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颠倒
齐君元为了甩掉可能尾随的危险,他绕了些路。也就是在他绕开原路的这一段时间中,夜宴队一部分的骑手从他走的原路追赶过去了。当他重新回到原路时,夜宴队的一部分高手从他身边追过去。但是齐君元的装束气质没有一点特点,就像一斗豆子中的一颗。他这样子即便是卜福那样的捕行高手都很难辨别出,夜宴队那些匆忙而行的爪子又怎么可能辨出他?
齐君元也没意识到这些高手是针对他们几个人追赶过来的。只以为哑巴顺利逃脱了,那些马队既没能追到哑巴又无法确定哑巴的准确去向,所以只能往哑巴原来要去的方向继续赶。因为哑巴原定的目的地没有变,他迂回也好、绕道也罢,早晚还是要回到原来方向上的。所以抢先赶到前头设兜等着目标也算是一个好办法。
当齐君元到达广信城城门口时,他立刻发现城里的情况有些怪异。不仅城里异常,就连自己分散行走的几个伙伴也都出现了异常。
城里的异常是因为城门口多了许多守城门的官兵捕快,而且还专设了一个守城郎将带领,这在以往只有边界军防重城才会这样设防的。然后从城门洞往里看,城里面到处是列队巡走的军卒和铁甲卫。广信府处于南唐国境腹地位置,虽然也关联着几条重要道路,但在军事上算不上要冲,按理不应该进驻这么多的官兵守卫。
齐君元在城门附近的大车店前面停住脚步,很随意地坐在一辆卸了辕马的大车杠上。然后脱下鞋子,倒出里面硌脚的沙土粒。在这个坐下、脱鞋、倒沙、穿鞋的过程中,他先提起耳朵搜索了下周围的声向。
“听音析情”,这是离恨谷刺客的一项基本技能,除非是听觉有障碍的才可以不学。齐君元虽然听力上无法和秦笙笙相比,也无法与他自己的眼力和感觉相比,但他还是先走了一下“听音析情”的程序。因为这可以让自己的状态在完全自然的情况下对周围的情形做出一个初步的判断。
周围的声响很杂乱,有叫卖声、招呼声、车马的走动声。而最突出的一处声音是在城门口一侧的城墙脚处,有一个衙役正站在高凳上大声宣读将要张贴的官府布告,在他周围围了一大群凑热闹的人。齐君元静心听了下宣读的内容,是说广信周边驻军全部撤入城中守防,让城外里管、保户,以及零散供应将日常提供驻军的需用直接送入城中。另外,城中守军增多,安置物资短缺,过往客商可将运转货物直接与衙门物用处或军备营交易。
原来是外驻军收防入城了,难怪城里会有那么多的军卒、巡卫。可是又因为什么缘故要将外驻军撤入城中呢?难道南唐境内有战事吗?这情况和自己刺杀齐王的活儿有没有关系?
正想着,那边衙役已经结束宣读,一记醒锣之后将布告张贴在墙上。于是齐君元也暂时放下拉长的思绪,定神聆听。确定周围没有异常的声音后,他微微抬头,目光迅速在各处位置寻找自己的同伴。
首先看到的是在茶摊旁边提着篮子卖鸭蛋的唐三娘。这次唐三娘没有挑着面担子,因为面担子在蜀国是个极合理的掩饰,在楚地也还说得过去。蜀国、楚地参差交界,有很多民情民俗、生活习惯是差不多的。但是南唐的情况却和蜀国相去甚远,如果是个妇人挑着个面担子沿街叫卖,会惹来很多人围观、议论。
随后看到的是挤在城墙脚下人群中假装看官府布告的六指何必为。六指满身的木屑、尘土,神情呆滞,满脸懵懂。那样子完全就像一个在附近做活儿的匠人,被衙役宣读声吸引才好奇地过来看热闹,但最终对衙役读的什么却非常茫然。
没有看到范啸天!齐君元心中一紧。马上又将周围扫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范啸天的人影。
范啸天去哪里了?难道他使出融境之术躲在什么角落里?不对,这大白天的,又在人来人往的官道城门之处,使用虚相儿反有可能暴露自己。范啸天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到哪里都严格按离恨谷的规定使用技艺。离恨谷中有警告:“人多杂乱之地不宜盲目使用技艺。”如果范啸天现在真是用融境之术将自己藏在什么地方的话,那他肯定是有某种目的。
就在齐君元疑惑之时,远远看到一个身影急走而来,脚下带起一串轻微的扬尘,是范啸天,而且是显得有些慌乱仓促的范啸天。他刚刚才赶到,可奇怪的正是他为何刚刚才赶到,而且是在齐君元的后面赶到?
分散行走后的排序是六指开路,唐三娘跟在其后一里左右,然后是范啸天,也差距一里左右,最后是齐君元。而侧翼或前或后呼应的是哑巴,他与四人中至少一人保持在一里左右(古代一里三百步,一步六尺,一尺0.231米,折合下来,一里大约415米)。
对于分散行走而言,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既可以表现出相互间没有任何关系,又能在同伴发生异常情况后及时发现并做出正确反应。这就像江湖中防止高手突袭而保持的十步距离一样,是长久的经验积累和精确计算才得出的距离。
范啸天在唐三娘身后一里,在齐君元前面一里,如果他发生什么情况的话,前面和后面的人都应该能觉察到。即便是遭遇突袭,未能发出大的动静,但总会有些异常痕迹留下来。而后面是个能凭意念构思出异常的刺客高手齐君元,他没理由不发现到前面一个同伴正常行进痕迹中的突变。难道是齐君元绕路那一段坠后了?可如果是那一段坠后的话,他也应该发现到齐君元不见了,应该赶到前面向唐三娘和六指示警呀。
所以现在事实很明显地摆在这里,范啸天没有按着分散的排序前行,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在他们散走的队列中。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采用什么方法改变位置的,包括一直以为自己跟在他后面的齐君元。而更为重要的是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才改变位置坠到最后的,这一点可能只有他自己能说清。
齐君元看到急急赶来的范啸天后,立刻起身便走,并且是直接向城门走去。他是要进城,他更是要远离范啸天,不让他靠近自己。
范啸天不但散走的位置顺序发生了变化,赶到的时间也完全出乎了齐君元和其他同伴的预料。而且是急急赶来,不顾脚下扬尘,这种状态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他的正好是有些经验的江湖高手或捕行中人,立刻就能看出他的行迹异常,马上就会盯住他。所以齐君元不能让这样一个人靠近自己,让他靠近会连带自己一起暴露给可能存在的对手。
齐君元当机立断,与其让失态的范啸天在这种环境里很明显地靠近自己、暴露自己,还不如先直接进入城中躲开他。等到了人流熙攘的地方,再与他暗中接触,那相对而言能安全许多。
齐君元走向了城门,和许多要入城的人一起。但是就在齐君元走近城门时他感觉出些不舒服来,因为两边几乎所有的兵卒、捕快都在盯着进城的人看,不放过任何一个,这其中当然包括了齐君元。
“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是敌国细作?还是……”齐君元心中猛然打一个哆嗦。“他们会不会正是在找自己这几人?上次瀖州刺杀顾子敬就有人提前透露出消息去,这背后真相至今还是谜。而这一次来南唐刺杀齐王李景遂,仍是会有被人提前出卖的可能。而且这次的刺标是南唐齐王,未来的皇上。所以让各州各府提前在城隘关口查寻拦截刺客根本算不上兴师动众。”
这时候齐君元其实很想转身往回走,但他强行抑制住这个欲望。普通刺客与优秀刺客的差距好多不是因为杀人技法,而是对自己欲望的控制,在于对一些外来心理压力的调整。
齐君元是优秀的刺客,所以他依旧在往城里走,步伐节奏、神情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而这样做让他显得比一个平常人还要平常,就凭那些城门口的军士捕快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
就在走进城门洞的那一刻,齐君元再次感觉到异常。齐君元行走的动作仍然没有丝毫变化,但是他的思想却一下变得空灵,就像一张空白的画纸,一件待描的瓷胚。于是当思想勾勒出眼前现有的画面时,他从画面的更深处发现到了危险。
发现到的危险也是因为目光的盯视,但这盯视的目光和那些兵卒、捕快不同,锐利而凶狠,像锋芒、像刀刃。不过和齐君元在瀖州感觉到的秦笙笙的目光相比却是两个层面。秦笙笙目光中是直白的凌厉杀意,是肆无忌惮的逼迫。而此处的目光是谨慎的审视,严密的剖析。在这种目光下,人们有种赤裸裸的感觉。不,不止如此,是被剥了皮、剔了骨的感觉。
齐君元又往前迈了一步,这过程中他发现异常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一群目光。这目光的位置应该是在城门洞的里侧,也就是瓮城内侧的空场处。那里四散着一群人,这些人都是江湖人的装束打扮,有坐的有站的,有倚的有蹲的,唯一相同的是这群人的眼睛全部有意无意地瞟向城门洞。
这也是一种兜子,江湖中叫辨兜。兜相的布设是将众多爪子巧妙地安排在各种不同位置,这样就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审视每个经过的对象。
这个兜相就如同一张过滤的网,因为不管如何懂得掩饰自己的人都有可能会有顾及不到或疏忽的地方。这些地方都是身体的末梢位置,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会忽略,比如说手脚、颈部、腋下,等等。但在一旦进入到这个辨兜之中后,这些身体末梢部分的失误都是逃不过别人的眼睛的。兜相设置中会有专门的爪子负责辨査这些末梢部分的细节。
巧回步
齐君元下意识间想停下脚步,这已经不是心理调整、欲望抑制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因为即使自己是一斗豆子中的一颗豆子,也难保不会被一斗豆子那么多的眼睛看出差别来。而且这一斗豆子都是和他很相似的豆子,他们对某些差别的捕获更加敏感、更加准确。再有,即便自己这颗豆子有信心躲过一斗豆子的目光,那么其他人呢?唐三娘、何必为、范啸天,他们都没有发现到危险,而自己一旦进城他们肯定会毫无戒心地紧随自己之后进去。这三人中只有六指何必为的“随相随形”之技可以从这么多豆子的审视中蒙混过关,至于唐三娘和范啸天,基本可以断定会在这辨兜中被看出异常的。
到现在这个时候、现在这个位置停下脚步,无疑是在告诉那些布下兜子的人,自己是个他们应该引起注意并需要立刻拿下的对象。但是如果不停下脚步,自己的同伴就要落入别人的兜子之中。
齐君元感觉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呼吸也开始不那么均匀了,这是急火冲脑的表现。也难怪,因为他必须在几步之内做出一个决定。
就在要迈进城门口的刹那,齐君元果断地停下了脚步。不但停下了脚步,而且还转了身。不过只转了一半,并非调头试图离去,而是朝向旁边坐在那里的守城郎将。
“老爷,问一下军备营是在城东还是城北?”
“都不是,在城南,你问这个干什么?”那守城郎将根本就没搭理齐君元,而是他旁边的旗牌官搭的腔。
“哦,我家老爷从南汉收了一批番果(唐代时称作番果的水果很多,但典籍记载中描述的番果很像是菠萝),本想运到大周发笔财的,可没想到才到南唐境内就开始烂了。没办法,想就地低价卖了收点本钱回来,所以让我到城里来找买主。刚才听布告上宣读说城里军备营正大量收东西,我想去谈谈价钱,要是合适的话就把番果都卖给军备营。”齐君元说得很认真。
“混账东西,快给我滚蛋。竟然想要把番果卖给军备营,我们要那番果有什么用?让我们天天拿烂番果当饱?”郎将在一旁发火了,他很难得遇到这么傻的一个蠢蛋。
“不是,老爷,你听我说。我们那番果要卖不完就惨了,你们人多,大家将就着吃上几个,那我们这番果就都解决了。”齐君元没有走,他继续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来人,把这蠢货给我赶走。”郎将真的懒得和这种傻子多说半个字,直接吩咐手下给赶走。
于是有军校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齐君元先是抱着头东躲西藏,转了几圈后最终被赶出了城门口。
看到这个情况的人很多,包括那些以目光布下辨兜的江湖高手。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齐君元,因为谁都想不到他们要找的标儿会主动招惹守城门的将军和兵卒。齐君元闹的动静越大,他们越是注意着其他进城的人,生怕要找出的标儿会趁着这乱劲混过去。
这应该是一个急切间能采用的最佳办法,齐君元在兵卒的鞭打驱赶中顺利离开了危险的区域。而且不仅他一个人离开了,他在城门口这么一闹,也一下提醒了其他三个同伴。虽然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都知道正常情况下齐君元绝不会和守城兵卒发生纠葛。不,正常情况下齐君元不会和任何人发生纠葛,更不用说兵卒。对于“盘巢”(离恨谷以出水蜂特性为行动暗语,所谓盘巢就是指向刺标接近的过程)的刺客来说,任何纠葛和张扬都会导致刺活儿失败,并有可能陷自己于不复境地。而一个优秀的刺客在自己顺利的“盘巢”过程中出现反常状态,这只能说明出现了问题,出现了让一个刺客必须改变原有状态来应付的问题。
范啸天仿佛是被惊醒过来,他立刻停下进城后几乎铁定会暴露的仓促脚步,拦住一个从身边经过的卖饼挑子,拿出几文钱假装买饼,却又唧唧歪歪又挑又拣。
唐三娘则马上提起篮子缩到茶摊背后蹲下,利用茶摊的挡风茅席遮住自己。没人会怀疑到她这个举动,因为一些行路的女人便急时都会这么做。
六指则一边从人群中钻出来,在身上抹两把,把头发抓散些,然后屁股一顺就坐到一辆运粪出城的大车尾上,渐渐远离城门口。也没人怀疑到他,就他拢手耷眉的样子,怎么看都该是个运粪的。刚刚还像个做活儿的工匠,转眼间变成了运粪的,这便显现出他所修“随相随形”的功底来了。
齐君元被赶之后立刻沿城墙往南走,虽然顺利从一个危险的兜子前面脱身而走,但他并不自信就此消影儿。毕竟当时自己显声显形了,而自己面对的兜子中不乏高手。还有,布下那个巧妙辨兜的主持者应该也在附近。如果自己刚才的那番表演落在他的眼中,那是很难侥幸逃过他眸尖子的。
齐君元这一次的担心一点都没错,就在他又叫又闹的时候,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并且觉得这声音印象深刻,不止在一处听到过。
“那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被兵卒打跑了?”从布成辨兜的高手们背后走出一个冷漠坚挺得就像一把厚背薄刃利刀的男人,看着齐君元被赶走的背影开口询问手下人。
手下人没有回答,而是快步跑向了城门。这就是训练有素的表现,上司问的问题如果不知道答案那就赶紧去找,而不是支支吾吾回答不知道后再在上司恼怒的命令下才跑过去问清究竟。
“那人向守门将军打听军备营在哪里,他想把从南汉贩运过来的番果卖到军备营去。”手下人很快回来,并且带回了答案。
“不对,那人的装束打扮不是远行的商贩。精明的远行商贩又怎么会傻愣得要将番果卖到军营去。”那人一语就点出了齐君元的破绽来。“这人应该是个高手,他发现我们在瓮城内侧布下的辨兜,所以当机立断耍个花尾儿调头要溜走了。他现在应该会离开大道往北或往南潜走。追!现在追还来得及。然后飞信告知南城门和北城门的人手包抄堵截。”
不但看出齐君元的破绽来了,而且还将齐君元的逃走路径分析得很清楚。因为他正是提前赶到广信城布下辨兜的梁铁桥。
梁铁桥从其他路径赶到齐君元他们的前面到达广信,然后他坚信哑巴用夺路而逃来掩护的人会由西而来进入广信城,所以在西城门口的瓮城里面摆下了辨兜。而他真就凭着这辨兜发现到了齐君元,虽然未曾能够直接将齐君元锁入兜中。
齐君元抬头看到一只黑鸽沿城墙头子飞过,他心说不好,自己还是被人锁定了,这肯定是要从南边调人包抄围堵自己。
往西是广信河的一段,河水宽阔水流湍急,平时连个摆渡的都没有。自己要想过河,除非是重新回到西城门口的官道绕过去,但是现在自己背后肯定已经有追踪而来的大批高手,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往前走有个小岭还有片杂树林,但是过去后就是平坦的田野,南面人马包抄过来后自己仍是无处可逃。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小岭、杂树林,还有沿广信河的芦苇地里和后追前堵的人周旋。
幸好自己是在离开城门口时留下了一个信号,所以只要是坚持过一个时辰,情况或许就能有所改变。当然,这改变还必须依靠其他的同伴才行。
看到齐君元反常而走,范啸天已然懂了,买了几个饼子站在原地啃咬。当看到城里有大批人出来,朝着齐君元离开的方向追去时,范啸天才有些醒悟。他心中确定自己应该进城,齐君元将这么多人引走,可能就是为了让自己进城。
范啸天没有管唐三娘和六指在哪里,也没管那两人会不会进城,总之他是要进城的。但是就在齐君元被兵卒鞭打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标记,一个让他觉得自己不该急着进城来的记号。
城门生铁打制的大铺首上有只很不显眼的小钢钩,钢钩硬生生勾卡在铺首的铁环上,这应该是齐君元被皮鞭抽打得抱头乱窜时乘机留下的。这标志其实一般人是不会发现到的,但是离恨谷中训练时就有规定,多人同做刺活儿,当其中一人出现意外情况时,其余人在经过他出意外的地方都要刻意搜索一下,因为很有可能出意外的人会在这里留下很重要的东西和讯息。特别是一路刺活儿的主持出意外的位置,他可能会在这里将没有来得及告知大家的刺活儿以及刺标用合适方式交代给其他同伴,这样才能继续把刺活儿做完。
范啸天是个守规矩的人,所以他在经过城门口时刻意偷偷四处察看了下,所以他看到了那只钢钩,所以他后悔自己这么急匆匆地进来。
铺首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门环,民国版的《宅居生气物》中对其有专门的介绍。其中说铺首最初其实是风水镇物,是仿造传说中给太上老君衔金刚琢的押门兽所制,可以用在风水上有枪煞、割脚破等不好的门户上的。后来出于大众化的求吉心理,不管风水好不好只要有经济能力就都在门上做铺首。只是形状上已经有所改变,因为其作用不完全是为了改善风水,更多的是为了美观和实用。
古代的铺首造型普遍采用六角、圆钵等形状,边缘打制各种花纹,中间穿过一只圆环,既美观又耐用。但是古代官家、皇家则一般还是以一个兽头口中衔着一只圆环的造型居多,这和最初时的风水镇物很像。只不过兽头形象已经不仅仅是押门兽,而是发展成了很多种,但一般都是龙、貔貅、狮子、老虎、螭等灵兽、吉兽的头像,以此来显示威仪和镇凶驱邪。
但是在离恨谷的暗号中,铺首却是有着另外一种意思。宅居的铺首代表着一家之长,衙门的铺首代表着此衙门中的坐堂官员,城门上的铺首代表着这座城里的最高级别的官员,如此类推,皇宫宫门上的铺首就代表着皇上。
钢钩是齐君元的杀器,杀器在城门的铺首上,这个指令是让看到的同伴去刺杀广信城里最高级别的官员。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一个指令,范啸天还不至于后悔进来。因为他本就是个刺客,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杀人。而这次来到南唐也是为了杀人做刺活儿,齐君元留下这个指令说不定正是此行的任务。但问题是那只钢钩并非钉在辅首的那个部位上,而是准确地卡在圆环左下角的弧段上,这才是让范啸天觉得后悔的关键。
在离恨谷的约定中,铺首圆环是对应风水盘上时盘的,简单地说,就是每一段的位置对应一天中不同的时辰。钩子卡在圆环上,代表齐君元不但指示接到指令的同伴去刺杀广信城中最高级别的官员,而且还限定了时间。卡住圆环的位置是在左下角,这在时盘上是申时的位置。但是现在已经是未时,也就是说,齐君元给的刺杀时间只有一个时辰。
一时局
范啸天顿时傻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完成这个刺活儿,但他又不敢不去完成这个刺活儿。离恨谷中的规矩,群出做刺活儿,主持者便代表着执掌、代表着谷主,所发出的指令在他带领的这群人中必须没有任何理由地执行。如果违背,会被衡行庐治罪。所以范啸天后悔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个难度太大的刺活儿。
不管难度有多大,不管能不能做成,有些事情临到头上那是必须做的。范啸天知道规矩,范啸天遵守规矩,所以他只是心中忐忑了几下,表情纠结了几下,随即便立刻快步朝城里走去。
范啸天一边走一边在琢磨,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个刺标。广信府这样的大州城派驻的最高官员应该有两个。一个是州府刺史,这本该是一州的最高行政长官。但如果城里有兵部安排下的驻守防御使或者是一道区域的行营都统,那就难说谁高谁低了。防御使是负责一州或者几州的军事长官,而行营都统则是专门为镇压、讨伐一个区域的军事统帅。从现在城里来往的官兵数量来看,广信城里肯定驻扎了防御使或者行营都统。而不管是哪一个,他们与州府刺史在一文一武两个层面上都算得上城里的最高官员。这在《唐宋官职序列》中都有记录和职务解释,但品级上却没有比较,因为同一职务在任命的品级上却不一定相同。这就像现在一个科长可以是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是同样的道理。
一般而言,人们都会觉得防御使身边兵将众多,全副戎装纵马而行,将其作为刺标很难下手,即便得手也很难脱身。而刺史大人身边只有侍卫衙役,讲究些的,在出府时会增调少量兵卒和捕快开道保护。然后又是乘轿而行,目标相对稳定,所以对刺史下手应该容易些。
但这是刺行中一般刺客的见解,离恨谷的刺客却是完全相反的看法。刺史是文职官,做事细致,很注重自己的安全。身边虽然没有众多兵将保护,但会在招聘府衙侍卫、六扇门捕快时特意招入一些高手,而且有些刺史还会私聘一些江湖高手专门负责对自己的保护。这些侍卫、捕快也好,私聘高手也好,都是精通江湖上各种手法伎俩的,对辨别异常人色、诡异兜形都有自己独到的一套。还有,知府坐轿虽然行走速度慢,但是却无法看到轿内刺标的准确状态,这对一杀即成的目的也是增加了很大难度。
而防御使自身便是能征惯战之人,身边又有许多精通技击的手下,所以对自己的安全会比较大意。虽然骑马而行处于快速移动中,但是在离恨谷的刺杀技艺中,这种移动速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有必要时,刺客完全可以采用某种设计让其停下来。再有防御使即便是戎装而行,除去盔甲也再无任何遮挡,他身上显露出的所有无遮挡的位置都会成为离恨谷刺客绝杀的目标。
范啸天最终确定自己刺杀的目标为广信城防御使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申时的一个时辰中,刺史大人基本都是在府衙内批改文案。要想接近必须一路杀进府衙之中,这基本上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另外,就算闯进去了,要在偌大的衙府中找到刺史,所花费的工夫也足够那些高手将自己围杀数十次了。而防御使则不同,按照南唐吏部的官职规定,应该是在上午解决来往文案和辖下事务。在每天的未时之后,则应该巡查各处城防设施和军营训练。像广信这样的城池,草草地巡查一遍应该在一个时辰的样子,仔细些的话则不可计算时间。
范啸天心中其实希望广信的防御使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不尽职责的人,那么就有可能偷懒不出府巡查,那么自己也就没有办法找到他刺杀他,那么这个刺活儿即便不能完成也无法将罪责落在自己头上。
范啸天在街上急急地走着,他已经沿着城墙内侧转过半座城了,始终都没有找到城防使的踪影。时间不早了,申时已经过去有一半了。范啸天其实在心中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他真的不愿意做这样一个根本没有心理准备也没有实质准备的刺活儿。
路上走过了几队巡街的兵卒和铁甲卫,从他们的状态来看,范啸天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好运气,这件刺活儿自己必须去做。现在即便自己站在原地不去找防御使,那防御使也会走到这里来。
范啸天的推断很正确也很简单。因为这时候他的所在位置是一处敞开式的城防军料堆场。在此处有设置好的守城设施,也有一些临时堆放的守城器物。如听音水缸(防止敌人挖地道攻入城中,将水缸齐沿埋在土中,可听到地下挖掘的声响),滚木堆,擂石堆(守城的滚木擂石平常时不放在城墙头上,而是在离城墙几十步开外的地方,需要时用斜木架拖上去),油桶棚(带盖木油桶,不能露天放,会有专门的木棚子),吊油架(守城用烧热的油浇下攻击敌人,油是在城墙下烧热的,然后用横担式吊架和滑轮把装了热油的大锅直接吊上去,再拿长柄斗勺舀了往下浇)。而此时从这个军料堆场旁边街道上走过的,不管是列队的兵卒还是三两个并排过街的铁甲卫,他们全是朝着一个方向行走的。他们在行走的过程中很认真、很仔细地注意着周围的情况,特别是到了这些城防设施的位置上,就是有个步伐蹒跚的孩童在这里玩耍也会被兵卒和铁甲卫赶开。迹象很明显,防御使正在进行守城设施的巡查,而且估计没多久就会要查到这里。那些兵卒、铁甲卫是怕防御使看到一些情况不满意而承担罪责,所以赶在防御使到来之前先将要巡查的位置过一遍,以免出现纰漏。
其实这些守城的设施在没有战事时都是形同虚设,更不会让堂堂一个防御使每天都来检查一遍。但是自从李弘冀下令南两线军队收缩固守城池后,这就相当于给了各地镇守将领一个很明确的信号:战事随时可能发生,所以两线上各州府县城的镇守将领纷纷做好守城准备。对于他们来说,丢失了城池不是被敌军所杀就是被皇上所杀,全力守住城池就是全力守住自己的脑袋和身家。
“不用继续往前找寻防御使了,他自己很快就会过来。”范啸天心中暗自对自己说。“已经来不及仔细点漪(踩点)了,现在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伏波(掩藏),至于出浪(攻击)方式,只能是等到防御使出现之后根据其状态临时而定。只求一举击杀,至于顺流(逃跑)的线儿只能听天由命了。”
范啸天想了很多步骤,其实总结一下只有一句话:“先找个地方藏身”。至于怎么出杀招、出什么杀招,一杀不成的话怎么办,杀成之后怎么逃,他都没有任何实际的计划。
“伏波在哪里最合适?”这对于范啸天来说已经变成了最关键的问题。虽然总结下来他只是想找个地方藏身,但是刺局中的藏身位是有讲究的。它不是平常人所理解的只是将自己藏起来不被发现,而是开始时不被刺标以及保护他的手下看到,一旦刺标进入到有效攻击范围内后,他可以突然杀出给刺标致命一击。这样一来这藏身位的要求就高了,一是要能将自己的身形掩住,二是这位置要在刺标经过路线的附近,要让刺标能进入到自己有效的攻击距离。再有,这位置必须没有妨碍自己出手的因素,要让自己能流畅地实施杀招。
视线扫过之后,范啸天首先看到了那几个听音水缸。水缸都很大,每个都足以将范啸天藏入。但是水缸离道路太远,现在又不是守城拒敌的时候,估计防御使也不会每天巡查都跑到那里去瞧瞧水缸。
于是范啸天的视线又转到了擂石堆上。躲在擂石堆的背后,当防御使到来时推倒堆在最上面的擂石砸向防御使和他的手下。而自己可以石相外装将自己扮作石头一样,随着滚落的擂石一起滚下。然后不等防御使和他的手下有丝毫反应,一记杀招击杀他。可是自己随擂石一同滚下的过程中,能否控制好位置和角度?还有自己滚下之时,后面的擂石块会不会继续砸下。那样的话还没等显形出手,自己就要被砸在擂石堆下了。
范啸天此时心中真的很着急,是因为防御使随时都会到,可他连合适的藏身位都还没有选择好。同时他的心中还很郁闷,自己听说过许多其他刺客布设的刺局,特别是齐君元,曾给他讲过多个刺局的细节,包括瀖州那次没成功的刺局。仔细想想,相互比较,别人的刺局是环环相扣、步步精妙。而自己连找个藏身位都找不好,种种想法显得很幼稚。
“藏身位一定要选好,这是做成刺活儿的前提。位置必须是防御使经过的范围,可以尽量接近到防御使而不被他和他的手下发现。而且要考虑好意外问题,如果防御使不接近藏身位,那么自己应该有另外的办法诱使或迫使他过来。”范啸天这样的思路是正确的。
“然后不能盲目地突袭刺杀,突袭刺杀在各种刺杀方式中的成功率是最低的,特别是对一些身怀武功并带有很多护卫的刺标而言。就眼下刺活儿来说,如果防御使的手下护卫中有反应快、动作快的高手,抑或防御使自己就是个技击方面的高手,那么很有可能自己连完整杀出一招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应该想出一个可靠且巧妙的方式,让防御使在毫无防备的意外状态下被一招击杀。”
网拖虾
范啸天虽然以往只是个被闲置一旁不派刺活儿只做杂活的谷生,但他心气却是非常高。他对自己的杀技很自信,他对自己的智慧很自负,所以虽然面对的是个时间紧迫、难度极高的刺活儿,他却不想像功劲属的谷生、谷客那样以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方式杀死刺标。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应该算是诡惊亭下少有的高手,刺杀技巧就算不是独特超凡、神乎其神,那也是最上乘的。所以他要像齐君元他们一样,让刺杀成为一种艺术,而不是为杀而杀。
“今天这刺活儿自己如果没接着当然是好的,但现在既然没奈何地被齐君元拉的这泡屎掉脖子里了,那就只能尽心尽力去杀。而且还要杀得精彩,杀得惊艳,杀得惊世骇俗,杀得可以津津乐道。”范啸天沉浸在自己成功的憧憬之中了,如果不是远远传来的几声马匹嘶鸣,他还不能从那种假想的状态中拔出。
“这么快?!这么快就到了!可是自己的藏身位应该在哪里?自己该怎样去刺杀防御使?”范啸天这一刻没有慌乱,因为刚才他已经混乱过了,而且形势和时间也不再允许他重复只会起到反作用的慌乱。
不慌乱便能稳住心,稳住心才能沉住气。而沉住气之后,有些刚才没看到的就能看到了,刚才没想到的也就想到了。
想到了也就该行动了,齐君元给的一个时辰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远处瓦檐之间隐隐有旌旗摆动,应该是防御使带着副将和卫队在朝这边移动。再放眼四顾了下周围,刚才那些兵卒和铁甲卫一个都不见了。赶在巡查者之前来打理状况的人是不会让巡查者看到的,所以他们的消失正说明了防御使真的就快到了。必须行动,再不行动的话,灵光突闪想出来的杀招也将会泡汤。
范啸天行动了,最先动的是脑子,脑子里再次快速地将几个条件进行梳理和排布。然后是眼睛,目光在几个点上跳动,是瞄准角度距离,也是寻找还差缺的一些器具。最后才是动的手脚,放油、拉绳、垒石、垫木……
梁铁桥的追踪搜捕方法很单一,但很实用。他原来是绿林出身,是江湖上大帮派的总瓢把子,而且是从江湖最底层一步步打杀出来的。虽然没有很高的门派出身,也没有很正统的技艺传承,但他完全凭着实战经验逐渐总结提炼而形成的野路子,有时候比那些正统技法更具实效。
比如说他在瓮城里设下的那个兜子,江湖上给起了个名字叫“遍地天眼”。其实这兜子里根本没有什么玄妙理数,也没有什么奇门天机。他就是让足够的人手分布到所有能想到的位置,然后从不同的角度査看别人身上的细节反应是否正常。这就像是用视线组成了一张网,将人从网中过滤一遍,从而找出那些乔装改扮得只有一丝一毫破绽的对象。
再比如说梁铁桥现在让手下以菱形状排列组合连接成围子进行搜捕,这困兜真的就是一张网。兜子的名字叫“密网拖虾”,江湖上也有叫做“披网捉虾”的,它的确是从渔网形状联想得来。
整个兜形中围捕的人马按连续的前后左右交叉点位分布铺展开来。一趟走过去,不但搜捕线路密集,根本不留下任何遗漏空隙,而且可以做到前后多人对同一块范围反复搜查。同一位置不同人的反复査看,常常会因方式方法及经验习惯的不同而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也只有这样将径直线路、点状分布和多人重复等招数综合运用,才能让搜索范围之中的一粒虾子都不会漏过。
齐君元东奔西突,他原想着在对方的围子上找个缝儿钻出去的,但几个方向跑下来后发现,对方设的围子滴水不漏,根本没有可钻出去的缝儿。
说实在的,齐君元感觉这一次遇到的围子比在烟重津还要严实。烟重津最后将他和秦笙笙困住的有许多高手,但更多的是刀盾兵卒。基本上是以兵卒组成盾牌墙来实现围堵,那些高手只是占据关键位置。因为当时树林中大雾,然后又被秦笙笙拉到绝路,陷入的境地没有太大辗转的空间。所以最终只能拼死跃下悬崖,以免被对方活擒。但如果提前知道对方的围子形式,其实可以围堵的范围还很大,刀盾兵卒组成的墙体还不严密时偷偷钻出。即便围子的盾墙已经合实,也是可以设法悄悄打开个口子的。
但是今天的围子却不行,首先从身形、步伐上可以看出,组成围子的人都不是弱手。其次这是一次从点、从线、从面全方位的覆盖式搜索,虽然组成的围子看着结构稀稀散散的,但其实他们人与人之间相互呼应、相互配合的关系非常严密,完全就是一个整体。再有这些人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左右或前后两个人存在的线性联系,而是前后左右四散延伸的群体关系。一个人出现了什么状况,最少会有三个人可以发现。而且只要动了其中一个人,那么原来看似松散的结构就会立刻快速运动起来,朝着出现状况的位置收缩缠裏过来。
齐君元从围子兜形的组合结构上就已经很清楚它的运作特点。因为他擅长用钩,知道一种网钩,只要是被网钩上的一只钩子钩住,便会导致其他钩子都缠绕过来。越挣扎,上身的钩子和缠住的丝线就越多。而现在他面对的就是与此类似的一种围子,首先是不能主动去碰,然后还不能让其中某个钩子钩住自己。拿这围子来说,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点位的爪子发现自己,发现了就被钩上了。
齐君元从东奔西突变成了东躲西藏,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尝试了多种方法。树上、草堆里、荆棘丛中,甚至是枯苇草下的淤泥里,但这些地方先后都被他自己否定了。从逐渐逼近的围子的搜索方式和力度来看,这些地方都是无法躲过对方搜索的。
趴在一个被杂草遮掩的土坑中,齐君元已经开始喘息了、淌汗了。此时已经不用构思意境来发现危机,只凭正常的感官就能知道自己已经陷在了危机的中心。
齐君元在坑里的几处抓些泥土在手中搓捻了几下,并最终顺着指缝洒落下来。他是烧瓷人家出身,所以能通过这个动作敏感地辨别出坑中几处泥土潮湿度的不同,并由此判断出正阳正阴面。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由此推断出现在大概的时辰。
两下判断后,齐君元得出此时申时刚刚过半。他心中有些后悔了,要早知道自己会被这样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围住,他肯定会将指令的执行时间再缩短一些。
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齐君元只能在心里祈盼收到指令的同伴动作再快些,尽早闹出大动静让对手觉得自己判断错误而全数转回城里或者部分转回城里。还有就是祈盼围子搜索的速度再慢些,给自己多留出些回旋的余地。
但是城里收到指令的同伴在怎样行动齐君元无从知道,而随着搜索范围的减小,围子收缩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这却是齐君元可以亲眼看到的。
广信防御使楚东道大将军吴同杰在冒汗,莫名其妙地冒汗。今天虽然有个好日头,但天气一点都不热,还有些稀溜溜刮过的小北风。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出了防御使府之后,他就一直在冒汗,就像一直靠紧了火炉子在烘烤一样。
不过吴同杰很快就给自己这状况想到了几个原因。一个是中午时多喝了两碗蜜黄浆。这蜜黄浆是西城醉花阴老酒坊酿制的一年陈酒,是他们家的一绝。这酒酿熟后只能陈一年就必须开坛,欠了则少了香醇,过了则多了酸涩。今天就是醉花阴老酒坊最新开坛了十坛蜜黄浆,府厨给弄来一坛给自己尝鲜。蜜黄浆入口香醇甘洌,劲头来得又猛又足。一杯酒下去,一路滑爽到肚,随即便如同一团烧热的油四散淌流开来,几股热力往周身四肢铺散开去。或许是今天的酒特别些,酒劲始终未消,这才让自己热汗直淌。
再一个是中午时刚刚有金陵传报下来,是盖了兵部符印和吴王印双印的传报,由此可见事态紧急。传报中说,大周方面有兵马偷偷在汝宁府与颍州府之间、信阳州至庐州府之间运动,从情形上分析,是要由陆路、水路同时突袭南唐,夺取淮南秋粮。现淮南一带已经增派边关驻守的人马,而楚东、浙西、安南一带则应该密切注意吴越动向,防止吴越出兵配合大周,协攻南唐。同时还要提防楚地兵马趁火打劫。所以各州府一定要做好收缩严防的准备。
吴同杰见到这传报并不十分意外,饿疯了的人连人肉都吃。所以大周咬南唐一口那是早晚的事情,而吴越是大周的狗,陪着大周一起咬南唐也是情理中的事。这都是朝中一些奸小贪图眼前小利,最终是将自己这样的京外武将送上了被咬掉肉的战场。而现在南唐兵将的战斗力他们这些防御使最心知肚明,所以真要起了战事,不仅是要被咬掉肉,甚至还会咬掉脑袋。一想到这些,吴同杰觉得流淌些冷汗也是正常的。
而刚才吴同杰已经半座城转了下来,前几日查出的一些问题到现在都没能完善。如果此时真的有吴越的兵马或者楚地的兵马突入南唐境内,凭着现有的设置和准备真的无法将对方挡住几天。而现在也真的没有太多钱物来做这些事情,周边外驻营兵卒撤回临近城池驻守,军备营、州府物用处都是在忙着这些撤进城的兵马的吃住。不过那也应该算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如果没有吃住,或者与城里原来的兵将有差别,那么这些武夫莽汉是可能闹出兵乱来的。不过这部分钱物一出,城防设备的完善和增加就捉襟见肘了。所以吴同杰一路巡查,越看越急,越看越火,已经连着在几个地方对手下守城的将官、兵卒大发无名之火。这身汗很大可能就是这样急出来的。
现皮卷
地方州府的官员本来事情就多,这一点不好和京官相比。京官那都是动动嘴皮子、摆摆笔头子的事情,而地方上的官员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出个差错被巡查的钦差或上级官员发现倒还是小事,要是真的来了战事或者在百姓中闹出什么乱子,那可是关乎脑袋的事情。
前两天来了韩熙载大人手下的夜宴队持“覆杯牌”(南唐夜宴队外出执行任务表明身份的牌子,用覆杯代表不再赴宴喝酒,而要外出做事)前来,当时吴同杰就吓傻了,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夜宴队前来查证执法。后来为首的梁铁桥要他协助查寻过关的异常人色他才清楚不是自己的事儿,但肯定是大事。因为除了要求加强城门处的盘査外,夜宴队还在瓮城之中安排人手,加了双道的寻査关卡。说实话,吴同杰不属韩熙载辖领,所以只要自己不犯事完全不必把趾高气扬的梁铁桥放在眼里。但梁铁桥偷偷告诉他,此举是为了一个可找到巨大宝藏的皮卷,关乎着南唐的国力国运,皇上李璟也时刻关注此事。听到这话后吴同杰立刻铆足了精神,他久经官场,知道梁铁桥透露出的这个信息是个难得的立功机会。要是运气好,自己将要找的人找到,把要得的皮卷得到,说不定就能借此加官晋爵调回金陵做京官。一般来说,人的心中有了欲望就会有火气,所以此时的吴同杰多流点汗也是正常的。
范啸天也在冒汗,汗水已经将衬衣湿透。要做的事情太多,这是累出的汗,做事情的时间太急,这是忙出来的汗。但更多的汗是因为紧张,防御使马上就要到了,自己能不能赶在他到来之前把所有布设都完成?自己在这些城防器械间忙来忙去,会不会又有巡查的兵卒和铁甲卫出现,将自己撞个正着?自己的布设在角度距离上是否准确合适,到时候会不会哪个环节出现差错而功亏一篑?这是范啸天第一次真正地设刺局做刺活儿,而且对自己又提出那么高的要求,紧张些也是正常的。
范啸天布设刺局的位置离街道不远,这处街道虽然行人不多,但还是会有一些人走过的。有不少人看到范啸天在这里转来转去乱翻乱弄的,但是谁都没有想到他这么搬石拉绳地折腾是在准备杀人,更没有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为和刺杀防御使大人联系在一起。只以为是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也像那些贪玩的孩子一样把这里的石头堆、木头堆、水缸当成好玩的玩具了。
但是路有闲人便有闲话,那些走过的行人虽然没有阻止或打扰范啸天的行为,却是有几个行人在前面遇到巡街兵卒和铁甲卫时,都讨好似地将范啸天在这里瞎折腾的事情告诉给了兵卒和巡卫。于是几队兵卒和铁甲卫立刻疾奔而来,分别从几条岔道往这边聚集。他们是要赶在防御使大人吴同杰到来之前将这发疯捣乱的人给弄走,否则被防御使大人撞到,自己这些人又得被治罪责罚了。
终于,范啸天在急赶慢赶中将大部分设置完成了。剩下一些没做的都是现在还不能做,必须是防御使到了之后,才能抓准时机完成的。范啸天看看路的那头还没动静,就慌慌张张地将刚做好的布设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后这才准备进入藏身位。
离恨谷的刺客在刺局中预留的藏身位,既等同于兵家的攻袭位,又等同于坎子家的操杆位。其实准确些说的话,是集合了这两家的特点。因为刺客的这个位置不但最终要像兵家一样合身杀出,而且还要能操控之前一系列的布设,来保证合身杀出。
范啸天选择的藏身位是几只听音水缸中的一只。这水缸足够大,藏他进去绰绰有余。而这个水缸的位置最靠城墙,其余水缸是四散分布在这水缸与旁边街道之间的范围中。再有这水缸是和擂石、滚木、油桶棚、吊油架呈斜四角状,范啸天在这里可以顺利达到操控自己那些设置的目的。
但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才蹲入水缸,还没来得及擦把汗,就被几个人从里面拎了出来。这是几个魁梧有力的铁甲卫,他们一路疾奔而来,正好看到范啸天藏进水缸里。于是相互间用眼色、手势示意了下,然后一起悄悄往水缸前靠近,把范啸天一把给拎了出来。
范啸天是没来得及擦汗,其实这汗擦了也是白擦。这瞬间他浑身上下有更多的水分涌出,差点没把眼泪和尿液也一同带出来。
“完了,都完了!千万稳住了!否则自己也就完了!”
范啸天的脑子里在不停地反复这几句,身体则下意识地在做无谓的挣扎。这状况更加让人觉得他是个傻子,到目前为止还未曾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完全是在白费力气。
挣扎中,范啸天的衣服都被撕扯开了。于是一些本来很严密地藏在衣服里的东西掉了出来,有钱囊,有汗帕,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不知用什么皮做成的卷轴。
“那是什么?”有铁甲卫看到掉出的皮卷很是好奇。
“不许动!那是我的东西!”范啸天也在喊。此时他挣扎得更加厉害了,那样子很显然是要阻住别人去动那个皮卷。
但是他的挣扎带来的后果是又多出两个铁甲卫用有力的大手将其按住。而旁边一个铁甲卫队正(官职,统领五十人)很轻蔑地看一眼他的疯狂状态,然后过去弯腰将那皮卷捡了起来。但是那个铁甲卫队正只是捡了起来却没有打开,因为就在此时防御使的护卫马队到了。
防御使吴同杰全副盔甲纵马而行,虽然是在马上,虽然马匹的行进速度不慢,但是路旁军料堆场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还是马上就看到了。于是缰绳一拉,坐骑转向,几步便奔到了水缸这里。
“怎么回事?”吴同杰最先看到的是被铁甲卫强按住却仍在挣扎的范啸天,然后看到的是铁甲卫队正手中拿的皮卷,于是脑中一颤、心中一喜,立刻高声喝道:“皮卷!快把那皮卷拿给我!”
铁甲卫队正赶紧把皮卷给吴同杰递过去,但是他没走到吴同杰跟前就被斜插过来的两匹马给挡住。这是吴同杰的贴身护卫,在这样一个杂乱的环境里,即便一身装束是铁甲卫队正,他们依旧不会让其轻易接近到吴同杰。那队正只能把皮卷交给护卫,然后再由护卫转交到吴同杰的手里。
吴同杰拿着皮卷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心中不停地在自问:“这会不会就是那皮卷?这会不会就是那皮卷?自己运气不会这么好吧?皇上要的东西这么轻易就落在自己的手上。”
不过吴同杰虽然拿到了皮卷却没有打开,因为他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打开,其中会不会有什么机栝暗器威胁到自己。另外,梁铁桥也没有说其中是否有内容是皇上忌讳的,打开看了反会惹祸上身。所以他只是手里紧紧握着那皮卷,然后把头转向了范啸天。他想再看看范啸天的反应,看自己拿到皮卷后范啸天的反应会有什么变化。这不是出于某种变态的快感,而是要从别人的反应里先行发现到这件东西中的一些信息。吴同杰官场、战场都混过,他知道有时候直接凭自己眼睛去判断一件事情是错误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其实通过别人的反应便可以知道一些事情和东西的重要性。
范啸天还在挣扎,他的表情和表现都是疯子般的,可以明显感觉到想夺回那皮卷的强烈欲望。但是现在东西在别人手里,自己也在别人手里,就算他已经挣扎得身体扭曲变形,挣扎得骨骼嘎嘣乱响,都依旧是徒劳的努力。
“你想拿回这东西?”吴同杰问道,语气里竟然带着些同情。
范啸天没说话,却是挣扎着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这让他身上骨骼又发出几声大响。
“拿回自己东西的办法很多,你有没有自己的办法?”吴同杰又问,但此时语气中已经没有同情,而是无情。
范啸天还是没说话,但是再次挣扎着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吴同杰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人会用很明确的动作告诉自己有办法。所以他已经确定这人真的是个疯子。
虽然范啸天没有说话,但他点头真的代表他有办法。杀死拿了自己东西的人就能拿回自己的东西,这就是办法。更何况拿了自己东西的人正好是自己准备要杀的人,所以这也是必须实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