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锋
齐君元虽然看见裴盛被困,但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去救援。那样不理智的行为不但救不了裴盛,反而可能连自己都会陷进去。一个优秀的刺客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虽然这显得很是无情和冷血。所以,裴盛要想逃出,只能靠自己。
齐君元看清周边形势,以暗语提醒他攻破六边的一边,然后往归鸦林中逃跑。而齐君元自己则从林中出来,径直迎着卜福而去。他这样做虽然是为了帮自己和秦笙笙争取时间,让天色再暗些、雾气再浓些好借势逃遁,但这同时也是在帮裴盛。如果他能击破围堵的一面突出包围,那么暮色和雾气对他的脱出也是极为有利的。由这些可见,齐君元似乎又不是那么无情和冷血的。
当看到齐君元独自一人迎面而来时,卜福顿时愕然了,快速移动的步伐也一下停住,对方竟然敢独自出来面对,这说明对方在周围一定有着可靠的设置。所以表面上虽然是自己这边逼住了对方,但其实更需要小心的也应该是自己这边。于是他自己在停住脚步之后又赶紧抬手示意,让其他人也都立刻停止逼近。
齐君元在距离卜福还有二十步的样子停住了脚步。再往前的话就进入到对方弧线阵形的有效运用范围内了。如果对方突然启动展开阵形的话,自己转身会有个时间差,再起步往上奔逃还有一段初速度。两个滞怠加在一起,有很大可能会被对方包抄在阵形之中。
齐君元和卜福面对面地站着,他仔细打量了下卜福。上一回他们两个在深山黑夜之中有过一番对决,并没能看清对方的面容。如果不是卜福手中的“量骨裁命”显示了他的身份,齐君元很难确定这个形体健壮、面相猥琐的人会是神眼卜福。
“来了。”齐君元说话淡淡的,就像熟得都有些厌烦的老朋友。
“我们见过。”卜福的眼皮跳动了一下,这是在暗自按捺心中的意外和兴奋。
“听出来了?”齐君元依旧淡淡的。
“对,听出来了。”卜福说这话时也仔细打量了一下齐君元,这回他信了瀖州城里那些证人的话,面前这人真的是什么特点也没有,转身就会让你忘记他的长相。这是刺客高手才会有的特质,是需要天赋加训练才能拥有的特质。
而齐君元在和卜福对视的刹那,便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六扇门高手的记忆捕捉了。神眼真的名不虚传,他并不是完全从外表长相来记住一个人的,而是从一个人的目光。都说目中藏神,而每个人眼中的神都不一样,卜福记住的就是齐君元的眼神。虽然这个记忆只有卜福自己能用来辨认,无法转诉给别人。但作为一个刺客来讲,如果自己唯一可用来辨认的特点让一个六扇门高手的记忆捕捉住,这总是一件极不舒服的事情。
卜福似乎并不因为自己能够抓住齐君元的特点而得意,因为他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个别人认不出的人、自己曾经抓不住的人,今天再不能让他逃脱掉。
“上次我不该放你走的,否则今天也不会有这样的杀场。”卜福这句话倒是真心的,对方几个人转瞬间便杀掉数百兵卒。今天即便将其拿下也是损失惨重,算不得自己计高谋全。
“错了,上一次是我放你走的。”
“不管上一次谁放的谁,今天我都不会放过你。”卜福一下打断齐君元的话头,他是怕说得太多让自己带领的人听了背后笑话。
“你又错了,是我不会放过你。”齐君元语气冷傲,让人感觉有种锋利刺刃上发出的寒意。
“你不会放过我?你是在说笑吧?”卜福眼珠乱转,感觉齐君元所说很不可思议。
“不是说笑,而是在吓唬你。将你唬在这里,那么我的同伴便有时间逃出了。”齐君元语气虽冷,但神情却很诚恳。
卜福感觉要么齐君元已经语无伦次,要么就是自己思维乱了。先说不会放过自己,然后又明告是吓唬自己。他这是故弄玄虚还是欲盖弥彰?是在唱空城计还是在请君入瓮?
“不过我知道神眼卜福不是轻易被唬的角色,所以你如果现在决定要去追赶我的同伴我也不拦。”齐君元说这话很自然地退了两步,并侧身做让开状,这姿态其实是将自己随时快速退逃的准备做得更加有利。
卜福没有动,他觉得齐君元这一招太过拙劣了。自己即便要去追拿林中的其他人,既不用从他身边走过,也不是他能拦得住的。他故意说这话做这种姿态,只是想让自己这边的人下意识间以他所暗示的范围行动,那就会正入他所布设的兜子中。所以卜福根本不理会齐君元的所说所做,而是将一双神眼在周围不停地搜索,寻找是否有透露真相的细节。
覆盖树林的雾气没有异常的起伏流动,树林中栖落的鸟雀没有惊乱叫扑,这说明树林中没有人在快速奔跑。对方的同伴没有逃走,即便逃走也是慢慢地在移动,也或许林子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什么同伴。
“没有关系,走就走了吧,只要你还在就行。”卜福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表现出一点烟火气,一念之间的焦躁可能就会让自己落入对方的兜爪,整个形势随时都会发生逆转。
“我也不会待得太久,等能走的都走了,你恐怕就要犯难了。”这一次齐君元的声音放得很高,他这是在提醒不远处的裴盛。因为此时太阳在山脚后只留出一个窄爿,而归鸦林中已经有雾气顺着山坡流下。天就要黑了,树林中的雾气已经满了。
“你的难题很多,谁能走,怎么走,往哪里走。而我的难题只有一个,怎么拿。”要想在气势上压住对手,那么就要比对手更加笃定,并点出对手的弱点。卜福正在这么做。
“你还是错了,其实我可以将所有难题简化成一个。”
“一个?”
“对,就是杀光你们。只要杀光你们,我爱怎么走就怎么走。”齐君元此时反没了那种锐利的寒意,言语间轻松得就像是在开玩笑。
但就是这如同玩笑的话让卜福心尖猛颤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获知对方在烟重津布刺局,那对方会不会也知道自己设反兜的计划。这件事情并非绝无可能,因为涉及南平礼部、九流侯府,使队中众多高手和护卫,还有界防营头领,哪个环节都有泄露计划的可能。假冒使队的兵卒全部被杀死不就在预料之外吗,那么会不会还有后续的刺局是要杀光真使队和九流侯府高手的?抑或前面的一轮杀伐只是将计就计的诱儿,实际是将自己的全部实力引出,然后在某处暗伏刺客趁隙对萧俨和顾子敬不利?
“云旗左护卫长,立刻让西侧围捕人马撤回一半,护着使队往回退走。阴阳手、铁砥柱,你们各带三人撤出,回队协助保护两位特使的安全。”卜福其实只是顾子敬身边的亲信,官职等级比那些护卫长小许多。但是他的话却无人不听,而且当即执行。
但是还没等那几个人各自行动,归鸦林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喊声:“天要黑了,雾气浓了!锐凿,快动手!”
有些人当然可以听出那是秦笙笙的声音,而且马上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人虽然不知道喊话的女子是谁,但揣摩下也能马上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卜福连揣摩一下都没用,他听到那话之后只是用眼角瞟了一下山脚处只剩一个亮点的太阳和已经将树林覆盖得看不出模样的浓雾,然后便当机立断:“先不回去了,他们玩的全是虚幌子,是在拖延时间呢。鬼流星带人拿那女子,其余人把当面的点子圈住。”
秦笙笙喊声刚起,齐君元便心中暗骂一声:“这个没脑的白标儿又弄巧成拙,把自己的明相儿(真实状况)给漏了。”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弥补措施,他自己能做的只有立刻纵步而上,往归鸦林中逃入。
而裴盛几乎同时也动了,朝“飞云流转式”中六面云头中的一面冲去。他知道自己要冲出这个六面云头只需要十个大纵步,所以之前已经在心中完全计算好了。两个纵步用来积蓄起跑速度,然后七个纵步为攻击步。七步连发七块天惊牌,最后一步正好完全脱出“飞云流转式”六面的包围。
这是裴盛唯一的机会,这次攻击使队主车他只带了两套天惊牌,因为天惊牌分量较重会影响行动。一套七块天惊牌击碎七辆主车用掉了,之后他立刻将第二套装入“石破天惊”。但如果这七块天惊牌不能帮他突出包围的话,他就只能束手就擒了。
秦笙笙喊完话之后竟然还在归鸦林边缘上浮面了,直瞪瞪地在那里看裴盛如何脱出。就连与卜福一起的几个高手朝她直扑而来都没有注意到。
齐君元非常清楚地看到了秦笙笙的处境,但是他却过不去。因为秦笙笙所在位置和他呈一斜线,如果自己过去的话不但有可能会被卜福的弧形阵式包抄其中,而且扑向秦笙笙的高手还可以分出两个围堵自己。
不过秦笙笙眼下只是看着危险,还没有到完全被困的地步。而裴盛的危险则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在射出第一块天惊牌后已经有人确定,他连唯一的机会也没有了。
五指罩
天惊牌的攻击力道是无与伦比的,更何况裴盛是对一个人连续发出了七块天惊牌。这种攻势即便是大丽菊、哑巴都会应对困难,难免不被逼得连续后退卸开攻势,或直接避开攻势让出路径。所以单从策略上讲,裴盛的方法是完全正确的,专攻一人,强取一面。
当第一块天惊牌狂飙般呼啸着飞出时,“飞云流转式”六面云头上所有占位阻挡的人却没有一个表现出意外和慌乱。可能是之前已经看到裴盛连击七辆主车了,也或者早就知道袭击使队的刺客中有个会用“石破天惊”的高手。特别是正对裴盛攻击那一面的高手,直直地挺立着身体,不躲也不让。任凭天惊牌朝他飞射而来,样子就像在等死。
但是就在天惊牌的那团乌光射出有大半距离时,旁边突然又闪出一团乌光。那团乌光比天惊牌的乌光要大出许多,乌色要淡许多,也是呈旋转状飞行的。当那团乌光与天惊牌的乌光相互间接近到一定距离时,两团乌光突然收缩,同时往一处贴近,然后裹在一处偏转到极为意外的方向,翻滚着掉落地上。
裴盛设计好的出手动作连贯不能收,所以也来不及反应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管射出了所有的天惊牌。最后差点面对面撞到阻挡的高手,因为那高手并没有像他预料中那样退却和避让,而是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裴盛的到来。
直到这时裴盛才知道自己应该避让。如果一个高手面对你的攻击可以肆无忌惮地一动不动地等着你,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对你采取任何行动。但是裴盛已经来不及避让了,蓄势而发的全力攻击如果不能对目标起到作用,那么导致的反作用就是将自己送入别人的攻击范围内。
阻击高手能够挺立原地一动不动,那是因为他知道旁边会有人用最合适的武器阻击裴盛的天惊牌,也是因为他要抓准裴盛连续攻击的余势,一举将其拿下。
裴胜将固定在断臂上的精钢简板斜挥而出,这是近搏的招数。但是那个高手更早地挥手,撒出了一片缥缈,似雾似纱。但如果真的只是雾和纱的话,那他就不会撒向裴盛了。裴盛想躲,但是余势未消的他此刻根本无法调整身形。想挡,精钢简板却挡不开雾纱。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将自己扔进了那一片缥缈。
裹住裴盛的是一张比雾比纱还轻还淡的网,最初应该是收叠在高手掌心中的,然后以五指弹射之力呈五角形兜头撒出,迎面罩下。被网裹住的裴盛跌落在地,正好是跌在一块被乌光裹挟落下的天惊牌旁边。
“乌钢镯,五指山罩,原来是黄河九神合力拿我。”裴盛一眼便认出击败自己的两件武器,并由此获知围住自己的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乌钢镯,江湖中也有叫乌钢圈、乌金琢。虽然是一种独门异形武器,但从唐朝往后便一直为江湖中人所熟知。好多江湖兵器排行谱上都将其列入,明朝时有两个声名不是太响亮的谱子竟然还将其排在前三位中。
乌钢镯这种兵器沉重,质硬,无坚不摧,既可当明器格斗又可当暗器飞射。而且乌钢镯最大的特别之处是所选用的制作材料带有强磁性,这样再加上它的重量和硬度,还有使用时的力道,几乎成为所有霸道暗器的克星。因为霸道暗器都是铁制、钢制的,在乌钢镯旋转发射力和本身磁力、重力的影响下,只要霸道暗器与它接近到一定距离内,都会被它吸附、撞击导致偏向掉落。
乌钢镯一般是成对的,而且会是由大到小的多对乌钢镯。使用者将其套在左右手臂上非常隐蔽,套得越多说明使用者的功力越高。
五指山罩则知道的人不多,因为这东西原本只是一件猎人捕猎用的工具,是一种以机栝触发弹射的捕网。但是有些江湖人看了它的设计精绝巧妙,便按照其原理用玉麻丝编制出极为轻薄却不失牢固的网罩,藏在手心以五指之力弹射而出。这个估计就和现在警察用的抓捕网枪有些相似。
至今为止,与五指山罩有关内容的只有元末安徽桐县人王遇所著的《惊见记》,此书中提到一个“行脚僧捉猴夺金”的典故。说是一只山中的猴子将过路商客的银囊给偷走了,怎么都抢不回来。恰好遇到一个行脚僧人,他手中拿几个果子诱猴子接近,然后突然五指一弹,便撒出一张网将猴子罩住。安徽桐县为吴承恩的祖籍,他创作《西游记》中孙悟空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就从这典故中获取的灵感。
乌钢镯和五指山罩都是绝妙的器物,但它们却又都是以人力发出的。所以能将这两件东西用好的人都不是一般人,非得有极为强劲的臂力和指力才行。
黄河九神就是不一般的人,而且有些方面也确实很神。他们并非真的住在黄河边上,被称作黄河九神除了因为是九个人外,最主要的还因为他们是曲姓同宗,正好应合了黄河九曲由天入海的寓意。这九个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有父子,有亲兄弟,有叔伯兄弟,辈分最高的是族里的爷爷。他们的本事也很杂乱,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的绝技,应该全是外学的技艺而并非祖传。还有,他们的配合也很复杂,这是考虑到各自不同技艺的特点后组合而成的最佳配合,而且已经经过无数次的训练和实战。这种配合是其他群体组合很难做到的。试想,如果不是父子兄弟的关系,谁敢放心将自己暴露在别人强势的攻击下,不躲不闪,完全信任旁边其他人给予自己的保护。而自己则全身心地辨看对手的每个动作细节,抓住最佳时机给予对手最有效的一击。
会“上三洞仙列位”、“飞云流转式”这些阵式的组合很多,但是没有一个组合能像黄河九神那样将这些阵式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并拓展到极致之外。裴盛被网住之后没有试图挣脱和反抗,手脚完全自由时采取各种方法都没能逃出黄河九神的围困,现在被网住了就更不必枉费力气了。
秦笙笙是确认裴盛被网住后才转身逃脱的,此刻正好是太阳最后的一点亮点被山脚遮掩。而归鸦林也是在这个时候再也蕴含不住那些浓雾,就如同吸满水的海绵被压挤了一把。
浓雾从树木间的空当里翻滚而下,就像被放慢了的山洪。而江里升腾的雾气此刻也已经积聚到了半坡的高度,于是与上面滚落的雾气翻卷融合到一起,眨眼之间便将岭头、岭谷全浸入混沌之中。
齐君元的逃脱很顺利,当他往翻滚而下的雾气中一钻,后面便再无人敢追了。两边包抄他的人倒是差不多和他一同钻进了浓雾,但只几步的时间,有一侧包抄的两个高手便重重摔落,顺着山坡滚了下来,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一声。谁都不知道浓雾里发生了什么,可能就算把这两个人救活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知道。
“止步,找光盏子,招子不清爽不要追近。”卜福立刻发出警告和指示,但这个指示却并不十分有效。如果只是天黑了找光盏子有用,但现在是黑暗与浓雾搅和在一起,就算有光盏子也难以冲破周围的混沌。
秦笙笙的起步还是晚了些,卜福安排的鬼流星和另外几个高手离她已经没有几步了。所以秦笙笙虽然暂时没有被他们擒拿住,但她背后却是坠上了几个摆不脱的尾儿。虽然雾气很浓,但是有秦笙笙在前面快速奔逃的身体划破雾气,那么跟在她身后几步的人过去时,那些雾气还来不及重新拢合。还有太阳虽然下去,树林中虽然更黑,但在这里面奔逃的声响也很大。所以一个模糊的背影和许多清楚的声音是秦笙笙摆脱不了后面几人的最大原因,并且原来六七步的距离很快就缩短到了四五步。
秦笙笙可能真的是惊慌了,她奔逃的动作连续变形,几个跌撞踉跄的步子之后差点就摔倒了。而这对于背后追赶的鬼流星他们却是个机会,于是几人猛然提气大纵步往前想一举将秦笙笙拿下。
差点跌倒的秦笙笙站稳了、停下了,并且平静地转身了。就那么一个刹那,背后追赶的人全都不见了。或者应该说,背后追赶的那些人变得更多,只是腿是腿、头是头、手是手……想要再进行那样快速协调的组合动作已经没有可能。
离恨谷的刺客做刺活儿中有一条宗旨就是首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也是他们祖师爷要离所遗五恨之一。所以就算秦笙笙是个白标,但如果没有可靠的方法摆脱追赶的高手,那她是绝不会坚持到确定裴盛被擒才开始奔逃的。
秦笙笙摆脱高手追赶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杀死他们。但是技法却很绝,和齐君元的灰银扁弦扣刃网异曲同工,叫“洪流几线阻”。差别之处是,齐君元的扁弦扣刃网动作之后可将多个已经被定位挂住的目标变成一堆碎肉,而“洪流几线阻”则可以将快速运动中的目标分割成许多块。
“洪流几线阻”是预先将几根坚韧的带有切割力的弦线以一定规律牵拉在固定物之间。秦笙笙用的弦线不用想肯定是天母蚕神五色丝,而在归鸦林中当然也会利用几棵树牵拉的固定物。
弦线只用寥寥几根,并且按一定规律牵拉,其目的是让前面奔逃的布设者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姿势和步伐从几根弦线的空隙中钻跨过去。所以秦笙笙的动作才会突然连续变形,步子才会跌撞、踉跄,因为这是通过那些空隙最好的姿势。而后面那些快速前冲的高手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虽然只有几根五色丝,但是足以将他们的肉体勒割成好几块。
秦笙笙这次使用的是预先固定的“洪流几线阻”兜子,其实这兜子还可以一边奔逃一边在身后布设。但那需要和追赶的高手拉开至少十步以上的距离,而且只可以用天母蚕神五色丝来布设。因为五色丝是有灵性的,能随着使用人的心情、气息、血脉而动,只有用它才能在快速奔跑中布设到位。
秦笙笙的手指像弹奏古琴一样在五色丝上拨弄了一下,于是大树间牵拉的那些五色丝上黏附的血液全都弹落下来,再指头微捻,所有布设的五色丝便全收回到了袖中。然后她顺势从袖中拿出一支竹哨,这是乌坪小镇上齐君元做的竹哨。
雾中哨
秦笙笙吹响了竹哨,她这是想知道齐君元在什么地方。很快,林子的另一侧也传来哨声。秦笙笙一下就确认这声音和自己的竹哨是同一种声调,于是立刻往那方向移动过去。这时已经不像刚才,刚才是她早就预先熟悉过的路,所以可以在前面领头一路奔逃。而现在是没走过的路,只能是在黑暗和迷雾中摸索前进。
齐君元削了一个竹哨回应秦笙笙的做法其实很容易暴露自己,之所以还敢如此大胆地做,是因为他知道卜福他们就算听到哨声也不敢靠近。像卜福那么谨慎小心的人会认为这是故意在诱骗他们过去。胆子小、不冒险是供职于官家的高手们共同的特点,因为他们不是为自己搏命,所以没有必要太拼命。再有,齐君元他们之前不可思议地杀光了假使队所有的人,而且还放言要杀死卜福。所以现在随便这哨声怎么吹,在没有可靠防护措施之前,卜福是绝不会往那方向接近半步的。
卜福最终下定决心要将齐君元拿下是在知道了萧俨被袭之后。萧俨被袭的事情让卜福觉得自己又上当了。之前已经看出对手是在拖住自己,也觉出对手的布局有可能会是个大的诱子,而且自己都已经决定分派人手回去加强对萧俨和顾子敬的保护。结果就是被那女的一声喊,让自己又觉得对手用的全是虚招,果断放弃了回防的安排。
不过还算好,虽然死了两个贴身护卫和一个私聘高手,但萧俨本人只是迷昏,算是有惊无险。但出了这样的意外之后,顾子敬立刻让人将围住石壁西侧的所有护卫和兵卒调回,全力保护使队。这样一来石壁西侧的刺客就都放走了,而道路尾端的两个刺客也没找到。除了被九流侯府抓到的那个,就只剩往林子里逃的一男一女了。
卜福决心下得很大,他竟然将自己身边的大部分高手撤回去保护萧俨和顾子敬,而将使队那边的刀盾队调过来搜索。暗夜的树林,沉浸在浓雾里,在这种环境下搜索的最佳力量不是高手,而是全副盔甲,手持盾牌快刀的刀盾队。他们可以组合成攻守兼备的阵势慢慢推进,直到将要找的人逼到绝境。
另外,卜福虽然将自己的高手调回去了,但他知道自己还有九流侯府的高手可以使用。在裴盛被擒之后,九流侯府的人便和卜福他们汇作一处了。有这些高手协助,生擒那一男一女应该不算难事。
齐君元根本没有想到鳜鱼岭上还有绝境。之前他观察过,过了岭顶虽然是比较陡峭的坡势,但手脚并用还是可以下去的,只是从这里下去速度无法太快。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能让对方的高手在背后逼得太紧,那样的话从陡坡上下去时如果对方高手正好赶到,对于他们的杀招就无法招架了。也正是因为有这个问题,齐君元才会下去拖延时间的。拖到天色尽黑雾气最浓,那么使队的高手就不敢跟进林子紧紧追逼了。
但是当他和秦笙笙会合之后一路往上到达岭顶后,却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一段从岭顶过去后不是陡坡而是悬崖。
“快,沿岭顶往东边走,我记得那边是陡坡的。”从齐君元的语气里可以听出,他已经有些急躁慌乱了。
可才摸索着走出十几步秦笙笙便停住了,并且“嘘”的一声示意齐君元安静:“不能往前走,前面岭顶已经被好几个高手占住。”秦笙笙灵敏的听觉没人能怀疑,在眼下的环境里,她比别人要多出一双不用看的“眼睛”。
“往西呢?”齐君元赶紧问。
秦笙笙先是微眯着眼睛没有说话,过了一小会儿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有没有办法从堵圈上找点缝钻出去?哪怕找个可用的戳点(可以采取小动作突破而不会惊动其他大队人马的位置)。”齐君元觉得哪怕是再严密的封锁,在黑夜浓雾、密林山岭等众多因素的影响下,难免不会出现漏洞和薄弱点,但要找到漏洞和薄弱点必须是依靠秦笙笙灵敏的听觉。
“你先别急,我试试看。”秦笙笙说完立刻弯腰伏身,凝神聆听。此时的她显得格外的镇静,言语和行动上没有丝毫慌乱,就像完全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又像早就胸有成竹。
过了好一会儿,秦笙笙仍然是伏身聆听状,这让齐君元不得不着急起来。如果刚才往东往西的路都被别人占了,那就意味着正面围捕自己的人也已经离得很近了。可是为什么秦笙笙听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卜福已经知道自己在找缝和戳点,所以采取全体静默的方法,以静制动等待自己往他的圈子上撞?
齐君元的汗下来了,不单有汗,还有水。水和汗一起将衣服浸透,水还顺着发梢流到脸上。凉凉的水滴从齐君元的面颊上滑过,让齐君元一下蓦然惊觉到一件事情,雾气在凝露、在化水。
其实当雾气将整个林子覆盖住并开始往林子外滚落时,其浓度已经是达到了最高点。而随后因为太阳落山,山间的气温快速降低,这就使得因水分蒸发而形成的浓雾快速附着在物体上凝结成露水。也就是说,借以遮掩行迹的雾气很快就会没了。夜色虽然越发黑暗,但这却是可以借助高效光盏子解决的问题,然后再加上寻踪辨迹高手的搜索,秦笙笙和自己两个人恐怕再难脱身而出了。
“雾气化水,卜福和九流侯府的高手肯定也发现了。所以他们采取静默的方法应对,如果我们撞堵圈冲出那正中他们的圈套。如果我们不采取任何行动,一旦雾气全消,仍是落入他们兜中不能逃脱。”齐君元心中在着急地盘算着。“所以不采取行动相当于束手就擒,但如果是要冲出去的话,也就必须是在现在这个时候,越晚越对自己不利。”
“不找了,冲下去,就从正面冲,那是他们最意想不到的位置。”齐君元在秦笙笙耳边轻声说一句后便率先起身要往下走。
秦笙笙一把抓住了齐君元:“再等等,我想我可以找到缝儿。”
齐君元的眉头皱了一下。虽然他很相信秦笙笙听音方面的能力,但是从对方静默的状态下找出封堵圈上的缝儿他还是有些怀疑。
又等了好一会儿,身边的树干已经一抹一层水珠了,而上边的树叶也开始往下滴水。雾气真的很淡了,秦笙笙闪动的眼睛齐君元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也看清了这眼睛中并不晶莹的光泽。
不对,齐君元突然感觉不对,自己的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比黑夜和迷雾更加混沌,就像一个永远坠不到底的黑洞。
齐君元还没来得及细想什么,秦笙笙已经悄然行动了。她没有说话,只轻轻牵拉了一下齐君元的手臂,然后像只灵猫一样斜着往西侧的下方移动。
齐君元紧跟在秦笙笙的身后,身形就像条鱼一样在树林中绕来绕去。这种密林在别人未发现行踪时潜行、躲藏都极为有利的,而一旦被别人发现后逃跑的话,那就会影响行动的迅捷度。
“等等!”齐君元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立刻制止秦笙笙继续往前。他的特质之一就是能构思意境、发现意境,然后从意境中领悟出真正的含义,特别是危险。而此刻他正是从黑暗、淡雾和密林构成的画面意境中发现到了铜墙铁壁、刀光剑影。
周围的光盏子亮起得很突兀,而这么多光盏子的亮起能让人有突兀感,说明这是计划好的,也是有人统一指挥的。
哨子响起得也很突兀,开始只是单调的一声哨音,但随即便此起彼伏,四面八方都有哨声呼应。那些应该是一种扁圆体薄气口的铁哨,否则声音不会这么尖利刺耳,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光盏子亮起后,齐君元立刻双眼对地,以眼角四顾周围,这是怕在被灯火晃闪了眼睛之际遭人偷袭。
没人偷袭,但也没有人可以走的路。那么多树木间的空隙随着光盏子的亮起一下全被堵住了。堵住空隙的是大半个人高的盾牌,还有盾牌后面舞动的刀光。
哨子响起后,树林中继而骚乱起来。有人们快速奔跑的声音,有树木枝叶摇晃的声音,还有树上宿鸟惊叫和翅膀扑扇的声音。
这是确定目标后发出哨音讯号,于是围堵圈子开始移动收缩,所有参与围堵的护卫和高手都往这方向聚拢过来。看来用哨音在黑夜和雾气中相互联系还是很实用的方法,但卜福他们使用铁哨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秦笙笙和齐君元竹哨召唤的启发,还是他们早就有所准备。
“回去!还往上走。”齐君元对前面的秦笙笙大喊道。现在这种情况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灯火,然后从其他未曾完全聚拢的方向杀出。
御鸟飞
但是秦笙笙这时却好像收不住下冲之势了,依旧直不愣登地往那光盏子的中心冲去。齐君元想要赶过去拉住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在原地跺脚拍腿毫无办法。他估计眨眼之间秦笙笙就会像裴盛一样被别人锁拿住。
秦笙笙似乎也在竭力改变自己的状态,边往下冲边不断挥舞手臂,那样子就像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而且越到后面挥舞手臂的动作越快,脚步反倒开始变得虚晃起来。
与此同时,树林中宿鸟的惊叫和扑扇声更加嘈杂了,同时枝叶的摇动也更加纷乱,就好像有很多鸟在树冠顶上拍打挣扎。
所有能看到秦笙笙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包括齐君元。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已经陷入围堵圈子正中的人,一个根本再无路可走的人,竟然突然间飞了起来。从林木中拔出,掠过树冠,飞越岭顶,往远处无尽的、墨邃的连绵山林飞去。
归鸦林之所以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其中宿鸟无数。林中突然亮起的灯火和四起的尖利哨声将这些宿鸟惊起,全都从巢中扑扇而出,欲逃离这个让它们惊恐不堪的环境。
夜鸟惊飞,而且大多是山林中的大鸟,于是轻易便在树林中搅起了一阵喧嚣,扑腾起了一团纷乱。而秦笙笙似乎就是在这喧嚣纷乱中灵光忽闪、奇想突发,果断撒出一根根天母蚕神五色丝。
五色丝随心意而动,准确缠住那些鸟的腿爪。已经受惊的鸟儿腿爪被缠住后便越发拼命地往上飞。如果只是几只鸟、十几只鸟,那也就被秦笙笙拽落下来了。但是她手中两大把的五色丝一路缠住了近两百只的鸟雀,每只鸟雀只需平均带起个四五两的重量,便能将秦笙笙带得飞起来。而这些山林大鸟的扑飞力道能带起的重量远远超出四五两,所以不单是将秦笙笙吊起,而且还按它们平常受惊后逃离的方向飞走。以惊鸟悬飞而逃,不管是精心设计还是即兴创意,都已然是惊世骇俗之举,甚至可以列入奇闻、志异的范畴。
不知道为什么,眼见着秦笙笙以惊世之举顺利脱出生天,齐君元这次却没有感到丝毫欣慰。这倒不是他之前护送秦笙笙的任务已经交卸,而是蓦然觉得自己主持的这趟刺活儿中有太多诧异之处。似乎暗中有其他手段参与,并非完全由自己控制。而且暗中参与的人应该预见的更多、预知的更多,以至于最后局势是在按另一种方式进行。在这种方式中,裴盛被捉、秦笙笙逃走好像都在情理之中,却无法知道自己情理中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但此时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围堵的圈子外面连续有人纵入。刀盾护卫的作用只是堵路围困,而真正擒捕或杀死齐君元的事情还是需要高手来做。
齐君元只环视了一眼,便从各种纵跃、落地的姿势上看出,卜福这一路的高手和九流侯府的高手基本都到齐了。面对这些高手,不要说冲出去了,就是动作稍慢些都会马上被缠住再无法脱身。所以齐君元不敢有丝毫迟疑,转身便往唯一可走却又无路可走的岭顶奔去。
对方高手们的动作也很快,一起往齐君元背后追来。现在雾气已极淡,又有大量极好的光盏子照明,所以齐君元的身影再快也已无法脱离高手们的视线。而且齐君元的身影也不是最快的,那些高手中有比他更快的。这样一来不仅是逃不过别人的视线,只需稍给别人一点时间,他还逃不过别人的手心。
到岭顶的距离并不长,齐君元几纵几落就到了。但是到了这里又能怎样?虽然他们是往西走出了几十步,但依旧没有走出悬崖的范围到达可下去的陡坡。背后的高手已经追到了,可做出的选择只有拼命、被擒和跳下悬崖。
齐君元这次又是想都没想就做出决定,毅然纵身飞出了悬崖。这一幕虽然没有刚才秦笙笙那样让人目瞪口呆,但紧追其后的高手们看到如此毫不迟滞、动作顺畅自然的纵身跃出还是感到惊诧不已。
其实不管是从刺行的一般规则还是离恨谷的特殊规则来说,刺客都没有必要如此舍身赴死。因为他只是个杀人的工具,与刺标没有丝毫恩怨,所以就算被擒,只要配合地说出全部知道的信息,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而且即便不说出知道的信息,也可期盼有人来营救,或者自己找机会逃出去。所以齐君元选择跳崖有些欠考虑了,或者正是因为跳下时根本没有时间考虑。
最先追到岭顶的高手刚到悬崖边上就将手中的一支“千里明火”(一种江湖人常带的照明火筒,是用木煤子捂火星,以磷粉、火油引燃高亮度照明的小巧器具)甩手掷下悬崖。这是要用照明追上齐君元,确认他是坠下了悬崖而并非采取其他手段挂在悬崖壁的什么位置上。
“千里明火”掷下后,在其快速坠下的光亮中隐约可以看到齐君元的身体在半截崖壁处往外侧高高荡起了一下,估计应该是身体在崖壁上什么突出部位撞击了下。当齐君元的身影再次比较明显地出现在光亮不远处时,已经是直直地往山底坠落下去。
追在最前面的几个高手全都到达岭顶时,他们刚好可以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呼从山底传来,与惨呼一起的似乎还有树木枝叶的连续断裂声。而所有这些声音是在一记沉闷的重音之后全部消失掉的,这沉闷的重音应该是人体坠落到地的声响。
此时那“千里明火”也已经落到山底,变成一个黯淡的亮点,扑闪几下便熄灭了,就像一条鲜活且脆弱的生命,那么快、那么不经意地就消失了。
李弘冀最近很不安,但他的这种不安即便采取了一定措施也无法彻底消除,因为很多的主动权和控制权都在别人手里。就比如说德总管蜀国之行,自己的打算能否如愿就全要看孟昶是否给面子,以及具体办事的人是否能遵照德总管核算的价格与大周进行易货。
但是李弘冀心中最强烈的不安和蜀国配合控制易货价格无关。虽然那也的确是为了转而给南唐、给元宗施加外界压力,然后让自己有机会跨过李景遂这个障碍直接登上皇位的大事情,但与造成他此刻心中强烈不安的缘由相比那还算不了什么。
要想从太子成为皇上,最重要的一个前提是要国家还是你李家的。但是最近纷纷而来的边界军报和境外密报显示,周围邻国大有对南唐动手的可能。这是李弘冀最为担心的事情,如果最后连国家都破了,那明争暗斗抢位子的事情就全部失去了意义。
李弘冀知道,出现这种危机是父皇元宗贪小利提高税率惹的祸。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马上降低税收也无法弥补其他国家已经造成的损失,特别是大周。他让德总管去蜀国促成边界易货之事,除了是为了自己争夺皇位预留伏笔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大周觉得目前的困境犹能支撑,除去战争的方式外还有其他可行的办法。所以他才让德总管将易货的价格控制在让大周感觉有利、能够承受的点上。但同时还要让他们真切感觉到损失确实太大,就算不采用战争方式来解决,也必须以其他渠道、方式对南唐施加压力和惩戒,并获取到一定补偿。这样一来,提税的优势便荡然无存,继而造成南唐内部政治、经济上的混乱和恐慌。到那个时候他便可以暗中运用些手段让驻外州道和各路大营的将领发檄文逼元宗退位,让李景遂不敢继位,这样自己就能顺其自然地登上皇位了。
这整个计划应该没有大的问题,唯一可能会出差错的就是大周周世宗这一处。周世宗向来金刚性格、霹雳手段,繁文缛节式的一套玩不来,他最擅长给别人的压力都是打到服。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打的,大周因南唐提税造成的损失最大,而大周与下属臣国吴越国中间就隔着南唐。所以他们只要两边夹击打开一条通道或者直接吃掉南唐一部分地界,那么大周所有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临海靠山、物产丰富的吴越国可以给大周粮盐上的可靠支持,而占领了南唐的地界也可以获取到大量粮盐钱财。
刚刚送来的几份军报、密报也显示出这方面的迹象。大周在淮南边界开始积聚粮草,并且利用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力量打通几条快速连接南唐与大周间的暗道。虽然军报上只说这些暗道是从南唐境内偷偷运送出无税的低价粮盐,但李弘冀却一眼看出了真正的症结。如果只是为了一些低价粮盐那根本不足为患,而且偷运数量大的话,这甚至可以作为缓解大周出兵需求的理由。怕就怕大周方面在完全掌握和熟悉了这些暗道后,可以利用它们快速出兵攻占南唐的兵家重地。而最可怕的是南唐边关驻军虽然知道存在这些暗道,也知道大周不停地在偷运并积聚粮草,自己却始终没有摸清这些暗道的具体路线和走法。这样一旦真的开战了,这些边关守防就只有挨打的份儿了。
从吴越那边送来的密报则说,吴越国在灈州龙游一带秘密开挖大量的地宫。虽然不能实地近探,但从外围规模和动用的人力来看工程十分浩大。而且最近已经有一些军需辎重和兵马零星地往那边运动,估计这些地宫是用来囤积兵马粮草的。
开挖地宫,然后一点点地往那里面藏兵马和粮草,不用多少时间,那里藏入的兵马数量就可想而知了。这样除了附近州府常规驻军之外,在地下还暗藏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一支可以突然从地下冒出的军队,其目的只有可能是为了快速地出击和突破。
李弘冀翻开了自己桌案上的地图,对照那些军报、密报上所写的地点查看起来。当他将那些地点都圈定之后,再联系其他路线一看,冷汗不由得滴落下来。
腹背敌
军报上所说大周在淮南储存粮草的三个点,分别是颖下、涡口、楚阳三处。这三处两边虽不是军事要地,但是颖下临近南唐境内的光州(今潢川),如果此处有一条捷径暗道,那么可以出奇兵经光州入庐州(今合肥)直扑金陵城。涡口与南唐濠州(今蚌埠境内)相对,如有暗道可运兵入濠州,继而便会突破滁州(今滁县)直逼金陵。楚阳与寿州(今淮安)相邻,这一处如果有暗行的水道,可突袭拿下寿州,再顺流直下江都府(今扬州江都县),然后过扬子江从东面围逼金陵城。
而吴越国是在灈州龙游秘密开挖地宫储备兵马粮草。由此处出兵,入南唐境后走景德镇,然后再一路从饶州(今鄱阳)、洪州(今南昌)、筠州(今高安)过去,那么就相当于将南唐国拦腰截断了。如果吴越兵力足够,还可以兵分两路。南一路从信州(今上饶),由贵溪入抚州、吉州(今吉安),北一路从歙州(今歙县),然后从祁门入池州(今贵池)、舒州(今潜山)。这样就将南唐截成了三段。
由此可以看出,大周和吴越的意图是要将南唐北部的淮南、金陵这一区域单独隔出,由大周三路同进发起攻击。而吴越国的兵力则将南唐南部的兵力尽数阻挡,让其不能对金陵实施救援。同时,也是防止金陵城中的李家皇室往南逃跑,以防立稳脚跟后再组织反击。
李弘冀熟知兵法战略,只大概看一下,他便知道采用这种战法策略是要在短时间内就拿下南唐控制的金陵。而这种战法策略正是与大周国内粮盐紧缺、军需粮草不足的状况相吻合的。
虽然看出了这种不利状况,但是李弘冀却无法化解。他能做的只有心中的两个愿望和一个切实的自我保护。
一是希望蜀国与大周易货之事能够顺利,并且能确实解决大周目前所处的困境。二是希望大周能有其他化解国内困境的办法,从而放弃对南唐用兵的计划。而自我保护的方法他直接写在了手令上,让淮南道(对大周一线)和永安道(对吴越一线)所有界防营守军撤到就近的州道重镇,加固城防,以城为守。
李弘冀的这种方法是完全正确的。如果判断正确,那么大周最初的攻击途径是要从江湖暗道潜入南唐境发起突袭的。而界防驻军根本都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突破,又如何实现边界防御?所以还不如直接归入州城之中,以城防为依仗,阻止大周快速突破。这样用不了几日,当大周军中的粮草耗尽,他们便会自己退回。至于吴越等国兵马以截断为目的攻击,他们要形成拦截,必须是沿官道拿下沿途的州府重镇,这样才能实现连线式的阻隔。所以对付他们更是应该将界防集结到州城之中,免得外围的小军营被逐块吃掉,而城中的守备力量又不够充足。
在发出这个手令之后,李弘冀又想了想,觉得还应该增加金陵城周边的防卫力量,以免被那两国用一支快队单线突入。而一旦金陵城的皇室被控制,外围所有的固守抵抗都将灰飞烟灭。于是他立刻又下令让崇安大营、宜春大营、广昌大营、修水大营、举水大营、乐安大营各调五千兵马驻扎采石(今马鞍山西南)。这样一旦大周突袭,这三万兵马可以就近由水陆两道直接赶到金陵城,加强金陵的守卫,或者保护李家皇室快速南迁。
李弘冀确实是个难得的统治者人选,他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军事洞察力,而且能够果敢决策并且立刻付诸实施。但是这次他根据种种迹象而断然调动军队,重新排布军事防卫模式,对南唐来说却不知是福是祸,对他本人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
韩熙载这些日子心中也一直忐忑,自从他知道李弘冀府中的德总管前往蜀国之后,心里就一直觉得有事情要发生,而且会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最近他在各处州道、驻军安插的暗点连续发来密件,说淮南一带和歙州、信州一带有兵马调动。调动的方式是外驻兵营尽量往州府重镇集结,将原来边界的一线守防改换成以点守防。另外,六大营也各调兵五千往金陵附近集结,现在这三万人马就驻扎在上游距金陵城只几十里的采石。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放弃外防,收缩据守州府重镇,可以快速以点扩面占据局部地域。也可以在各重镇之间以官道构成联防,形成自己可以快速通行的线路,而这线路对别人却可以分段合作阻击。抽调出的三万人马驻扎采石,一旦金陵有事,立刻可以水陆同进,顺水直下快速进逼金陵城。
这种情况让韩熙载感觉到金陵城的岌岌可危。改换的防守方式如果继续延伸过来,就可以从多方向与金陵城形成快速通行线路,在需要时将驻外州道的兵马很快调回金陵城。而三万兵马的威胁则更加直接,金陵城现在内外城所有的防卫力量加起来也不比三万人马多多少。
获知了这些情况,韩熙载并没有马上奏报元宗李璟,因为现象虽然如此,但原因却只是揣测。如果没有弄清真实原因就奏报元宗,那是会引起皇家内乱纷争的。再有,就算是有着什么不能告人的原因,韩熙载仍是希望能够平静地化解此事。南唐提税之后已成众矢之的,万不可再有萧墙之乱让别国乘虚而入。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韩熙载让王屋山暗中将夜宴队在金陵附近的力量全安排到城里,一些平时与他交好的兵部要员、城防统领也都事先通气,以防金陵城中有何异变。再有就是周边州府的一些官员和驻军,他也提前提出要求,一旦金陵城中有变,要立刻派兵救援。
但即便做到这地步,韩熙载依旧没有一点把握可以平息可能会发生的大事,也不能保证到时候所有人都来救援并能为元宗誓死而战。因为这一次他要面对的对手是太子李弘冀。
李弘冀是南唐李皇家少有的杰出人才,性格、行事都颇具王者之风。军事战略上也很有手段,年少之时便主守润州、收复常州,破格升柴克宏为前敌主将,大败吴越军队。所以除了吴王、东宫太子的身份外,他还兼领沿东边境道总调度使、淮南道防卫督察使之职。南唐军队这一块有不少将领都信服于他,外派的州道官员也有很多是他的拥戴者。但是元宗李璟虽立他为太子,皇储之位却是要传给李景遂,李弘冀对此肯定不服。而他的辖下和拥戴者们更是蠢蠢欲动,要为李弘冀争个公道。
虽然之前查出的众多信息已经逐渐表明诡秘字画的事情和李弘冀有着关联,但韩熙载一直都认为这应该是他的手下或拥戴者瞒着他所为,所以想尽各种办法要査清真相。这是为了杜绝后患,也是为了替李弘冀脱清干系。
但是当知道太子府德总管去往蜀国后,韩熙载立刻便觉得此中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猜测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李弘冀在亲自操纵。否则他不会让自己最亲信的手下突然赶往蜀国,而且选择的时间正好是南唐特使暗中带着那三幅字画前往蜀国的时候。这只能说明字画中所含秘密极为重大,而且与李弘冀有直接关系。
现在韩熙载很矛盾也很后悔。矛盾是因为他非常想弄清那三幅字画中的真相,但又害怕真相暴露出来。后悔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发出那封鸽信,让萧俨提前将结果和字画潜送回来。其实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该知道的差不多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早知道是这种尴尬情形的话,他都不会设法将字画送去蜀国找无脸神仙求解。但世事往往就是这样,你不查到这一步,真相也就不会暴露出来。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那你也无法知道到底该不该追查。
如果那字画中的秘密没有暴露,或者德总管及时赶到,让蜀王孟昶制止无脸神仙将画中秘密泄出或将字画扣留在蜀国,再或者德总管采取非常手段将知情者灭口或将字画盗出销毁,那么一场皇室争储的异变便可以消于无形,南唐目前至少还可以暂时保持平稳的现状。
但是一旦字画中的秘密顺利送回南唐,交到元宗李璟的手上,而这秘密又确实证明了是李弘冀暗中忤逆夺位的话,那么为了自己不会顷刻间被治罪贬罚,李弘冀肯定会被迫立刻动手。就现在李弘冀所拥有的实力,以及南唐对太子所辖根本没有任何提防的状态,一旦内乱起来李弘冀应该是占了大多数的先机和胜算。
韩熙载真的很焦虑,他心中的这种不安又不能对任何人说,没有拿到罪证不能说,拿到了罪证更不能说。只能是自己伺机从中周旋,将这件事情平复化解掉,这样才能保住南唐内廷不乱、基业不颓。
为防止再有其他变故,韩熙载下令让各处密探道打听使队到达的位置,预计他们回到金陵的时间。他准备在萧俨他们回来朝见元宗之前将字画取回,并且提醒他们此真相后果的严重性。让他们不要在元宗面前提及字画鉴别之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至于其后续事宜他自己会妥善处理。
但是密探道发回的两个密报让他觉得自己已经晚了一步,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一个密报是萧俨他们仓促离开成都,并且改变回程路线。还有一个密报是使队在南平境内遇到刺客阻杀,但是使队借助南平九流侯府的力量反将刺客生拿一人。
从第一封密报不难推断出,萧俨他们已经获知字画中的真相,所以才仓促赶回南唐。可能是因为接到自己鸽信提醒或者是他们自己遇到了德总管,于是改变路线以防有对其不利的事情发生。而第二封密报更加明显,是李弘冀或德总管从萧俨他们仓促离开的情况上推断字画中秘密已经被窥破,所以派人下手灭口夺证物。而李弘冀和孟昶暗中交好,所以不给蜀国为难,将刺杀点选在蜀国之外的南平境内。但是不知道其中什么关节出了差错,这次刺杀并不成功,反给使队拿住一个活口。
这两个情况让韩熙载觉得自己必须马上行动,李弘冀所遣刺客做不了的事情自己就替他做了。让夜宴队派高手将萧俨手中的三幅字画偷出,再将那一个被擒的刺客杀死。这样一来物证、人证都没了,即便萧俨向元宗汇报了字画中掩藏的秘密,元宗也无法轻易相信,并不能治罪于李弘冀,最多只能是严加询问和警告。这样的话李弘冀不会因为处境窘迫而立刻逼宫夺位,但他又可以从询问和警告中感觉到自己所为都在元宗的掌控中,之后肯定要收敛许多,不敢再轻举妄动。这其实是最恰到好处的结局,也是韩熙载想看到的结局。
韩熙载真的派出了夜宴队的高手去替李弘冀擦屁股。但是最终的结果却在他的意料之外。夜宴队的那些高手也未能将这事情彻底摆平,他们既没能把字画拿回,也没能把被俘刺客杀死。