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落鼠口

魔音驱

来到清平村差不多是申时(下午三点)。虽然晚秋的光线依旧很耀眼,但是清平村中却不是这样,地处山北面再加上高大树木的遮掩,让这村子显得很是阴沉。

村子里的房屋很古老,但是都很高大精美。在村子中央的位置竟然还有一个小戏台。这说明住在村子里的人颇为富有,或者祖上曾经出过富贵权重的人。

齐君元是在距离清平村一里左右的地方失去了前面两个怪人的痕迹的。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那两个怪人发现有人坠尾儿了,还有就是他们已经接近到自己的目的地,所以开始变得谨慎行事。

虽然失去两个怪人的痕迹,但齐君元却很容易就找到了清平村。因为到了这个位置,可以发现很多往这村子里过来的痕迹,有车的、有马的、有人的,由此可知这个偏僻的村子平常时有不少人来来往往的。

权衡了一下之后齐君元决定直接进入村子。因为如果这范围也是被别人布控的关键点位,那么村子周围布设的爪子和沟儿(陷阱一类的设置,主要是用来防止突出和突入的)会比其他地方更多。而自己不熟悉周围的地形山势,走入荒郊野地反会成为特别显眼的目标,马上就可能会被暗藏的爪子锁定。这样自己还不如直接进入村子里,从道路上的痕迹可以看出这村子里进出的人还是很多的,所以自己以正常状态进去反倒不会引起注意。而且这村子有遮有掩有坦面(开阔地),自己完全随着心意加以利用来进行自保。

进村之后,齐君元径直往小戏台走去,这是为了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进入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如果是东张西望不知往什么地方走,那么很快就会被别人发觉自己是个陌生人。所以确定一个目标毫不迟疑地走,可以让自己显得对此处十分熟悉,在别人看来就像是个当地人。

村子里没什么人,只偶然会在哪个角落或巷道里出现一两个木然的老人。这些老人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闲聊,更不是晒太阳,因为他们所处的位置根本就晒不到太阳。他们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天望着地,或者索性不知道在看着什么,那样子更像是在等死。

没有一个人瞟一眼齐君元,这让齐君元不知道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害怕。阴沉的气氛让他觉得自己就像走入了一个死村,高大精美的房屋让他觉得像是假的、纸扎的,而那些人则像是随便摆放的木偶泥塑。

齐君元坚持自己的决定继续往里走,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是因为他在聚气凝神后构思出的意境中没有发现到危险。但是暂时没有危险并不代表永远没危险,此时没危险并不代表过会儿没危险。江湖杀场瞬息变化,谁都无法预料到危险会不会突然而至,包括齐君元。

就在齐君元穿过一段前后排房屋相夹的小路眼看着要到小戏台前面那块空旷地的时候,头顶上突然有几只惊雀飞过。

有情况!大白天惊雀而飞,说明出现的情况很突然,而且规模不小。

齐君元想都没想顺势就往墙角处的一处石阶上坐下,然后双手拢袖,背脊倚墙,也像那些木然的老人一样呆呆地望向远处的天空。

周围很静,惊雀飞过之后再没有任何声响。似乎除了天上飞的鸟儿外,其他活物都是会在即将出现的危机面前闭口的。

齐君元的样子很像是呆滞地望向天空,其实脸却是微侧着的。这样可以将眼角的余光送到了小路尽头,盯住惊雀飞来的方向。

第一轮惊雀飞过之后,又连续有几轮惊雀飞起。但都不是从最初那个方向飞来的,而是来自不同的方向。这情形让人感觉就像是有多路人马同时疾速冲入村子,这才会惊起那么多雀儿。

齐君元最终确定惊起鸟雀的是人,而且真的可能是多路人马同时疾速冲入村子,因为他看到有人影不停地从路口闪过。人影很模糊,不仅因为速度快,而且还因为人很多。

齐君元没有能听到脚步声来,虽然奔过的人影很多,但那些人的脚步都很轻,显示出他们个个都是高手。另外,距离也较远,像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手,他们的脚步声可能只有秦笙笙的耳力能够捕获得到。然后这些人应该是在用手势交流,否则不会连句说话声都没有。

不过齐君元最终还是听到了一句说话声,那是在几路高手聚到一起后,有人用很正常的声音说了句话:“三卷,七;一头,一二;三头,一二七;四中,三四六。”

而当说话的人话音刚落,那几路高手立刻散开,又分几路迅速撤离了村子。

齐君元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类似的一连串数字,他凝神回想了下,确定是在上德塬。自己和秦笙笙等几人被困上德塬,大周、南唐、蜀国三国秘行组织被自己以言语挑拨加上虚像恐吓退时,蜀国不问源馆的人欲退不退之际突然有人赶过来,也是对他们说了一通这样的数字,然后不问源馆的人便立刻退走了。这些数字应该是一种独特的暗语,包含了极为重要的信息。

单从这暗语上推断,就可知道这几路高手应该是蜀国的秘行组织,不过是不是不问源馆的人却不一定。而这些人突然出现在这里,是被楚地围堵的人马脱出了,还是前来接应那些被围堵人马的,也无法做出判断。

几路高手离开后,齐君元放松了许多,此时村子里暂时应该是很安全的。他觉得不管周围之前有没有布设,这么多高手一进一出之后,该动作的早动作了,不该动作的也该撤了,或者转而去追踪那几路高手。

齐君元将他呆滞的状态恢复过来,往小路两头瞟几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来。但是就在他还未将身体完全站直的刹那,两个身影突然闪现在小路的两头,就像两个鬼魂般将齐君元的进退路径都堵住了。

站住身体的齐君元没有动,他不需要转身细看便已经知道突然出现的是那两个怪人。怪人的状态很正常,手中没有武器,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齐君元,就像是在辨认一个久违的朋友一般。

“江湖走动,无意路过,所见所听与我无关,还请高抬贵手让条路。”齐君元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所以主动用江湖惯语表明自己是无关之人。

“跟了一路了还说无意?好不容易才候到一个圈死你的机会,你说这路能让吗?”站在路头的男人冷冷地说道。

这话是在告诉齐君元,其实前面的两个人早就发现他跟踪在背后,一直装作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绝对把握解决齐君元。一直进了清平村,等齐君元走近这条被两边屋墙相夹的小路,他们才决定采取行动。

“你们觉得这地方就能圈住我?”齐君元不是狂傲,而是因为就眼下这情况确实无法将其困住。两头的路口虽然被堵,但他如果拼全力硬闯一头,堵路的人不一定能将自己挡住。即便他不采取硬闯的方法,破墙上房也是可以辟路而逃的途径。

“你觉得自己逃得出去?”路头的男人很狂傲,说这话的同时脖子拧转了一下,眼中有野兽般的绿光闪动。

也就在这时候,齐君元发现那个男人的右手拇指的指甲和其他四指的指甲在有意无意地轮流弹拨着。见此情景,齐君元脸色突变,随即猛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盯住堵住路尾的那个女人。女人没有弹指甲,不过她的嘴唇却一直在微微颤动,而且这种颤动越来越剧烈。其实这个一直不开口说话的女人从闪现身形之后嘴巴就没停过,只是她发出的是一种正常人听不到的语言,就像是一种无声的咒语。

魔音!是魔音!齐君元心中暗叫一声,瞬间就将身体收缩成最绷紧的戒备状态,就像一张可以自己弹射而出的弓箭。然后再不看那两个人,而是非常缓慢地转动头颈,查看即将到来的杀机到底会来自何方。

魔音驱杀,又叫魔音驱煞,这在江湖传说中出现得很多。但书面记载这个概念的,至今只有元代时的朝鲜人宋先栩。他在《极北域险考》中有过记录,是说北方异族有人会以奇怪的声音驱动虫子来杀人。但据后人研究,所谓魔音应该是一种特别的短形声波,就像犬笛。所发出的声音只针对某种动物或具备某种特别听觉的人,一般正常的人只能看到发出声音的动作而无法听到声音。而宋先栩可能就是个听觉特别的人,所以在书中记录时是说有人用奇怪的声音控制虫子。

齐君元在离恨谷中学习刺杀技艺时就曾听说过魔音驱杀,而且当时传授技艺的前辈还特别详细地讲解了这种技艺。后来齐君元虽久做刺活儿却从未遇到过会这种技艺的人,所以一直认为这只是一种传说或者早就失传的技艺。不过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何传授技艺的离恨谷前辈会那么详细地进行讲解,是确认这种技艺的存在还是他自己就会这技艺?

有疑问就有记忆,心中常常怀疑的事情往往是最难以忘记的。所以当齐君元看到那两人采用的动作细节和曾经听说的魔音驱杀完全一样,再联想到之前所见那些人和野猪的尸体,于是断然确定自己是陷在了这种可怕的杀人技法中了。

魔音驱杀不是由驱杀者直接来杀死目标的,所以齐君元之前并没有从意境中发现到那两个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杀人的人,而是驱赶某种杀人活物的人,所以不会直接表现出危险来。

魔音一直没有停止,齐君元已经将戒备状态提高到极点。但是后续的情况和齐君元想象的不一样,并没有什么杀人活物很突然地从意想不到的方位、角度扑出,而是从两个怪人守住的前后路口涌进一群不像杀人活物的活物。不过杀局之中出现这种情况并不意味着有利,恰恰相反,这说明对手操纵的活物有绝对的杀伤力,根本不需要采用突然的袭击来达到杀戮目的。

路两头涌进来的是圆滚滚的肉球。肉球不是滚动着进入小道的,而是爬行着拥了进来。但就是这些肚肥如球、四肢短小的活物,其爬行的速度比滚动的球还要快上许多。

看着这些肉球爬行的样子,齐君元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以为留下的是蛇群游动的环境。因为它们的四只小脚在地面轻巧地迈动,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而肉球滚滚的肚子一直在地上拖滑着,这样留下的痕迹与蛇行的痕迹会非常相似。

如果不是之前见到过那些如同被活剐的尸体,如果不是那些肉球朝着齐君元露出龇牙咧嘴的凶狠面容,齐君元可能会觉得这是些很可爱的小动物。

说实话,单是从体型上判断,齐君元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兽子。但当看到它们目露幽绿凶光,龇咧着锋利牙齿,大张开的嘴巴不停流着涎水的样子后,齐君元立刻认定这是一种老鼠,一种凶残不惧人的老鼠。试想,如果不是这样一群老鼠,又怎么可能在方茂寨崖壁上找到一条石缝,并且快速将其拓开为人可以通过的通道?

落鼠口

这些肥胖的老鼠过来得很快,但齐君元并没有惊慌。因为扑向自己的毕竟只是一群老鼠而不是一群高手,他自信自己还是有办法阻止住它们的。就算出现异常情况实在抵挡不住,他还可以纵身上房走为上策。这些肥老鼠的动作看着虽然不慢,但它们的体型摆在那里,所以蹿跳上房的可能性应该是不存在的。

江湖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越是自信的状态下越是会发现情况远远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齐君元是个谨慎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太过自信。但今天他很难得地自信了一把,而难得的自信最容易变成自负。其实此时困住他的不仅是那些被操控的老鼠,还有操控老鼠的高手。这种江湖高手设杀局时肯定是缜密得不留一丝漏缝,所以齐君元能想到的他们同样都想到了。

齐君元连续撒出了三层子牙钩,三层钩子的布局十分巧妙,是双夹一对头的格局,然后钩子和钩子间的距离也都恰到好处。不管那些老鼠被操控得如何到位或者自己具备怎样的灵性,只要试图从钩子和钩子间通过,那么就必须再绕过迎头挡住的一只钩子。而身体只要转向绕过迎头钩,不管朝左还是朝右,身体都会碰到两侧的钩子。触动了子牙钩后的结果不难想象,一只钩子便可以让如此密集的老鼠成片、成串地肚破肠流。

鼠群很有次序地后退了,但只退出两尺左右就停止了。因为它们不是要退走,而是要逾越。紧接着,那些肥胖老鼠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快就连齐君元这样的高手都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只是将身体抖了一抖,便立刻鼓胀成一个真正的肉球。

和别的球不一样,这些肉球是可以自己弹起的。能够弹起主要是靠肥老鼠自己四足给的力,因为有足就能跳。由此可见那些老鼠短小的四肢力量非常强劲,强到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而球一般的身体只要跳起来了,继续依靠四肢和鼓起的肚子就可以越弹越高。是球就应该可以踢、可以撞,而弹起的肉球能够撞出,则是后面身体还没有发生变化的老鼠猛然前冲给的力。弹起的和前撞的两股力量合在一起,肉球便能开始逾越了。

肉球先是纷纷弹向两侧房屋的墙壁,然后在墙壁上撞击一下再朝前弹出。因为即便像球一样,那些肥胖的身体还是很重。而这样过渡一下不仅可以将身体弹得更高,同时肉球们的四肢在墙壁上再次借力,可以将身体弹得更远。

齐君元惊呆了,因为两次弹跳之后,那些肥胖的老鼠竟然轻松地越过了子牙钩的布防。

齐君元也慌乱了,子牙钩的布防如果失效,那么他就只能上房逃走了。因为他还不想变成一具被活剐了似的尸体。

就在齐君元准备纵身踏壁上房的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些什么,回头看了看两头堵住自己的怪人。两个怪人依旧在发出魔音,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作,发出的魔音应该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现在冲向自己的是同一种老鼠,同一种老鼠怎么可能采用两种魔音进行控制?即便是可以控制,那么不同方式、不同魔音控制的也该是两种状态。

另一种杀人的活物在哪里?或者另一群老鼠正在以什么方式朝自己逼近?

齐君元非常想把事情搞清楚,但是眼下的危急情况却不允许他再多做思考,现在的齐君元只有做的时间而没有想的时间。

齐君元想都没想就甩手抛出了钓鲲钩,想都没想就用钓鲲钩挂住一片房檐,想都没想就将钓鲲钩后面的无色犀筋猛地一拉,一大片屋架瓦片随着钩子塌落下来。这是探路,对于自己完全无法看到的房顶,用这种方式确定上面情况是眼下最合适的办法。

房顶上不仅有瓦片塌落下来,瓦片中中还夹有两张肉饼一起飘落了下来。没有等那肉饼飘落到地,齐君元眼角一瞄便看出那竟然也是肥胖的老鼠。只是这老鼠没有涨成肉球,而是压成了肉饼。肉球可弹起逾越,而肉饼竟然可以飘起飞行。

两张肉饼是经过一段距离的滑翔之后飘然落地的。随着肉饼落地,齐君元的心也坠入了深渊。房顶上无路可走,自己预想的退路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对手早就在房顶安排好爪子候着了。

弹跳过子牙钩的老鼠再次集结成群快速逼迫过来,距离齐君元已经只有两三步的距离。而屋檐上这时也纷纷有老鼠头探出,很快布满了屋檐边沿,那样子随时都会扑落下来。

挡不住,也没有路,但齐君元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因为他还有一条不是路的路。这条路需要自己开辟,就像面前这些老鼠从山壁石缝中挖出一条人可以通过的洞道一样。

已经连转个念头的时间都没有了,齐君元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弓步弯腰,侧脸耸肩,这是准备要撞开一侧墙壁冲进旁边的房屋里。

但是齐君元蓄势冲击的脚步才刚刚抬起便停止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让他骇异而绝望的情形。就是在他准备撞击的那面墙壁上,有一块砖活动了、破裂了,紧接着那块沾满黏液的破砖头被推出来,然后从破开的墙洞里露出一个张嘴龇牙的老鼠头。而随着这个老鼠头的出现,墙壁上许多砖块都同样地活动、破裂并掉落。于是有了许多的墙洞,于是整面墙壁上布满了狰狞的老鼠头。

齐君元慢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也是同样的情形。彻底没路可走了,除非是从地下钻个洞。但即便他是会在地上钻洞的,估计也没有那些老鼠钻得快。

“完了,这下子完了。看来今天要死在这群老鼠嘴巴里了。”齐君元心中绝望地叫着。

老鼠群已经完全将齐君元围住,就像给他罩落了一只铁桶、一只铜钟。但围住的老鼠并没有马上扑上来,只是朝着齐君元大张着嘴巴,就像在无声地吼叫。

齐君元用左右手的拇指、食指捏住钓鲲钩,剩下三指则各绕住腰间的一束胡弦丝线。这两束胡弦丝线中的每一根从上到下全挂满了小钢钩,这是齐君元对付众多敌人时用的武器“钩拂尘”,眼下这情形唯一能做的就是和这些老鼠拼死搏杀了,但愿自己的钩子能够极有效地克制那些老鼠,保全自己的性命。

手中的武器准备好之后,齐君元想将自己撞击墙壁的态势改换成攻守兼备的架势。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没有按自己大脑的指示动作,整个就像凝固了一般。这让他一下子想到那些没有反抗、挣扎就被咬死的尸体,冷汗顿时止不住地涌流出来。

也就在齐君元发现到自己不能动的时候,那些围住他的老鼠动了,缓缓地、笃定地朝着他爬过来,并且顺着腿脚往身上爬。齐君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老鼠逐渐布满自己的身体,而最先爬上来的那只直接奔向他的脸部,那对幽绿、凶残的目光与他对视的距离越来越近。

当老鼠差不多完全将齐君元淹没的时候,最先爬到脸部的那只老鼠仰起了头、大张开嘴,这是要率先品尝齐君元血肉的味道。齐君元此刻什么都动不了,就连眼皮都无法闭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鼠朝自己下口。

“崩当——”一声单调的琴音响起,阻止了老鼠就要落下的利齿。

“停下,快撤回钵鼠!”有个女子在高喊,声音听起来非常耳熟。

老鼠停住,却没有撤下,齐君元依旧被鼠群淹没着。

“有河有桥,江湖哪道?”这是堵住路口的那个怪人在用江湖切口询问。

“陕南牛马落病虫,楚西清平随妙音。你们两个是毒隐轩的‘急瘟’和‘皆病’吗?”那个熟悉的声音在问。

其实听到这里时,齐君元很想大声呼叫。他要告诉那两人自己是妙成阁的“随意”,同是离恨谷门下,让那两个怪人赶紧将这些老鼠都撤走。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但身体动不了,连说话都已经说不出了。难怪之前他们通过各种力量交叉密布的方茂寨区域,可以将一只硕大的野猪和两处暗哨的衙役、高手咬死,而附近的其他暗哨和布守高手却丝毫未曾觉察,肯定就是因为这些人死的时候不但无法挣扎,而且无法发出声音。

“我在问你你是哪道的,你管我们两个是谁。”那个男人真的有些怪,不仅仅是气势、神情,而且还有脾气。别人明明认出他们了,就肯定是认识的或有关系的,本该客气些才是,但他却好像因为被认出而有些气急败坏。

“我就是你们要随行的‘妙音’。”那熟悉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语气中不带丝毫的烟火气。

“是秦笙笙!是秦笙笙?”齐君元此时的心情很是复杂,又是惊讶又是紧张,还有些疑惑。惊讶是因为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秦笙笙。紧张是因为之前秦笙笙丢下自己独自逃走,之后从情形上判断很像是故意陷害自己,而现在自己又落到她的手里会是怎样一个后果?疑惑是因为自己虽然听着那声音很熟悉,却没有能直接听出那声音是秦笙笙,感觉上总好像和原先的秦笙笙有着些差别。

“那这个人是谁?他坠在我们后面许久,似乎已经窥得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们接到的乱明章要求所有行踪必须隐秘,如非同路人,知内情者必须灭了,不管是谁。”那怪人虽然听到秦笙笙自报名号,仍是没有将鼠群撤回。

“他是妙成阁的‘随意’,虽不是我们同路,但另一配合我们的刺局是由他主持担当刺头。”

“妙音,你能确定?此地的活儿马上就开做,你确定他不会撞破了局?如有意外,日后衡行庐问责谁来担当?”怪人仍是不肯就此罢休。

“不用你承担,也不用我承担。这里有谷中发来的‘一叶秋’的露芒笺,是由我交给他。”秦笙笙依旧平静地回答。

此时齐君元才觉出自己为何觉得秦笙笙和之前有很多差别,虽然她的声音变化不大,但说话的语气、气势却迥然不同,感觉老道了许多、沉稳了许多,再没了原先那种幼稚、嘈杂。

两个怪人不再多话,而是立刻发魔音驱动鼠群撤走。那些肥胖的老鼠如同退下的潮水,转瞬间就踪迹全无,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齐君元知道这两个怪人为何不再坚持,是因为秦笙笙提到了“一叶秋”的露芒笺。这“一叶秋”是离恨谷又一种传递指令的方式,一般是最为重要、最为隐秘的刺活儿才会使用“一叶秋”。“一叶秋”也不用鸽鹞传递,而是由谷里可靠的谷生直接递送。

这“一叶秋”真的就是一种墨绿色的叶片,它是流墨树的叶子。

叶流墨

《热海博记》是明代广西人池黄瑞撰写的一本游记,他曾从家乡一路往南往西,直走到海边无路才止。《热海博记》记录的便是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其中就提到了流墨树。但书里的名字是流没树,后来有其他人发现到树的另外特性才起了更为贴切的流墨树。

流墨树的树叶上有一层墨绿色的汁液,看着是呈固态凝胶状的。但其实只要稍微给予外力打破原有状态,这些汁液便会快速流动起来。而一旦汁液逐渐流失,那么树叶即刻就会枯黄萎缩,这可能就是原来叫流没树的原因。但是后来有人发现,在这叶子上写画,即便很轻,即便是用毛笔写的,即便写时看不出任何痕迹,但只要用手指将叶面揉抹一下,加速汁液流动,那么所写画的内容就完全清晰地显露出来。只是揉摸之后很快这叶子就会枯萎,写画的痕迹很快就不复存在,所以又叫它流墨树。

离恨谷一旦使用这叶子传达指令,也就是所谓的死令。这指令看过之后便枯萎消失,所以没人能偷看。偷看之后指令就不复存在,传送不到被指派的人手里。所以“一叶秋”只有指定人可以看,中间出现什么意外的话不单“一叶秋”没有了,所传达的指令也完全废除。另外,它是由可靠的人递送,一般人很难想到随身杂物中的一片叶子上会有重要的信息。即使有人觉得异常,但只要错摆了那叶子,叶子上写画的内容也就全部消失了。所以这种指令比其他鹰鸽传递的指令都要可靠。那些信笺都是可以拦截的,即便用的飞云笺,在一些高手手中仍是可以轻易打开。还有黄快嘴,它所携带的信息也一样是可以被高人逗弄说出或直接听出的。只有这“一叶秋”,即便落入别人手中了,即便别人知道如何查看内容,那也是没用的。因为只要看了,指定的人就收不到了,指令也就不存在了。

而离恨谷的高手们不仅是能够直接用流墨树叶子来传递指令,他们还利用它的特性和质地制作了一种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东西就是一种特别的纸张。用这纸张可以预先写画下看不见的内容,然后只要在这纸上写字,那么书写的墨汁就会流动,将原来写画的内容一同显现出来。唯一的不足就是最终显现的内容墨色较淡,因为毕竟是将原来书写内容的墨汁分配给了更多内容。

老鼠撤走了,但齐君元依旧不能动。两个怪人中的女人走到齐君元面前,将一滴油质的东西抹在他的人中处。齐君元立刻觉出一线清凉顺人中直流下丹田,然后他腹中、胸中翻转,连续嗝出几口浊气,身体一下子动了起来。

“误会了,在下谷生刘柄如,那是我老婆韩含花,我们位列毒隐轩,隐号‘急瘟皆病’。”男的怪人主动报上字号,语气依旧凶巴巴的。而那女的直到现在都未发出一句声音,真的让人觉得可能是个哑巴。

其实从刘柄如刚才和秦笙笙的对话中齐君元已经大概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但是听到刘柄如自报了身份之后他还是皱起了眉头。离恨谷中一般是不准谷生之间有感情纠葛的,因为这会影响刺局实施时的绝狠,而且可被别人利用要挟。但谷里也有一些为了特殊需要经谷主允许的夫妻,但数量很少,仅仅几对。而这几对齐君元基本都认识,唯独一对外遣伏波的夫妇齐君元没有见过只听说过,那就是位属力极堂的“热刃冷火”。“热刃冷火”这对夫妻算下来现在已经很大年岁了,但是以快刀突杀技艺见长,且精通变相易容之术。但是这对“急瘟皆病”,齐君元是既不认识又没听说,心中觉得很是蹊跷。

“他们两个入谷之前就是夫妻,所以使用的隐号都是可拆可合的。两人的身份虽为谷生,但在他们私仇了结之后便被遣在谷外,因为谷主觉得他们的关系对谷中规矩和外派刺活儿不太有利。只有需要夫妻合力的刺活儿才会委派他们去做,所以出手极少,谷里、谷外基本没什么人知道他们。”秦笙笙看出齐君元心存疑惑,于是没等他问便主动替“急瘟皆病”解释。

虽然有秦笙笙主动解释,但齐君元并没有完全放下心中的疑惑,因为此时的秦笙笙本身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她说的是真的,这两人我听说过。”这时从戏台那边又出现了一个人,边走边替那两人作证。齐君元眼角一瞟便认出是楼凤山。

“‘急瘟’是说他散布大面积的疫病速度很快,并不像一般瘟病那样缓慢发作、缓慢传播。‘皆病’则是说她布设的毒料千奇百怪,而且可以让人发现不到是中了毒,因为每次下毒她都能将毒料发作的情形掩饰得和各种病症一样。”跟在楼凤山后面的还有一人,那是和“急瘟皆病”同属毒隐轩的唐三娘,所以她对这两个人应该了解更多,所说的话比楼凤山更可信。

其实从楼凤山和唐三娘出现之后,齐君元的怀疑开始转移了。秦笙笙虽然有陷害自己的嫌疑,但她从一开始就是自己认为身份最没有疑问的一个,所以她说“急瘟皆病”是离恨谷的人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了,如果“急瘟皆病”不是和自己同属离恨谷,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一叶秋”的重要性,怎么会在听说谷里有“一叶秋”给自己就立刻将自己放了。所以齐君元怀疑的不是“急瘟皆病”,也不仅仅是秦笙笙,而是那天和自己一同做烟重津刺活儿并能够安全无恙逃出的所有人。

“还有谁在这儿?”齐君元边问边走,目光在小戏台前的空场周边扫视一圈。

没人说话,但是从小戏台背后闪出了王炎霸,从西侧的一棵大树后面探身显出六指。烟重津伏杀的七人除了被擒的锐凿裴盛,其他人都到了这儿。

“有些问题能问吗?”齐君元看到这几个人后脸色非常凝重。

秦笙笙和楼凤山对视一眼:“最好是不要问。问了也不一定就能告诉你。”

“我只问和烟重津刺局有关的问题,那活儿是我主持的,现在追究一下失手的原因、讨论一下后续做法,这应该还是合谷里的规矩的吧。”齐君元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秦笙笙的脸色变化了几番,最终迟疑地说道:“那你问吧。”

“那天夜间你是故意抛下我的。”

“是的,因为我觉得只有我逃出去了,才能告诉别人你的状况,让其他人来救你。”秦笙笙的回答还算合理。

“这种说法我能信吗?如果你们真的出手去救被擒之人,那么裴盛今日为何不在此处?”

“我说了,不是我们去救的,而是让其他人去救的。我们撤出烟重津后,谷里就让我们去指定地点集结。解救你和裴盛的事情由谷里另外安排。”秦笙笙再次强调了一下。

“烟重津的刺杀我是刺头,怎么我反未接到刺局结束之后到指定地点集结的指令?”齐君元一语击中要害。

没人说话,或许是不能说,或许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烟重津刺局虽然是由我主持,其实我们几个人中另外还有个真正主局的。而在这刺局实施中,我和裴盛是被抛弃的折刺,或者退一步说是无关紧要的刺儿,因为没有需要我们参与的下一步计划。”这是齐君元第一次将自己心中的怀疑提出,而且这个怀疑成立的话,那么前面自己所遇到的种种疑问也就可以用同样的道理来解释。每个刺局、每个环节其实都有人暗中操纵,而自己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傀儡。这一点其实从王炎霸身份的突然转变就已经可以得到一定的印证。

“不是的,有一点我倒可以肯定不是这样的。”楼凤山马上接上话头,“据我所知,南唐使队在离开烟重津回往南唐金陵的途中,连续遭遇十几次阻截。而且从阻截所采用的武器和技法上看,都是江湖中的异常手段。估计应该是谷里临时召集了沿途匿形的谷生、谷客出手相救裴盛。”

“那是因为烟重津我们未能准确刺杀了刺标,所以谷里才会连续出手。”齐君元不相信谷里会动用那么多匿形极好的力量来营救自己和裴盛。刺客失手,离恨谷中叫“弃柄”,意思就是被完全放弃的杀器。如果运用更多谷生、谷客营救,不但伤亡更大,而且很多隐匿很好的刺客都要暴露身份,这其实就是遗恨。

“不是为了刺杀目标,因为这么多的攻击都没有布局设兜,而是采用的偷袭和突袭。谷里很少采取这样大规模的直接攻杀,特别是针对官家。所以其目的不应该是为了刺杀刺标,而可能是想营救你们。”楼凤山很坚持自己的说法。

齐君元皱着眉头想了又想,他始终无法相信这个说法是真的。于是抬起头看了看其他几人,唐三娘和六指都朝他点了点头。而王炎霸虽然面无表情,但从他的目光看得出是非常希望自己相信楼凤山的说法的。

“救出裴盛了吗?”齐君元问。

“不知道。”秦笙笙很断然地答道。

“你刚才说谷中有给我的‘一叶秋’,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我已逃出的,而且又是如何知道我会来到这儿的?”

“不知道。”

“那你们聚集此处又是要做什么?”

“不能说。”

齐君元知道自己问不下去了,许多答案是问不出来的,只能自己去寻找。所以他伸出了手,这意思很明显,是向秦笙笙索要“一叶秋”。或许从这个只能让自己看到的指令中可以找到些答案出来。

秦笙笙回头看了王炎霸一眼,王炎霸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个硬木扁盒,一甩手扔给了齐君元。

齐君元没有马上打开盒子,因为拿到盒子的那一刻他心中又有疑问。“一叶秋”是极为严密的指令传递方式,是要一个很可靠的谷生或谷客以生命来保护和传递的。从王炎霸的身份来说,他不应该具备这样的资格。但是这一点齐君元并不怀疑,因为之前王炎霸已经暴露出他的身份绝不是像告诉给大家的那样简单,他真实的身份以及在离恨谷中的地位肯定不同一般,所以让他传递“一叶秋”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一叶秋”是秘密传递的指令,传递给谁除了传递者外是不应该让别人知道的,那么秦笙笙又是如何知道谷里会给自己“一叶秋”的?

“你不看?”王炎霸问这话时,齐君元感觉他的眼睛中有一丝不安闪过,这不安是为了什么?

“我会看的,你很着急吗?”齐君元很冷然地回一句。

王炎霸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用他惯常的讪笑和油滑的口吻说道:“我是有些着急,你要不看,我总觉得自己的活儿还没了,呵呵。”

齐君元打开看硬木盒,里面是一片青绿的叶子。他将手指压住叶面整个抹了一下,随即叶片上的绿色流动,出现很大的色差变化。色差可以产生不同的图案、纹路,而刻意制造的色差可以产生特定的图案和纹路,包括文字。

“刺齐王”,“一叶秋”上出现的只有三个字。三个字不算很清晰,而且笔划也不太规整。齐君元转移了几个方向后才确认出是这三个字。

选客行

齐君元的脑子转了一下,几个国家中尊位为齐王的只有南唐的李景遂。这是个被皇帝指定继承皇储的王爷,刺杀这样的重要人物的确够得上使用“一叶秋”来传令。但这也是齐君元迄今为止刺杀的最高等级的目标,所以他觉得只是凭“一叶秋”上的三个字显得有些不够严谨。

“这字儿不清爽啊,你们也看一看吧,就算帮我确认下。万一活儿做错了你们也好替我给谷里做个证明。”齐君元这是故意的,他想看看其他人见到这个指令后的反应。

“不看,你的活儿我们不能知道,就像我们的活儿不能告诉你一样。这规矩你难道忘记了?”其实有人已经很好奇地往前去想看一眼叶片上的内容,比如说楼凤山,但是秦笙笙这句话阻止了他们。最好奇的秦笙笙现在变得最守规矩,这有些反常。

齐君元笑了笑,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但是如此回答他的是秦笙笙却又让他感到意外。自己只是两个多月没见到她,她怎么就变得如此老练、谨慎?这两个多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叶子上这点交代,谷里没有其他嘱咐?”齐君元依旧没有放弃,他这是在放话套。如此很随意、很自然的问话,其实是带着某种诱导。因为如果这“一叶秋”不是由谷里传递给自己的,而是别人仿制的,那么就有人知道其中的内容,那么在回答这问话时就有可能露出破绽。

“叶子里交代的什么不知道,但是谷里另外传话,在此所有与离恨谷有关的人手,除了秦笙笙外任凭你选用。”王炎霸没有中话套,或者事实本就是如此,总之他滴水不漏地传达了离恨谷另外的传话。

“从你们几个人中选?”齐君元扫视了一下在场的几个人。

“等等,等人到齐了你再选。”秦笙笙每次开口都让齐君元感到惊讶,所不同的是刚才是因为语气,这次是因为内容。她不在被挑选之列,她知道还有人要来,她可以让要来的人让齐君元一起挑选,这一切说明另外一项刺局是由她主持的。不,似乎连自己刚接到的活儿她也有着很重要的参与。可这是多人合作的大活儿,为何会让她一个谷客、一个雏蜂来主持?

秦笙笙的话刚说完,那些老鼠突然发出一阵骚动。“急瘟皆病”两人眼珠一转,立刻朝着一个方向扑去。那个方向其实根本没什么,就是一个土堆、几棵树。但是“急瘟皆病”却似乎眼盲了一般,直对着树和土堆冲了过去。

“啪”“啪”两声轻响,紧贴着“急瘟皆病”两人的脖颈边扬起一片沙尘。两个人立刻收身滑步止住前扑的势头,然后摆出一个可以笼罩住全身要害部位的守势,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

两声响是因为有连续两枚沙丸射中了他们背后所背箩筐的边沿,沙丸粉碎,扬起了沙尘。对于这两枚沙丸,他们一点阻挡、躲避的意识和反应都不曾有。所以如果这不是沙丸而是石丸、铁丸,如果不是射向箩筐而是直射他们咽喉,他们同样一点反应都不会有。也就是说,刚才那一刻,他们两个的命已经是在别人的手里,这不能不让他们感到惊恐和后怕。

土堆和几棵树摆晃了一下,然后土堆还是土堆,树也还是树,只是光线亮度、颜色深度有略微的变化。还有就是在树后和土堆边多出了三个人。

“哎呀,齐兄弟,又见到你了。太好了太好了,你听我说,这次我可是玩了个大手笔,真是运筹帷幄于锋口刀尖。这个兜子我是亲身入局,真真假假使的反间计,回头我给你细讲讲。”多出的三个人里有范啸天,他看到齐君元之后显得又兴奋又热情,也许是因为觉得齐君元才是他的知己。

除了范啸天外,那三人里还有倪稻花,还有个齐君元没有见过模样猥琐的人。

就在这时,从不远处的高房屋脊上连续纵跳着下来一个人,而在这人前面开道的竟然是条狗,一条在屋脊上纵跃、滑翔动作比狸猫还迅捷的狗。那狗是穷唐,刚落地便龇牙喉咆着与鼠群对峙。那人是哑巴,他落地之后便急切地张口“呜呀”两声,边“呜呀”边连打手势,看着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

“先别啰唆了,这地方马上就是个局眼(一个布局中某一处或某一阶段具体实施的位置)了,很不安全,得赶紧离开。我们还是把下一步的事情分派下各自分头做活儿吧。”王炎霸插了一句,打断了范啸天的话头。他没有去和范啸天行师徒间该有的常规礼节,反而毫不客气地阻止自己的师父说话。可见这两个人的关系不像他们告诉大家的,其中肯定有隐情。

“对,人到齐了。齐大哥,你选人吧,这里的人手你随便挑,余下的由我带着。”秦笙笙也在催促。

齐君元眯着眼睛,脑子里快速转动了两圈。之前的经历虽然奇怪,但是从自己接到“一叶秋”之时起,前面的事情其实是可以告一段落了。尽管有些现象无法说清,尽管感觉过程中自己像被陷害,尽管感觉在自己的背后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操纵,但如果继续追究下去的话,那就是对离恨谷执掌层面所做决策的一种怀疑。

作为刺客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将委派给自己的刺活儿完成。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说,齐君元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能够做到。而且谷里对他的几次失手和未按指令行事都未曾予以追责,反是再次安排重要的刺活儿,这其实也算是大不合理的现象。所以齐君元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自己到底是可用的还是被利用的?这一次自己主持的刺活儿会不会仍是将自己当成个傀儡在摆布?

齐君元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怀疑。如果自己仍是一个傀儡,那么就不会让自己随便挑选人手了。因为没人知道自己会选中谁和自己一起行动,无法预先安排下背后主持的那个人。再有,如果自己是一个傀儡,那么就不会采用“一叶秋”传达指令了,因为刺活儿的内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齐君元暂时放下了所有疑惑,将念头转回,完全投入到自己刚接刺活儿的运筹之中。

一般而言,离恨谷很少用多人组合来执行一项刺活儿的。一个是不需要,大部分刺活儿一个优秀的刺客就足够应付了。还有一个是,多人行动反相互牵制,哪怕是两个人间很细微的不默契都会让高手觉察以至于窥破整个刺局。所以只有当某件刺活儿的环境复杂,牵涉面广,刺标为多人或守护众多,估计必须同时运用多个人手的情况下,才会采用组合的形式。所以从这些方面来判定,刺杀南唐齐王李景遂还真不能少带人。李景遂身边高手护卫众多,住所和平时走动的地方都是范围极大的大宅大府,要是只去一两个人,要想找到他在哪里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齐君元思忖了一下,然后像是很随意地报出了几个人隐号:“飞星、二郎、氤氲、六指。”

那四个人的隐号看似随意报出,其实却是花了齐君元一番心思。离恨谷组合刺杀,如果没有已经掌握到的针对性资料,那就应该尽量将各属技艺凑全,这样才能在需要时选择最为合适的杀技做局。

飞星牛金刚位属力极堂,是齐君元最早在秀湾集接上头的,他天生神力,善使长距离攻击的弓弩弹子,所以可以信任和使用。二郎范啸天,位属诡惊亭,他的掩身之术出神入化,可派上大用场。

氤氲唐三娘,虽然可以看出她对一些事情一直都有隐瞒,但隐瞒的事情对于自己这项刺活儿却是没有一点意义。而且她不管隐瞒不隐瞒,很明显都是轮不到她做主的,所以不要担心她会成为背后主持的人。另外,用毒之技虽只是谷中一般之列,但也可用。

六指虽然和哑巴一样是力极堂的谷生,但他练的是巧力,然后又兼修了妙成阁技艺,否则也不会做出那么精致的八俏头。另外,他还会勾魂楼的“随相随形”,是个别有特长的刺客。在刺活儿中自己可能需要主持整个局面,那就可能会需要一个会妙成阁技艺的高手替代自己,所以六指应该是可以的。另外,六属中缺少一个勾魂楼的,但在场的只有秦笙笙一个是学这一属技艺的,而她却是唯一不能选择的。但六指懂些勾魂楼技艺,所以只有他可以勉强作为替代。

还缺少一个天谋殿的属下,现场就一个楼凤山,齐君元未曾选用。一则这楼凤山难以摸到底,让他不是太放心。再一个他觉得自己是学过天谋殿技艺的,需要时自己应该可以撑住。

其实齐君元这样选择还有另外的原因,从技艺上论,在场随便谁都可以选用。但从人色上论,有些人却是绝对不能用的,比如说王炎霸。之前王炎霸已经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不同一般,虽不知道他最终的底细,但是可以知道其重要性肯定是在众人之上,否则也不会成为监督、护送秦笙笙去往呼壶里的主持者。另外,从一些细节上了解到,他的技艺应该也是有所隐瞒的。所以他这个人虽然年轻,但隐藏很深,背景复杂,难摸底料,并非像其他入道不深的谷生、谷客那么容易控制和调用。反倒是范啸天虽然年岁不小,但心性单纯,应该不会背地里玩什么花样。

还有“急瘟皆病”二人,唐三娘肯定是无法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唐三娘只是个谷客,用毒的技法招数首先就比不上他们两个。更何况这二人还有一大群可怕的老鼠为助,所以秘杀、攻击、预警等能力都不是唐三娘可比的。但是这两人的来路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只是刚刚才听其他人说过。而且他们出手凶狠毒辣,又有鼠群帮衬,自己不一定能够控制。

再有就是楼凤山,虽然组合中缺少天谋殿的高手,但齐君元却不敢用他。因为他的心机和技艺让齐君元同样感到无法驾驭,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反会落入他的兜中。这也正是因为前面那几件说不清的事情,才让齐君元留了这么多的心眼。

“那好,就这样定了。其余人随我而行。我的活儿没有齐大哥那么凶险,但也是出不得一丝差错的。”秦笙笙对齐君元的选用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齐君元扫看了一下在场的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提出些什么。这情形让他感觉很是奇怪,他原来觉得至少应该有人会有些不同的反应。比如说哑巴,他是铁着心要跟着倪稻花走的,这次怎么一点不愿都没有表现出来。还有倪稻花根本就不是离恨谷的人,怎么秦笙笙说剩下的人跟她行事,她也没有丝毫反应?

“还有什么问题吗?”秦笙笙又问一句。

有,其实齐君元有很多问题,但他知道有些自己没必要问,有些问了也等于白问,所以不如不问。

“现在给你们两袋烟工夫,私下还有什么话相互间赶紧嘱咐交代一下。”秦笙笙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大概谁都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环节,所以一时间谁都没有动。

只有秦笙笙自己走到齐君元身边,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急瘟皆病’所驱鼠群为钵鼠,呼气带毒,有麻醉作用,口液带腐,能化石化骨。你以后遇到的话千万小心,如果没有绝对把握对付,见到它们应立即逃离。”

齐君元皱紧眉头,不是因为秦笙笙说了那鼠群的可怕程度,而是因为不知道秦笙笙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而更让齐君元感到奇怪的是秦笙笙说话时始终拉着他的手臂,说完之后也没有松开,一双眼睛里有水光闪动。一瞬间,齐君元从秦笙笙的表情中感觉出生死离别的情感来。

夜匿迹

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盯视着齐君元和秦笙笙,没有人说话,场面显得很是怪异、尴尬。

“咳、咳”,楼凤山干咳两声,打破了沉寂。“齐兄弟,我也和你说两句。”说完也朝齐君元走过去。楼凤山此举打破了怪异、尴尬的局面,也算是给秦笙笙和齐君元解了围。

楼凤山来到齐君元面前站定后,秦笙笙这才松开齐君元的手臂转身走了回去。

“楼兄有何指教?”齐君元很谦逊地问道,自己的组合中没有天谋殿的高手,所以临别时楼凤山的建议可能会对自己有极大的帮助。

“兄弟杀技卓绝,烟重津一局可谓神妙,但是反被别人下了反兜,应该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细想之后觉得最有可能的是六指,当时只有他离开过我们几人。另外,那次我逃出之后,曾看到六指独攻南唐使队车驾,像是夺取了什么东西。我后来一直在想,他提前将你主持的刺局露底了,然后就是要想借助这个机会,拿到什么重要的东西。你此番与他同行一定要当心,必要时可设局探明他的底细。”楼凤山的说法应和了齐君元很多的想法,但齐君元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好像对这些信息没有一点兴趣。

“楼兄,求教一事。你们下一步是要往哪个方向?”齐君元说这话时目光一直落在秦笙笙的背影上。

楼凤山表情纠结了下,然后极轻极快地吐出个字:“西。”

“哦,这样啊,刚才在这里我听到一群秘行高手以数字传讯,感觉他们就是从那方向过来的,你们也要小心。”

“我知道,那种用数字传递的暗讯其实是针对一部指定的书籍。每一组数字都可以从上面找到相对的字,然后连起来就是讯息内容。”楼凤山似乎早就已经掌握了蜀国不问源馆传递指令的方法。而且按照他这种说法的话,蜀国不问源馆用的这部书籍就是中国最早的密码本。

“什么书?”齐君元。

“呵呵,齐兄弟一路保重。”楼凤山转身而走,他觉得自己说得已经有些过了。

就在这时,“急瘟皆病”的钵鼠群再次出现了骚动,穷唐也竖耳扭头警觉地看着远方。

“有人过来了,人数不少,分三个方向包抄而来。距离虽然还远,但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急瘟刘柄如辨别了下鼠群的变化后,很断然地告诉大家。由此可见钵鼠的觉察力比穷唐更加灵敏,穷唐的嗅觉只能发现到异常和大方向,而钵鼠的发现却更细致,可以具体到数量的多少和方位、方向上。

“看来已经耽搁时间了,不然不会让别人离得这么近的。不多说了,赶紧离开。”王炎霸脸色阴沉着说。

没人说话,但是哑巴立刻示意齐君元那几人跟着他走,穷唐开路,几个人豹纵兔蹿般消失在了白墙黑瓦、翠山绿树之间。

而剩下的人则由“急瘟皆病”带领,缓缓地往小戏台后退去,断后的是几只肥胖的钵鼠。

因为有穷唐和哑巴的带领,齐君元他们很顺利地就从围堵而来的几路人马中间穿过,并且选择了最直接的路径,离开楚地布设了大批人马的范围。一直来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后,他们才找到一家住在半山坡的猎户,给些钱打尖、借宿。

这家猎户住得离其他人家很远,虽然是不大的木头房子,但住进了几个人并不会引起别人注意。而哑巴本身也是猎户出身,对猎户家的一些规矩非常清楚,所以这家人对莫名其妙出现的几个人也没有太多戒心。另外,这家猎户家徒四壁,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觊觎的。像这样的清苦人家只要塞给他们大把的银子,那么好多要求都能满足,包括封嘴。

对于刺客来说,他们最喜欢打交道的人就是远离人群的人。这种人一般处世另类,这样即便自己不小心让他们知道些什么,他们也是不会告诉别人的,即便告诉别人了人家也不大会相信的。还有就是贫苦的人,这种人心不会贪,给些好处就感激涕零,然后还能为此感恩,坚决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些也是刺客的学问,不仅是江湖经验,也是对人性的一种洞悉。

在猎户家的那个晚上,齐君元才知道与范啸天一同出现的那个猥琐老头就是倪稻花的爹倪大丫。这个人虽然之前一直都没有露面,却是始终无形地存在于他们这大半年的各种行动和遭遇之中。然后齐君元通过范啸天知道了他们潭州一行的经过,也是到此时他才知道范啸天要送给倪大丫的东西就是寻找宝藏的关键。但是将一件寻找宝藏的关键送给一个普通的盗墓者是为了什么?是盗墓者本身就不普通,还是要以此掩盖些什么?或者就是要通过这个盗墓者将这东西交到谁的手里,齐君元真的有些弄不清。但这是离恨谷中直接安排的活儿,即便知道其中有很深的隐情,自己也不需要去将其搞清楚。知道得越多越可能遇到危险,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则必然危险。

范啸天则很为自己孤身深入虎穴的壮举而自鸣得意,他口水四溅、添油加醋地给齐君元和六指讲述了一遍经过。但齐君元听完后却很不以为然,只是通过范啸天的口述,他便知道周行逢不是那么简单。从一开始他就看出范啸天很明显是被周行逢落了反兜,成为被他利用来寻找倪大丫和宝藏秘密的工具。但是周行逢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宝藏的秘密就在范啸天的身上,而范啸天行此险招竟然就是要将这秘密送到倪大丫的手上。

“范大哥,你知道那‘急瘟皆病’是怎么回事吗?”齐君元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因为他做刺客以来,也遭遇过不少凶险,但每次都能利用技艺和智慧脱身而出。只有这次被“急瘟皆病”驱钵鼠困至没有生还可能的地步,虽然这在经历中是第一次,但如果不是秦笙笙及时出现并阻止,差一点就成为了最后一次。

范啸天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然后咂咂嘴说道:“你知道的,我这人平时低调,不喜欢与谷里其他人称兄道弟套近乎,所以对谷里的人色了解不多。这个‘急瘟皆病’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看这两人的一副怪样子,会不会是谷里外遣的,这次是临时唤醒做活儿。”

“哦,真的有可能是这样的,我也是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对厉害人物。”齐君元口中附和着,同时用眼角瞟了一眼哑巴,这哑巴就是个外遣谷生,自己以前也从来都没见到过。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齐君元灵光突闪,一个他以往没有注意到的现象突然闯入他的脑中。他强自按捺住自己翻腾的心绪,让表情尽量平静,然后缓缓将目光在其他几人身上扫过,包括范啸天。

是的,自己从没有听说过“急瘟皆病”,但是不仅仅这两个。面前的范啸天、哑巴、唐三娘,以及六指,他们不管身份是属于离恨谷的谷生还是谷客,自己也全都从来没有见到和听说过。还有,没有和自己同路而行的秦笙笙、王炎霸、楼凤山,自己之前也没有见到过。只有楼凤山这人曾经听说,但那也是因为他的江湖名号和风水技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竟然也是离恨谷谷生。

这时候齐君元再次想到倪大丫。在秦笙笙让自己挑选帮手分路而行之时,那个倪大丫和倪稻花明明不是谷里的人,为何听到分配之后没有一点异议?就好像很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的是什么事情一样。

“不过那两个人驯化驱动的小兽子我倒是听说过。”范啸天不甘让自己显得孤陋寡闻,于是另外找个与“急瘟皆病”有关的事情来表现下自己,“那小兽子叫钵鼠,也叫鼓鼠、飞盘鼠,有些地方还称它一口肉,因为钵鼠食量很小,一口肉就能维持很长时间的身体需要。特点是体大、骨软,体型可以进行很大程度的变化。屏气时如钵、如鼓,可承受极大重力,吐气后可收缩成薄翼一般,从高处下坠时如叶片飘落,无损无伤。如果高度足够,还可以滑翔飞行。这些特点也可能就是它们为何进食时只取一口肉便不多食的原因。”

齐君元听了这话之后连连点头:“你这两点说得没错,但他二人所驱钵鼠好像还有不同之处。一个是咬嚼力很大,可以很快打通土石洞穴。还有被它呼气之后人会产生麻醉感,全身无法动弹。”

“这样的叫疫钵鼠,但并非品种特别,而是需要经过特别培育。因为钵鼠除了我刚才所说的特点外,它们还有个特点就是内脏、血液非常特别,一般毒药都无法将它们毒死。所以有人便在养殖驯化它们的过程中,刻意喂食它们一些带有毒病的物质,让它们成为一种带病体或带毒体,甚至是带腐体。急瘟、皆病都是毒隐轩的用毒高手,所以要说他们两个培育出的钵鼠有什么特别之处那是一点都不奇怪的事情。”

“能说得具体一些吗?”齐君元想尽量多了解一些,因为他想到秦笙笙和自己分手时偷偷警告自己的话。

“你说的咬嚼力大,这除了它们的口腔肌肉被药物训练过外,最重要的是它们口液中带有腐蚀性的物质,可以让石块酥脆或松软。呼气让人产生麻醉感那就更在情理之中,平时喂食的毒素肯定会带有一些麻痹功效。入血要命,入息成迷,不过只要是在应对中注意避让,站上风口,或者人多的大环境中,这迷人心魂的呼气便见效甚微或根本不起作用。”范啸天真的懂得很多。

齐君元回想了下,范啸天说的真有道理。按理说自己的功力应该是在之前那群被钵鼠要了性命的高手之上,但自己在被钵鼠群困住之后便一点反应都不曾有,直接就被麻痹得一动不动。而那群高手从形态上看多少还是有些反击和挣扎的,这应该和自己只有一个人又是被困在较为封闭的巷道中有些关系。

知道了钵鼠的特性,齐君元心中开始暗暗思考,他要想出个妥善的法子,以便以后再要遇到钵鼠群时能够从容应对。而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是因为秦笙笙临别时对他的警告。

大家吃过饭后便马上休息,也不安排人轮流警戒。但是刚过子夜,他们便立刻偷偷起来离开,就连猎户家的人都全然不知道,就像几个暗夜的鬼魅消失在山林之中。

这次停留打尖其实是离恨谷中一种独特的匿迹手段。如果有钉子追在他们后面的话,不管是借宿在聚集的人家还是独住的人家,都会很快被发现。一般而言,遁逃之人能想到的江湖伎俩追踪之人也能想到。所以齐君元故意留宿,而且采用很正常的江湖潜走方式,选择借宿远离村寨的独住人家。但是追踪之人一般很难想到的是他们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然后趁着夜色最深时突然离开。而且齐君元的后续手段可以保证,这次离开之后,别人再难找到他们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