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首待
“又是秋时凉入怀,清灵出窍上月台。”本来这样的季节对于最怕暑热的蜀主孟昶来说是最享受的时候,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闲情来品味这风爽露浓、酒醇果香。
蜀国最近很乱,出乎意料的事情连续不断。蜀主孟昶很烦,因为好些事情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而且照目前的状态发展下去,产生的后果会非常严重。虽然孟昶已经召集满朝文武商讨了好几次,但是话头翻过来倒过去始终没有一个实际可行的办法。
第一个难事孟昶觉得是自己上了大周的当。而且不止他上当,就连南唐李弘冀也都没有看出大周的险恶用心,否则他也不会派德总管过来和自己商讨谋划。这件上当的事就是与大周进行的易货交易。
大周现在正处于粮盐紧张的困窘状态,其实不管易不易货、怎么易货,蜀国都不会吃亏。而大周则是求着蜀国易货,这也是他们派来特使的主要目的,这样才能减缓他们国内粮盐紧缺的窘境。而李弘冀派德总管过来商讨谋划,并且亲自参与确定易货价格。这目的是要让蜀国在易货过程中得到最大利益,同时还能恰到好处地卡抑住大周的脉门,让其不能很快恢复元气,甚至可以让它始终无法彻底地恢复元气。另外,李弘冀可能还有其他想法,想让大周迁怒提税的南唐,给予南唐军事上的压力,迫使李璟退位,那么李弘冀便有可能在危难之前担起重任。
事实上所有计划的实施都没有问题,蜀国用苛刻的价格从大周那边易换到大批的马匹牛羊。不但可以立刻提供给军队使用,还有很大余量。那么下一步再按照王昭远的计划,开辟官营牧场,繁殖更多马匹牛羊,只需一两年的时间,蜀国大型牲畜和食用牲畜便可以自给自足。特别是军用马匹上,原来蜀国只有矮小的川马,虽耐力足却不适合沙场争斗。而这次大批引入的西凉和中原马种,可以大大改善蜀军骑兵的实力。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些易货得来的马匹牛羊,不管已经分派到军队里的也好,还是赶往官营牧场准备畜养繁殖的也好,都纷纷显出了病态,完全不能负力劳累。这种病势刚开始很难发现,不发病的马匹牛羊外相看生龙活虎,但是奔跑负重劳累之后,就会筋松骨软,内腑抽搐,口鼻呼喷血沫。而一旦症状出来了,也就没办法治了,不是暴毙就是瘫软如死肉。
更为严重的是,这种病有极快的传播性。那些赶往牧场的牲畜还好,往往都是在半路之上就已经出现了病状,传染范围还不算大。反是分派给军队的马匹,不但相继发病而亡,而且还传染给了蜀军原有的马匹,大有不可控制的态势。
没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所以也就没有人能治愈这种病。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隔离得病的牲畜,将死去的病畜深埋或焚烧。但唯一能做的并不意味着是可以妥善应对的,牲畜发病之前没人能看出其是否得病,所以也就不知道哪些该隔离哪些不该隔离,而病症的传染却是不管发病不发病时都会传染。
值得庆幸的是牲畜的病症并不传染给人。但从历史上很多事件可以看出,对牲畜、家禽所得传染病的防治要比人群中的传染病更加难以防治。因为牲畜、家禽无法说出感觉,无法说出病症发作时的特征,所以发病致死的症结在哪里很难发现。
第二件事情是第一件事的连锁反应。易货得来的牲畜得了奇怪的传染病,这消息才传出,百姓之中便产生了恐慌。这恐慌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自家养有牲畜的百姓,他们担心自家的牲畜会被传染。于是不管发病的区域离着自家有多远,畜养牲畜的人家都将家里的牲口、家畜关了起来。这样一来,运输瘫痪,矿采停工,农作荒废,市场出现货流运转缓慢或货物滞缺。另外一个方面是当初那些拿出粮盐参与官营易货的百姓,官府拿走了他们的粮盐,只给了一张写了数额的抵粮券或抵盐券。本来说得天花乱坠,这抵券可以在运营之后利益不断叠加,带来丰厚的回报。但现在运作才刚刚开始,就已经出现这种意外状况。手里有抵券的那些百姓开始千方百计地想将抵券出手,但是易货牲畜得病的消息已经传到蜀国的每个角落,这时候谁再接手抵券除非他是傻子、疯子。抵券出不了手,自己的粮盐就会打水漂,于是有人开始怂恿大家找官府讨要说法。在讨要说法无果的情况下,说蜀国官府采用这样的手段侵吞百姓钱财的谣言开始到处传播,蜀国官家的信誉迅速下跌。
易货牲畜得了奇怪的传染病,然后国内百姓恐慌,以及恐慌之后带来的一系列后果,这些问题虽然都是出在蜀国内部,但孟昶和朝中大臣们都一致认为是中了大周的釜底抽薪之计。很多开始对王昭远私货官营做法持反对态度的人,都认为出现这种状况与王昭远的策略错误是分不开的。但是后来王昭远在实施过程中拉上了太子,并且将太子玄喆推到了主持的位置上。而且孟昶在大周特使的要求下也是力促此事的,所以此时也没谁再将罪责落到王昭远身上。因为问罪王昭远就是问罪太子,问罪太子就是问罪蜀皇孟昶。
如果只是易货受损、民众恐慌,这还算是好解决的事情。最多是将屠宰牲畜的范围加大,然后国库出血贴补。对持抵券的百姓,则可许以几年税收减免,这也就能将他们安抚下来。但现在的问题不只是这些内忧,而且还有外患。据边关探马汇报,大周将这些日子易货得来的粮盐大部分都囤积在边界处的粮草营中,并且还就地灭佛毁庙,征得大量钱财和铜铁物资,也都囤于边界。这种种迹象表明,大周是要大动干戈。
随后又有密探道从大周东京传来密折,报说大周实力最强的禁军开始调动,从迹象上看是往西南一带在运动。这更加表明大周是要对蜀国下手。
本来从正常思维逻辑上来讲,大周国内出现经济和市场的窘迫状况罪魁祸首是南唐,他们应该对南唐出兵问罪才对。而蜀国本来与大周是有互助盟约的,这次大周出现窘迫状况后蜀国还以易货之举施以援手。虽然这援手并不完全真心,其中掺杂了些自己的小九九,但最终结果是对大周有利的。
现在看来大周的计划似乎是要对蜀国下手,却不对南唐下手,孟昶觉得其中很大缘由是因为蜀国的秦、成、阶、凤四州深入大周腹地,大周方面肯定认为这是极大的局势压迫和军事隐患。如果大周实力未衰,国资、民财、物产依旧像他们北征时那样,他们绝不会先对蜀国下手。而现在他明知南唐是罪魁祸首,明知应该对南唐出兵问罪,却也必须先除去隐患后再对南唐开刀。抑或大周原本就认为自己国力衰弱之际正是蜀国趁势东犯的大好时机,所以一定要聚集所有力量先断了这种可能。
所以孟昶和蜀国文武群臣推断,正是出于这样的计划,大周才会遣特使来成都促成边界易货,然后用得了疫病的牲畜易取蜀国粮盐,造成蜀国内部恐慌,市场运转停滞,军需用马锐减,整体兵力下降。另外,特使这一路看清了蜀国的地势、地貌,知道从蜀国腹地往秦、成、阶、凤四州的路途山险水恶,调动人马和粮草很不方便。如果再因牲畜传染病的传播恐慌造成运输停滞,造成蜀国军需所用牲畜的紧张,那么趁这个时机拿下秦、成、阶、凤四州应该不会费太大的人力、物力。这也是大周在国内物价飞涨、物资紧缺的时候,还敢以易取不多的粮盐和民间搜罗到的一些物资充作军用来攻打蜀国的原因。
世事转换瞬息之间,谁能想到原本最不会受南唐提税影响的蜀国,始终可以以提税为契机获取到大量利益的蜀国,现在却因为大周的险恶用心和歹毒伎俩,顿时变得同样的窘迫,甚至是危机四伏。
所以目前的状况下,最应该看清形势的不是蜀国也不是大周,而是南唐。如果能够趁着大周进攻蜀国之际出兵大周,与蜀国两边夹击大周,只要是拖住周军让其不能一举得手,那么就他们现有的军用补给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不战自败。
本来孟昶与南唐太子李弘冀私下交好,暗中是有互助互利约定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孟昶已经连遣五路密使,其中还包括李弘冀派来蜀国协助边界易货的德总管,可是李弘冀那边到现在都不曾给自己只字半语的回复,不知道是何缘由。按理说南唐大部分兵权是掌握在李弘冀的手中,他是有能力做出决断和部署的。可现在这种态度是突然间另有什么想法?还是他自己被什么事情困扰住而无法抽身处理合击大周的提议?
总之,不管大周的暗中储粮运兵,还是李弘冀的始终不予回复,这些对于蜀国而言都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所以这些时日孟昶心中心中烦躁难安,即便是秋凉也无法让其有丝毫爽怀的感觉。也就只有申道人送来的“仙驾云”可以让自己服食之后能够飘飘欲仙,完全放松,暂时忘却身边所有的烦恼。
此时孟昶端坐在书案背后,已经感觉到腰背的酸胀、眼皮的沉重,一股股倦意将他围裹得紧紧的。虽然心中很清楚自己和毋昭裔、赵崇柞等几位朝廷重臣聚在自己的“亦天下”书房中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消息,但他却有些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仙驾云”,想到了花蕊夫人温软的怀抱。
他们等待的消息真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消息,是关于几个国家都全力以赴想得到的那个巨大宝藏的消息。蜀国目前虽然一下子面临了这么多的问题,陷入了重重困境,但其实只需要一个办法就能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那就是找到巨大的宝藏,从中获取到巨大的财富。
有了钱,那些易货的损失、民众的恐慌就全都不是问题了。至于大周欲以刀兵相加,自己也可以与之协商,以替他们缓解国内的窘境来平息这场战乱。即便大周一意孤行要动刀兵,那么自己有足够的钱财购买军资、马匹,激励兵将,还是可以与大周一战的。只要有了这笔财富,还可以直接许给南唐好处,让其协助自己共同应对大周。也可以买通吐蕃、党项,让他们从西面出兵,由侧翼攻击周军。甚至有可能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将蜀国得到宝藏的确切消息传出,大周就会马上心生惧意,即刻退兵。
藏肉方
前些天从楚地有消息由各种途径连续传来,说是蜀国不问源馆的高手从其他几国的高手手中夺取到关于宝藏秘密的皮卷。只是被楚地周行逢手下的各路兵马和地方衙役、捕快层层围堵,一时不能从重围中脱身。
得到这个消息后,孟昶和毋昭裔、赵崇柞商议决定,立刻派遣内防总管太监华公公前往楚地界内接应不问源馆的人,及时将宝藏秘密的皮卷带回蜀国。
这华公公主要是负责蜀宫内部安全的,御前侍卫、内宫守卫以及九经学宫的人手他可以随便调动。虽然是关系到蜀宫和皇上安全的要职,但这个华公公其实并不会一点技击术。好在作为内防总管,需要的不是亲自出手拒敌杀人,而是需要有很高的警惕性和严密的布防手段。而华公公虽不懂技击,却钻研于诡道攻防和坎子行技法,熟知防护守卫的布设以及机关消息的运用。
诡道攻防,除了严谨细心外,最为重要的还有天性之中极强的怀疑态度。不会技击的华公公正是一个疑心极强的人,蜀国上下,除了孟昶,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他的怀疑对象。包括毋昭裔、赵崇柞、王昭远这样的朝廷重臣,也包括经常在后宫里进出的申道人和一直住在后宫里的阮薏苡。
就算是现在,华公公都一直派人暗中盯着这些人。对于这一点几位总被前呼后拥的大臣也许难以觉察到,一直住在内宫里的阮薏苡更难觉察到,但总是小心谨慎穿梭于宫里宫外的申道人却是觉察到了。并且有一次因与人接洽之事半路进茶馆听唱,听一半时,接洽事完又出茶馆,结果觉察到身后异常,并且确定是有学宫高手盯着自己。幸好此番接洽事做得隐秘,不然真就要无名祸上身。自此之后,申道人做事才会处处小心、时刻提防。与萧俨私下见面说字画的事情,要辗转由童子半路突然拦车,带萧俨走过多少巷弄小路,还要预先嫁罪于青羊宫。这都是拜华公公所赐。
另外,华公公还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特别是对内宫守卫的布置,以及一些防卫器械和机关的设置,他都是力求不留一丝漏洞。而他这一特长在孟知祥出事之后被蜀国皇家十分看重,这才直接将其升为了内防总管。
这一趟让华公公出马,除了他办事谨慎外,还因为华公公祖上就是楚地人。原籍就住在楚地永顺府界内的清平村。
华公公带领一众高手出成都直扑楚地,随后便一直没有消息。反倒是在几天前有不问源馆的丰知通传一份密信给赵崇柞。说自己所带的一帮人已经脱出楚地官家的包围,但是折损很重,现正尽快赶回成都休整。
密信中只说尽快回来休整疗伤,并没有提及那个与宝藏秘密相关的皮卷。所以本来就很焦虑的孟昶又增添了一番焦急,与几位重臣聚在这“亦天下”的书房中连着坐等了三个白天。现在即便是腰酸背痛、神疲体乏,却依旧抵御着“仙驾云”和花蕊夫人的诱惑,坚持留在书房中。
“皇上,要不你先回内宫休息半日,一有消息我立刻让人奏报与你。”毋昭裔看出孟昶的状态很不好。而实际上因为有孟昶在,几位大臣的状态更加不好。因为作为皇上有些时候还可以随意一点,坐得尽量舒服一点。而作为大臣却是绝不敢在皇上面前有丝毫放肆的,所以劝孟昶进去休息也是给自己休息的机会。
“对,皇上,按丰知通那些人的行程速度,的确应该是在密信之后这几日内到达。但是他信中说了,折损很重,需要休整。估计是带着伤痛之人无法快行。这样,我领人前往成都城外东来的几条道路迎一下。皇上你先回去休息,一旦迎到他们,我立刻带丰知通直接入宫见你。”赵崇柞也劝,另外他主动说出去迎丰知通他们,其实也是坐在这里僵硬得难受,还不如到外面纵马吹风的舒服。
“也好,你去迎一下,毋大人留守此处,其他人且到论典殿等候。”孟昶说完这话后起身往内宫而去。
几位大臣都松了口气,一个个站起身来舒展已经麻木僵硬的肢体。
而赵崇柞则不敢有丝毫耽搁,出蜀宫直接到不问源馆,然后分派几路人前往各条道路去迎丰知通。但他对能迎到丰知通并不抱太大希望,如果丰知通是个可以被别人预先在道路上迎到的人,那么他也就没有可能从楚地的重重围堵中逃出来了。
且不说那几个大臣各尽其职、各缓其神,单说孟昶回到了内宫。今天他没有径直前往花蕊夫人的慧明园,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寝宫。让人拿来“仙驾云”的葫芦,倒出两颗药丸含在了口中。于是一股轻灵在浑身上下游走,七窍百孔俱开,浊气外泄,清气内收。整个人就如同由里至外洗过一遍,再没有一丝疲乏酸痛的感觉。
“仙驾云”真的是一副好药,据申道人说这是无脸神仙写在洞壁上的方子,他是前往求解时用心记下后才配出了这种养生明神的良药。但是不管什么良药好药,也不管是谁拿来的药物,孟昶现在都是不会随便入口的。以往送入后首先是要经过御医馆里所有御医仔细分析、试用,在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会服食。而现在不仅御医馆要查辨确认,花蕊夫人吩咐下来,孟昶所用之药还须经过后宫中阮薏苡的确认。这是孟昶那次服用申道人给的养精露与花蕊夫人行事久攻不泄之事发生后定下的新规矩。所以在这样两重绝对严密的检查分析下,一点点带有邪性的药物都是不会让孟昶碰到的。
“仙驾云”的辨查分析过程其实非常简单,所有御医还有阮薏苡都一致确认这种药里的所有成分都是良性的上好补药,而且药性间也没有丝毫冲突,君臣之理完全应和身体的阴阳之道。即便这样,阮薏苡还是让人和动物经过一个月的使用后,没有发现一丝异常的情况下才让孟昶开始服用。
孟昶两颗药丸含服之后,直直地躺在榻上,而心神则真似驾云飘起来了一般。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似乎全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愿望。觉得怎么舒服,怎么舒服的感觉就来了。但孟昶知道这还不是最舒服的状态,于是朝着旁边招招手。
从旁边过来了两个美艳的宫女,她们开始替孟昶按摩揉捏起来。按摩揉捏是由四肢开始,然后往胸腹等敏感位置游走,四只柔荑般的小手不时从敏感处拂过,就像轻风在撩拨刚出水的荷角。
很快,孟昶的下腹连续跳动了几下,并且发出类似哀号的呼叫。这是服用“仙驾云”后最为舒适的一个瞬间,是孟昶自己在无意间发现的。这感觉和趴在花蕊夫人身上相比又有不同的妙趣,趴在花蕊夫人身上,那是全力激情的喷发,然后是浑身松懈的快感。而这种全身处于飘忽的舒服状态,在轻揉轻拂间下全无控制地喷泻,便如同少年时的梦遗。
喷泻之后,孟昶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全不顾腹下的湿黏,只是不动,完全将自己融入还未消散的舒爽快感之中。等到这快感完全消失之后,他会起来清洗更衣,然后去找花蕊夫人,享受美酒、肥膏,在花蕊夫人身上再享受另外一种愉悦。而自从孟昶发现到“仙驾云”的妙用之后,他心中一直有着一种遗憾,就是没有办法将这两种快感结合到一处。花蕊夫人虽然娇美无双,体贴入怀,善解人意,但是出身上层官宦家庭的她却是完全不懂另一种床笫间的风情。
就在孟昶的快感还未完全消退之际,突然寝宫外有太监禀报:“慧妃娘娘派人呈折皇上,皇上启否?”
孟昶心中暗想:“也许是自己这几日都忧心忡忡,只想着等丰知通的消息,冷落了花蕊夫人,所以她听说自己今日回了寝宫,特意派人过来请自己了。”
想到这里,孟昶将一直躺着未动的身躯往榻枕上挪了挪,轻声说句:“启了吧。”
外面伺候的贴身太监将折子启开:“皇上,慧妃娘娘折子中说她有一法子可以缓解易货牲畜得疫病的损失。细读否?”
孟昶猛然坐起:“不必,拿来我自己看。”
门外太监将折子递了进去,孟昶此刻也不先去清洗更衣,似乎全忘了自己身上的湿黏不适,坐在榻上直接将那折子打开。旁边有宫女将灯头拨亮,让孟昶可以清楚看到折子上的内容。
折子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像刚才门外太监所说,花蕊夫人说她有一个缓解牲畜疫病的法子。但是折子中另外夹着的一个单子却不简单,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很详细的做法和配料。
“绯羊首?”孟昶只看到单子上前面的一点内容便知道这是什么。
准确些说,这个单子是一个菜谱,一种非常美味的肉食做法。这种肉食是花蕊夫人别出心裁之作,是取净白肥美的公羊头,以红姜煮之,再紧紧卷起,用石头镇压,以酒腌渍,使酒味入骨,然后切如纸薄,入口风味无穷,号称“绯羊首”,又叫“酒骨糟”。在《五代十国后蜀记》《蜀史奇录》等许多古籍中都曾有关于“绯羊首”的记载。
“不对,不完全是绯羊首。”孟昶又往下看了几行,便看出不同来。
绯羊首的制作首先是要选用净白的羊首,而这做法却是什么肉都行。另外,绯羊首是要先以红姜煮羊首的,但是这里的肉却不用煮,只需分块洗净即可。绯羊首需要用酒腌渍,这里的肉虽然也用少许酒,但只是作为调味,更多的是用盐和香料来进行腌渍。
“我知道了,这是要病肉能食、存肉代粮。”孟昶看到最后几个解释时,他完全明白了花蕊夫人送来这个菜谱是什么目的,也清楚了这的确是一个可以缓解易货牲畜疫病传播的好法子。
最后的几个解释是说加入几种香料所具有的功用,也正是因为这几种香料的功效,可以让易货的损失减到最低。
疑恩者
在知道牲畜疫情之后,花蕊夫人赶紧找到了阮薏苡,想让她找到抑制疫情、治疗疫病的方法和药物。但是对于一项无名疾病的研究治疗怎么可能在短时间中就办到,所以阮薏苡采用了另外一种办法,先确定一下这些牲畜所得疫病与人的关系。而这一个确定只需要很简单的手段就能办到,阮薏苡采用的办法是直接让死囚牢里的一些犯人和得病牲畜做各种不同形式的接触,再安排另外一些犯人食用病死牲畜的肉。
结果表明,疫病并不会在人身上传播,即便是吃了病死牲畜的肉,那也只会出现很小幅度的身体异常,如腹泻、恶心等症状。阮薏苡后来又仔细对病死牲畜的肉进行了查辨,发现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症状,是因为牲畜死时已经耗尽了阳气,遗留在身体内部的只有阴寒,所以食用之后才会出现腹泻、恶心等异常。
阮薏苡找到了几种常见的药料,如花椒、鸭嘴草、乌樟叶、烫舌果。这些都是可以消除阴寒,提升食用者内阳的药物。而且这些药物同时还是香料,具有独特的香气,在烧煮病死牲畜的肉时加入可以使其更加美味。验证结果表明,那些犯人在食用加入药料的牲畜肉后,再没有一个出现身体异常的现象。
阮薏苡解决了病死牲畜可食用的难题,但即便是能吃,那么大片大片地死去,能吃也来不及吃呀。所以花蕊夫人将自己做绯羊首的方法进行改变,用盐和香料腌渍,到了一定时候取出放在阴处晾干,这样既可以长时间保存,同时也去除了肉中所带的阴寒之气。有了这个方子,不管那些已经得了疫病的牲畜,还是怀疑得了疫病的牲畜,或者为了控制疫情而大范围屠宰的牲畜,都不必深埋或火烧处理,而是可以采用这种方法将肉储存起来,作为存粮的辅助储备,在需要的时候再取出煮食。
而就在处理病死牲畜的过程中,阮薏苡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她在用死囚犯人接触、食用病死牲畜的试验中,提取到一些致病的菌毒。为了找出这些菌毒的特性,她决定将这些菌毒培活成型。
“立刻将这个单子送到毋大人手中,让他将此事落实下去。”孟昶来不及取笔批复,急匆匆从枕头边的匣子里取出个私印盖了,便让近侍太监赶紧给毋昭裔送过去。
毋昭裔接到寝宫近侍太监传来的单子后,也是拍桌喊“妙”。然后赶紧传令给兵部、工部、吏部,让三部共同行事,将这单子上的方法尽快传到疫区。而随后没有疫情的地方也都得到了这个方子,以便一旦发现到牲畜异常可以立刻加以处置,将损失减到最低。
后来蜀地百姓发现,这单子上的方法不但可以长时间储存生肉,而且经过这种方法制作后的肉食会变得更加美味。于是形成过年、过节时将屠宰后吃不完的牲口肉按这法子制作成腌肉的习惯。制作方法再经过多少年的简化和改进,最后形成了如今全国有名的四川腊肉。
毋昭裔很快就将制作腌肉的办法传了下去,而赵崇柞却是没有在该到的时间里迎到丰知通,反而是非常意外地迎到了华公公。只是现在的华公公已经不是刚出成都去接应丰知通时的华公公,那时候他可以说是前呼后拥、八面威风,而现在却如丧家之犬惶惶而逃。他身边带出去的高手一个都不见了,只有几个不知道来路的人陪伴着他。
陪着他的人有三男两女,从穿着打扮上一看就知道不是蜀国人,应该是由东南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还携带着一把古琴。一个年长男子说是这女子的远房舅舅,另一个年轻男子则是这女子的表弟,还有一对中年夫妇是这女子的家佣。他们这几人是送那女子到蜀宫来投亲的,因为女子家中遭遇灾难,现在只余下她一人。
华公公是在三台县桐木茶亭见到赵崇柞的,这里是不问源馆设在成都外围的一个暗点。
就像多少年未曾见到的亲人一样,华公公几乎是跌扑向赵崇柞的。平时里华公公只在蜀国内宫之中,与外部官员接触很少。即使是赵崇柞这种经常出入内宫的重臣,华公公与之也没有什么交集。这是因为怕被别人误会外朝内廷间有何勾结,这种事情在皇家可是大忌。另外,朝廷重臣和内宫太监总管们之间还是相互有些看不起的,一方觉得自己是国之栋梁,另一方则觉得自己是皇家亲信,就像皇上自家的人。
但是此刻华公公是将赵崇柞当成了自家人,全不顾自己的面子。由此可见他这些日子在外所遭遇的境况是何等艰难,所遭受的惊吓和打击是何等巨大。
一个人在某些状况下可以丢失了形象、身份乃至生命,但绝不会丢失了天性。而一旦状况能够有所改善,最快速度恢复并且可以运用的也是天性。所以当赵崇柞刚将差点跌扑在地的华公公扶住后,天性狡疑如狐的华公公立刻转身,指着身后陪伴他而来的三男两女尖声说道:“拿下!将他们全部拿下!”说话时眉角、嘴角一阵乱颤,显得十分狰狞。
华公公一令既出,也不等赵崇柞有何指示,不问源馆的高手们便立刻身形闪移,将那几人团团围住。而最为重要的是将那几个人与华公公、赵崇柞安全隔开。
“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可是救了你命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我们根本没要求你回报什么,可你也不用这样对我们啊!”几个人感觉情况发生得太过意外,纷纷朝着华公公半是喊冤半是质问地嚷嚷着。
“这世界上有意外,有巧合,有幸运,但是当一个幸运很巧合地出现在一个意外中时,那么背后肯定还会有真相和目的。”华公公的回应有些像是答非所问,但这话一说,该明白的都应该心中明白了,不该明白的也多少能听出点意思来。
也就在华公公说出这话之后,有人开始在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绽。有人已经在偷偷观察周围环境和形势,寻找可杀出生天的机会。还有人则现出惶恐惊惧的神情,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华公公,而这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美丽的女子。
“按理说,我带领一众大内高手秘密行事,是不该有意外出现的,但是却偏偏出了意外。没人知道我们来自哪里,没人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但偏偏我们才到清平村,自己人一个没见着,就遭遇大股高手的袭杀。而意外发生之后,偏偏是我这个最没用的人能够逃出。当我昏倒在路旁的时候,你们很巧合地出现了,于是我很幸运地成为唯一一个获救者。然后你们又很巧合的是要来成都,我又很幸运地成为你们的同行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你们的引路者。因为有我的御牌路引,你们就可以在蜀国的所有关隘卡口畅通无阻。”华公公分析得很是到位。
而那几个人的状态此时却有了些改变,因为他们没有听到华公公说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所以心中知道自己所处境地还没有到最后地步,计划依旧有进展下去的可能。几个人中只有那年轻女子的神情始终没有丝毫改变,而这种没有变化的状态才是最正常的状态。
华公公在继续说:“我之前在几处关隘卡口未戳穿你们,是因为无法确定那些官兵能否在你们手下保住我性命,所以才一直装傻与你们周旋到此处。而现在你们已经落在不问源馆赵崇柞赵大人手中了,有什么歹诈念头还是都断了吧。”
那年轻女子依旧没有变化,这仍是正常表现。一个家在千里之外的闺中女子如果立刻因为不问源馆和赵崇柞的名头动容,那倒真有可能是怀有着什么目的和企图。
不过年轻女子此刻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情形,她在暗自庆幸,庆幸还没到成都就见到了赵崇柞这样的蜀国重臣,庆幸自己是落在赵崇柞和不问源馆手中。这样一来,下一步计划不但可以继续得以实施,而且能更可靠、更可信地实施。
秋风劲飒,山势连绵,重翠无际。在杳无人迹的秦岭南麓,有一支装备精良的轻骑军在丛林、石崖间穿行,快速朝着西面行进。
赵匡胤意气风发纵马奔在这支轻骑军的最前面,身后紧随张锦岱和程普。现在的赵匡胤已经是禁军伐蜀的前营大帅,但他却是带着队伍一马当先,从位置状态上看,则更像是替代了张锦岱做了前营的先锋。
前营大帅这个职务是赵匡胤主动从柴荣那里争取来的,能顺利得到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柴荣特别看重于他,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而其实柴荣不忍拂他心意的事情又何止是这前营大帅的职务,就连这次改变之前敛实抚内的策略,转而大胆攻伐西蜀,也是因为赵匡胤的力推才临时确定的。
其实在此之前,柴荣与赵匡胤、王策、赵普有过一番当前形势的分析和商榷。赵匡胤认为南唐不能动,动了以后会促使李弘冀拥权,然后与蜀国联合夹击大周。所以要动南唐,先要解决蜀国这个后顾之忧。而目前动蜀国的话,不管是从大周的经济实力、物资供给来看都不是恰当时机。再有一个,灭佛取财,致使民心动荡,此刻更应该抚内而不适于攻外。而且赵普设计以渭南感染疫情的牲畜与蜀国易货,一旦疫病在蜀国大范围传染开来,蜀国军备用马数量锐减,可保三年内他们无法对大周构成威胁。
但是就在这次分析商榷过去了一段时间,大周国内的状况已经开始一点点平复之际,赵匡义从楚、蜀边界处传来一封密信。密信是通过“千里足舟”走的江湖信道,对于官家密信来说,走江湖信道虽然稍慢些,但其实比官家密探道更加保险。如果走的官家密探道,还是会有很多其他国家的秘行力量和叵测之人会觊觎其中的秘密。而走江湖信道的话,江湖人一般是不会对这种信件感兴趣的,生怕惹得祸事上身,从此食路被断、家小飘零。
推征伐
江湖毕竟与官家是完全不交集的两个层面,就算密信能从江湖信道传递过来,但如果没有能够脚踏江湖、官家两道的可靠人物过手的话,这密信即便到了准地儿,也是无法到达准点儿手上的。而赵匡义这封信是要递给十万禁军的总头领、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那更不会有一个江湖人会主动做这事情的。
幸好的是十万禁军之中各种人色都有,包括能够脚踏江湖、官家两道的可靠人物。而且这人物不管是江湖中的还是官府中的身份都还不低,所以从一个破落户手中交出的信件由他递给赵匡胤,赵匡胤绝不会对信件的真实性有一丝怀疑。这人就是赵普。赵普官职是禁军谋策处参事,但他的出身却是沧州“善学院”。“善学院”确实是个读书研究学问的地方,但它也确实是个江湖门户。这里研究的学问大都是和江湖谋略、帮派管理等有关,而从这里出来的人大部分会成为江湖门派中的师爷、军师、主管,等等,也有少数能凭着对江湖门道和奸诡伎俩的了解,跻身到官府、军队之中。总体而言,“善学院”里出来的人都算是江湖中有学问的人,身价、地位直接可以达到中上甚至更高。
赵普已经身入官家,其实应该和江湖断了关联。但是利用一下江湖信道、打听些江湖中不算秘密的消息,以他“善学院”的出身还是可以做到的。所以赵匡义让“千里足舟”将信件直接传递给赵普。而东京城中的江湖信道暗点只要一有赵普的信件,都是会从街上找到个可靠的破落户,让其将信件直接送到赵普手中。而赵普对送信来的破落户出手一向很大方,那些破落户都将给他送信这件事情当做一件难得的肥差,所以每次的信件都小心谨慎没有丝毫差漏。
但是这次的信件却是出了些差漏,那个送信的破落户在送信给赵普的途中遭到其他破落户的拦截和纠斗。大概是知道他又去给赵普送信得大好处,于是几个人心生嫉妒想把信抢来自己去送。
纠斗的结果并不严重,那个破落户还算忠诚,或者是对赵普打赏的银两忠诚,拼着命把那封密信给护着了。唯一有些问题的是信封上禁军的秘用蜡印在争抢中给弄坏了。
大周的秘行组织虽然只是以江湖经历不多的鹰狼虎豹四队先遣卫为主力,江湖上的技法伎俩知道的也不多,但是他们也有自己严谨的一套。比如说密信,信封上的蜡封看似一样,其实却是有着极微小的区别的。这区别是对应了里面信件所署书写日期的,也就是说,这蜡封至少是有三十种不同,一个月中每一天都是用的不同蜡封。
蜡封坏了,所以赵普先将信件看了一遍,从字体语气上确认是赵匡义所写的,这才交到了赵匡胤手中。
赵匡胤不仅从字体语气上分析出这是弟弟赵匡义亲笔所写的信件,而且从内容上也能够确定。这是因为信件里写了两件事情,两件事情分写在两张纸上。一件事情只有赵匡义知道,是赵匡胤自己的私事。与别人没有丝毫关系,别人根本没有伪造的价值。这件事情就是他让赵匡义此次外出做差过程中,替自己顺便打听一下京娘的生死真相,到底下落如何。另外一件事情是告知巨大宝藏的秘密被蜀国争夺到手,将这个消息传递回来只为让大周早做打算和准备,及时拿出应对的措施。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别人伪造也不存在意义。而没有伪造的可能,那就根本没有必要追究蜡封的事情了。再说赵匡胤不久前刚亲身经历蜡封完好折子内容却变了的事情,觉得就算蜡封完好也不见得就是可靠信件,重要的还是要自己懂得判断。
信里提到的两件事情,对于赵匡胤来说,对于大周现在的形势来说,那是有着太多价值和意义的。拿着这封信,赵匡胤只思考了一盏茶的工夫,随即立刻上马,带着赵普直奔皇宫进见柴荣。
赵匡胤这次进见柴荣,想要表达的意愿是立刻出兵西南,对蜀国动手。而他带着赵普一同进见,是因为赵普之前就是主张立刻对蜀国用兵的,他还可以为赵匡义信件的真实性做佐证。
“立刻出兵蜀国?九重将军,我记得不久前你刚说过还没到时候。”柴荣皱着眉头回问一句。
“是的,臣之前确实是坚持此种策略,并且直到刚才,也一直确信这种策略正确无误。但是现在情况发生变化了,我弟匡义发来密信,说几国都在争夺的巨大宝藏如今落到了蜀国手中。”
“宝藏落在了蜀国手中?也就是说,他们短时间中就可能国力大增,那我们不是更加不应该与蜀国对敌了吗?”柴荣又回问。
“不是这样的。宝藏的秘密就算落在了蜀国手中,但目前为止他们只是在寻找宝藏具体地点或者是刚刚开始启开宝藏的阶段,所以还不曾真正有收益让他们的国力快速提升。”赵普插了一句。
“对!所以此时应该是对蜀国用兵的最佳时机。”赵匡胤马上加以补充。“一则他们现在还未曾找到宝藏,找到了也不见得就能将宝藏启开。所以国力尚未恢复,国内依旧动荡、恐慌。此时因为宝藏秘密是被蜀国得到,其他几国都是对其心生怨恨,我们对其用兵,其他国家不但不会相助于他,甚至会拍手称快。但是一旦他们将宝藏中的财富取出,那么其他国家可能就会因为垂涎于那些财富而亲附于他,与其联盟共同对敌我大周。即便是那几国顾忌面子不与他联盟,他们也可以用大笔财富买通吐蕃、党项、北汉、辽国,从四面合攻我国。”
“还有我们易货过去的带有疫情的牲口,到此时应该差不多是疫病传播最广的时候,之后可能就会逐渐得以控制。而万一有什么人能治愈了那疾病,他们的军力就会迅速恢复。到那时就算他们没启出宝藏,要想制住他们也是不易。”赵普再插一句,道理凿凿。
“还有其他什么有利出兵的说法吗?”柴荣很冷静。
“蜀国边界易货在发现牲畜出现疫情后便即刻关闭了易货市场,但是他们运至边界的粮盐都还在。此时突然攻击,可以获取大量粮盐以充军需。”赵匡胤又说了一个有利点。
“如果说到夺取粮盐,我们为何不向南唐的淮南一地出兵?此时正是稻米秋收之际,淮南除了盛产稻米,又是产盐之地,夺了那里,不是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吗?”柴荣其实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南唐提税之际可能就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了,所以对于淮南一地肯定布置了重兵防守。我们现在的国力、军需都不足,去打这只虎肯定非常艰难。而且攻打南唐即便顺利,李璟一旦觉得势危让太子李弘冀拥权,他再联合蜀国共同对抗我大周,大周危矣。而西蜀是躲在我们身后的一只病狼,而且是一个抢了大家美食人人都恨的病狼。此时打他,没人会助他。就是那南唐太子李弘冀要助他,李璟也绝不会答应。再说了,南唐淮南一地虽然多产稻米、食盐,但蜀国物产也丰。其他不说,就那秦、凤、成、阶四州也都是物产丰饶之地。如果能将四州拿下,不但可以获取大量物产,而且可以堵住东西川进入中原的要害,让蜀国再无机会直插大周腹地。”赵匡胤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打心底是想要柴荣出兵蜀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已经退让一步,只求先将秦、凤、成、阶四州拿下。但他知道柴荣的性格,只要是这四州拿得顺手了,肯定会一鼓作气直打到成都。
“而且这条病狼是不能让它缓过劲来的,否则一条跟在身后的狼会比迎面遇到的一只虎还要可怕。”赵普虽然话不多,但总能抓住要点。
柴荣沉默了好久,这是在思考、在权衡。帝王决策,一字一词都关系着千万生灵、万代基业,不能轻出,更不能轻改。所以必须在决策之前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位,然后才能无所反顾、立言立行。
“如果决定对其行事,如何做才为最妥?”沉默许久,柴荣才又问了一句。
这一次轮到赵匡胤沉默了,他也需要思考和权衡。周世宗柴荣能问到这个问题,其实已经是被自己和赵普之前的说辞打动了。柴荣的雄心是一统天下,他不介意先打谁后打谁,他介意的是谁会给自己带来威胁和后患。但柴荣还是个胸有韬略的明君,他不会随意打谁,即便那是一个危险和后患。因为要打就要打赢,不能打赢那还不如不打。所以他虽然看着决断果敢,南征北战,但其实都是有一定胜算保证他才会去亲力亲为的。所以赵匡胤如果想让周世宗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征战西蜀,就必须先拿出几成必胜的保证出来,否则就算理由说得再天花乱坠,他都不会拍板决定的。
“就我大周眼下国力军需和外围形势,须提防多国叵测之念,还须维持民生至明春冬麦入仓,这又该如何周转?”周世宗柴荣见赵匡胤长久沉默便加问一句,这其实是说出了他的担心。
“其实大可不必全面用兵,江湖、市井间还有‘圈殴’之说呢。”赵普轻声一句,不知是在答复柴荣还是在提醒赵匡胤。
柴荣的、赵匡胤的目光同时转向了赵普。
“什么意思?可用吗?”柴荣带着很大怀疑地问了一句。
赵匡胤则顿时目闪眉开地替赵普回答:“我明白了,可用!”
龙吞珠
“游龙吞珠”,是赵匡胤最终给柴荣的伐蜀策略,其方式方法与江湖、市井中的“圈殴”极为相似。“圈殴”一般用在群斗之中,是将对方一两个人拉入或围进自己的人群,集中殴打。
但是“圈殴”必须要做到一个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将圈外的人挡住,不能让他们将圈中被殴的人救出,更不能让他们里应外合、两面夹击。
所以赵匡胤要想实现“游龙吞珠”,首先要说的就是挡住圈外人的事情:“要想对蜀国动手,首先必须解决南唐方面的后顾之忧。这后顾之忧包括两方面,一个是防止南唐乘虚发兵大周。我们北抵北汉、大辽,西南征伐蜀国,南御的兵力着实是弱了些。其次是让他无暇顾及大周从南唐境内偷运私粮的暗道,虽然暗道输入的低价私粮盐量少速慢,但是却可以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那该以何良策达到此目的?”周世宗问。
“先发攻势,让其只求守而不求攻。具体可发两路人数不多的轻兵,以偷袭态势至淮南界,分别在汝宁府与颍州府间的陆路通道和信阳府至庐州府间的水路通道周围游弋。这两路兵马虽是以偷袭态势,但一定要以偶尔现象暴露踪迹,让南唐方发现到。这样一来,南唐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因为国内粮盐窘迫,要抓住时节对其盛产秋粮和食盐的淮南一地下手。那么他们肯定会将兵马聚集调整至固守淮南一带,唯恐失守绝不敢冒进。这事做妥,然后西南才可实施‘游龙吞珠’策略。”赵匡胤越说越有信心,他相信这个计划对周世宗具有极大的诱惑。
“游龙吞珠”的确是个好计策,它具体实施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叫“断源”,就是将攻击的目标先与其整体军事力量脱离。这部分的实施是利用赵匡胤原来安排在陕南郡遗子坡的三千禁军。这三千禁军的原本用途是在蜀国东侵大周腹地之时,佯攻青云寨。侵扰东西川通道以及与秦、凤、成、阶四州之间联系,破坏蜀兵进犯的意图和速度,拖住蜀国大军,给大周争取时间。但是现在的“游龙吞珠”却要他们改佯攻为实攻,改侵扰为堵死,将秦、凤、成、阶四州变成割离蜀国的一块死肉。
不过三千禁军突袭青云寨的成功把握虽然是有的,但要凭他们抵挡住东西川和四州驻军腹背夹击,守住青云寨,却很难完成。所以赵匡胤会在发出让三千禁军突袭青云寨的急令同时,派遣禁军都统领石守信率六千禁军精英火速前往遗子坡,增援并主持守寨一事。另外,他还会送燎角密信给赵匡义,让其带虎豹特遣卫也往遗子坡那边移动,从暗中协助防守。
第二部分叫“立坝”。所谓立坝,就是要将已经断源了的秦、凤、成、阶四州再单独隔开,也就是“游龙吞珠”之前的“缠珠”。赵匡胤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四处同下,那样需要的兵力和物资会很多。大周目前的状况恐怕难以调动如此多的兵力,否则其他地方的军事布防则变得极其薄弱,难免会被一些奸小之人利用到。对于大批物资军需,大周更是不堪重负。所以正确的做法还是应该以轻骑突入,占领重要道路和隘口,然后虚张声势,让四州兵马不敢出城正面对敌,更无法形成相互为援的态势。
赵匡胤主动请缨,希望能负责主持第二部分的计划实施,担任伐蜀前营主帅。他准备带上三万禁军,先行从秦岭南麓西进。插入到四州中间,攻驿拔寨,清扫四州外围的小股力量。假造声势,让蜀军闭关坚守不敢迎敌开战,然后立坝隔流,先将凤州孤立起来,使其与外界失去所有联系,陷入绝望的境地。
第三部分叫“水落”。都说水落石出,但这回赵匡胤却是要水落珠出。要想水中珠子出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分隔出的水中填入石头和沙子。让水溢掉,让珠子自己冒上来。
对于秦、凤、成、阶这四颗珠子来说,要想让它们冒上来,填入其中的石头和沙子应该是大周兵马。要让其周围不但联系不到一点蜀国的军事力量,甚至连蜀国民众都见不到一个。在这种状况下,守城的蜀军兵将就会感到绝望,稍稍一战甚至不动刀兵就能将这四颗珠子吞了。
这第三部分的计划赵匡胤建议是由周世宗柴荣亲自主持。御驾亲征很重要,是要那四州里的蜀军知道周国伐蜀的决心,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何等强劲的力量,起到立威震慑的作用。而实际上柴荣只需亲率五万禁军走渭西道直扑凤州,同时让甘东、陕南两道大营出些兵马协助,然后就从凤州开始,将四州逐个拿下。此策略叫“游龙吞珠”,也就是应合了柴荣“人龙”之喻。
柴荣对这个策略应该是满意的,如果不满意,他不会在第二天早朝时就将这个策略提出,让满朝文武共议。如果不满意,他就不会在众臣共议时多次点评,有意无意间对赵匡胤的思路和细节表示赞赏。如果不满意,他也就不会对一众大臣说,前营主帅之职赵九重最为合适。也正因为从柴荣言语之间听出了他的满意,所以满朝文武心中即便不满意也都没一个提出异议。伐蜀之策在退朝之后付诸实施。
朝上大臣不满意伐蜀之举的大多是文官,比如说王策。他出使蜀国,督促孟昶履行前盟之约,实现边界易货,缓解大周内部危机。而赵普用渭南疫病牲畜易货,他当时就觉得有失诚信。而后来蜀国因疫病牲畜进入而关闭易货市场,他更觉得赵普之举是贪小利而失长效。而那次出使归来,世宗召见,也曾谈到伐蜀之事。赵普当时力推此事,世宗似乎也有此意愿,只有赵匡胤因为考虑到国内状况,出兵没有十分把握而一时不做决断,还有就是他王策觉得师出无名、有失诚誉而加以阻止。
其实就是赵匡胤自己也知道在这种时候选择伐蜀并不算一个智慧的策略。他之所以突然间改变之前态度,极力怂恿周世宗出兵进伐蜀国,并且主动承担前营主帅率先攻入蜀境,是另有一番缘故的。这缘故就是赵匡义那封密信中与他私人有关系的那部分内容。
赵匡义南行行暗差之际,赵匡胤委托他兼带着查寻京娘的消息。京娘是赵匡胤心中永远的痛,当初护送京娘回乡,孤男寡女千里同行,难免心中不会有真情爱意生出。但赵匡胤为了自己的英雄形象,不想让江湖人误会他千里送京娘其实是贪恋美色,所以拒绝了京娘的真情表白。但后来投军入仕,经过多年的争斗碾磨之后,他才真正懂得京娘当初那份纯挚情意的珍贵,于是极力想重新寻找回来。但是当他再次找到京娘家乡时,却听乡人说京娘在被自己拒绝后已经投湖自尽。赵匡胤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所以他要继续利用自己现有的能力,找遍天下,找到京娘。另外,乡人所说也的确不像事实,京娘的父亲被贼匪杀死,又跟着赵匡胤历经艰险行走千里,心理不应该如此脆弱,怎么都不会因一次感情上的表白被拒就投湖轻生。再有,赵匡胤也没见到京娘墓茔,就算是投湖死了,那么尸体最终总该漂上来的,总不会就此不见了吧。所以,赵匡胤坚信京娘还活在世上。
赵匡义这次送回的密信中,有一页是专写关于京娘消息的。赵匡义前往楚地秘行办事,沿途还带上了“千里足舟”的门人相助。这“千里足舟”陆行水行是一绝,所以江湖上、官道上有很多重要信息的传递都要请他们帮忙。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要想探听些消息的话,黑白两道也是会尽量帮忙的。
关于京娘的消息很容易就打听到了,而且没有动用太高层次的关系,只是从一些地方的户部官员和江湖雀户、蛇户中就已经打听得非常清楚。
雀户、蛇户这两个江湖中档次最低下的行当有个共同之处,也是他们行当中唯一还算得上有档次的活儿,那就是替人改头换面,打造完全不同的一个身份。所以一些人为了躲避仇家、债家会找他们,一些人为了冒充别人、替代别人也会找他们。
而类似的活儿中他们做得最多、最有利可图的就是将一些年轻美貌的民间女子,经过一系列装扮、训练的手段,让她们达到官宦、大户人家小姐的外形气质。然后会有一些官员、富户出钱购买,在皇家挑选美女入宫时当做自己家的女儿选送进去。这事情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替钗”。
“替钗”这个活儿是几方得利的好事。那些女子绝大部分都是自己愿意的,谁都想过上皇帝家富贵荣华的好日子。即便最后没选入皇家,被那些官员、富户留在家中做妻做妾也一样可以过上富裕丰足的日子。买家也是愿意的,只需花些钱财说不定就能和皇家拉上亲戚关系,这事情何乐不为。如果买到的姑娘再灵巧懂事些的话,一旦得宠,那真就鸡犬升天了。所以这样的投资是非常超值的。雀户、蛇户的卖家也乐意,这事情利润丰厚,又没什么风险,而且可以掌握一些官家、富户的内幕。万一哪天做其他事情翻船掉沟了,还可以通过这些路子来给自己加道保护。
而这些买回去的女子要想能有个真实身份可以参与皇家挑选,就必须买通地方上的户部官员造册并插入户部文录。而事实上五代十国时的人口管理是十分松散的,临时增加些户籍资料根本不算做假。最多只能算是补漏,是进一步完善前面没有做到位的工作。所以,什么人通过自己进入到皇家的,这些地方户部官员也是最清楚的。
但是“替钗”这活儿也不是哪里都可以做的,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卖主,那些官员、富户是不敢交易的。他们不清楚自己买回家的到底是什么人,一旦是有对皇家不利企图的,自己非但荣华富贵得不到,可能还得搭上一个祸及九族。所以在逐渐的淘汰整合、再淘汰再整合后,江湖中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聚集地专做此类活儿。这个地方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呼壶里。
赵匡义给赵匡胤的密信中直接告知,京娘在赵匡胤舍她而去后,因家中再无亲人便随族中远房亲戚南投呼壶里了。在这里,她的远房亲戚设局让她入了“替钗”,经过严格训练之后,因姿色、才艺超人,被前蜀皇帝的外戚徐国璋买了回去,并当做女儿进献给了蜀皇孟昶。孟昶对其宠爱非常,封慧妃,赐号花蕊夫人。
京娘竟然已经成为了别人的爱宠,赵匡胤心中顿时生出些难忍的疼痛,更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怨恨。他并没有细想夺走他心中最爱的那一个是谁,他根本也不管那是谁。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决断的念头,摧毁那个人,摧毁那个人的一切,夺回京娘。
随后赵匡胤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出于本能,而出于本能的行动往往更容易达到自己思想中的意图。柴荣最终的决定似乎正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