军文,详述今日所遇所听。然后由军中信使乔装后连夜驾快舟过江,寻到大周安置于南唐境内的军信暗道将军文送出。

局外局

范啸天在吴王府周围转了三回,按他一贯谨慎的习惯他其实还想再多“点漪”几趟才能彻底放心的。但是一则齐君元说时间不允许,再则吴王府周围也真的太危险了,每一趟走过,都时刻有交替的审视目光从身上扫过。这就像在榨油坊里炫新衣,稍不留神就会沾上洗不脱的油斑。

最终选择的位置应该是最为合适的,是范啸天经过多方面条件综合确定下来的。虽然这个点距离吴王府远了一些,但已经是在吴王府的几重防御之外。周围没有虎翼军守护,也没有夜宴队的暗伏位。因为这个点是在樟树街继续往北延伸的乐坊街上,而且是在这条热闹大街的路中间一段。

单从选的位置上就让人感觉范啸天所做的几乎是个无法想象的事情。一个刺客要在热闹大街的路中间出手,而且是对距离数百步之外吴王府里没有确切位置的李弘冀下手。

其实就连范啸天自己都无法想象,他将所有招法权衡几次后,始终都觉得很难达到预想的效果。距离实施刺局的时间越来越近,范啸天觉得在这剩余不多的时间里有必要与齐君元和卜福再次商榷一下自己的观点。

“齐兄弟,我觉得你的想法的确很不错,延续你之前独入汤山峪给李弘冀做下的刺局,再次从外界制造突发状态给他身体施加意外压力,让他病情进一步恶化。但我想来想去要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单凭我那设计好的三招恐怕无法做到。吴王府范围不小,我那招‘鬼灵入宅’就算进了吴王府,那李弘冀也不见得能看到。”范啸天虽然有时候异常地自信自恋,但他并不狂妄,做事还是很实在的。

“放心吧,没问题的,你肯定行。我是知道你本事的。诡惊亭的‘鬼脸入宅’也就你能从那么远的距离放进去,而且效果肯定会非常好。就算那李弘冀看不到也没事,你不是还有第二重设置‘附骨鬼火’吗?”齐君元如果不是真的赋予范啸天极大的信任,那就纯粹是在敷衍。

“第二重设置也不保险,你想吴王府中守护那么严密,稍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护卫高手们的觉察。鬼脸后面的鬼火苗儿只要一起,立刻就会被发现。这鬼火虽然一般人很难扑灭掉,但吴王府里都是御前护卫的高手和私聘的江湖高手,外面还到处暗伏着夜宴队的高手。这种小伎俩肯定难不住他们,不会引起惊乱的。”

“不是还有第三招‘游魂滚瓦’吗?那动静应该可以惊动到李弘冀。”

“我估计也很难。像李弘冀那样在杀场上、血河里、死尸堆中闯过的,这小魂小鬼的手法吓不到他的。而且……就算惊吓到也不一定有作用。”范啸天是实事求是。诡惊亭所有技法的实施首先是要对刺标有所了解,包括心理、经历、状态等多方面的了解,然后才能抓住薄弱点对症下招儿。所以范啸天做了这方面的功课,他通过了解到的情况再加以推断,得出李弘冀心理和胆色都极为强大的结论。转而再看之前齐君元那个刺局,其实恰恰证明了这样的结论。那个刺局中所做手法是“气”与“悔”两招真正起到的作用,“惊”只是辅助而已,甚至没起什么作用。

“这刺局是我与随意两人共同设定的。你只管去做,有没有作用最终由我来承担后果。但你如果不做,那么我们大家都要等度衡庐责罚。”卜福插了一句话,直接表明范啸天的担忧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好吧,既然这样说了,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只是,你们不会还有其他什么意图未曾告诉我吧?”范啸天表情尴尬地嘟囔着。

齐君元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哈哈,范大哥不仅精研离恨谷技艺,而且智慧过人,我们就算有什么其他意图又怎能瞒得过你呢?你根本不用相信任何人,只需从你自己‘点漪’选下的位置以及做局的招数来判断。那样四通八达的环境,其实你只要不说,就连我们都不知道你会从哪里出现,也不知道你做完活儿后又会从哪条线遁走。而且你的活儿时间极短,三下五除二就能抽身走人,这么短的时间你觉得又能利用到你什么呢?”

“啊,啊。”范啸天“啊”了两声没再说话,但他心中其实真的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范啸天离开之后,卜福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和齐君元谈一下。晚上刺局就要实施了,可是他现在的感觉和范啸天竟是如此的相似。

“你真觉得二郎这三招能将李弘冀惊吓得病情恶化,最终不治身亡?”卜福面有忧色地问齐君元。

“不能,肯定不能。”齐君元很平静地回答了卜福。

卜福的眼珠一下瞪得要爆出来,唇上髭须连续抖跳:“既然明知道不能,那为何还要延续上次刺局的方法?”

“没错,我的确是要延续汤山峪刺局二次再杀李弘冀,但我并没有说是用老范那三招来延续刺局二次再杀。”齐君元依旧平静。

卜福的髭须一下止住抖跳,眼睛却依旧瞪得很大:“那你准备怎么干?难道让二郎去做这事情真的是有其他意图?”

齐君元并没有直接回答卜福:“延续上次刺局二次再杀,那是因为我们这里还有一件可以置李弘冀于死地的利器。让二郎去用三招惊吓李弘冀,则是因为那利器就在他的身上,只要稍加合理运用,便能置李弘冀于死地。”

“利器?二郎身上?你直说怎么回事吧。”卜福此刻显得有些焦躁。

“宝藏皮卷,范二郎身上的宝藏皮卷可以让李弘冀死!”

卜福一按桌子猛然站了起来,但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慌忙间干咳两声予以掩饰:“宝藏皮卷?对,广信显形的宝藏皮卷在你们手中。你是要牺牲宝藏皮卷和范啸天?”

“没错,皮卷就在二郎身上,这一回咱们只能是拿他来玩这趟活儿,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候到一个刺杀吴王的机会。”齐君元说的他,让人一时间无法弄清到底指的是皮卷还是范啸天。

齐君元每一次都不会随便设置一个刺局。长干寺的僧客墙上有佛学高人写下的“勿视他视,其视或更在你上;勿觉他觉,其觉或更灵于你。辨其谬者,只析其心”。齐君元便是从这句偈语中有所悟出。所以从夜闯秦淮雅筑到现在的再杀李弘冀,他的真实计划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如果不能完全有把握地控制和诱导别人的思考,那么就索性不要让他们知道。

再一个原因是齐君元被几次出卖之后,他学会了牺牲。但这牺牲的肯定是别人,只有牺牲别人才能保存自己,实现自己的意图。

齐君元觉得这一回如果需要牺牲哪一个同伴的话,最佳人选应该是范啸天。范啸天看着有些呆傻懵懂的样子,但其实可能是城府最深的一个。齐君元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在夜闯秦淮雅筑的时候,他知道了范啸天其实是有自己擅长的兵刃。那兵刃便是范啸天藏在袖中的“夜寒蝉”。也正是因为“夜寒蝉”,齐君元想到在前往广信的路上,一众聚义处和夜宴队两路围堵哑巴时,有类似响箭的尖啸声穿空而过暗示方向。后来细想,那尖啸声不是响箭而应该是“夜寒蝉”。

再有这“夜寒蝉”藏于袖中,短距离弹射几乎是悄无声息。六指临死时一左一右由范啸天和哑巴撑扶着,六指本来是想说出谁给他“一叶秋”指示刺杀齐王的,但就在要示意指出的瞬间突然断了仅存的余气心力。所以齐君元觉得很有可能是范啸天利用架扶的状态,从六指腋下将一支夜寒蝉射入了他的心脏,因为六指的死相有很多迹象显示是与心脏坏损有关的。

照着这思路推断下来,那范啸天可能具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另一面。他虽然一直装傻充愣,事实上却很有可能是谷里暗派的一路主事者,否则宝藏皮卷那么重要的东西不会交在他的手上。而且这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是可以不惜牺牲同伴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一个人。所以在自己设计的刺局中如果需要牺牲哪一个的话,齐君元会首选范啸天,因为他觉得范啸天会是一个暗藏的危机。

“可是、可是……”卜福觉得有什么不妥。

“那宝藏皮卷在广信显相之后,谷里再没有其他指示要求后续如何处置,所以很大可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谷里也同样没有指示要求我们保护或转移。那么我们也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且把眼前的活儿了结了再说。”

“看来你这几天和我商议的各种布设计划都是在做戏,真正的计划其实还在你心里。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要怎么做?”卜福很是焦急,离范啸天实施原定的虚假计划已经只剩半天时间,而真正的计划他这个代主还一无所知。

“知道你会问,而我也正等着你问呢。下一步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只剩半天时间了,你得抓点紧才行。”齐君元此刻是一副已经轻松卸担的样子,“这半天时间里,你有两件事情必须做到。第一件事,往吴王府中发出密信,信上直接告知携带宝藏皮卷者已到金陵,将会与吴王接洽送上皮卷。第二件事让人联络郑王李从嘉,可用无意间透露的样子告知他有人会在今夜间当街发信与吴王府联络,此人身上携带重要物件,关系到南唐皇位的继承。”

“第一件事情办起来不算为难,让菜头周旋一下就能做到。第二件事急切间却是无从下手,我没有途径可以和郑王拉上关系呀。再说了,那郑王整天研究词赋,对朝堂之事根本不感兴趣,这事情告知他又有何用?”

“我们能藏在这皇家画院中,恐怕也不是你能办到的事情吧?有时候我都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代主,或许你真就是替谁冒代主之名出面的,因为真正的代主不便暴露其身份,他还需要长久地周旋在南唐皇家、官家的高层范围中。”齐君元淡淡地说,“所以我说的两件事,包括利用宝藏皮卷和范啸天来给李弘冀致命一杀,你还是抓紧时间去找该商量的人商量一下吧。”

卜福的脸色很难看,一个自以为欺骗着别人、掌控着别人的人,一旦发现其实别人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面目时都是会有如此反应的。

当晚二更时分,齐君元就躲在乐坊街街尾的绝艳楼里。他没有要房间,而是挑了两个姑娘坐在楼角挑亭中摆了一桌菜喝花酒。这挑亭虽然是暖亭,周围一圈都有窗户,但这种初夏的天气所有窗叶都是打开的。从这里可以将整条乐坊街都看得清清楚楚。而齐君元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做什么事情,虽然这次依旧是他布的局,而且是延续了他上次的刺局。但他真的没什么事情可做,选这么个位置只是要看看自己计划的事情进展的过程如何。

即便都是离恨谷训练出来的刺客,其实性格不同行事上也会有差异,很多人面对为难的事情还是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定的。但是卜福应该算是个很讲效率的人,他的情绪没有受齐君元太大的干扰。离开了没多久,他便急急赶回来告诉齐君元,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

这样快就作出决定,而且是关系到宝藏皮卷存留的大决定,至少可以说明两点。一点是卜福本人或者卜福背后的那个人,掌握的权限比想象中更大;还有一点是刺杀李弘冀这件事情真的非常迫切,已经到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